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被献给敌国疯批太子后by禾小星   伪善疯批太子攻x蛰伏复仇豢宠受   辛钤x燕泽玉   大晏国破,金枝玉叶养大的晏国小皇子,以豢宠的身份落到了辛萨族炙手可热的太子手里。   芙蓉帐暖红烛晃荡,少年被仆人用衾被裹好,送进男人的寝帐。   燕泽玉伪装隐忍,尽力讨好。   谁知那面上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竟也不是个好东西!   本应抚弓射箭的手握住少年细瘦的脚踝,暧昧摩挲带来阵阵酥麻痒意。   “叮铃铃”轻响,挂着玉铃铛的红绳被系在少年脚腕。   一步一响,狎昵又轻佻。   再后来……   锐利的弯刀吻上少年瓷白的脖颈,男人的声音伴着热气吐息:   “想要我帮你,就拿你自己来换。”   —   “按照辛萨一族古老的习俗,首领的狼王一生只一位妻子,你收了我的哨子,便是我的人了。”   “你害怕的时候吹响它,我会来接我的妻子回家。”   —   攻占有欲极强,一步步,亲手把受从不谙世事教成一代帝王,然后把人按在龙床。上酿酿酱酱的小故事。   —   “等尘埃落定,我们一起看山河万里。”   疯批攻、养成系、双向救赎、甜文l都给我进来看、年上、HE 第1章 晏国已降   连绵几日的小雪终是停了,新日初升,给远处的冰川蒙上一层亮闪闪的光晕。   天瑞四十五年,北狄的箭翎破开大晏都城,势如破竹。   报信骑兵行至北境,一扫路途疲惫,振臂高呼:晏国已降!晏国已降!   囚车铺开百丈,押解战俘千万。   -   一匹棕色骏马在白色雪原上疾驰而过,马后拖着一个麻布口袋,半陷入雪地里,随着马匹狂奔拽出一道鲜血点点的拖痕。   “太子大哥!吁——”马头被牵绳拉住高高扬起,疾驰一路的铁蹄终于停下,辛钶向来人挥手。   辛萨太子名辛钤。   身材高大,一身纯黑兽皮衣包裹劲瘦有力的肌肉,美玉宝石镶嵌的华美革带束起窄腰,衣摆暗纹头狼的图腾,落拓洒脱。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眼神深邃却并非狄人血统常见的幽绿,漆黑的瞳仁摄人心魄。   来人御一匹汗血宝马,马蹄溅开的雪水如冰原上盛开的海棠花。   缰绳一牵,汗血宝马稳稳停在人群前,辛钤颔首,淡淡道:“六弟。”说罢视线落到一旁的渗着血还时不时颤动的麻布口袋上。   仆人是惯会察言观色的,注意到太子殿下微蹙的眉,连忙抻着衣袖上前对麻布口袋大骂:“晦气东西!”边说话边扬手抽了一鞭子。   麻布袋子猛地一抖,随后便寂静下来。   “都是这低贱奴隶冲撞太子殿下了,殿下恕罪!”奴仆边说边扑通跪下。   辛钤皱着眉头,看向老六:“怎么回事?”   六皇子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得不怀好意,挑眉挤眼地让仆人把袋子打开,露出一团打结的头发和破布污损的衣裳。   血肉、衣料与雪水粘黏在一起,好不狼狈。   仆人抬手又是一鞭子,用了十成十的力,以至皮开肉绽渗出汩汩鲜血,血腥味蔓延开。   那人从昏迷中被疼醒,浑身一抖,嘴角溢出一声破碎的低吟,破碎衣衫外露出的皮肤冻得通红,似是侧身想要躲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鞭子,却被冻得浑身僵硬而不得要领。   辛钤不经意一瞥。   恰好少年求助的目光也无意识地望过来。   辛钤与其视线相接——那是一双极为清亮的眼睛。   眸子里水雾朦胧,眉宇间隐忍痛楚格外动人。   当下人手中的马鞭再次扬起时,那双明亮的眸子颤抖着紧闭。   辛钤神情一怔,鬼使神差道:“住手!”   六弟望过来,视线在他脸上回寰停顿了片刻,转头朝向那下人,道:“没听见吗?!太子哥哥说住手了,先别打。”   仆人们缩缩脖子,便停了手拿着马鞭退到一旁。   辛钤淡淡的眼神没从地上挪开,那人闭上眼睛后再没睁开,听见他们说话也只是眼皮颤了颤,浓密卷翘的睫毛蝶翼似的震颤不停,身下的雪地被染红了一大片。   辛钤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眉头微蹙。   别看他这个六弟对他笑意融融的样子,却是个暴戾恣睢的性情,平素里体罚奴仆均是取最血腥的法子,雪地拖人大概是什么新的乐子。   辛钤:“这人犯了什么事儿?”   六皇子嘿嘿一笑,利落地翻身下马用脚踹地上的人,那人也没甚反抗像是已然习惯。   镶嵌宝石的精致马鞭手柄撩开血污粘着的头发,六皇子抬脚挑起那人的下巴给他瞧:   “太子哥哥,这可是晏国芙蓉阁的俘虏,生来就是伺候别人的下贱坯子,偏偏性子硬得很,床上蹦不出一句话,还……呸。弄死算了。”   ——原来是晏国俘虏。   辛钤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蜷缩成一团的晏奴,手指微动,却只是对老六点点头,打马离开。   -   血红落日,白洁山雪,北境的夜幕低垂旷远,篝火晚宴早早备好了。   北狄狗是中原人对其的戏称,但辛萨百年来吞并边陲六部,扩疆土,行晏制——如今已是实打实的北境之主。   辛萨晏化多年但还保留着一些本族特有的习俗,大战告捷,皇室与功臣围坐篝火,烹羊宰牛分而食之寓意同享战胜之喜。   “可汗此次御驾亲征,士气大振,不过半年便拿下了中原!恭喜可汗!”   说话的是可汗新封的校尉陈光平,在函门关一战的人头将军,凭借军功从平民翻身,很得可汗喜欢。   可汗果然没驳他的面子,一口干了陈光平递过来的酒:“咱们辛萨男儿个个都是骑射的好手!”   可汗捋了捋络腮胡,亲自扶起陈光平,“来人!此次大战告捷在座各位都功不可没,赏陈校尉及本次杀百数晏人者牛羊各五十匹,金银五百两;杀半百数晏人者牛羊各二十匹,金银二百两。”   “我辛萨一族游离草原百余年,居无定所茹毛饮血,遥想中原富庶,美物无数。”   兴之所至,可汗高举酒杯,掷地有声:“今日便入主中原!居阁楼殿堂,享瓜果佳肴,世世代代,千古如今!”   烈酒烧心,满座之臣皆是热血升腾,胡笳琴声由柔转刚,如角弓相接如银瓶乍破。   “报——可汗!”一小兵飞奔而来,跪地报告。   胡琴乐声骤停。   “何事?”   “那、那晏帝与其皇后,自、自尽了!”   “嗤。”可汗饮尽杯中烈酒,“还算有点骨气。”语气说不出的嘲讽。   大晏国君昏聩,罢黜能人,任用奸佞,日日纵情享乐描摹丹青,曾经这四海八荒独领风骚的晏国被腐蚀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竟半年不到就尽数攻破。   晏国大臣皇子大多在途中不堪受辱而自缢,唯独国君苟活,真真儿被他们押到了北境,如今自尽倒是能在史书上留个‘国亡吾亡’的‘赞许’。   “把那帝后头颅砍下挂上于城关,让那些晏国人瞧瞧!”说罢话题一转,“钤儿——”   “儿臣在!”辛钤右手置于左胸,单膝下跪行礼。   “待雪停春暖,咱们就带子民们入主中原!老二如今镇守南方,这迁民之事宜全权交由你负责。”   酒过三巡,随行大军师起身出列。   “可汗在上,臣觉还有一事搁置未明……”   上首者饮了口酒,“讲——”   “晏国残余大多逃亡西南,那被昏君贬谪的镇南将军如今正盘踞在西南山地……西南还未收入囊中,臣怕夜长梦多啊!”   辛钤暗自打量他父亲的神情,见其眉宇间略有犹豫之色,他心中嗤笑嘲讽但面上不显,摆出一副郑重的神情也起身出列。   “儿臣觉得此事当从长再议,数年来我辛萨合并多个边陲部落,又挥兵南下夺取中原,人力物力所耗不可谓不大。”   “西南地势变幻莫测,更有峡裕关易守难攻,而我辛萨闻名遐迩的骑射在其山区更是如断马腿……”   “休养生息才是辛萨如今之重。”   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袭来,辛钤余光横扫,是老二一派的人。   云忌大将军起身出列,眉峰上挑地有些刻薄,“放虎归山,而非绞杀以除后患,太子殿下,你究竟是何居心?!”   比起云忌的怒目而视,辛钤显得游刃有余,嘴角噙着淡笑,却没人敢觉得他是好惹的。   辛钤轻飘飘的视线落到云忌下腹部的伤处,不紧不慢道:“那云忌大将军是认为自己此刻能带兵讨伐西南?”   “你!……”   可汗听得烦了,本是大战告捷的庆功宴,偏说这些余留之事来扫兴。浓眉紧蹙满脸不耐,“这种小事情,就听太子的安排!”说罢便挥手让两人赶紧下去。   可汗信重太子,上位者都点头了,云忌和军师也自然不好在这庆功宴上再多说什么触霉头的话。   当夜,辛钤风光无限,各部落的首领在酒精的麻痹下忘了辛钤以往雷霆万钧的强戾手段,纷纷围上来庆贺,吃酒砍肉歌舞升平,却没一人发觉他们太子殿下眸中暗藏的冷凝。   酒喝了不少,老四老六也跟着敬酒凑热闹,“大哥!看看,这是晏人进献上来的夜光杯,那晏国虽不经打,但制造纺织的能人倒真是鬼斧神工!”   闻言,辛钤垂眸瞥了一眼那杯壁薄如蝉翼几乎透光的酒杯,其间酒液在篝火的映衬下荡漾泛出莹亮的波光。   思绪翩跹,撇去浮浮沉沉的算计谋略,辛钤忽想到今天那双清亮的眼睛。   一个晏奴的眼睛。   -   太子帐前,两个鬼鬼祟祟的奴仆一前一后扛着床被子,被子裹起鼓囊囊的。   “金戈!快让我们进去!”   金戈浓眉皱起,健壮的身体挡住帐门,“你们扛了什么东西?!太子殿下的帐子可不是什么杂物都能进的!”   “这是我们六皇子按太子意思送来的礼物哩,耽搁了拿你是问!”   金戈一身腱子肉,浓眉大眼,方脸敦厚,却不是能糊弄过去的傻子,“什么礼物需要被子裹着不让看?你们可别乱来!”   说罢,金戈便要上前查看。   木林跟木森对视一眼,怪笑着没拦。   掀开被子一角,金戈怔住了,入目是一张白皙细嫩的美人面,映着红晕,美目轻阖,唇点绛红,艳得糜烂。   “这这这……”金戈第一次见不着衣衫被被子裹着的美人,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连忙把被角盖上,掩了掩,“怎么送了个姑娘来啊?”   “嗤,这可不是姑娘呢!是个兔儿爷!”木林神秘兮兮的凑到金戈耳边附声说了些什么,“还不让开!”   面红耳赤的金戈愣愣地给两人让路,听着帐中窸窸窣窣布料摩挲的响声,他不自觉想起那张陷在被子里不辨性别的美人面。   金戈不放心,跟着两人一起把人置于床榻,木林临走前撂下一句话:“今晚守夜你可得站远点。”   金戈起先不懂,看到那挤人眉弄眼地猥琐样儿,他心下明白了点。有点莫名的生气,就侧着脸装没听见。   金戈在帐门外转圈圈,步子极快像踩到烙铁烫得跳脚。   里面的人醒了,不知道那俩人是怎么弄的,那人好像很难受,一直在撞床板,‘咚咚咚’的听着都疼。   他往帐子走了一步又僵在原地,他想起被子底下不小心看到的圆润的肩头,再往下也是不着寸缕。金戈怕看见什么,不敢进去。   原地踱步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远远瞧见太子的身影。   仆人簇拥着提灯照明,英明俊朗的男人众星捧月似地走来,遥遥望去像是神袛降世。   作者有话说:   太子人模狗样的。:D   点个收藏叭~   钤(qian)二声 第2章 安静蛰伏   太子帐内。   燕泽玉被体内的燥热弄醒,蒙汗药的后劲还没过去,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得他眼冒金星。   大冬天他却出了一身汗,里衣全然浸湿。   太热了。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金丝炭星星点点地燃烧空气,燕泽玉只觉得五脏肺腑里吸进一团火,烧心烧肺。   豆大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下来迷了眼,刺痛又有一丝隐秘的酥麻自尾骨攀缘而上。   ——不对劲。   他就说那厮怎么会这么好心?   燕泽玉在心底把六皇子骂成了筛子,却没法解决如今的困境。   他双手被缚,挣扎无果,只能红着眼咬破了舌尖保持清醒。   当是那北狄狗折磨人的新手段。   如蛆附骨的痒和疼让他忽想起血流成河的京畿、颠簸的囚车、黑漆漆的麻布袋和北狄狗肮脏的手……   父皇母后现在还好吗,大哥怎么样了?大晏国是否还有回寰的余地?   这北境的冬天真的太冷了,雪落到身上融化,真真是刺骨。   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脑中正纷扰凌乱,厚重帐帘骤然被人掀开了,凉风灌进来缓解了闷热,燕泽玉下意识呼吸了一大口。   短暂清醒后是来势愈汹的燥热昏沉,仿佛呼吸都染上火焰的温度。   那脚步声逐渐接近,最后停顿在榻前。   他颤颤巍巍半眯着眼,男人背光看不清神情,燕泽玉却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犹如实质的审视目光落下,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恶狼狠狠盯上,他只能僵直身体,默默攥紧身下的毛毯。   来人眼熟,却并非那恶劣的六皇子。   烈酒气息逼近,男人华丽矜贵暗纹黑袍下的身躯高大结实,隐约的肌肉线条起伏。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   一双沉黑的瞳仁不像寻常北狄人,幽深如深潭之水仿若收尽世间光华而不显,衬得整个人如入鞘之利刃,锋芒暗藏的内敛。   他们见过,在雪原上。   燕泽玉当时被鞭挞拖拽得狼狈不堪奄奄一息,具体是怎样的已经记不太清了。   唯有那高头大马上轻飘飘仿若注视蝼蚁的眼神和毫不留情掉头离开的背影格外清晰。   他听见六皇子叫他“太子大哥”,呵。   原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床榻上的少年被大红衾被裹着,面浮薄粉若桃花,清透的深棕色眼睛里摇曳着烛火,亮如水湾中的皎月。   辛钤立于床边垂眸凝视片刻,随手解了披风扔到一边。   金戈禀告他六弟送了大礼给他,此刻放在帐中,他虽无甚兴趣却也准备来看看,只是没料到所谓‘大礼’竟是个那个雪地里脏兮兮的晏奴。   但此时的少年已经被打理得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是很美,泥灰和血下竟是这样精致的脸,差别不可谓不大。   辛钤之所以能一眼看出他是白日里的晏奴还是因为那双眼睛。   似乎与记忆里某一寸地方重合。   思绪转瞬即逝,辛钤垂眸看着眼前鸠占鹊巢的人,轻抚着腰佩的勾月弯刀,慢条斯理道:“叫什么名字?”   床上的人却一点不领情,燕泽玉扫过他落在刀柄上的手,眼皮颤动得厉害,但很快敛眉垂眼回避他的视线不愿回答。   他算是知道六弟口中‘蹦不出半个字’是何意思了,辛钤当上太子多年,已经很久没人这么不识好歹地挑战权威了,没想到第一个破了戒的竟是个晏国来的豢宠。   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辛钤轻笑着逼近一步,弯腰俯身,用镶嵌宝石雕工精美的弯刀刀柄挑起那瓷白色的小巧下巴。想必老六打人时是注意了,少年温玉般的面庞并未有一丝伤痕。   燕泽玉被迫与他对视,侧颊肌肉线条骤然收紧,但仍旧是咬牙切齿不愿开口,怒火让少年眼中跃动的光更盛,但也因此浸染溢满水汽。   眼波流转间风情远大于气势。   辛钤目光沉沉地扫过,指腹摩挲手中的细腻肌肤,顺滑、软和并且滚烫。   少年殷红的口唇上下相碰,吐出一声:   “滚。”   许是喉咙干,声音像破布透风似的嘶哑,与这芙蓉面不甚匹配。   “滚?”辛钤将这个字含在嘴里默念,半晌,挑着眉嗤笑一声。   “芙蓉阁的小玩意……性子倒是很烈。”   松开了对方的下巴,但辛钤没想到少年皮肤娇嫩如此,待他甫一松手那被他按过的皮肤便红了。   绯色指痕看起来冶艳暧昧。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又上手抚过红印,加重力道捏了捏,满意地扫过颜色变深的指印,然后倒了一杯温水递到燕泽玉面前。   金杯玉盏,骨节分明,遒劲有力的一双手握着杯盏,埋藏在皮肤下的青筋微微鼓起蜿蜒而上,隐没于剑袖之下。   燕泽玉没料到男人这般阴晴不定的举动,一时愣住。   “不喝?”辛钤剑眉蹙起,“还要我喂到你嘴里吗?”说罢便要撤开。   “我……我动不了。”强烈的干渴感和体内愈演愈烈的热潮促使燕泽玉顶着羞耻开口,脸红得快要滴血。   动不了?   辛钤顿了顿,眼底闪过一抹了然。   但衾被被掀开时,男人又是一怔,手臂在半空中悬停片刻后把被子又盖上了。   虽然仅有片刻,但横陈的玉体、交错的鞭痕、遍体的淤青还有反剪在身后被红绸缎桎梏的皓腕一览无余。   少年的呼吸全乱了,发着抖。   可他没有多余的力气挣脱束缚,只能双手紧握成拳,指节用力扣紧直至泛白,指甲嵌入掌心的软肉,唯有刺痛能保持清醒。   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燕泽玉何曾受过如此侮辱,近几日的折磨可谓是刻骨之痛。   天潢贵胄的生活富庶无忧,他对‘战时动荡’一词的领悟尚且停留在文书禀告上,没甚真实感。   直到某夜里他被噩梦惊醒却发现床边暗自垂泪的母后,见燕泽玉醒来便揽他入怀,“泽玉……先出宫去避避风头吧,别像宫里那么张扬了,低调处事安静蛰伏……咱们、咱们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那晚母后絮絮叨叨与他说了许多,母亲的眼泪格外滚烫,落到手背上却横冲直撞到他心里去。   燕泽玉难得感到恐慌,向来好眠的他那晚彻夜未寝。   翌日他便被秘密送出宫,可途中变故颇多……   帐内陷入沉寂,唯有烛火燃融时‘噼啪’的声响。   燕泽玉正愣着陷入回忆,被子突然又被拉开一个角,凉风鼓动进来激起一阵战栗,把他强行从记忆中拉回。   冰凉的手如布满鳞片的游蛇入侵,或者是他的体温实在太高,正常温度已经可以算是凉。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从心底升起了对这抹温凉的强烈渴望,他浑身乏力颤抖,紧闭双唇生怕自己泻出什么难耐的声音。   难堪。   从没如此难堪过。   燕泽玉扭头将脸埋在身下的毛皮垫里,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柔软细碎的绒毛带来柔软和丝丝痒意,燕泽玉突然觉得委屈。或东躲西藏或受尽折辱的日子里来不及释放的委屈此刻来得铺天盖地。   ‘蛰伏’一词被他揉碎了和着舌尖铁锈味的血往下咽,可若非已至绝境谁又会甘心蛰伏?   燕泽玉从来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亡国了,没了父皇母后的庇佑没了大哥的宠爱,甚至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纯白兽毛和少年鬓角的碎发被洇湿了,黏糊糊的沾在一起。   燕泽玉下巴被捏得生疼,片刻后又被带有茧子的大手捧着脸粗鲁地抹掉眼角的眼泪。   透过层层水雾,他看向高高在上的辛萨太子,不明白对方要干什么。   “金戈进来——”   帐外传来男人的应和,帐门帘被掀开,“奴在!”   眼泪糊了眼,燕泽玉看不太清来人,只能看到一个高大健硕的轮廓,想来是太子近侍。   “去请巫医,顺便取一些吃食。”   燕泽玉愣住,但辛钤已经从他身边退开。   他后知后觉到,原来方才伸入衾被的手只是解开了束缚他的红绸,并无其他不安分的动作。长时间压迫使得他手臂发麻,依旧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躺平凝视明晃晃的烛灯。   辛钤站在床榻边,被烛火度了一层金边,仿若神子,可燕泽玉却觉得违和。他不会忘记这人居高临下俯视雪地里的他时冷漠的神情和如今犹如猫戏老鼠似的撩拨。   半盏茶的功夫,金戈便端来一碟牦牛肉干,风干得很硬但色泽润亮。   燕泽玉已经好久没闻过肉味了,自然不会跟食物过不去,嚼得腮帮子酸痛也没停下嘴。直到碟子里空了他才停手,愣着神看了辛钤一眼。   辛钤以为他还饿,又让人端了一碗马奶来。   燕泽玉受宠若惊地捧着碗,马奶有股淡淡的腥味,燕泽玉很不喜欢但还是一口气全部喝掉了。   吐出一口热气,燕泽玉突然垂着眼睛开口:“我、我叫小玉。”声音轻飘飘的仿若一阵风都能吹散掉。   但辛钤听见了,这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话。   男人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覆盖着薄茧子的手却轻拂掉燕泽玉上唇浮着的奶沫子。   伴随着战栗传来的还有男人意味不明的一声:   “小玉。”   作者有话说:   太子:我的小玉 第3章 芙蓉小倌   燕泽玉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翌日下午。   他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过了,以捉弄晏奴为乐趣的北狄狗不会留给他一丝喘息余地,以至于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说起北狄人……这辛萨太子当真奇怪。   玉面金冠不似狄部莽人粗鲁,反倒是像中原的贤士,外表看着芝兰玉树风度翩翩的。   但每次跟辛钤对视他都会有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还有昨夜的巫医,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映着烛火差点把他吓得从榻上坐起来,但那难闻的偏方出乎意料地管用。   难耐的燥热和蒙药的麻痹很快消退,取而代之是如蛆跗骨的疼痛,疼得他整夜的辗转反侧。   巫医说他福大命大,满身的撞击伤却没有伤及骨骼,擦伤鞭伤好生上药修养不日便能痊愈。   福大,真是个好词语。   从前满宫上下谁不叹一句:八皇子真是福泽深厚,天生的富贵命。   事到如今,又有谁曾想晏国八皇子竟需借着青楼楚馆的身份委曲求全。   朝代更迭,世事无常。   燕泽玉端详自己手腕上青红的勒痕,眉头紧锁目光沉沉。   他身上已经被换上了狄制的里衣,面料竟是极为柔顺熨帖,不似低贱奴仆的制式。   六皇子不会对他这么好,想来是那个太子的安排。   辛钤掀开帐帘进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盘坐在榻上瞎鼓捣衣衫的少年,一只收口长袖斜在一边,内襟也歪歪斜斜的样子,露出一截瓷白的锁骨和星星点点青紫的伤痕。   男人眸色一暗,这种破破烂烂又极为美丽的东西总是让人升起破坏的欲望,他碾了碾指腹,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   “不会穿?”声音很沙哑。   认真忙活的燕泽玉乍一听见有人说话被吓了一个激灵,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习惯于衣来伸手被伺候,这狄制服饰较中原来说又更复杂,实在无从下手,自然无法反驳辛钤的话。   他手足无措之际,覆着薄茧的手突然抽走了半搭在他腰间的腰带,三两下将衣衫套好了。   束腰被男人扣得有些紧,一口气不上不下提在胸口。   燕泽玉胆战心惊地悄悄抬头窥探男人的表情,辛钤神色如常似乎没有起疑心。   他松了一口气,不大自在地扯扯袍子。   被敌对国的当朝太子伺候穿衣服,怎么想怎么怪异,他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狄制衣衫以高立领、大斜衽、箭袖和宽下摆为典型,燕泽玉身上所穿衣物虽不似辛萨贵胄所著华丽精美,却也称得上是个中上品。   白底暗金的修身长袍,立领偏硬质遮住脖颈上淤青擦伤,平白让人染了一份英气,即使并无配饰装点倒也清丽干净。   “芙蓉阁倒是把你养得矜贵,穿衣竟也要主人来教。”   辛钤的声线仍就是禁欲的冷调,尾音略上挑却又显得有些嘲讽,撩了白玉色发带随手扔过去。   可燕泽玉没心思理会什么语气什么嘲讽,男人的话如平地一声雷,把他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   大晏皇宫自然能把他养得矜贵,可他如今的身份是那不入流的豢宠,这矜贵一词是万万担不得的。   束发带轻飘飘落到地上,玉色染了尘。   燕泽玉抿唇,沉默着垂眼盯着他脚边两寸的发带,箭袖下双拳紧握已然攥出了一手汗。   “怎的?发带也不会系?”   “会、会的。”他心里发颤。   以前侍女是怎么给他束发的?   早知道有今天这一遭,他就该把穿衣束发都学个遍!   燕泽玉压抑着颤抖,尽量平稳声调回答。   他蹲下去匆忙拾起发带,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得胡乱挽了青丝成一束再系上。   辛钤只是用目光沉沉地注视他,墨黑瞳仁幽幽无光,良久才笑到。   “小玉,你是女人吗?”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勾起他一缕青丝放入指腹碾磨,交缠的发丝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声声仿佛碾磨的不是头发是燕泽玉紧张到快要停跳的心脏。   “啊?”   燕泽玉直愣愣地看着背光而立的辛钤,可男人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语。   他后知后觉开始脸热。   这厮怕不是有疾未愈,你才是女人呢!   燕泽玉敢怒不敢言的怂样被辛钤敏锐地捕捉到了,轻笑着勾开他松松垮系着的发带。   “小玉,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这根发带脏了,我去换一个给你。”   燕泽玉掐着手心,抿唇不语。男人的衣摆逐渐从眼前消失他才敢去看。   谁成想,帐帘落下之前太子突然回眸。   黑沉沉的瞳仁映不出世间万物的色彩,倒像是一口藏着些不为人道辛秘的深井,里面染着笑意,全然不似初见时的凛然。   燕泽玉被看得浑冒身鸡皮疙瘩,一晃神再看时,人却已经走了,只余下帐帘微动。   燕泽玉不知道辛钤什么时候再进来,如坐针毡地望着门帘下的小空隙,影影绰绰能看见外面来往走动的人影。   他竭力回忆起些零零碎碎的大哥帮他束发的画面,才恍然大悟辛钤话中缘由。   辛萨晏化已久,束发之礼与中原的大晏无异,平民女子大多束全发坠于身后,男子则束半发于头顶。刚才他随手一挽……   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他却像察觉不到疼似的越捏越紧。   芙蓉阁里的倌儿不可能不会穿衣又不会束发。   怎么办,他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大晏皇族的身份如今可是一道催命的符。   辛钤察觉到他身份不符之后会怎么处置他?   他不知道。   他看不透辛钤这个人。   那人好像很有恃无恐,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也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狗胆包天,敢把他这个来自敌国又身份不明的人独留于自己帐中。   转眼间,一盏茶的功夫都过去了,却还不见来那狗太子回来。   辛钤像是故意磋磨他的心神和耐性,又等了一刻钟那帘子才动了。   “玉公子,太子殿下有要事商议,命奴来为您梳洗。”   得知太子不来,燕泽玉忽地松了口气,却没全然放松。   辛萨的奴仆不像中原宫中的阉人太监,都是实打实有根的男人。   金戈生得人高马大的,浑身虬曲饱满的肌肉,一个拳头有他两个大。   燕泽玉很怵他。   被金戈伺候梳头的时候坐得比在尚学苑听学时还端直板正。   很难想象,一个三大五粗的男人轻手轻脚地做这细致活儿。   但金戈做得很好,一半的青丝被仔细地分出来梳顺,甚至不会有头皮的拉扯感,再在头顶挽出形状用发带固定,余下的青丝也理顺披于身后。   少年的发丝浓密油亮,衬得玉面白皙,金戈不由将手中的动作放得更轻了,生怕弄疼这个精致的美人。   “辛、太子说过我能出去吗?”   燕泽玉斟酌半晌还是开口问了,在六皇子那儿能否活命还未可知自然不可能去找父皇母后和哥哥,如今稍有喘息之机,他最想念的还是家人……   虽说太子对他的态度也奇怪,却不会短他吃穿用度。   这分纵容很难不让人生出点别的小心思。   金戈顺发的手停在他鬓边,燕泽玉提心吊胆地生怕这手一个不满意把他的脖子给拧了,但最后这手只是帮他把鬓角的碎发打理好。   金戈想起太子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若他要出去,告诉他我不准。如果他想偷偷溜出去……倒也不必拦着。”   所以此刻燕泽玉问起,金戈只是如实回答:“太子殿下说您身上还伤着,卧床静养为好。”   好一个卧床静养!   燕泽玉恨恨地扯了扯榻上铺着的软毛毯,宫里养出来的少爷脾气差点又上来了,皱着鼻子哼了声。   “玉公子身体尚未恢复,的确是卧床修养一阵比较好……想必来日身子大好了,太子殿下会带您出去的。”   燕泽玉可不管这些一看就不真实的推脱说辞,却也没办法,只能干瞪眼。   “叫我卧床,那还更什么衣,穿了还不是要脱!”   金戈半垂着眼不去直视少年明艳动人的脸庞,他已经隐晦提醒了,算得上仁至义尽。   至于如何选择,那便是玉公子自己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心计多:D 第4章 纵火逃离   相处之后,燕泽玉才发现金戈好像也不那么可怕,憨憨的挺好使唤,并非他以为的那种蛮力残暴大块头。   燕泽玉从金戈口中旁敲侧击得知,辛钤今日被外派了要有几日才能回来。   他喜出望外。   人都是这样的。一旦敬畏和恐惧感消退,有恃无恐便开始滋生。   今夜无月,远山近土都蒙着一层灰雾,唯有远处烧红的篝火摇曳光芒。   他小心翼翼把帐帘掀开一条缝,偷瞄出去。   金戈在不远处守着,高头大马的跟个铜塑雕像似的,男人眼睛闭着,看样子正靠着草垛子打盹。   除此之外,帐子外再没有别的把守的人了。   好机会,天赐的好机会,燕泽玉不由得感叹。   第一件事便是摘了辛钤亲手给他系上的脚腕上的玉镂铃铛。   这玩意也一步一响,却没那叮当玉镯‘一步一想’的相思寓意,倒像是套狗脖子上的拴绳,无时无刻不提醒他深处敌营所受欺负。   恶心至极。   叮当当一阵响动,红流苏和铃铛被扔进炭盆,气流扰动,飘了点炭灰出来。   -   火势是一点点蔓延开的。   燕泽玉猫在远处,看着太子帐房火势由小到大,火苗跃动在其瞳孔中,闪着异样且耀眼的亮光,耳边是众人慌乱的大喊。   “走水了!太子帐走水了!”   “快打水来!快!”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燕泽玉眯着眼睛心情颇好,勾着腰从小道往远离人群的反方向走了。   只是转身的他,没看见远处一直凝视这个方向一脸惋惜的金戈。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略微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他在六皇子的‘笼子’里受尽折磨时听到负责保养刑具的奴隶们的闲聊,他的父皇母后和哥哥应该就被关在不远处的畜栏里。   畜栏。   听见这个词,他那时原本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陡然被激起一股怪力,猛地一脚踢上那嚼舌根子奴隶的小腿。   那人不防被他踹了个踉跄,在朋友面前丢了脸,燕泽玉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气全往他身上撒,倒是没用那些酷刑刑具,最原始的拳打脚踢,却也把他打得五脏俱移。   畜栏,畜栏,燕泽玉在心底默念。   怒气夹杂着深重的无力感。   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燕泽玉又换回了低等奴隶的衣衫,灰扑扑的不显眼却也冷得死人。   劣质毛靴子被融化了的雪水渗透了,夜风冷得刺骨一下一下刀割似的钻进里衣。   仆人奴隶都往太子帐那处去救火了,别的地方倒人少,这一路下来他没遇到太多阻碍就到了畜栏。   所谓畜栏便是单独用篱笆围出来的一个大圈,里面浅浅铺了一层草屑,顶棚搭了两三扇茅草,篱笆外有个供牲畜饮水吃食的槽枥。   便就是这样了。   燕泽玉不敢相信自己的亲人会在这里度过这个冷冬。   畜栏里黑漆漆的,像吃人无数的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风穿堂而过,腐败糜烂的味道,合着血腥味,别提多难闻,燕泽玉下意识捂住鼻子,几乎要吐出来。   这味道他在囚车里也闻过。   押解他们的北狄守卫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一个狭小的囚车里要塞七八个人,受伤的,没受伤的都挤在一起。   血腥味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像是放了一个月已经发馊的米饭,被闷在囚车里整日浸在这味道里,没病也能捂出病来。   那父皇母后他们还好吗?   思及此,燕泽玉再也顾不上害怕,快步走了近那黑洞洞的畜栏里。   血腥味愈演愈烈,甚至盖过了动物的腥臊粪便之气,口鼻中尽是铁锈的味道,脚下粘腻湿滑,像是淌过粘稠绵密的血。   燕泽玉心中的不安开始发酵。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够视物,他迫不及待的环视四周,这圈里很宽阔几乎没有遮蔽物,一眼望得到尽头,地上是黑乎乎的粘稠水渍。   太黑了,并不能分辨。   但,没人。   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知为何他竟松了口气,紧接着是难以掩饰的失落。   “父皇!母后!大哥!”   空旷的畜栏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   这里也没有他的亲人……难不成是那几人骗了他?   那他应该去哪儿找?   迷茫袭上心头。   思绪中,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谁会大半夜像他一样来着畜栏?   是敌是友。   燕泽玉紧张地屏住呼吸,一双杏眼警惕地打量着栅栏外的空地,左右迟疑了片刻后闪身躲进了囤放着的牲畜饲料草堆里。   脚步声很快逼近。   燕泽玉一动不敢动地蛰伏在草敦子里,透过窸窸窣窣的杂草他隐约看见一个修长年轻的身影轻车熟路地翻进来,又围着四周转了一圈弯腰好似在检查什么。   倏地,那人直起身,笃定道:   “八皇子殿下?”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媳妇儿跑了:D 第5章 伏羲瑶琴   “八皇子殿下,是您吗?”   黑夜里的声音突兀得像一根刺扎进耳膜。燕泽玉心中狂喜,血液疯狂上涌。   是大哥他们吗?!   草垛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杂草被拨开之际又骤然被掩盖回去。心头热血逐渐冷却下来,燕泽玉察觉到不对劲,这声音苍老又嘶哑他从没听过。   是谁?   他害怕这是那北狄人使的诈,不敢轻举妄动。   少年把饲草掩回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莽撞已经暴露了藏身的位置。   藏在草垛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直到对方‘啪’地擦燃了火石,电光火石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涟哥哥!”声线透着不受控的细微颤抖。   心中一块大石头砰地落地,燕泽玉激动地从杂草中翻了出来,脚下被杂物绊了下,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叶涟面前。   这是灭国以来颠沛流离的他第一看见与宫中有关的人,像离家远游的浪子见到同为一乡的旅人,快要落下热泪。   “八殿下。”   这一声‘八殿下’仿佛把他叫回了一年以前的大晏京畿。   京城的冬天是温暖的,日光熙熙从天缝中倾泻而出,把房檐屋瓦上,树枝花草上,平地阶梯上的积雪照的明艳透亮,闪着金光。   新雪后便是新年,年宴上,父皇赏了他一把名动天下的第一瑶琴——伏羲。   那是一把绝尘千古的伏羲瑶琴,通体漆黑锃亮,七弦由凤凰麟羽淬炼编织而成,音韵古朴大气,如奏仙乐,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   一曲作罢,极光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半晌后众人才被大哥的一句‘看来父皇今年最爱的礼物当是八弟送的新年贺礼了。’所点醒,恭贺称赞之音不绝如缕。   “八殿下姑射仙人之姿*,玲珑仙乐之音,当是我等之荣幸了!”   “八殿下龙章凤姿……”   “八殿下……”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北境的雪远没有京畿的雪干净,白皑皑的积雪下是脏污、是黑血、是无数大晏人的命。   他亲眼看着。   如今他不过一个亡国之后,形如丧家之犬。   “涟哥哥……别叫我八殿下了。”   叶涟静默半刻,拒绝说:“不可。”声音沙哑得好似耄耋老人,难怪燕泽玉没有第一时间听出这是叶涟来。   他帮燕泽玉拿掉青丝上蹭的草屑,拍干净衣衫。衣服是最低劣的草皮子,硬质不服帖,透风又硌人。   叶涟的声音变了,好像人也变了,这才月余不见,柔润清朗的青年才俊仿佛熬成了垂暮老矣的枯木,贫瘠而龟裂。   这还是曾经那个会抱他、会从宫外给他带糖葫芦的涟哥哥吗?   叶涟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以一种全然陌生的审视目光,把燕泽玉看得发毛,肩膀也被对方捏得生疼,但他不敢痛呼出声,若是被叶涟看到浑身的伤,对方肯定会更生气。   这种气他也生过,亡国后这便是常态。   气自己不争气,保护不了家人又保护不了国家子民,好像除了愤怒他什么也做不了,无力感和担忧不知道席卷了多少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夜晚。   没事了,没事了。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好歹见到了叶涟,也有望见到家人了。   母后口中的东山再起仿佛近在眼前。   思及次,燕泽玉又振作起来。   “涟哥哥你嗓子怎么样了?你知道我大哥在哪儿吗?还有父皇母后…哦!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来?也是来找人的吗?”   他一把抓住叶涟的衣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快要溺死的人,倒豆子似的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语气越发急切,到后头甚至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溜圆。   可叶涟并没有立马回答,老树一样枯萎又坚毅地站着,表情隐没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有些阴森。   燕泽玉打了个寒战,问:“怎么了吗?”   “八殿下。”叶涟开口叫他,声音还是沙哑异常,沉沉黑夜里看不清彼此的脸,燕泽玉甚至有瞬间不认识这个人了。   燕泽玉颤声道:“叶涟……?”   他听见对方陡然加重的呼吸,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窣窣声,他手上一凉,好像被放了一个瓷瓶和一方手帕。   “这……是?”   叶涟不答,沉默了半晌,收敛起压抑的痛苦,骤然跪地,正对燕泽玉深深叩首:   “天瑞四十五年,大晏帝后驾崩,皇子公主薨逝!”声音已有了哽咽,“如今,大晏皇室的血脉仅有您一人!”   “臣,愿追随八殿下!为您驱驰!还请殿下孤蓬自振,蛰伏而韬光养晦,今日之耻他日必百倍奉还!”   “中原之主当属大晏!”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如平底惊雷把燕泽玉震傻了。   燕泽玉僵硬着身体,略显茫然地握紧了手中唯一的物件儿,巴掌大的白瓷瓶已被他的体温暖热,仿佛跟他的骨血相融了。   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穿堂风冷得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噗嗤’扎进心窝子里又‘歘’地透过去,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胸口挖出一个空洞洞的窟窿。   燕泽玉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你、你方才说什么胡话?”嘴角拉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祈求似的望着跪地不起的叶涟,“你是在骗我的吧?”   什么叫大晏帝后驾崩?皇子公主薨逝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起秘密出宫那日,大哥明明还有一堆破事儿需要处理却还是抽身来送他。   大哥说:“玉儿别怕,等风头过了,我来接你回家。”   叶涟却残忍极了,不给他做梦的机会,一语中的:“请八殿下节哀。”   “大晏无数受苦流浪的百姓还等着您!”   燕泽玉脑中乱成浆糊,他不想听这些!什么子民百姓?!什么江山社稷?!   这些与他何干?!   他从没想过那个皇帝宝座,那是属于他父皇以后属于他大哥的位置,他自认为没有那份气度心胸,也没有那悲天悯人的仁慈。   他自私得很。   他只想让他的父皇母后和大哥回来。   呼吸间喉头有血腥味,他颓然张口却只发出一声哀嚎,脸上冰凉的液体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出来,胡乱抹脸,粗粝的衣袖剐蹭过皮肤。   燕泽玉张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哭嚎:“我不信……叶涟!你骗我!”   叶涟还跪在地上,像是被冻成冰雕似的静默,一动不动。   “父皇母后不在这里,他们肯定是被北狄狗押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叶涟抬头看他,麻木苍凉,没了那些豪言壮语,安安静静的。   “他们在您手里。”   作者有话说:   *姑射仙人   《庄子·逍遥游》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后诗文中以“姑射”为神仙或美人代称。 第6章 颅悬繁城   下雪了。   尘世被白雪覆盖,静悄悄的藏匿了糜烂发臭的血。   一架破旧马车缓缓穿过茂密的针叶树林,车轮划过雪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印,片刻后便被鹅毛大雪所覆盖。   晃荡的马车内。   “八殿下,辛萨太子对您的身份可有怀疑?”   “没……吧。”   “八殿下,镇南将军此刻屯兵在西南山脊……”   “涟哥哥,”燕泽玉声音低落,打断他,“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   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后,叶涟起身行礼出去驾马,转身之际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剑穗放在燕泽玉面前。   这是燕澜延唯一留下的东西,他本是存了私心,唉,算了。   “你大哥生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了。”   叶涟留下一句话便坐到了马车外,他确实把八皇子逼得太紧了,太急切以至于失了初心,是否担此大任全看燕泽玉的抉择,他不能逼一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小皇子在亡国后立住。   可他的确心有不甘。   燕澜延那样的惨死,让他如何能心平气和?!   辛萨——今日之仇他日必百倍奉还!   老马被鞭打得嘶嚎一声,猛地扬蹄加速,冷风卷入破马车里将燕泽玉浑身血液都晾凉了,可不一会儿又咕嘟咕嘟沸腾起来。   燕泽玉顶着风雪倚靠在窗边,任凭雪水化于脸颊上的刺骨寒气,这样才能在崩溃边沿寻回些理智来。   剑穗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样,流苏尾部被干掉的血液凝固在一坨,可燕泽玉记得它以前灵动的模样。   “青靛蓝的剑穗配大哥的青锋剑才是极品!”   自此以后燕澜延只佩青靛蓝的剑穗。   的确是很配的。   剑柄上打磨点翠的天青色与流苏交相辉映,习武场上英武洒脱的男子剑法纯熟如行云流水,剑穗扰动风云,剑刃流转暗芒。   ‘啪嗒——’   一滴清泪落在剑穗上,洇出一团深色。   燕泽玉紧紧攥着,好像这样就能握住些什么,好像这样就能挽留住剑穗上已经消失了的体温。   破烂马车一路不停地从偏僻小道进了繁城。   *   繁城。   曾经大晏与辛萨的交通贸易要塞,也是各国贸易的交集点。   城如其名,是北境边陲的一座繁华小镇,街道市井充斥着小摊贩的吆喝,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车架和争相竞价火热朝天的拍卖会。   这里是万物汇聚之地,晏国的奇香名茶,辛萨的牲畜皮毛,甚至还有东夷来的水产珍珠……   各国开战都有意避开了此地,俨然一副战火硝烟未曾浸染的世外桃源。   雪下得猛。   繁城鳞次栉比的建筑都覆了一层厚实积雪。   无边无际的碧天上略过一道青灰色极影,速度之快犹如残影,在风雪里如鱼得水。   它生来便是北境万里长空的主宰。   繁城内的辛商早已见怪不怪,只有些外族商贩会时不时惊呼。   一声哨向,只见空中黑袍白尾的海东青扑腾振翅俯冲而下,灵敏地穿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在极近时缓冲减速,精准落于辛钤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主人的鬓角。   矛隼传信比普通鸽子更快速安全,机敏灵活的海东青能直上云霄,善于躲避藏匿,少有被敌军箭羽射下来的。   辛钤抚着小家伙的羽毛,取下信筒打开。   纸条上却什么军事机密,而是——   玉纵火,往畜栏,行繁城。   辛钤捏着纸条轻笑,黑眸里竟是化不开的冷凝,日光下至在屋檐荫出一片阴影,男人置身于阴影中,与光明一线之隔。   “小宠物的身份还真不一般呐——”   辛钤轻柔地爱抚海东青油光水滑的羽毛,喃喃自语,转身扔了一只白兔子到地上。   肉乎乎的肥兔子一朝脱离囚笼重回土地竟有点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辛钤冷眼看着,半晌,吹哨。   海东青得令,重回云霄,伸出锋利爪牙,俯冲叼走了兔子。   除却几缕兔毛和俩三滴殷红的血从半空中滴落,几乎再没什么痕迹留下了。   *   夜晚的繁城依旧人声鼎沸,这儿有闻名遐迩的夜市,慕名而来者重之,来往行人摩肩接踵。   “小玉,只看一眼。”   头戴围帽的男子对旁边的同样遮挡严实的人说。   如此打扮在繁城不算显眼,坐拥奇货珍宝的商人不露脸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嗯。”   两人再无言语,叶涟落后于燕泽玉半步沉默地走着,只有衣料摩擦和蓬松的积雪被压实的细微声响。   城门有辛萨人排查把守,两人不敢靠太近,借夜色掩映坠在远处遥望城门。   城门关上的‘繁城’二字是他父皇亲手所书以示重视外贸——龙飞凤舞的行草。   如今……   父皇的头颅悬挂在‘繁城’二字旁,大晏帝王所属的黄冕歪歪斜斜地还挂在头颅上,只是珠帘断了许多,黄金也染上血迹,城墙砖瓦缝隙里隐约可见黑沉沉的血渍。   而另一边是他的母后,头颅上的双眼怒睁着,眼球突出得骇人,皇后凤钗自太阳穴扎入,黑血蜿蜒如泪。   燕泽玉。根本不敢多看,几乎是视线所触的瞬间便移开了,可那情状已经深刻脑海,一闭眼便会浮现。   耳边是呜咽凄惨的晚风,还有自己破布漏风似的粗喘,他把手伸进怀里想抚摸那个被他体温暖热的白瓷瓶,却发现自己手抖如筛糠根本握不住。   燕泽玉双膝跪在雪地里压出两个坑痕,祈求似的颤声道:   “我、我们回去吧。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   回客栈的一路上都热闹非凡,夜市是流传了此地近百年的传统,若非是城门上两颗不瞑目的头颅,还当这真是人间仙境了。   这里繁华依旧,只是少了些晏国的商贩,但属于大晏的商品却一点不少,多余的香料美器被辛萨人大肆贩卖。   大家对此三缄其口,对城门上的头颅也都视而不见,好像大晏这个曾经的中原霸主从没存在过。   都说吃水不忘挖井人,繁城这座由晏国开国皇帝晏元祖下旨建立的贸易城池,不过百年,享受着便利的人们便将这旧主抛之脑后了。   看这灯火通明,叫卖吆喝,谈笑人群,当真是无人伤悲!   “哎?!你干嘛!”绿眼睛的异族人叽里呱啦,“来人啊,有人砸场子!”   燕泽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管他在说什么,伸脚一扫一大片,商品零碎碰撞在一起,兽皮瘦肉沾满了灰,那些杯盏玉器却没被磕碰到,燕泽玉又撩开袖子把那人贱卖的雕花金杯抢了过来。   “我们晏……”   燕泽玉刚开口,衣袖便被叶涟骤然拉紧了,力道之大把竟他扯了个踉跄。   他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理智回笼,沉默地闭了嘴。   他不怕死。真的一点都不怕了。   他可以发泄着大闹一场。   即使死于当途。   他也要把整个繁城吵得不可安宁,把所有默不吭声的冷眼旁观者大骂个遍。   可叶涟还在他身边,他知道,叶涟想要活,想要复国,他不能把叶涟也拖下水去。   所以街道上的他只是垂头干站着,浑身抖得厉害,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忍的。   那莽人平白无故受这鸟气,也是怒火滔天,过了最初那阵的怔愣和吃惊,现在也已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大跨步上前——   转眼间那黝黑如磐石般的大铁拳便飞快袭击燕泽玉的面门。   他不躲不避打算受着这一拳。   谁知,比拳头落下更快的是一支箭翎。   锐利箭头破空袭来,劲风撩起他鬓角的碎发。   燕泽玉的右脸颊被溅上一道温热的液体,伴随着这份触感而来的还有——   “谁允许你打我的小玉了?”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赶来护妻,无形装逼 第7章 死得其所   辛钤冷眼扫过被他一箭射中手心的小商贩,阴沉沉的脸色直叫人打哆嗦。   男人解开狐皮大氅搭在少年身上,也不管地上诚惶诚恐跪倒一片的人,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抱上马。   狐裘上还余留着男人的体温,像进了暖炉一样热烘烘的。   从冷风里骤然进入温暖的狐裘里,热气蒸红了燕泽玉的脸,白里透红的煞是好看。   但他浑身打着摆子。   他害怕极了,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辛钤是否已经知道……   太子帐燃起的熊熊大火如在眼前。   逆光而手持长弓的影子压迫感十足,像从黑夜里现身要取他性命的死神。   脑中的那一根弦猛地绷紧,理智告诉他: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但下意识的恐惧之后,燕泽玉又突然很平静,像终年不会流动的一潭死水,里面脏乱不堪布满了浮虫污垢,散发着陈旧的异味。   他想:就这样也挺好,身份暴露,被辛萨太子抓回去,他可能会被押上王帐面见可汗,如果真的如此,他会偷走辛钤的那把弯刀,尝试他这一生最惊天动地的一场刺杀。   无论失败或成功,他都努力过了。   他会死。   死得其所。   家人们都还在等他呢。   燕泽玉直愣愣地缩在毛茸茸的披风里,手脚逐渐回暖,但四肢和脑子都僵硬得不听使唤。   半晌,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抹脸颊,粘腻而温热的液体。   殷红的,是血。   无端端的,平静无波的死水突然卷起千层浪,狂风呼啸,风雨大作。   燕泽玉在短暂迟钝后,瞳仁猛地收缩。   深红的鲜血映在纯黑的瞳孔里,仿佛把眼白都染了一层血色。   被他刻意回避不愿忆起的画面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   城门上污黑干涸的血渍、畜栏地上粘稠湿哒哒的液体、青色剑穗尾巴星星点点的黑血……   沾了血的手开始颤抖,他控制不了,他想安慰自己说没什么,可一开口便是牙齿相互磕碰的‘吱哒’怪声。   浑身都在颤抖。   喧闹的人声仿佛离他很遥远,唯有脸颊上温热液体划过下颚线的触感清晰又粘腻。   “血……”   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阴影,燕泽玉愣住,辛钤俯身倾耳时垂落下来的鬓角碎发轻轻浅浅地蹭弄他的耳廓,痒意一直从耳边窜上头皮。   “你说什么?”   “血……好多血……”   原来不怕死的人也会有恐惧。   不知道什么时候燕泽玉的嗓音已经带了一抹哭腔,耳边传来低沉的叹气,接着一张手帕盖在了他脸上。   黑暗裹挟着恐惧袭来,不顺畅的呼吸间全是难闻的血腥味。   他开始不管不顾地挣扎大喊,辛钤很轻易就把他按住了,男人很会找弱点,每一下都按在他的伤处,疼得他眼冒金星头冒冷汗,燕泽玉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开。   后来痛够了,累够了,他只能像只跳出水面快要被太阳晒干死的鱼,徒劳地瘫软地竭力呼吸。   帕子终于挪开了,带走了血和泪。铁锈味淡了很多,脸上粘稠的触感也没有了。   夜幕里的华灯灯光变得很刺眼。   他眯着眼从下往上仰视辛钤硬朗又完美的下颚线条,眼眶里慢慢蓄满了泪水,视线逐渐模糊得不成样子。   他不想哭的,特别不想在辛钤面前哭。   可他还是哭了,可能是狐裘里太暖和了,暖和得让他想起那天晚上母后的怀抱,也可能是辛钤给他擦脸的动作强势却轻柔,像他大哥每次给他擦眼泪时候的力道。   滚烫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又一颗地不断滑落,想止也止不住。   可父皇母后和哥哥都已经死了,没人在他噩梦后拥他入怀安慰了,也没人在他受委屈的时候擦眼泪了。   燕泽玉小时候贪玩掉进过宫里的莲池,水冷又深,那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刺骨的池水涌入口鼻,无边的黑暗包围他。   就算他被救起来,很快痊愈,可他忘不了那样难受的死亡过程。   所以自那以后他很惜命,说难听点就是贪生怕死。   但现在他不怕了。   死能有多难受?   比如今这样苟活着还难受吗?   视线透过辛钤的肩膀,燕泽玉看见男人背在身后的箭筒,灰白箭翎、笔直箭身和锋利到足以一箭封喉的箭头。   燕泽玉垂下被眼泪粘糊在一起的眼睫,眼底一片晦暗,手指微动又停住。   最后他只是低眉顺眼地往狐裘里缩了缩,然后轻轻靠在男人肩上。   不管怎样,辛钤没跟他撕破脸,他就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   母后说得没错,蛰伏。   他可能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作者有话说:   打劫!留下海星! 第8章 他很听话   辛钤肩膀一重,柔软而温暖的一团狐狸毛靠了过来。   男人挑眉,从毛茸茸里找到燕泽玉的下巴捏起来,让他抬头看他,燕泽玉这才看清男人戏谑的神情。   燕泽玉后知后觉地开始难堪,辛钤旁观了他的恐惧、他的泪水、他的哭嚎。   他从没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   粗粝的指腹擦过湿润眼角的触感让他回神。   辛钤好像对艳丽的色彩情有独钟,来回摩挲他的眼尾,压出一抹殷红。   燕泽玉被按得有点难受,生理性泪水溢出来,男人的脸又变得模糊,那双幽黑的瞳仁里好像盛着笑意又好像很冷。   “你刚才身边的男人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此时的辛钤像吐着信子死盯猎物的毒蛇,毛骨悚然的。   “是……”燕泽玉顿住。   该怎么说?叶涟的身份、他的身份……他能怎么说?   他不敢直视辛钤那双能映出鬼神的黑眼睛,只低垂着睫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眼神不受控地左右乱瞄。   燕泽玉在斜后方的一匹马上看到了叶涟,叶涟也正看着他,神色不定地以眼神询问,燕泽玉心里急切,正要动作却瞥见叶涟身边一个浑身肌肉的汉子,震惊地瞪大了眼。   不是金戈又是谁?!   金戈不应该在辛萨营地里处理火势后续吗?   怎么会出现遥远繁城,还在辛钤身边?   辛钤知道是他放的火吗?   暖融融的狐裘里,燕泽玉却被吓出一身冷汗,凉意从尾椎骨一路上涌到后脑勺,像跟冰锥猛地扎进头骨里。   最后他干巴巴地说了句:“是我的远房表哥。”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可这太子殿下的心比女人的心还要难猜。   辛钤到现在为止也没对他发作,反而帮他解围,带他出城……他实在不理解辛钤的举动。   既然如此,他便也按兵不动。   他要的只是活着见到辛萨的王。   “哼 。”男人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漫不经心地哼了声,接着燕泽玉察觉一道刻意的视线在他被粗制衣服包裹的脚踝处绕了一圈,意味不明。   “给你戴的小铃铛呢?”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个劳什子的玉铃铛早被他扔火盆里了。“没注意……大抵是路上掉了吧。”   呵呵。   男人还是轻笑,声音仿佛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低沉又厚重。   辛钤双腿一夹马腹,骤然提速飞奔起来。身后的商运马车队伍被遥遥甩在身后。   燕泽玉是会骑马的,但仅限于宫中驯良温顺的小马驹,身下这匹健壮高大的红棕马不是他能驾驭得住的。   燕泽玉被飞驰的速度和大幅度的颠簸吓了一大跳,猛地抓紧辛钤胸口的衣服,力道之大把男人都扯得前倾一瞬,黑袍子抓出一块明显的褶皱。   冷冽的风刮得他脸生疼,眼睛也糊在一起睁不开,没法子他还是缩回了狐裘里。风声呼啸被隔绝在外,燕泽玉还听见了马鞭鞭挞的声音,每次‘啪’的一声后身下的马匹都会奔得更快。   骏马的皮质紧实,抽在上面的声音干脆利落,短促的一声,却让他想起在囚车里、在六皇子的‘笼子’里,鞭打畜生的鞭子抽在他肩上背上。   鞭头的软梢是打着最疼的。   打他的人的脸他已记不清了,唯独那几双手,如今想来还犹在眼前。   年轻有力的或者是皮皱松垮的。   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曾在他面前高高扬起又快速落下。   劲风撩起他汗湿的碎发。   然后是疼痛。   轻则青紫红肿,重则血溅当场。   燕泽玉被男人从身后圈在怀里,困在方寸之间。   他被压得呼吸不畅,不得已探出口鼻大口呼吸。   带着冰碴子的冷空气吸进喉咙带来撕扯似的痛,呼出的暖融融的雾气又很快被吹散得无影踪。   “他叫曦曦。”   辛钤突然开口,伴随而来的还有马鞭破空的声响,   “他很听话。”   “……”   燕泽玉滚了滚喉咙,吞咽时唾液摩擦过喉管又是一阵刺挠的疼。   右脚踝突然不受控制地一抖。   但没有‘叮叮当’的铃铛声响。   辛钤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冷漠地勾唇一笑,抬手摸了摸马匹的鬃毛,一本正经地垂头,满是亲昵地叫了声‘曦曦’。   这马儿也颇有灵性,听见熟悉的声音,灵敏的双耳抖落抖落竖立起来回应他主人的叫唤。   毫无芥蒂的模样仿佛已经忘了片刻前的疼。   他想,这匹马已经被辛钤完全驯化了。一点野性都没有了。   右脚踝又是一抖。   这回,   燕泽玉好像听见了‘叮铃’连串的响。   作者有话说:   取名鬼才:辛钤   已知:坐骑叫曦曦 第9章 乞丐小狗   辛钤说他娇气,要给他吃点苦头,说完便拥着他连夜赶路。   枣红宝马飞驰在官道大路,路平且宽阔。   辛钤没再挥鞭子,但马匹灵性像是知道主人要他跑快,便提嗒提哒地狂奔。   燕泽玉逐渐从魔怔里脱出来,摇晃着,透过狐裘的白绒毛,看那张被星星压得很低的夜空,周围空旷,天很低沉,像要塌下来,晃来晃去眼睛都花了,却也还是青黑色的、要塌下来的,天。   天有什么不同的吗?   北境的天像低矮瓦房的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晏京的天是不同的,是高而广阔的。   他想起十岁生辰那日,他被父皇母后,还有大哥挨个抱起来亲脸颊,后来大姐二哥也要来亲他,他不乐意,撒丫子就跑,反正耍小脾气也有人纵容着。   偷溜出宫的那天晚上的天就很好看,像仙子姐姐送他的生辰礼物。   圆月高悬,亮晶晶的月光恍若从天而降的绫罗绸缎铺了满地。因为那晚的月色真的太明亮了,人间的万家灯火都黯淡了几分。   小夏子追上他的时候他正拿着两串糖葫芦等人付钱,看着小夏子掏出几文碎银,他便踩着月亮走了,边走边瞧,他心想这是替父皇巡、巡视民情!   对就是这个词儿!   他晃悠悠走过铺着石板路的街市、走过飘着异香的芙蓉阁,他其实对着里面很好奇,因为二哥常去但不许他去、他还走过一座拱桥。   一座高高拱起的桥,从远处看像从水里支起来的青灰色弯月。   燕泽玉倾着腰苟着身体爬拱桥可费了老大力,下拱桥的时候又刹不住脚,哒哒哒地就不受控制地跑下去了,他把修拱桥的人骂了一遍然后又想那些驾车的商贩儿能走得过这座桥吗?   小夏子明显爬的也挺费劲的,接着也是一阵哒哒哒的脚步下来了,气喘吁吁:“小少爷,咱们回去吧?”   他撇嘴揉鼻子,把脚边儿一块挡路的石头往路边儿踢,深感自己干了件好事儿,洋洋得意腰板儿都挺得更直了,却没曾想路边杂草丛里一呻吟把他这腰杆又吓弯了。   啊啊啊!他在心里尖叫,连着倒退好几步。   “小、小夏子……你去瞧瞧?!”   只见那小夏子缓慢上前,哆哆嗦嗦撩开乱叉的草木枝。   一双比月亮还亮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藏身在幽深树丛里的狼,然后燕泽玉才看清一张满脸戒备,嘴唇发青还在颤抖的脏兮兮的脸。   哦,原来是只小狗。   小狗脚边儿躺着那块儿石头——一只被他砸了的小狗。   燕泽玉有点心虚,又觉得砸一下应该没事儿,用眼角觑那个可怜巴巴的小流浪狗,最后还是良心发现,隔着一尺的距离,燕泽玉把左手那根儿还没吃的糖葫芦放地上推了一下,咕噜咕噜滚到那人脚边,跟小石块挨在一起。   转身的时候他听到身后剥糖纸的刺啦声,接着是透亮脆糖壳子被咬开的咔擦声。   他没回头看,但是也跟着咬了一口,糖壳剥落下来,没咬到里面的山楂,甜齁了,舌根发苦。   但他还是很高兴,咔崩咔崩把糖块嚼碎了化开了,领着小夏子大摇大摆回宫。   父皇总是偏心他,知道他偷跑出去玩儿了,城门专门为他留了栓。   第二天被父皇‘问罪’的时候,他眯着眼睛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神秘秘地说:   昨晚我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儿!   踢开小石子儿是利国,给小流浪汉喂吃的是利民。   见父皇不生气,他又得寸进尺地开口:就是昨晚月黑风高的,不小心把父皇赏的月牙玉佩弄丢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块玉了,父皇能不能再赏我一块?   父皇恨铁不成钢地敲他脑袋瓜子:双月玉本来另一块儿是给你未来老婆留的,媳妇儿都还没影儿呢,倒是先把彩礼私吞了。   *   回忆总是刻画在一摞又一摞竹简里,要等你费时费力去翻找,去查看的时候才一股脑儿地散落出。外层落了厚厚的灰,里面却是崭新得历历在目。又像昨日才凋谢的黄花,看上去浇点能水挽救。其实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已成定局。   他们还在狂奔,辛钤的马鞭又甩起来了,像不知疲倦,人和马都是。马背上摇摇晃晃,他想起赶回皇宫的马车,又想起他大摇大摆晃着头‘体察民情’。   燕泽玉逐渐适应了这种陌生的、狂野的颠簸。   天是黑天,地是黄土,彼此压得很近,但周围很空。   燕泽玉从没这么跑过马,他努力把脑子放空。   不断回想那轮涌出白光的月亮、亲人的温柔的吻、那条脏兮兮的小狗,他的十岁生辰。   他很疲惫,但睡不着。   跑了不知道多久,辛钤口中的惩罚终于来了。   粗糙的布料摩擦细嫩的皮肤,像烙得半红不红的铁刃刺拉摩擦。   屁股疼,大腿内侧也火辣辣的。   脑子里像有人在放炮仗,噼里啪啦炸个没完,电光火石间,他又想起了点零星又清楚的画面——关于那条脏兮兮的小狗的。   不知道他从哪儿窜出来的,小夏子要是晚一刻拉住缰绳他就会被卷入马蹄车辙。   他缩着肩膀和脑袋,缩着整个身体,像是要那明月别照见他,他说:谢谢!   声音太小了,燕泽玉没听清,被刚才突然刹车的惯性摇醒的他很不耐烦,掀开帘子瞧,眼里压着嫌弃随口嗯了一声。   -   辛钤带着他遥遥领先于大部队,率先回到辛萨群居地。   这时天才蒙蒙亮,冰雪封冻远山,晨光不明不暗隐没在冰川的背后,暗不下去又亮不起来。   房帐一个个的点缀在苍茫草原上,皇室贵族大多还在沉睡,周边除却守卫和噤声忙碌的奴仆便没什么人了。   冷清寂寥。   燕泽玉忍着疼,放空了的心又被鲜血灌满,放平了的眼重新抬起来。   扫过辛钤腰间的弯刀和后背的箭翎,冷眼望着这片血红的土地。   吊顶镶红宝石,门帘串联着玛瑙羊角、极尽奢华而守卫森严的这个帐子是辛萨可汗的所住所。   腰佩弯刀的八大侍卫被分成四波,来回巡逻,几乎没有破绽。   “小玉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   沉浸在思绪里的燕泽玉被吓了一大跳,辛钤之于他,内心的恐惧要远大于理智,心中粗糙又简陋的谋划草稿在这人打量的眼神下几乎无处遁形,他飞快地收回视线,把稿子团巴团巴干噎下肚子,心虚慌乱间匆匆低头回避男人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也正因如此,他错过了辛钤从他身上挪到可汗王帐,同样暗藏杀机的凝视。   空气安静了半晌,燕泽玉好像感觉到了身边犹如实质的杀气,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辛钤手上一定沾过血,他想。   他又突然想起母后说的‘蛰伏’,于是没话找话:“我其实、其实在看那只大鸟。”   辛钤没理他,燕泽玉怕没有说服力男人不信,又呐呐说了句,“很勇猛。”   听见这句话的男人终于有了反应,肃杀的冷气忽地褪去像从来没散发出过。   辛钤仿佛很愉悦,压着嗓子低沉沉地笑,燕泽玉被他笑得耳朵发麻又发抖,盯着男人从衣领里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被体温融得暖暖的小巧骨哨,抵着放到唇边吹响。   哨声嘹亮而不刺耳,追赶疾风,穿破云层,传得辽远。   那只被他说勇猛的大鸟突然振翅调转了翱翔的方向,顺着哨声逆风极速俯冲而下。   飞得近了,搅动翻涌的气流卷起燕泽玉鬓角的碎发,他下意识屏吸后退一步,闪躲间睁大了眼。   这是只臂展就有七八尺长的雄鹰,青黑油亮的翎羽覆盖全身,唯有利爪一抹白,像穿了一件黑羽制成的皮裘踏雪而来。   燕泽玉想转身就跑,想蹲下抱头,甚至想把自己埋进雪地里,但他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就这么僵硬身子站着,像被冻硬了的死了的笨鸟,全身上下唯有瞳孔不断紧缩,里装着那只利箭一样奔袭而来的黑东西。   可他竟然还能思考。   他站着迎接死亡,像一个准备好埋葬沙场的勇士,他这辈子从没成为过的那种人。   他又想,他果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连蛰伏都做不好。   他还想,辛萨太子果然不是蠢驴,他可能早就暴露得彻底,不应该心怀侥幸。   他闭上眼。   作者有话说:   取名鬼才:辛钤   已知:威猛老鹰叫小黑 第10章 他喜欢你   燕泽玉紧闭着眼,耳边是越来越近的振翅声,带来一阵能卷起风雪的刺骨凉风。   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风停了。   可他预想之中被尖利鹰爪袭击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反倒是头顶被不痛不痒地啄了一下,意料之外的触碰还是让他打了个摆子。   缓慢睁开了眼睛。   辛钤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像是在看一出好笑的戏码。燕泽玉后知后觉开始耳根发烫,逃避似的飞快挪开了眼睛。   那只雄鹰正停在男人的肩膀,利爪温顺地收起来,并不会刮花辛钤那上等内秀的布料,燕泽玉下意识抹了抹自己头顶,猝不及防跟这只大鸟明亮的眼睛对上。   大鸟歪了歪脑袋,像是对陌生人来访的礼貌打量,然后又‘咕’地一声啄在了他摸头的手上。   手背上的肉少,痛感比之前的大,燕泽玉还是有点怕这个雪原上的猛禽,“嘶”了一声,默默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咕咕——”   燕泽玉:“……?”   “他说他喜欢你。”   冷不丁的,辛钤手臂交叉抱在胸前,慢条斯理地开口。燕泽玉却不太相信辛钤的话,睁着一双杏眼狐疑地把立在身前的一人一鸟自以为隐晦地扫了一遍。   他不敢反驳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的话,只能拐弯儿抹角,“你能听懂他说话?”   辛钤挑眉,忽悠道:“能啊。”   其实也不全是忽悠,辛钤能看得出小黑确实喜欢他带来的这个人类,啄脑袋是海东青表达善意的一种方法。   他注意到少年还愣着边揉手背边小声嘀咕些什么,拍了拍对方肩膀,道:“愣着干嘛?走了。”   “他叫小黑,平时我不会让他下来玩儿的……”   燕泽玉垂着头,坠在落后于辛钤半步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跟着,紧张感逐渐褪去后,大腿根儿的刺痛就显得格外清晰起来,好在辛钤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得很慢,他勉强还能跟上。   那晚冲天火光中央的太子帐的位置还是一片黑土,隐约还能瞧见些碎布残骸,燕泽玉心虚地看过,加快了步子。   好在新的太子帐已经搭好了,搭建得急却很精致,并且就在王帐的不远处。   灰蒙蒙的天空逐渐亮起来,远山初黛的晨光从曦曦云层里洒下来像是神音降临的预兆。   逐渐有奴仆开始活动,望见辛钤太子遥遥便跪下行礼,看上去很畏惧的样子。   燕泽玉也把目光重新放在了辛钤宽阔的后背,看来太子殿下的威严很高,视线一转, 随即又看到箭筒里红羽毛的利箭……   王帐近在咫尺,那是灭了晏国,杀了他至亲之人酣睡的地方……   辛钤带他回了新搭建起来的太子帐,里面的摆设都与之前别无大致,仆人们知晓太子将归,帐内提前烧着金丝炭,门帘一掀开,扑面而来暖呼呼的。   站在辛钤手臂上的小黑却不太喜欢,咕咕咕地吵嚷着以示不满。   燕泽玉望过去时海东青正用尖利的喙啄乱了辛钤的鬓发,一缕青丝突兀地被牵扯出来,有些滑稽。   海东青通灵性,他看出主人心情不错才敢放肆一下,没等辛钤拍他脑袋就扑哧扑哧飞到燕泽玉肩膀上站着了。   看戏的燕泽玉只觉得右肩一沉,像被块甸甸死沉的大石头压住,海东青尖锐的喙嘴和锋利的尖爪近在咫尺,他僵直身体一动也不敢动,隐隐望向立于一旁的太子殿下,希望他开口把这大鸟收回去。   辛钤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好整以暇地抱臂瞧着,小东西被海东青示好的梳理毛发的动作吓得有些发抖。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海东青梳理头发的动作停下来,用翎羽整齐的脑袋来蹭他的脸,燕泽玉下意识想要躲开,却硬生生忍住。   或许……海东青真的是在向他表达喜欢?   他儿时求着父皇把简州进贡的四耳灵猫留给自己养,父皇宠爱他,这举国上下独一份儿的猫便成了燕泽玉的宠物。   那小猫爱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也爱舔他的手指,猫房的小太监说这是小动物表示亲昵的动作。   “小黑,回来。”   虽不情愿,但主人下命令,海东青还是恋恋不舍地飞走回去了。   辛钤将小黑带去了帐外,太子帐虽然宽敞,但对于天性自由的众鹰之王——海东青来说还是太束缚拘谨,浮白一片的天地间才是属于他的战场。   落后于他们的大部队回来了,金戈与白棋前来报到。   白棋此前被太子外派了任务,只从金戈口中得知了燕泽玉的存在,繁城恍然一眼也没看清容貌,燕泽玉一直被太子殿下抱在怀里,裹得严实,所以白棋始终没见到这个得了严酷太子喜爱的晏国豢宠。   还挺好奇。   白棋掀帘进去,坐在床边的人瞬间朝他看了过来,那双杏仁形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藏着戒备警惕,但藏得不好,一眼被他看穿。   白棋突然能理解冷酷无情的太子殿下为什么对这个俘虏留有偏爱。   外强中干的小鹿,眼睛湿漉漉可怜巴巴地落到你手里,偏生长了一对小鹿角,不服气地顶你,不痛不痒,但也算无聊日子里的消遣。   “玉公子,太子殿下让我给您带了玉脂膏。”   燕泽玉有些疑惑地接过,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给他涂大腿内侧的擦伤的,脸色瞬间爆红。   白棋看得有趣,“玉公子,这脂膏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什么。你先出去吧。”   白棋俯身告退,却又被燕泽玉喊住。   “哎……等等。你们太子殿下去哪儿了?”   “太子殿下去王帐复命,说忙完便来看您。”   被白棋这么一说,倒像是他盼着辛钤回来了,像是父皇后宫里那些久不见君颜的妃子。   燕泽玉颇有些无语凝噎,挥手让人退下,白棋神色一闪,恭恭敬敬退下了。   这人据说是芙蓉阁里的清倌儿,可刚才那种慵懒中带着点不耐烦的矜贵是青楼楚馆这样的风尘地决计养不出的,那手臂轻抬自然挥手的动作像是以往曾做过千万遍的习惯……   白棋敏锐忠心,待辛钤从王帐出来便向上禀告了此事,在他看来,此事不小,关系到主上生命安危。   可太子殿下却不放在眼底,对此一笑而过,低低嗤了句“蠢”。   白棋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招了厌,吓一跳,将将要跪下,被金戈扶着手臂抬起来。   辛钤轻飘飘瞥了白棋一眼,“我说笼子里的小宠物,蠢,蠢得很。”   “走吧,去看看他。”   辛钤进来时,燕泽玉正站在墙边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弓箭,偷看被抓个正着。   辛钤在白棋和金戈的伺候下脱了皮裘,着一身黑金暗绣云纹的剑袖袍子,身姿挺拔让他想起繁城时挽弓见血的模样。   “要试试吗?”   “嗯?”   辛钤知道小东西脑袋里在想什么,故意问道:“你很喜欢这把弓?路上你也一直瞧。”   原来路途上那些自以为隐晦地视线都没逃过辛钤的眼睛,燕泽玉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嗯。”   辛钤勾唇淡笑,眼底闪过揶揄,“晌午过后,可以带你去练兵场玩玩弓。”   身后的白棋无声掩下眼底的震惊,手肘推了推身边的金戈,这大块头倒是已经见怪不怪,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示意出去再说。   燕泽玉不想说这个,略显僵硬地转移话题:“你将我、我表哥放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他?”   辛钤却不回答,捻了少年一缕乌黑秀发,细碎的发尾轻扫他的脸颊。   “红色更衬你。”   燕泽玉已经对辛钤这说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有了准备,他如果不想回答你,就会把话题拉到其他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上去,想掰也掰不回来。   -   燕泽玉本以为辛钤只是说说而已,但男人当真领着他去了辛萨兵营练武场。   练武场就在露天席地的雪原,辛萨人自幼生活在干燥严寒里早就习以为常,士兵们个个肌肉虬曲,人高马大的,甚至有些健壮男人在极寒里不着寸缕地互博。   骠骑将军远远瞧见来人,其实他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曾领着他们杀伐果断的太子殿下,而是辛钤身边立着的红裘美人。   天地浮白中的艳红色,总是让人难忽略的。   骠骑将军对士兵下了自行训练的命令便快步迎上去。   骠骑将军走近了才知道,这几日四处流传的所言非虚,巴掌大的脸蛋儿生得精致,眼尾略下垂,端的是一双无辜清亮的圆钝杏眼,眼睫毛长而卷翘,红唇皓齿的,就这么默默被太子牵在身边,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和施虐欲。   英雄难过美人关。都说向来冷心冷情的太子殿下偏宠晏国芙蓉阁俘来的小玩意儿,那人吃不惯辛萨的酒肉,就专程赦免了一位晏国宫廷的御厨子给那小倌做晏式吃食……   思绪转瞬即逝,他刚才的视线已经令太子生了不满,骠骑将军深知辛钤雷霆万钧的手段,不敢再看,深深俯首,“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辛钤淡淡扫过,骠骑将军只觉颈间一抹凉风,太子殿下牵着那少年略过他,“去找张小巧的弓箭,等会儿送到靶场。”   “是!”   燕泽玉一路被辛钤牵着到靶场,路上经过操练的军队也不见男人有所收敛,他强忍着羞耻抬眸观察这些士兵手上的兵器和练习的阵型。   他曾听大哥同幕僚研究辛萨的新型武器和诡谲莫变的进攻队阵,好几场关键战役,大晏士军因毫无防备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这么认真看着别的男人,我会吃醋。”   心里本就有鬼,燕泽玉肩膀一抖,待反应过来辛钤所言后颇为无语。   这男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作者有话说:   花言巧语的太子殿下:D 第11章 皇子殿下   靶场少有独自练习静止靶的士兵,辛萨人自幼在马背上长大,偏爱于骑射。   围起来的靶场占地极广,燕泽玉极目远眺也只能勉强瞧见最远靶子的模糊影子。   “你能射中最远的靶心吗?”   辛钤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微微眯起的凤眼里似乎盛着笑意:“你猜?”   “我猜不到。”   不过,云将军大概能穿云破靶吧?   晏京茶馆流传着‘千里云将军,一箭破万军’的战绩,那是辛萨与鲁巴圣初战成名的一役,被大晏的说书先生口口相传。   只是……传颂战绩的晏国却没成想自己成了‘被破’的战败方。   *   马蹄奔腾声从几丈开外逐渐逼近,蹄下细雪飞溅如朵朵冰花,来人气势汹汹,临近太子身前却也丝毫不减速度,骏马鬃毛飞扬,势如破竹。   劲风袭来,燕泽玉心惊,辛钤握住他的手抚了抚,他不禁偏头。   男人神色如常,不躲不避,嘴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黑沉的眼底无波无澜,勉为其难地看一出跳梁小丑的浮夸表演。   根本不用辛钤出手。   金戈手中的棕麻长鞭自空中飞驰而过,最为轻细的梢头狠狠鞭挞于马颈。燕泽玉知道这看似细长无力的梢头才是打人最疼的,马儿被迫扭头,痛苦嘶号,可就算如此也将马背上的主人驼得稳当。   “大胆!云将军可知纵马横行,是为对太子殿下不敬。”   云忌冷哼,利落翻身下马,皮靴踏在雪地发出沉闷响声,蹙着眉查看着爱驹脖子上的鞭伤,见未伤及筋骨才松了口气。   “嗤——堂堂一国太子,竟如此小肚鸡肠,臣不过是大意忘了拉缰绳,便是大不敬了。可怜我的爱驹……”   原来纵马之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云将军。   呵。   还真是冤家路窄,虽说云大将军并不知晓自己这个冤家,可他万万不会忘了云忌这号人。   燕泽玉还是安静垂眸立于太子身旁,长睫掩盖阴翳,指甲刺入皮肉,针扎似的痛才能让他保持些许理智。   本以为云忌合该是个粗犷豪杰,可到了跟前,燕泽玉才发现云忌生了一副阴柔的脸。   阴柔却不女气的脸。   上挑的眼角像淬毒的银钩,锋利的眉毛竹叶似的,看似柔软,实则稍有不慎就能见血封喉。   阴柔、狠辣、暗藏杀机。   辛钤神情不改,万事不入其眼的冷漠,嘴角却勾了一分讥笑,道:“云忌大将军率领骑兵上千骑,竟连缰绳也敢忘?看来是这些天养病养废了罢!”   “若是云忌大将军在管理军营上力不从心,本王不介意多费些心神。”   “你敢?!本将军是可汗出征时亲封的大将军,太子殿下怕是没这个资格置喙。”   辛钤只是轻笑,眼底藏刀,“云将军大可一试,看看本王到底有无资格。”   两人对峙良久,终是云忌败下阵来,愤懑地横扫地面积雪,雪渍溅开几尺远,却没敢溅到辛钤身边。   云忌心里憋着气,转身便要纵马离去,却被金戈叫住。   金戈恭恭敬敬地朝云将军行礼,挑不出丝毫错处,“云将军纵马横行,惊扰了太子殿下和玉公子。这罪行可大可小,我们太子殿下心慈,便不治将军罪,可这畜生……”   云忌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隔空凝视着太子,半晌,抚了抚黑马的鬃毛,单膝跪地,垂头认罚脊梁却挺得笔直,“畜生不懂事,太子罚我便可。只是……二皇子不日便能返回,太子可要掂量掂量。”   “云将军今日犯错受罚,理应如此,二弟向来明事理,想来不会偏袒下属。”辛钤语气一转,“本王念在云将军有伤在身,便只罚军鞭二十罢。”   二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对于负伤的云忌来说着实算不得轻。   云忌冷哼,嘴角拉直着写满了不情愿,但靠山不在境内,只得憋屈道:“臣领罚。”说罢,被太子的亲信压着去了远处。   燕泽玉旁观目睹了全程,云忌骄傲的脊背被左右两边的士兵压下去,耳边陆续穿来鞭子破空扫过皮肉的猎猎风声。   燕泽玉抿唇将那些笑意收敛,抬眸倏然撞上了辛钤那双黑到极点的眼睛。   “高兴了?”   燕泽玉一时没能理解,“啊?”皱着眉头没说话。   辛钤心情颇好,揽过少年的细腰领着朝靶场射击点走去,边走边慢悠悠地问:“问你呢,帮你罚了云忌,开心吗?”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燕泽玉后背湿了一片,薄唇也难以自抑地轻微颤抖,连带着声音也抖得厉害,“我、我有什么开心的啊。”   辛钤闻言没什么别的反应,笑了下,并不再开口,只是朝站在远处的骠骑将军招手。   骠骑将军捧着手上的弓,颤颤巍巍到了太子近处,膝盖一软直接双膝跪下了,他方才取弓回来便见云大将军被罚军鞭,辛钤往日种种铁血手段浮上脑海,他怕自己触了太子霉头,一直站在远处观望,期待着太子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可还是被叫了去。   “太、太子殿下,这……这是您命小的去寻的弓,全军营最轻便小巧的。”他将弓箭举过头顶,呈上,深吸气让自己手臂稳定不抖。   辛钤接过弓箭掂量,状若无意地询问:“我有这么可怕?”   骠骑将军感受到太子殿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轻飘飘略过,抖得更厉害,牙齿打颤逼迫自己回话:“太、太子殿下丰、丰神俊朗,怎会可、可怕。”   燕泽玉还未从那句‘高兴了’中回神,手里就被塞了一张弓,光滑、冰冷,垂头一看,是张长度仅有辛钤弓箭三之二左右的小弓,做得不算精致,没有雕花刻纹。   跪在雪地里的骠骑将军见两人目光都落在手中弓箭上,复又扑倒在地,“这是小人能寻到的小巧弓箭里最新的了,军营里都是八尺汉子的满月弓,太子殿下高抬贵手!”   辛钤但笑不语,眼底黑黝黝的看不出情绪,只是勾唇询问身边人,“你觉得如何?”   燕泽玉心不在焉,今日的辛钤似乎格外可骇,或者说,前几日自己所看到的不过是辛钤性格中的冰山一角。自己竟真对这头猛虎放松了警惕,把他当成了暂时无害的庇护。   跪着的骠骑将军一声声祈求拉他回神,燕泽玉眼神躲闪,缓慢道:“尚可。”   闻言,辛钤剑眉一挑,大方挥手,道:“既然小玉说了尚可,那便尚可。你退下吧。”   骠骑将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告退。   燕泽玉却退不了,忐忑不安地跟在辛钤身后,捉摸着这个男人那句话的意思。是试探?还是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如果发现了,为什么不处置他?   云忌被鞭打的声音尚在耳边,燕泽玉心底却没了喜意,取而代之的是如蛆跗骨的恐慌。   辛钤却风轻云淡仿若不知道自己刚才说过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从随从手里接过自己的金乌弓,侧身而立,一手握把一手拉弦,十旦的弓被男人轻松拉满,弦线拉绷到极限,那双狭长锋利的凤眼收敛眯起,定定注视着靶心,松手的瞬间利箭欻地飞出,箭速极快掠影残留间远处已有捷报——   “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正中靶心!”   辛钤却是松弦离箭后便没在望向红靶,像是胜券在握,转头挑了一支金乌弓的专属配箭递给他,“试试看?”   燕泽玉看不透他,若是对自己身份有所怀疑怎敢将利器放心给自己,当真是掌握全局?未免有些太过自负。   探究且隐晦地打量一番,燕泽玉又扫了眼箭头,锋利、尖锐、与晏制那种单纯打磨的箭头有些不一样,箭头与箭身连接处有一圈细小尖刺。   他忍着寒意接过来,看得更清晰了,这、大概便是辛萨的改良武器……   “两腿分开,肩甲展开,挺直脊背,目视靶心。”   燕泽玉的思绪被打断,深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吐出,面前飘散一团白雾,片刻才散开。他顺着辛钤的指令照做。   “左手持攻,右手搭箭。以前有学过吗?”   “学……没学过……”话到一半,燕泽玉想起自己豢宠身份,将将改了口。   他学过箭术,虽然只有一点。   大晏祖制,皇子六岁进学,文武兼修,他也曾去过练武场,只是疏于练习又仗着父皇宠爱,凭借吊儿郎当的性子气走了三任师父,父皇便开了金口,让他不必再练武。   现在想来,自己当年真是荒唐,若是肯吃苦,学个一星半点的武艺,到了危机时刻也能帮上些忙……   “射箭要专心,三心二意可学不好。”   燕泽玉神色恍然回来,辛钤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心覆上他的手背,以一个半环抱的姿势指导。   两人此刻贴得极近,辛钤的胸口贴着燕泽玉的后背,下巴虚虚搁在少年头顶,炽热到烧灼的呼吸尽数落到那截白皙的细颈上,硬是灼出一层薄红。   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轻启,唇瓣相碰,却是一句——   “八皇子殿下,呵,别这么紧张。”   作者有话说:   就知道吓唬老婆! 第12章 利箭封喉   燕泽玉冷汗唰唰地掉,偏偏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如坠冰窟,辛钤是条顺着他小腿蜿蜒而上,长着密密麻麻尖锐冰冷鳞片的蟒蛇,吐着红信子将包围越收越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泽玉才颤巍巍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尽力忍住恐慌,“太子殿下说笑些什么呢……”   辛钤皱眉,状若疑惑:“嗯?难道本王叫错了?”   可突然话锋一转,“偏头。”   燕泽玉脑子里乱糟糟,下意识跟着照做,男人掌着他的手搭箭拉弓,燕泽玉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利箭脱手而出时甚至没有太多真实感。   唯有耳边铮鸣的弦线和破空而去的风声。   利箭破开上一支箭翎,牢牢钉在红心,箭尾羽毛还微微颤抖着。   “恭喜太子殿下和玉公子!正中靶心——”   周围的侍者都踮着脚望远处的靶心,也不管自己看不看的清,纷纷笑着说些恭迎的场面话,燕泽玉余光环视一周,抿着唇瓣,敛眉在辛钤怀里挣了挣,男人轻笑也不强求,顺势松了手。   燕泽玉状若无意往捧着一桶利箭的侍从身边跨了一步,并未引起注意。   就是此时!   他飞快抄起一支长箭,朝辛钤心口刺去,又狠又利势头很急。   周围一群侍从对燕泽玉这个花瓶儿美人没报防备心,偏生燕泽玉与太子殿下站得极近,侍从根本来不及介入。   唯有白棋对燕泽玉存了怀疑,第一个拔了佩刀要上,却被金戈按下。   “你干嘛?!这乱臣贼子我早就看他不对劲!多半是晏朝皇……唔唔!”   再看那边,花瓶儿确实是花瓶儿,直指要害的箭在半空中停住,箭柄被太子只手握住往前一拉,燕泽玉身形不稳竟踉跄一步才站好,再后来的招式都显得破绽百出,太子殿下逗猫儿似的,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玩。   一旁本还担心的侍从们也不紧张了,抱着手臂看热闹,时不时爆发出一震哄笑。   全程,辛钤只用右手,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反观燕泽玉,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燕泽玉自然听得到那些嘲笑声,红着眼睛动作恶狠狠的,刚一近身却被玩够了的太子殿下卸力往怀里一抱。   男人用仅能两人听见的音量,道:“八皇子殿下这点儿身手在辛萨内部,可是有些危险。”   燕泽玉还在气头上,喘着粗气,破罐子破摔:“论危险怕是没人比您更危险罢!”   横竖不过一死,他生时担不起母后的厚望,但黄泉碧落总归是能相见。   “此言差矣——八皇子殿下只要乖乖听话……本王倒是可以护你周全。”   “你在开什么玩笑?”燕泽玉气急,连敬语也不带了,“逗弄我玩儿很有趣吗?!放开!”   也不知道辛钤是大意了还是太自满,他手上的箭翎还未被没收,燕泽玉手臂一横,这次偷袭竟然异常顺利,男人不躲不避,那尖锐的箭头直指太子咽喉。   辛钤还是噙着一抹淡笑,伸手挥退身后刚要上前的侍从,竟不管不顾横在自己颈间的箭头,继续揽着燕泽玉说悄悄话,甚至动作间还自己往箭头凑了些,有股子不要命的疯狂,疯狂中杂糅着冷静,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特质竟在辛钤身上融合得很好,仿佛他本性便是如此。   “八殿下为何会来辛萨皇族内部?是早有预谋……还是阴差阳错?”   不得不说,辛钤是敏锐的。   父皇母后本意并非将他羊入虎口似的送到辛萨来卧底,只是本该来接应他前往西南的人死于半途,燕泽玉久等不见人却等来了北狄狗的铁蹄,就这样,他被抓上囚车,七八人挤在一起,毫无尊严地被押解到离乡千万里的敌国境内。   见燕泽玉仍沉默着,辛钤也不恼怒,“无论是预谋还是巧合,你已经到这儿了,以晏俘的身份,依附于我是你唯一的选择。”   说话间,男人脖颈已经抵上箭头,皮肤被尖锐的金属压迫,燕泽玉被辛钤一番话搞得心神不宁,手猛地一抖,箭翎骤然掉落。   这一刻,燕泽玉知道,自己玩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对上他,自己完全没有胜算,只能被拿捏得死死。   辛钤亲自送燕泽玉回了太子帐,太子殿下并未久留,留下一句“晚上再来找你。”便掀帘出去,门帘将落未落时又道:“你们谋划的事情…或许我能帮上忙。”   我们谋划的事情……?他是指何事?逃出北狄,前往西南、还是…还是复大晏国璋?   金戈端了碗粥进来,香气弥漫,有些熟悉。   等金戈拿得近了,燕泽玉才发现这是碗腊八粥,红枣色泽艳丽,莲子白得透亮,糯米煮得浓稠香气馥郁。   想来,大晏战事吃紧时也不过初冬细雪,如今竟已到了腊八……   燕泽玉瞧着那颗红彤彤的枣,喃喃自语道:“竟已腊八节了吗?”   金戈支支吾吾挠头,说不出话来,他粗人一个,只是奉命将这碗粥温好呈给玉公子,这……腊八节是什么?   “太子殿下专程找来的晏厨子,吩咐了奴今日定要给玉公子上一碗这个粥。”   闻言,燕泽玉杏眼微顿,垂目盯着还冒着热气的粥显得呆愣。   辛钤居然知道大晏的腊八节,还特地吩咐……从始至终,他就没看懂过这个貌似恣睢的太子殿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辛钤确实有意帮他?可为什么?   燕泽玉看着被金戈呈上来的一桌子大晏皇室的御膳,色香味俱全,香气扑鼻而来,他的眼皮跳了跳。   燕泽玉手中是银制暗纹雕花的筷着,当他第一次拿到手里时的的确确被惊到了。   辛萨祖先是荒蛮之地茹毛饮血的莽人,开荒拓土得来的辛萨部落。野性未灭,部落族人虽后学仿中原,但还是习惯以手抓食,或是使用简单的勺子,用筷着的辛萨人少之又少。   所以每次瞧着这制作精细媲美皇室的银着,燕泽玉总是浑身不自在,怪异里夹杂着未知的恐惧。   辛钤在某些时候对他太好了些,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燕泽玉自认没有什么家底能让辛钤觊觎……   他又想起那吻上辛钤青筋隐没的脖颈的尖锐箭翎,想起男人嘴角不避不躲勾起的锋利微笑,想起那句…‘你们谋划的事’……   “玉公子,饭菜快凉了。”   燕泽玉被金戈轻声提醒唤回神,虚空的眼神落到实处,眼前佳肴美味仿佛瞬间失了颜色,他心底压着事,丝毫胃口也无,燕泽玉没有动筷,只是端起还剩小半碗的腊八粥喝了口。   “撤了吧,我现在不饿。”   金戈欲言又止地抬眼看他,到底没说话,叫来白棋一起把满桌的菜原封不动地撤了。   等到最后一道菜被端下去时,燕泽玉叫住两人,白棋似乎对他先前差点伤了太子殿下的事耿耿于怀,望着他眼神不善,依旧带着暗沉沉的戒备。   燕泽玉不由得撇眉,暗骂自己莽撞。方才他骤然起势暗刺确非上上策,一击不成反倒让自己进退维谷,若是一击成了……自己也讨不到好处。落在辛钤手上至少比六皇子手上好。   只是那时的他被一句‘八皇子’惊得自乱阵脚,惊悸之下抽箭乱刺……   金戈手肘撞了撞身边的白棋,转头向他,“玉公子有何吩咐?”   “我、我表哥现在何处?”燕泽玉想跟叶涟商量下,他自知愚钝,看不出辛钤此番举动背后是否另有目的。   结果不出所料,金戈顾左右而言他,说到后面燕泽玉也累了,“算了。”挥手让人退下。   待帐帘落下,燕泽玉倏地叹气,他伸手给自己倒了杯水,银壶倾斜,壶嘴里汩汩流出的却是奶白色的液体。   燕泽玉总觉得马奶有股子腥臊,厌厌地瞥了眼便放下,描红陶瓷杯磕在桌上‘砰’地一声。相撞之声后,门帘外也迅速传来金戈的问询,听上去就在门口,“玉公子?”   燕泽玉神色一顿,视线转到帐帘与地面的缝隙,帐帘微动,隐约能见外头的毛靴子。   以前金戈没有站得如此近。   他还当辛钤一点也不担心呢?嗤,看来也不完全是。   作者有话说:   看到这里的宝贝们点点收藏吧~爱你们呀 第13章 调戏小玉   燕泽玉心情莫名好了许多,踱步到那张挂于墙上的金乌满弓前,微微仰头打量。   这是辛钤的御用弓箭,自然是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而成,取韧性且坚硬的巨大牛角裁出形状,后鎏金镀面,五蝠雕刻,弓弦则采凤凰羽翼炼成,暗自流光。   燕泽玉的太子哥哥也有一把如此做工的十旦满弓,那时的大晏富庶且地广物博,太子大哥的弓箭想当年练武场上纵马飞射,十有九中的落拓少年郎……如今却……   燕泽玉敛下眸子,指腹摩挲箭袖里轻飘飘的白玉瓶,体温将玉暖得好似有温度,像是大哥曾经轻轻握住他的手。   大哥……小玉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辛萨太子的话可以相信吗?可事到如今,他似乎再没有别的办法。都怪他太过蠢笨,不会隐藏,才被辛钤寻得了破绽。   思索间,门帘处传来响动,燕泽玉从怔楞中回神——是辛钤。   外头的雪似乎下大了,门帘起落时似有芦花翻飞,寒气流动侵扰,辛钤乘着冬雪回来,黑袍难免有些湿润,特别是肩头的地方,颜色比他处稍深。   燕泽玉只看一眼便敛下了眸,指尖捏着衣角揉了揉,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   毕竟、毕竟几个时辰前,自己还拿着利箭刺向男人的侧颈。本应该是敌对关系的他们……却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   他沉默着,辛钤也未说话,只拿那双眼角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睨他,似乎想看他的小玉会作何选择。   帐内燃着金丝炭,但似乎要染尽了,散出的热气不是很足,燕泽玉想到男人微湿的肩,慢吞吞挪到炭盆前打开盖子往里加了几块炭。   金枝玉叶的燕泽玉可从来没做过这种活儿,但好歹见过太监宫女添炭,照猫画虎似的拿起一边的炭钳,夹起两块扔到盆里。   “咳……咳咳!”   燃尽的炭灰被骤然落下的炭块带起的气流扰动,灰尘烟渍尽数飞扬,燕泽玉猝不及防吸了好几口,顿感不妙,眼眶、口鼻像是被坏东西糊住了似的,呼吸间全是难闻的炭火味道。   他赶紧把炭钳子搁下,转身想快点离开,可眼里混了粉尘,迷蒙一片,晕头转向间撞上了一块微润的衣料。   耳边很快传来了辛钤低沉磁性的嗓音,腰际也多了一双宽厚的手掌,“八皇子也不必如此,晚间若是冷了,自然又金戈他们添炭。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莫不是……怕我冷了?”   男人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刻意停顿了半晌,尾音轻轻上扬,显得轻佻戏谑。   燕泽玉虽然迷了眼,视野雾蒙蒙一片,但听这语气也能想到辛钤说话时轻轻挑眉觑着他的神情。   真是……讨人厌。   燕泽玉索性不言,垂着脑袋揉眼睛,大约是碎炭颗粒进了眼,卡着刺痛,难受极了。   辛钤自然猜到燕泽玉脸皮薄,不会应,轻哼一声,揽着少年的细腰离开了炭火。   “金戈——”   帐帘外人影近了,大块头,是守在附近的金戈,“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加点炭火。”   金戈应了声掀帘而入,垂着头望去,炭盆那儿可谓是乱成一团,灰黑的尘雾散了一地、炭碎也漏了不少,钳子随意扔在地上,也不知道刚才是发生了什么。   动作利落收拾好,金戈刚要出去,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他条件反射地打眼瞧过去,只一眼便惊得垂下了头,快步退出太子帐。   他们冷心冷情的太子殿下何时待人如此亲近过?也不知为这位玉公子破了多少例了。   燕泽玉则对这份‘破例’叫苦不迭,当脸颊被男人捧起,瞬时,他整个人都开始发烫,脸颊肉眼可见地染上绯红。   好在眼前因为异物而蓄满了泪水,透过水波雾气,辛钤那张邪戾的脸也看得不甚清晰,雾蒙蒙的,恐惧因模糊少了大半。   但属于男人的呼吸时不时扫落眼睫或是脸颊,燕泽玉心尖也跟着颤抖。   “别动。”   视线模糊时,声音变得尤为重要。辛钤说这句话的语气似乎 偏冷了些,看不清男人的表情,燕泽玉不由得猜想,对方是不是有点生气。   没等他想出名堂,左眼眼皮被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撑开,冷风吹进脆弱的眼瞳,敏感的眨动不停,密匝匝的眼睫小扇子似的,泪珠再也没能承受住,如珍珠滚落,划过少年细嫩的脸颊,在尖翘的下巴处滴落。   “唔——辛……”钤字尚未言出,少年便被男人抵着肩膀压到了一旁的木桌沿,坚硬的木抵上侧腰软肉,眼睛也被吹得干涩,燕泽玉不禁挣扎,碰到了一边的花瓶,“疼!”也不知道说的腰还是磕碰到的手。   辛钤凤眸下压着划过一抹幽暗,松开左边,又撑开了少年右眼的眼皮,直到泪水一颗颗滚落。   有一滴恰好落到男人手背上,滚烫的。   辛钤凸起的喉结滚动,下一秒,指腹便擦去了那颗泪水。   异物被带了出去,眼前清晰起来,燕泽玉吸吸鼻子,正要揉揉干涩的眼睛,手腕被桎梏住。   “你揉揉看?”   辛钤的语气不容置喙,燕泽玉愤愤,却不敢当面骂他,怂兮兮地收回了手。   下巴再次被男人捏起,辛钤好好欣赏了一番少年薄红的眼尾和脸颊上未干的泪痕,慢条斯理,道:   “眨眨眼,还有不舒服的吗?”   燕泽玉还是怕跟男人对视,敛着眼帘往下看,眨巴眨巴眼,“舒服了。”   “嗤。”辛钤指腹摩挲片刻,松开少年的下巴,意味不明,“矜贵的小东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老婆眼睛真好看。   求求海星!求求评论!需要投喂QAQ 第14章 投怀送抱   夜已深了,帐内点长明灯,烛光明灭时不时爆出三两声噼啪的响动。   两人对坐一隅,横竖交叉的棋盘置于中间,上面已零零星星下了十几个回合。   燕泽玉捏着黑棋犹豫不决。   反观辛钤,斜斜靠在榻边,敛眉静目似的,指尖翻覆把玩着一支白玉镂空的小铃铛,似是大局已定、胜券在握。   燕泽玉对围棋并不精通,甚至可以说是知之甚少,为数不多的几局围棋还是陪母后解闷儿玩的。   他也想不通过半柱香前的自己为什么会应下这盘棋,简直鬼迷心窍。   这圆润冰滑的棋子落在掌心,凉渍渍的,燕泽玉握了握掌心,玉石硌着皮肉,即使被打磨润泽但还是有些许钝痛。   燕泽玉心中急切,可围棋最忌讳便是心不静,棋盘上黑白交错线条纵横的局势在燕泽玉眼里越发混乱,像是陷入巨大的黑灰色漩涡,他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蹙眉、抬眼。   烛火葳蕤,跃动在燕泽玉的瞳孔也落在男人锋利的眉骨和侧脸,那双薄唇微抿,看上去有些慵懒的冷淡,如山间暮雪,又似藏刃冷锋。   不可否认,单论样貌,辛钤生了张极好的皮囊,若是在街上走一圈,不说满怀绣球也应当是掷果盈车的盛况。   辛钤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眼皮轻撩,薄唇勾了勾,噙着淡笑觑他一眼,又回落到棋局。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勾着挂了铃铛的红绳,在燕泽玉眼前晃荡而过,男人薄唇轻启,   “十之八。”   低磁声线里带着股说不出的戏谑。   燕泽玉一怔,下意识被男人带着走,黑子落下,正是‘十之八’的点位。   这一手不可谓不妙。   棋盘上的形势瞬间明朗,黑棋的颓势将止,气息奄奄的黑子经这一手竟奇迹般延续了下来,说是力挽狂澜绝处逢生也不为过。   燕泽玉盯着棋盘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杏眼微微睁大。以往总听大哥与幕僚聊起一棋妙手时语调高亢激奋,他那时不懂,这会儿才算略有理解。   辛钤闷笑,小东西某些时候还真傻得可爱。   蠢笨一些也没事儿。左右不过无趣时逗弄来玩的小宠物,太聪明了反倒不美。   燕泽玉如梦初醒,后知后觉耳根发烫。   红绳系着的小铃铛被辛钤刻意放到眼前,琼玉精雕细琢,垂坠的红流苏散开来,躺在白木桌上极为显眼。   辛钤没再给他提示,手执玉子大杀四方。黑子被白棋团团围困,气尽命绝,已成定局。   燕泽玉紧紧蹙眉,望着一盘糟的局势有些气闷,将手中已经被体温暖热的黑玉子扔回篓里,刚想偷溜就被辛钤按住了肩膀。   下一瞬,燕泽玉眼前一晃,被男人抵在了榻上的矮桌。   棋盘的棋子尚未全部收回棋篓,室内暖炭不断,燕泽玉只着单衣,抵到棋盘时,被后背一颗颗棋子硌到,疼得他抽气,下意识抓紧了辛钤胸口的衣服、挺着腰减少背部与棋子接触。   却听辛钤轻嗤,“这么着急投怀送抱?”   少年气得玉面泛红,喘着粗气,也不管后背疼了,使劲想把身前的男人推开。   烛火晃动着,少年倒在凌乱的棋盘,一丝不苟的袍子在挣动间略松散,露出一截精致雪白的锁骨,水雾朦胧的杏眼里跃动着灯火,亮莹莹的,衬得眼尾一抹薄红格外动人心弦。   不知怎的,辛钤忽然想起从前皎白月光下,看到的那双澄澈而明朗的眼睛。   辛钤神色一滞,身形也有片刻僵硬。   空气似乎安静了,男人敛眸 、起身,松开了对燕泽玉的桎梏。   燕泽玉还有些怔愣,余光瞥见男人复杂的神色,还以为自己无意中触及逆鳞,心脏悬到嗓子眼。   烛火燃烧,发出噼啵炸响。   辛钤轻飘飘扫了眼撑着身体半躺在棋盘上的少年,目光在燕泽玉那双似有繁星的杏眼停滞了半刻,最后却只是沉默地蹲下,将那串玉铃铛系在了少年清瘦的脚踝。   粗粝的指腹不免碰到少年细嫩的肌肤,带着些莫名痒意。   燕泽玉不自觉晃了晃小腿,红绳牵动玉铃铛,叮叮咚咚一阵脆响。响声没持续多久,少年细瘦白净的脚踝被男人擒住。   “乱动什么。”声调比以往压得都要低,像是生气了似的。   燕泽玉猛地回神,垂眸一看,被辛钤吓得心尖一跳。   辛钤反常的神情被他看在眼里,还有……辛钤怎么会在他面前低头?甚至是这样类似于穿鞋的动作……   燕泽玉僵硬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好在男人并未说什么,似乎并未把这儿放在心上。   燕泽玉松了口气,在辛钤沉默站起身后,试探地想走——他可不想跟这位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共处一室。   只是他还没跑两步就被按住了,燕泽玉怯生生抬头。   辛钤眉峰微微上挑,嘴角噙着抹熟悉的笑,刚才莫名凝滞的神色似乎从未存在过,刚才骤然的沉默也仿佛从未发生。   辛钤又恢复了那个时而轻佻时而冷峻的太子殿下,男人的手指勾住燕泽玉的衣领一转,薄唇轻启:   “去哪儿?”   “我、我去睡觉!”   燕泽玉敛眉搭眼,还想抬腿往内间的床榻去,但衣领因为男人的力道方向桎梏脖颈,呼吸都有些阻塞,更别提跑走。   略微窒息的感觉让燕泽玉难受,只得梗着脖子低声吼道,“已经很晚了,我困。”   雷声大雨点小,没什么威慑力。   辛钤捏了少年的下巴,燕泽玉被迫抬头。   男人那双极黑的瞳孔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辛钤压低眼皮看人时有种摄人心魄的压力,燕泽玉后背猛然升起股凉意,仿佛正与一头猛兽对视。   那形状漂亮的薄唇翕然,以一种纯粹教育的口吻,道:   “想威慑敌人的时候,记得直视对方的眼睛,眼神闪躲只会显得自己心虚又脆弱。”   男人松开少年的衣领,语调一转,压低的眉眼重新舒展,轻佻又戏谑,逗弄似的:   “里面是我的卧帐,你打算到哪儿去睡?”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不存在替身梗,1v1初恋,那双眼睛是个伏笔。   九月份更新频率就高了,最近有些事情还需处理。   感谢读者宝贝们不离不弃。   卑微求海星求评论!! 第15章 跟本王睡   “里面是我的卧帐,你打算到哪儿去睡?”   男人尾音略微上扬着。   燕泽玉隔着半尺的距离,望了眼内室平铺雪白兽毛、柔软的软榻。他这几晚都是独自睡在榻,快忘了这其实是属于辛钤的,或者说、这帐里的一切都是属于辛钤的。   也不知道辛钤前几日在哪儿休息的   敛下眉眼,燕泽玉突然有些寄人篱下的拘谨羞赧,声如蚊呐,询问道:“那、那我睡哪儿?”   辛钤盯着少年颤动不已的密匝睫毛,顿了一会儿,等燕泽玉内心的慌乱发酵,才不紧不慢揽过少年的细腰,进了内室。   “自然是跟本王一起睡。”   燕泽玉脸皮薄,经不起逗,这会儿两颊已经浮起淡粉色,他不满于对方的轻浮,强压下赫然对男人怒目而视。   杏眸圆溜溜的,深棕色的瞳孔被烛火晕染得流光溢彩,辛钤凝视片刻,忽地伸手捂住了少年的眼睛。   燕泽玉被男人半抱着进了内室,随着晃动,少年右脚踝上的玉铃铛‘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你干什么!”   燕泽玉被按着肩膀坐到榻边,好不容易扭头挣脱盖在眼帘上方的手,却又被男人捏住下颚。   骤然接触亮光,眼睛有些酸涩,燕泽玉用力眨了眨眼,不敢直视辛钤,只敛眸向下看,默默腹诽面前这个男人阴晴不定。   “巫医说你身上的伤无碍了。”   闻言,燕泽玉心尖儿猛地一跳,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攥紧了似的。   辛钤这话什么意思?   大晏盛行南风,青楼楚馆中超过半数都是南风馆或者兼而有之。燕泽玉天潢贵胄的身份,又被保护得矜贵,自然不知道这些,但流亡时进了芙蓉阁,看过辛萨蛮人掳走娇俏的小男孩儿行苟且之事……   也不怪燕泽玉多想,六皇子送他到太子帐中本就是为那档子事讨好辛钤的。如今这句‘伤好’……   燕泽玉无端打了个寒战。   “我、我伤还没好!”   病急乱投医,燕泽玉害怕辛钤来真的,自己根本打不过男人,瞥见对方似乎要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急了,话不过脑就喊了出来。   听着男人意味不明的哼笑,他紧张地滚了滚喉结,“或、或者……我打地铺!”   说罢,一把抱起床上的衾被后退三两步远。   辛钤真的被燕泽玉傻乎乎的动作逗笑了。冷冽的眉眼冰雪融化似的微微弯起,淡薄的唇抿出些上扬的弧度。   男人后仰,半撑在软榻上,轻飘飘吐出一句:“你以为本王是如此饥不择食的人吗?”   燕泽玉抱着衾被的身形微僵,耳根发烫。   辛钤这话明明如他所愿了,但听起来怎么这么膈应呢?   *   燕泽玉向来好眠,但今晚却有些睡不着,或许是因为外间这张小榻太硬太窄,也或许是因为一张提花帘之隔的辛钤。   辗转反侧了半宿,明明已经困得不行,却难以入眠。   “小玉、在干什么呢?”   一听这声音,燕泽玉瞬间停下了翻身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出,身体卡在扭曲的姿势,显得格外艰难。   辛钤居然也还没睡!是被自己吵到吗?   这个认知让燕泽玉有些尴尬,他小心翼翼将身体放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并不回答,想装成熟睡的模样蒙混过关。   谁知道内室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   烛火晃晃悠悠地点燃了,摇曳着辛钤高大的影子。   男人站到了他窝着的小榻前,燕泽玉虽然阖着眼,却能感受到烛火葳蕤的光线和辛钤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脸庞。   “进去睡。”二转狗si   辛钤声线低沉沙哑,有些颗粒感,莫名性感。   燕泽玉心神一乱,颤动不止的眼帘暴露了他装睡的事实,只听男人嗤笑一声,连被子带人直接捞了起来。   失重感猛然来袭,燕泽玉像是溺水的人胡乱攀附住身边的东西,惊惶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情绪复杂的丹凤眼。   这次竟然是辛钤先闪神躲避,男人将他扔到内室的塌里便不再看他了。   本以为要面对跟辛钤同床共枕的尴尬,谁知道男人立在榻边注视了他半晌,竟转身离开了。   帐帘被掀开又落下,几缕寒风挤进来,将盆中的炭火吹出些猩红,又迅速暗淡。   辛钤拒绝了金戈送来的纸伞,迎着细雪往远山走去。   月华安静流转着光晕,辛钤扫开积雪,坐在一处凸出石块上。趁着皎皎月光,将怀中捂得暖热的玉佩拿了出来。   冰润透亮的玉佩边缘映衬着月华银霜,男人指腹抚了抚。   “他的眼睛很漂亮。”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终究没忍心让娇贵老婆睡小榻! :D   本周日更~宝贝们用海星和评论砸死我好不好~~ 第16章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晨归来时,肩头都被细雪浸湿了,但男人却挥退了上前擦拭的奴仆,沉默着一头扎进了帐中。   金戈与白棋面面相觑,在帐外立了半晌才听到召见。白棋深吸口气,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快步进了议事帐。   辛钤正坐于上首,朗目垂眸凝视手心的玉佩,点漆似的黑眸隐没眼帘之下,让人看不出情绪。   “让你查的东西,有眉目了吗?”   白棋一怔,大抵是没料到太子殿下对这事儿如此看重,猛地跪下去俯身,滞涩启唇,“暂时……还未找到……小的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虽说太子殿下这几日颇为柔和随性的模样,但没人敢忘记辛钤上位时雷厉风行、不计生死 的手段,对下属也是赏罚分明,甚至有些严苛。白棋不免忧心。   辛钤将玉佩收进怀里,隔着衣料贴在胸口处,渗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半晌,才被男人的体温暖热。   太子撩起眼皮扫过跪于下方的白棋,忽而道:“他可起了?”   “啊——”白棋额角滴落冷汗,“您是说玉公子……”他和金戈都在议事红帐外等候着,并未注意远处太子帐的动静,更不知道燕泽玉起没起床。   这下成了锯嘴葫芦,开不了口。   指腹敲击木桌的沉闷声响落入白棋耳中,缓慢而有规律。   辛钤微微蹙眉,漆黑的瞳孔一片阴,不耐地挥挥手,“罢了,本王去看看。”   白棋松了口气,暗纹头狼图腾的黑袍自他身旁略过,辛钤突然道:“调两个暗影的人跟着你,月底前我要知道玉佩的下落。”   “是!”   等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帘后,白棋垂头丧气地哀嚎一声。   这任务从大晏被破至今,已经一个多月了,却丝毫眉目也无。那张辛钤亲手描摹的参照图已经随着他无数次翻找出询问而有些褪色。   画上的玉佩温润沁透,雕工精细宛若天成,圆月半藏云中,层叠缭绕的雾气后却雕刻着小机关,凹陷突出,似乎能和另一块玉契合,机关藏匿于背后,被云团包围着,细心摩挲才能发现,是以并不突兀。   而辛钤想找的,便是这玉佩的原主或是另一块玉佩的下落。   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茫茫无期。   *   燕泽玉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掀开提花帘,小榻上相对而坐着两人,看背影……另外一人像是叶涟。   辛钤是正对他的位置,颀长的指尖捏着白玉棋子,‘啪嗒’落于棋盘,似笑非笑撩起眼皮瞥了眼少年右脚踝系着的红绳,薄唇微微上挑出戏谑的弧度。   “八皇子起了?”   燕泽玉敛眉抿唇,不情不愿‘嗯’了声。   另外那人也回眸瞧他,视线从头扫到尾,见燕泽玉全须全尾平安无恙后明显松了口气,只是视线在少年敞开的领口和粉白瘦削的脚踝处停滞了片刻。   叶涟本想开口提醒,碍于辛钤在此,唇瓣抿动,到底是闭上了。   辛钤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下巴点了点桌碟上的晏式糕点和茶饮,示意燕泽玉自己吃。   颇有些尴尬——   燕泽玉藏在剑袖中的手扣了扣指甲,小步挪到了叶涟身边。   辛钤幽暗的目光落过来,黑沉沉的眼瞳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显得有些阴翳。   但燕泽玉沉浸在见到叶涟的暗暗兴奋中,并未察觉。   “涟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衣袖被少年轻轻扯住,叶涟神色一闪,有些出神。   每次燕泽玉惹了事儿害怕被罚的时候就会这么躲在他或者太子身后,撒撒娇,寻求庇护。   这招儿可谓屡试不爽,无论是燕澜延还是他,总是经不起少年的卖乖,不知道帮他遮掩了多少错事儿。   但这次……   叶涟攥紧了衣袖,勉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朝辛钤笑笑,淡声道:   “自然是殿下邀请。”   天知道叶涟波澜不惊叫出这声‘殿下’的背后有多克制,指甲嵌入手心的血肉,后牙槽被咬得泛酸。   他的太子殿下只是燕澜延,只能是燕澜延!   作者有话说:   哎,小玉还是太嫩了,慢慢成长吧。   卑微作者求求海星和评论 QAQ 啵啵啵~ 第17章 棋局继续   余光里,燕泽玉忽然瞥见叶涟紧握得泛白、甚至暴起青筋的手背,眼皮一抖,有些忪怔。   记忆中,叶涟总是温和沉静地跟在太子哥哥身后,那一声声‘太子殿下’也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声线清朗如环佩相击。   “小玉,过来本王这边。”辛钤突然的开口将燕泽玉拉了回来。   帐中有片刻寂静,落针可闻。   燕泽玉如梦初醒,眨眨眼,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后微微瞪大了杏眼。少年眼底是藏不住的错愕,指了指自己,磕磕巴巴问道:“我?”   辛钤不轻不重睨了他一眼,轻飘飘似的,漆黑的眼瞳却很压人。   燕泽玉后背一凉,心底还是害怕辛钤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轻扯着叶涟衣袖的指尖已经下意识松开,提脚往辛钤的方向跨了步。   没等他再往前,手腕被叶涟拉住了。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势头又急,燕泽玉重心不稳一个踉跄才站定,脚踝的玉铃铛也跟着铃铃作响,他的身体也僵了一瞬。   叶涟垂眸凝视那玉质的小玩意,只觉得声音刺耳极了。   这可是燕澜延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弟弟,更是大晏福泽滋养长成的八皇子啊——   下颚的肌肉线条紧绷着,叶涟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到底是松了手。没让辛钤看出不对来。   衣袖落回少年身侧,无声无息的,燕泽玉忽略掉衣料落在手背的触感,抿唇走到辛钤旁边站定。   棋局继续。   辛钤没再开口说出什么让人骑虎难下的话,仿佛刚才只是小孩儿之间玩闹,非要跟某个人站一起似的。   落子声不断,黑白交错相互攻守,就连燕泽玉这个对围棋一知半解的人也能看出棋局焦灼。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辛钤所执白棋才落下最后一子,如弯刀扼命,结了黑子的气数。   辛钤将吞掉的黑子捡起扔到篓里,对叶涟弯了弯唇,伴随着落子之声,缓缓道:“叶公子,承让。”   端得是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但叶涟和燕泽玉都知道——这可是辛钤,谈笑间能取敌人首级的草原狼王的继承人。   叶涟的视线在辛钤腰侧的入鞘弯刀上划过,顿了片刻,盖住眼底的暗色,然后才抬起头,恭敬地笑道:“殿下棋力高明,在下技不如人。”   辛钤微微颔首,扬声叫了金戈进来收拾棋盘。   交错分布的黑白双色棋子很快被妥帖收整,按照颜色重新装入棋篓,玉质棋子轻微碰撞,如珠落玉盘,声声灵脆。   辛钤拾起一颗白玉棋子,把玩于指尖。   “叶公子这盘棋,初始时下得不错,看似和缓却韬光养晦,杀机暗藏;到了中末,棋子却急功近利,太过激进,反倒露了马脚,气尽命绝。”   似乎是玩腻了,男人将手中棋子投回棋篓,‘啪嗒’一声。   “这么多日未见,你们表兄弟之间肯定还有话要谈……本王还有事,就先走了。”   辛钤似笑非笑地扫了两人一眼,起身披上大氅。提步离开前,却忽然回眸盯了燕泽玉一瞬。   “厨子新做了栗子糕,我等会儿让金戈送来。”   语罢,辛钤转身出去,只余下帐帘微微晃动,寒气扰动泄了丝到室内,吹得燕泽玉裸露在外的脚踝阵阵凉意。   待脚步声渐远,燕泽玉才坐到了方才辛钤坐过的位置,半垂着眸。   叶涟犹如实质的目光正打量他,从头顶发丝到红绳缠绕的脚踝,一寸寸落下来。   那枚小巧玉铃铛雕刻精细,盈润剔透,明明上灯饰品,却偏偏系在少年脚踝。   红流苏、白玉品。   总让人浮想联翩那些烟花之地的芙蓉暖帐,糜烂红烛。   侮辱大于赏赐。   “他……”   叶涟抬眼飞快扫过燕泽玉的脸庞,沙哑干涸的嗓音在此顿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燕泽玉也沉默,偌大的帐里安静异常。安静得有些难堪。   叶涟到底是心疼燕泽玉,只是抿了抿干涩唇瓣: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唐突之举?”   唐突之举……?   那晚烛火摇曳光晕,散落满榻的棋子,脚踝被指腹摩擦是轻微的战栗……画面一一在燕泽玉脑海中浮现,思绪蹁跹又沉淀。   “没有。”燕泽玉最后只是摇头,短促地蹦出一句否定。   大抵是燕泽玉思忖的时间太长,这回答像是欲盖弥彰,透着心虚。   叶涟并不相信,但也没有拆穿。   燕泽玉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索性问起叶涟的喉咙,“涟哥哥……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从前清雅磁性如风拂面的嗓音,为什么成了现在这样苍老破碎的模样?   叶涟原本不想提起的,但燕泽玉既问了,他也有意让燕泽玉对北狄的恨更深些,滚了滚喉结,到底开了口。   “那些看押我的北狄狗弄伤的,用烧红的炭灰塞到我们嘴里,逼我们咽下去。岳丞相……就死在我身边。”   叶涟说得很轻松,只是在提起岳丞相时有些酸涩的停顿。他的声音很粗,像是气管中布满颗粒,摩擦发出的气音怪异荒诞。   燕泽玉没想到背后原因竟是如此,眼眶发酸,在听见叶涟轻声说‘不算大事,能活着,有机会报仇就好’时,连呼吸都在打颤。   叶涟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抹去少年眼尾的湿意,又拍拍对方肩膀。   他目光在室内巡回,扫过不远处墙上悬挂的金乌满弓和下方箭筒中满满登登插着的十支箭翎,眸子忽然沉了沉。   燕泽玉察觉到什么,抬眼正好看见叶涟颇为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那北狄狗一直如此吗?”如此目中无人,敢毫无防备单独留他们在有武器的帐内。   燕泽玉顺着叶涟的目光,视线在那重工弓箭上回寰片刻,点点头,压着喉咙酸涩,开口道:   “箭筒里装的是辛萨研究出来的新箭头,之前我不小心听到、听到大哥在跟幕僚谈论,便注意了下。”   这就是夺去许多大晏士兵性命的毒箭……   叶涟心情沉重,低声哀叹,却突然回过神来。   “他允许你碰箭?”   叶涟有些错愕,“他连我的身份都查得一清二楚,也应当知道你的……”   他和燕泽玉可是敌国的皇室残余,辛钤就不担心养虎为患?亦或是……当真觉得自己武力高强,无所畏惧?   他愈发看不透辛钤这个人了。   燕泽玉之前也有过同样的疑惑,只是那次练箭场上夺器刺杀未果,他就知道仅仅凭借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逃脱辛钤的控制。   “叶涟哥哥……我们怎么办?辛钤口中的合作……可以相信吗?”   “我们现在没得选了。不相信也得相信……”   此话听着sang气,却也是摆在他们不可否认的事实。说白了,这情况比寄人篱下讨生活还糟糕。   “下棋时,辛钤跟我说,他的目标与我们的目标相差无几。我们的目标……自然是灭辛复晏,那他的呢?相差在哪儿,又相同在哪儿?”   燕泽玉垂眸思忖半刻,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念头一闪而过。   “或许……辛钤的目标是……辛萨现任可汗?”   叶涟定定地注视着与他相对而坐,蹙眉思索的燕泽玉,忽而笑了笑。   “八殿下,你比从前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终于码完啦!星星去睡啦~   九月加更计划!每增加三千海星,加更一章~(明目张胆求投喂,啵啵啵~ 第18章 灵蛇软鞭   待金戈将栗子糕端进帐时,叶涟面不改色与燕泽玉说起了北狄的雪景,左右不过些废话。   但金戈似乎并没有窥探偷听的打算。   只目不斜视地将色泽盈亮的栗子糕从食盒里端了出来,轻轻摆在了两人之间的小桌上。   “太子殿下特意吩咐了趁热送来,希望玉公子喜欢。”   说罢便退了出去,透过帐帘下缝隙并未看到晃动人影。仿佛真的只是来送糕点。   栗子糕呈在瓷白的玉碟中,一块块堆成小山状,拿出来时还冒着热气儿,白雾袅袅,香甜醇厚的栗子香缭绕鼻尖。   “他怎么知道八殿下你喜欢吃栗子糕?”   叶涟盯着面前的小食,面色奇怪。   燕泽玉原本正拿起一块放到唇边,闻言,手上动作一滞,摇头。   “我没跟他说过我喜欢吃栗子糕。”   每次在叶涟面前说起有关辛钤的话题,燕泽玉总有些别扭,急于撇清关系与辛钤的关系,眼帘半垂着将糕点放了回去,解释:“大概就是个巧合吧。”   叶涟看着玉碟上金丝勾成的矜贵兰花图、细心摆盘制作的工艺,又看了眼抿着唇满脸别扭的少年,有些顾虑却也觉得好笑。   捏了一块栗子糕放到对方面前。   “吃吧。”叶涟浅淡笑了下。   燕泽玉一时间愣住,舌尖荡开栗子糕甜而不腻的醇香,少年愣愣看着叶涟嘴角的笑,盯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这似乎是,大晏国破后,他第一次看到叶涟露出这样轻松的笑。   只是那笑容转瞬即逝,燕泽玉再看过去时已经归于平静。   “辛钤对八殿下……似乎不错?”   燕泽玉讪讪勾了勾唇,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藏在剑袖之下的手都快将衣料抠破,含糊其辞地嗯了几句将这个话茬子糊弄过去。   垂头敛眉的他并未注意到叶涟眼底的沉顿忧虑。   叶涟不可能一直呆在太子帐中,将一小块包裹着才逃过检查带进来的尖锐刀片递给燕泽玉后,嘱咐过几句便离开了。   燕泽玉望着微微晃动的帐帘出神,片刻后,也提步出去。   金戈竟就守在帐外,抱臂靠在草垛子上,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忽略掉帐中人的需求,也不会不小心偷听到谈话内容。   见他出来,金戈那双圆顿有神的眼很快望过来,立刻站直了身体,朝他微微躬身,“玉公子想去哪儿?”   “我想找你们太子殿下。”   议事帐所个距离外观大小看上去竟与可汗帐相差无几,威严凛凛的竹黄色皮包,八人四对的弯刀卫兵来回巡逻着,严谨肃穆,若非是帐顶少了些朱璎宝饰点缀,燕泽玉还以为是到了那仇敌酣睡之地。   他和金戈被帐门外的侍卫拦下来,奴隶在北狄的地位很低、侍奉人的青楼楚馆之流更是地位最末,但金戈好歹是太子殿下面前露脸的奴隶,侍卫对他还算客气,没有太过为难。   但到了燕泽玉这儿,便不只是例行询问这么简单了。   “抬手,搜身!站过来点。”   燕泽玉被突然放大接近耳廓的声音震了震,视线收回来落到眼前的侍卫脸上,那双浑浊邪恶的眼睛盯得燕泽玉浑身难受,对方身上还传来许久未洗澡的汗臭味。   燕泽玉紧蹙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仿佛突然刺激到了从来都是被人恭敬对待的领头侍卫,弯刀自腰间抽出,亮白泛着银光的刀刃,折射的日光凑巧落到白刃,直直射向少年的眼瞳。   少年轻轻‘嘶’了声,抿着唇又往后退好几步,紧闭着眼复又睁开。眼前一片碎雪似的花白,揉了好几下,直到眼眶酸涩泛起湿意。   再抬眼时,金戈已经挡在刀前,健硕的大块头将少年完全挡在了身后。   金戈手上并未没拿什么武器,那领头侍卫大概也是看到这点,嗤笑一声便出言嘲讽:   “低贱奴籍的下等人,不就是太子身边一条狗吗?只会龇牙咧嘴地犬吠,得意什么呢?听说……你带来这人是晏俘里南风馆的出来卖的?装什么清高?我呸——!”   话音还未落下,一道皮鞭裹挟着疾风袭来,如飞速流窜的游蛇,恰好重重砸到那领头侍卫肩上,也不知是什么巧劲儿,鞭尾竟真似蛇尾一眼灵活,顺势围过那人的脖子绕了好几圈。   燕泽玉的视野被金戈挡住,并未瞧见一脸惊惶,捂住脖子的侍卫头头,却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到了立于帐前,身姿挺拔,动作利落拉紧鞭柄的男人。   随着辛钤手臂肌肉微微鼓起,身边忽地一声响,似乎是重物倒在地上。   燕泽玉视线顺着鞭子,略微垂头,猛地撞上侍卫那双浑浊不堪的怒睁的眼睛,心底一惊。   刚才还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领头侍卫,此刻却像狗一样趴伏在雪地里,胡乱挣扎。矮短的脖子被皮鞭缠绕着不断收紧,额头青筋浮现着迸裂突出,而他颈处的勒命软鞭仍在不断收紧,他不得不死死扣住鞭子,口鼻张大,舌头外翻企图呼吸。   模样更像狗了。   辛钤不知为何,显得很不耐烦,在那人濒死时嫌恶松开了软鞭,把人甩到雪地里。黑沉着脸色让人将这个侍卫拖下去处理了。   那语气凉薄地像是踩死一只蚂蚁。   那人脸朝下被拖走,鼻血横流,拖拽痕迹混合着殷红血渍,一直延伸很远。   燕泽玉压下砰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脏,抬头,忽地撞入辛钤那双深如幽井的眸子,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辛钤神情冷淡,遥遥望过来,燕泽玉险些接不住这一眼。   金戈粗犷的声线在耳边响起,“玉公子,可以进去了。”燕泽玉偏头,金戈正给他使眼色。   燕泽玉勉强回神,呼了口气,提步跟着辛钤进了议事帐。   帐内炭火烧得很旺,热气扑面而来,少年犹豫片刻,将披在身上的红绒裘衣解了放到一边。   环顾四周,偌大的议事帐内竟只有他们两人,左侧薄帘后隐约是一排排高大厚重的书架,陈列着竹简、卷轴;右侧帘子后则是横竖固定的足足有半人高的九州地图。   再往内,矮桌被做成内置凹槽的样式,沙土构建出四海八荒的地形,起伏凹陷,山川河流,尽收眼底。   燕泽玉呼吸一滞,隐晦地斜眼瞥过去。   呵,哪有这么偷看的?   辛钤低叹一声,真想敲开这人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装的水。   “小玉,过来。”   少年穿着辛钤前几日吩咐做好的新衣,米白单衬暗纹银丝花样,外层则是纯色,素净淡雅,束履腰封勾勒出少年细瘦的腰肢,而立领偏硬质,中和了身上的柔美,平添一抹英飒。   清隽笔挺,少年气十足。   燕泽玉磨蹭犹豫片刻,站到了辛钤面前,晃眼一撇,桌上摊开的黄卷竟是来自中原的传信。   就是反过来的字……不太好认……   这么想着,桌上的文书居然被转了个方向,正对着自己。燕泽玉短暂怔愣,伴随着轻笑,低磁的男声响起。   “跟做贼似的。”   燕泽玉没法反驳这话,讪讪抿唇,藏在剑袖下的手暗地里扣了扣指甲。   “来找本王,是有什么事吗?”   辛钤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心里对燕泽玉此行目的门清,但却含了逗弄的心思,故意等少年别别扭扭开口。   “这里……是不是只有我们?”燕泽玉看了一圈,至少明处是没有人的,但不防备暗地里有人偷听。   嗤,到是比之前长进不少。   辛钤眉峰轻挑,“没有别人了。有话就说。”   燕泽玉回忆着叶涟的嘱咐,将话术在脑海中回寰一遍才谨慎开口。   “你之前说,可以帮我……你打算怎么帮?”   作者有话说:   辛钤:惹我老婆的 都得死! 第19章 叫声哥哥   夜幕笼罩,辽阔旷远的天空下,星子散落点缀其间,人间的烟火气更甚,远处一堆堆篝火比星子更耀眼,橙红火苗跃动着,扰乱暮色。   叶涟避开篝火聚集处,猫腰潜行到了平旷雪原的边沿,这里是一大片葳蕤的深林。   青年藏于茂密的针叶林中,高大密匝的枝叶混合着夜色,将叶涟的身形隐藏得严合,他抹黑找到一处植被相对稀松的小空地,又观察好四周,确定无人后,抚了抚怀中的鸽子,将其放飞。   灰褐色的羽鸽在夜幕掩映下不算显眼,再加上树林层叠葳蕤,被守卫察觉射下来的概率会大大降低。   叶涟注视着信鸽爪上捆绑的小竹筒,复杂的情绪在眼底酝酿集聚,片刻后又散去。   羽鸽认得主人,在原地的上空盘旋一圈,接收到青年的信号,飞入高空,悄无声息向西南方振翅而去。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哨响,越过层层云霄,传得辽远。叶涟并不知这是什么声音,有惊无险地摸回了自己所住的帐房。   黑背白掌的海东青在听闻骨哨声后,即刻返回、飞驰而下,仔细看去,那一抹白的爪子似乎抓了什么活物。   劲风袭来带着乘云破空的气势,临了又在辛钤面前骤然停住,带起的清风微微吹起辛钤鬓角的青丝。这海东青灵性,像是故意跟男人玩闹似的。   辛钤抚了抚小黑脑袋上油亮顺滑的翎羽,“明天给你加餐。”男人将矛隼脚下抓着的鸽子放进笼里,取了竹筒中的信。   缓缓展开纸条,内里却是一片空白。   男人神色不变,纸张靠近烛台,均匀炙烤升温后,白纸上方才显出字迹。   一目十行地将纸上内容阅完,辛钤轻笑了声,眼底划过一抹幽暗,眼尾略微上挑着,薄唇翕然,道了句‘有意思’。   辛钤并未改动信中内容,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信纸按原来的形状折叠卷曲,捏着鸽子翅膀,重新装进了挂在爪上的细小信筒。   收手将羽鸽放飞时,一时不察,竟还被这小东西一口啄在手背上。   羽鸽的喙嘴尖利,用了全力的一啄虽然不至于流血,却也留下了一块泛红的痕迹。   辛钤眯眼,看着正低空盘旋的小东西,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丝杀意,但到底没动手。   那羽鸽似乎感应到什么,振翅转身,快速飞走了。   “嗤,小玩意儿。”   辛钤视线收回来,神色晦暗地盯着手背看一会儿,转而朝立在一边木桩上看戏的海东青招招手,“走吧,去看看跟这小鸽子一个性格的小家伙。”   子时三刻,在帐外围坐玩乐的人们大多休息了,只留下奴仆和巡逻的守卫。   太子帐内还未熄灯,余了些不甚明亮的烛火,晃悠悠的。   金戈守在门外,望见遥遥而来的颀长身影,赶忙迎了上去。   “太子殿下。”   男人将手中肉干全部喂给小黑后,将它放回天空。   擦干净手上的碎屑,视线扫过,下巴点了点帐内。   “他还没睡?”   闻言,金戈的表情一下就变了,神色惴惴,明明那么大个块头,神色却有些扭捏,昏暗的光线照着,那常年日晒的黝黑皮肤下泛出红晕。   辛钤还没见过金戈这副模样,饶有兴趣询问道:“他在干嘛?”   “呃……玉、玉公子说想沐浴……我……”   辛萨民族生来便是草原的臣子,牧牛放羊,粗犷豪放,以地为被、以天为席。   夏日雨水充沛时,在低洼地带汇集形成小水塘,男人们不拘小节光着膀子下去窜一道水便算作沐浴了;女人大多傍晚时分结伴来水塘边沐浴。   按理说,入乡随俗。   但辛钤可不认为那个矜贵的小东西愿意大冬天去终年不冻的湖泊沐浴。   能让金戈面红耳赤至如此……   男人挑着眉峰,掀帘入帐。   辛萨并没有中原人在室内放置屏风的习惯,有的只是分割帐内区域用途的提花帘。   所以一眼便能望到里面。   帘子轻透薄如蝉翼,烛光影影绰绰。   淡如烟尘的水雾袅袅升腾,少年身在雾里,精致漂亮的脸蛋有些模糊,尖俏的下巴撑在手臂上,整个人趴伏在浴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水花玩儿。一头青丝如墨,坠在身后,愈发显肩膀单薄,身段漂亮。   饶是不近女色的辛钤,也暗了神色,男人滚了滚喉结,提步时故意踏出响动。   谁知道少年眼皮都没撩一下,单手捧了些水珠撒到侧颈。   清透的水,晨露似的,划过线条优美的脖颈,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色脉络都透着冶艳。   燕泽玉以为是金戈进来了,扬声道:“金戈,不用加热水了。谢谢你——”声线被水汽晕染地略显沙哑,浑身泛着股慵懒劲儿。   没有人回答。   燕泽玉正放空脑袋发呆,等了半刻才回过神来。   金戈怎么不说话?怎么没听到出去的脚步声?   心底一惊,少年手忙脚乱地想站起身,又想起自己如今一丝不挂的状态,刚起身又猛地往热水里缩回去,仓促间溅了不少水渍出来。   辛钤敛了眉眼,掀开提花帘进来,也不在意地上斑驳的水迹,瞧着满脸防备惊疑不定望向自己的小家伙,反倒觉得有意思。   少年清透的眸底倒映着辛钤轻佻的表情,整个人都缩到了离男人最远的边缘,下巴轻触水面,层层涟漪让水下的酮体也跟着荡漾。   辛钤看得呼吸一滞。   他绝非什么良善之辈,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当初六皇子把人送上门来时不动他,是因为还不确定这人什么身份。   现在嘛……   辛钤欺身捏住少年尖俏的下巴,视线扫过少年因为被迫仰头而绷紧的脖颈线条,忽然想起白日里这人站在叶涟身后的小模样。   “涟哥哥……你都是这么叫你表哥的吗?”   此时,燕泽玉还没察觉哪里不对劲,只是觉得辛钤找事儿的话题起得有点烂。   “嗯,我、我一直都是这么叫的。”他如实回答。   “哦?”   男人凑到他耳边呼了口气,酥酥麻麻的痒意顺着耳根直窜全身。燕泽玉也能感觉到自己脸颊逐渐上升的炽热温度。   没给他反应时间,辛钤薄唇翕然,“既然如此……小玉今年及冠了没有?”   言语间,辛钤挑了一缕半湿润的青丝,放在指腹间来回捻揉,细碎的摩擦声在静夜里十分明显,一下一下,仿佛磋磨的不是发丝,而是燕泽玉那颗不安的心。   燕泽玉眉心一跳,被摩擦声激起了浑身鸡皮疙瘩,水底下的环抱的手臂相互搓了搓。   “未曾及冠……怎、怎么了?”   “那我比你大。”男人指尖轻佻地略过少年白皙的锁骨,“叫声哥哥听?”   燕泽玉被摸得打了个颤,也不知道是水温凉了还是锁骨的皮肤太敏感。   他瞪大了杏眼,对辛钤这个奇怪的要求感到震惊,但辛钤面上认真的神情不似作伪。   燕泽玉咽了口唾沫,吞咽声在安静的室内异常明显,内心隐藏的胆怯被放到明面上,燕泽玉双颊的绯红更甚。   他深吸口气,挣脱了捏着下巴的手,往后靠了靠,后背紧紧贴着木质浴桶的边沿,冰凉的温度让他整个后背都泛着寒意。   燕泽玉低垂着头,脑门都快贴到水里去,他企图让脸颊高热的温度降下来,但升腾的水汽暖热,丝毫作用也无。   他不想叫哥哥。   这个称呼是属于他的太子大哥的,那个、会偷偷给他带宫外糖葫芦的哥哥。   贝齿死死咬住唇瓣内侧的软肉,直到口腔被铁锈味充斥,燕泽玉才倏地松口。   辛钤看不清阴影下少年的表情,却能看清那细微抖动的薄肩,那截细腻如凝脂,细长又脆弱的天鹅颈。   几缕湿润的青丝弯弯绕绕黏在上面,像是莹白瓷器上,匠人精心描摹的花枝。   “哥……钤哥哥……”   “嗯?”   辛钤凤眸微睁,漆黑的眸子跃动着烛火也悄然划过一丝惊讶,男人定定看着少年,足足好几秒,才移开视线。   ——没人叫过他‘哥哥’。   他那些所谓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没叫过。   落魄时,那些衣着华贵佩玉镶金的兄弟姐妹们,高高在上地俯视他,针脚细密精致的马靴踩在他脊梁上,言语轻捏地叫他狗杂种、叫他黑眼睛怪物;   待他成了头戴金冠的太子,那些兄弟姐妹又都换了面孔,捧着金银珠宝来认错,狂扇耳光道歉的也不是没有,低声下气地称他为太子殿下。   跟着母亲逃到中原时,母亲拉着他的手放到微微隆起腹部,告诉他‘以后你就有弟弟妹妹了,做哥哥的要照顾他们哦’。   “真的吗?我要当哥哥了?!他会叫我哥哥,对吗?”   但辛钤终究没听到那声期盼已久的‘哥哥’。   当时母亲还说了什么,时隔多年,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唯有那群肌肉虬曲鼓囊的大汉将他和母亲拉开时,母亲素白裙摆被鲜血染红的一幕深深印在辛钤的脑海里。   那抹殷红格外清晰,十几年了,也未曾褪色。   辛钤本是存了逗弄的心思,以为骨子里藏着骄傲的八皇子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松口。   只是没成想……   燕泽玉当真开口喊了他声哥哥。   但又有些不一样。   不同于血缘关系的羁绊,少年这声憋了半天才从口中含糊吐出的‘哥哥’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辛钤歇了心思,敛眸扫了眼怯怯的还在发抖的小家伙,抿直嘴角,转身直接离开。   燕泽玉在男人转身后,有一瞬间没收好神情,脑海里闪过叶涟嘱咐他的画面,燕泽玉唇瓣颤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将这抹颤抖压下去,面色如常地拨弄浴桶里的水。   半柱香的时候后,提花帘背后终于有了动静。   舀水声似春落酥雨,淅淅沥沥,若隐若现。辛钤将心底冒出来那点异样按下去,掀了门帘直接出去了。   不同于帐内暖和,室外寒气深重,冷风扑面而来。辛钤对着风口站了会儿,直到肺腑都冷下去。   金戈没等到他吩咐,仍旧是站在草垛子边儿守着,辛钤扫过他脚下的木桶。   “他让你去打热水,你就去了?”   金戈心头一跳,刚要跪下认错领罚,却听到太子殿下又道:   “算了。你再去打一桶热水来,进去顺便添些炭。”   金戈:“……是!”   作者有话说:   辛钤不小心踩了小玉的雷点,哎,叫什么哥哥啊。   为什么星星的评论这么少!你们评论一个字我都高兴的!QAQ   (本章修改了一下,如果之前看的是两千字版本的宝贝可以清理缓存之后重新看一下:D 第20章 同床共枕   “外边天冷,殿下把这狐裘披上吧。”   辛钤微微侧目,金戈应当是返回帐中特意取了狐裘来,稍顿片刻,辛钤颔首让金戈为自己披上了。   今晚的月光不明朗,一如当年母亲去世的黑夜。   灰蒙蒙的云层半透光,像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灰黑粘液。远山也被扫上一层阴霾,一眼望不到尽头。   打更声从远处传来,竟已丑时四更*了。   辛钤神色冷淡地收回远眺的目光,视线却在那顶属于可汗的极尽奢华的帐房回寰停滞了半晌。   金戈顺着殿下的眼神极目望去,看见王帐特有的金羽装饰,又猛然收回视线,安静谨慎地立在一旁不再发出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子淡漠地启唇。   “回了。”   太子帐的烛火还未熄灭,远远望去倒像是漆黑人间里唯一的亮光。   辛钤为自己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的想法而感到荒谬。   明明周围还有别的燃烧的明亮篝火,不是吗?   他最近似乎对燕泽玉太纵容了些。   燕泽玉并未睡着,躺在床榻内辗转反侧。   猛然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惊讶。   叶涟跟他分析过,巫医既然说他身上的伤恢复好了,那辛钤肯定会跟他睡在同一间帐房里。   ——无论辛钤是真想对他干什么,还是掩人耳目瞒天过海的计策。   辛萨太子的身边不可能留下晏国俘虏。   除非这人只是个空有美貌,只会侍奉男人的小倌儿。   别人到时候,只会谈笑几句,原来禁欲克制的太子殿下也有被迷住的时候。   燕泽玉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脚步声越发接近,最后稳健地停在了床榻边。   燕泽玉甚至能感觉到男人探究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弋、打量。   辛钤平日里的视线太有压迫感,总让他败下阵来,这次也不例外。   燕泽玉虽然阖眸看不见,脑海里却能自动浮现男人那双点漆似的幽深双眸,狭长、拥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紧张,衾被下握拳的掌心有些滑腻,但燕泽玉不敢松动,生怕被发现了。   半晌,辛钤似乎是看够了,将外袍解下叠放在一边,只着单衣,掀开了被子一角。   燕泽玉听着耳边‘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响,一个不小心,呼吸乱了刹那。   辛钤自然发现了。   男人上榻的动作一滞。   帐内的烛火并未熄灭,摇曳的暖光照在少年白皙的面庞,鸦羽似的睫毛投下一片颤动不停的阴影。   燕泽玉也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颤巍巍睁开眼,对上辛钤那双恍若死水的眼睛。   今日的辛钤貌似有些奇怪,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两人对视半晌,燕泽玉先移开了视线,抿着红唇往床榻内侧挤了挤,似乎是在给辛钤空出更大的位置。   少年那头如瀑如墨的青丝披散开,倒是让辛钤想起这个小家伙不会绾发,被他询问时,拿着发带胡乱给自己系了一通的场景。   “怎么还没熄灯睡觉?”   辛钤踱步到半米远的烛台,挑了下灯芯。   烛火晃动一下,光亮更甚,狼纹图腾雕刻的铜质烛台倒映在那片纯黑的瞳孔中,影影绰绰,琉璃似的。   少年半垂着头,平眉敛目,并不看他。鬓角一缕青丝顺着少年的肩头滑落到侧脸,影子在白皙光滑的脸颊上晃悠悠。   烛火忽然又暗了下,少年的神色隐没在暗处,刹那间显得很模糊。   莫名的风很快便消失了,烛火恢复到平稳亮堂,辛钤再次打眼过去,只能瞧见对方颤动不停的眼帘。   “等你回来。”   辛钤顿了顿,方才想起这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话。   见辛钤沉默着,燕泽玉强压下内心的慌乱,抿抿略显干涩的唇瓣,呐呐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没熄灯,等你回来。”   辛钤神色晦暗地定定看着他,好几秒,眼神跟听到少年叫他‘哥哥’时如出一辙。   这样态度的转变大概是从何开始的呢?仔细想来,似乎是燕泽玉跟叶涟单独谈过之后。   辛钤心底觉得好笑。   他对叶涟背后打的算盘不置可否,但叶涟大抵没料到,少年的演技实在拙劣,那点小心思掩藏得也不高明,在他这个老狐狸面前无处遁形。   辛钤轻轻嗤笑一声,原本沉寂的心情竟莫名好了些。   他不打算摊开来明说,恶趣味地反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乖?”   男人放下挑灯芯的竹簪,顺势搁在烛台边上,竹雕簪子碰上铜质台垫,辛钤故意加重了力道,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果不其然,小家伙像是受到声音惊吓的小兔子,肩膀抖了抖。   燕泽玉没应声,心尖儿也跟着这声脆响紧紧一跳,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叶涟嘱咐的话,一边想一边祈祷辛钤对他无意,只是利益牵扯才不得已同住一屋。   男人踱步过来,掀开被子上了床,男人似乎有恃无恐,大方地占据了他空出来的位置。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拳不到,若是再安静些,彼此的呼吸声都能数清楚。   燕泽玉从未与外男同床共枕过,这会儿呼吸都停滞了,板板正正地平躺在床榻紧贴内侧,望着床榻上方的精致帘幔,一眨也不眨眼,浑身僵硬地仿佛枯死多年的老木。   辛钤察觉到小家伙错乱的气息声,撑着脑袋偏头望他,调笑道:   “刚才说‘等我’的时候不是挺能吗?现在又鹌鹑似的胆小了。”   见小家伙缩在床边紧贴墙壁,恨不得跟他隔开楚河汉界的模样,辛钤不免失笑。   “我不碰你。你的身份,若是要安安稳稳在辛萨留存下来,只能跟我一起。”   少年听见他说完‘不碰’之后,浑身都放松下来,也不再紧靠着背后的墙壁,呼出一口浊气,自以为隐蔽地抬眼瞟了辛钤一眼。   燕泽玉基本没这么晚睡过,刚才又神经紧绷,一放松下来就开始犯困了,没忍住生。理。反。应,捂着口唇打了个哈切。   烛火摇曳,那双瞳泛起湿意,剪秋水似的荡着层层涟漪。   明亮、清透,像高悬天边的一弯月亮。   辛钤多看了几眼,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对燕泽玉多出几分的纵容到底从何而来。   太像了。   “头发干透了吗?”   “呃……嗯。”   燕泽玉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长发,想起方才自己烘头发时手忙脚乱差点把头发点着的事儿,神色讪讪,又有些后怕。   耳廓处突然被轻擦了下,冰凉的触感。   燕泽玉猛地回过神,眼神一扫,正巧看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从鬓边略过,轻轻将一缕调皮的发丝捋顺了。   男人的手很凉,像蛇的鳞片。   少年沉默着,暗暗默念‘不能开罪辛钤,要不露痕迹地讨好’,控制住身体本能的闪躲,僵在原地任由男人拨弄,他垂着眼,并未看见辛钤眼底戏谑的笑意。   燕泽玉全然不知自己的小心思落了空,思忖一番后艰难开口。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剩下的关心的话噎在喉咙里,在舌尖含糊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是外面太冷了吗?我看你走时没带大氅。”   少年原本的音质就很清澈纯粹,清风朗月,说这话时还故意软了声调,春水化冰似的,有种江南水乡的呢喃温软和娇贵。   燕泽玉不是没用这种故意捏造的声音撒过娇,相反,在大晏皇宫时,他对撒娇卖乖这件事儿可谓熟稔。   父皇母后、哥哥姐姐都被他用这个手段荼毒过,骗了许多奇珍异宝、美食珍馐。   但……面对辛钤……总觉得奇怪。   燕泽玉有些牙酸,衣袖下的手臂也起了层恶寒的鸡皮疙瘩。   辛钤将少年隐晦的神色看在眼里,这种自损八百的讨好方式简直把他逗笑了。   正了正神色,男人顺势用冰凉的手背蹭过少年瓷白的侧脸。   “还好,我天生体寒,烈日酷暑也是这般温度。”   “哦哦哦……好的……”   燕泽玉抿着唇,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索性将半个脑袋埋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朝辛钤缓缓点头。   大抵是下半张脸被遮住,那双明亮的杏眼更引人注目了,眸子忽闪忽闪的,仿佛坠满星子。   辛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画面……   腰佩白玉的富家小少爷弯着眉眼,也不嫌弃他脏乱,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到他唇边。   男人神色忽然淡了下来,片刻后,敛眉阖眼。   “好了,睡吧。”   作者有话说:   *丑时四更:现代凌晨2:30左右   不是替身梗 :D 第21章 小忍大谋   翌日,燕泽玉从软榻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了辛钤的影子。伸手探过去,衾被一片冰凉。辛钤应当起床有一会儿了。   跟着金戈偷师许久,燕泽玉已经学会自己绾发,拢结与顶,再盘结挽髻,并以簪贯之,使其不易松脱。   少年像模像样地将玉簪插进发髻,虽然没有金戈的手艺那么好,但也算是学成了。   金戈照常守在帐门外,老实巴交的憨厚模样。   “你家太子殿下去哪儿了?”   “太子殿下今日有事情要处理,走之前吩咐了,玉公子想干什么都可以。”   “想干什么都行?”燕泽玉狐疑地觑了他一眼,“真的?”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自然不假。”   燕泽玉想起上次自己趁着辛钤被外派任务的空隙逃跑,又被抓回来。轻啧一声。   这还是燕泽玉第一次来叶涟住的地方,竟然是辛萨奴仆们休息的帐房,十几个人挤在一起,酸臭的汗味被闷在狭小的半封闭空间里发酵,愈发难闻。   难怪上次见面时,他在叶涟身上闻到一股异常浓郁的劣质熏香味,原来竟是为了遮掩身上沾染的气息。   心里酸胀得紧,十分不是滋味。   燕泽玉掀开一道缝隙,密密麻麻的床位一直延伸到室内,有人正在补觉,也有人坐着出神,更多的是空着的床位。   透过缝隙,燕泽玉一个一个打量过去,但并未看到叶涟的身影。   心脏一沉,担忧猛然袭来。   燕泽玉本想深吸口气缓解一下,但这里的气味的确难闻,到底是忍住了。   就在他想进去找人时,手臂被人从身后拽住,整个人被拉得站起身来。   “你怎么在这儿!”   声线沙哑苍老,辨识度很高,不用转身也知道——是叶涟。   高悬的心脏落回胸膛里。   叶涟将他拉着去到另一边偏僻的小空地,全程眉头紧蹙,薄唇紧抿。   “我来找你啊!”   叶涟杵在原地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这里人多眼杂,你来太危险了!”   说话时,叶涟一直侧着脸,像是不愿意正眼瞧他似的。   燕泽玉知道叶涟不是这样的人,凝眸打量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   他趁叶涟一时不备,换步到对方右侧,看清了叶涟右脸红肿的巴掌印,下颚处甚至有些渗血,足以见得这一巴掌最初落下时有多用力、多怨毒。   少年惊呼出声,“涟哥哥!你、怎么会!这是谁干的!”   燕泽玉转身就要朝外面走去,一副气势汹汹要找到罪魁祸首狠狠教训的模样。叶涟赶紧把人拉住,压着眉眼对燕泽玉摇了摇头。   “不可。”   “但是……你都被打成这样了!不教训一下,他们岂不是要得寸进尺?!”   叶涟按下激动愤懑的少年的肩膀,确认四周空旷无人后,才附声在燕泽玉耳边。   “比起大计,这点小伤小痛算不得什么。八殿下,老话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的路还长——”   连身边唯一亲近的人都保护不了,燕泽玉有些失落,但在叶涟严肃的眼神中,还是收起表情点了点头。   只是看着叶涟原本俊秀英朗的脸变得红肿不堪,他心里还是难受。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什么。   “涟哥哥,上次辛钤给我的玉脂膏还未用完呢!活血化瘀,效果很好!我这就去给你拿!”   沉浸在喜悦中的燕泽玉没注意到叶涟听完这话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刚要转身,手腕就被攥住了,力道大得生疼。   “玉脂膏?辛钤给你用玉脂膏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叶涟:我家鲜嫩水灵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 第22章 年节将至   “玉公子怎的又回来了?”倚靠在草垛子边儿的金戈直起身,以为燕泽玉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迎上去。   燕泽玉讪笑,冲金戈摆手,自己转身进了帐房,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先前用到还剩一半的玉脂膏。   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珠圆玉润,软木塞封着瓶口,密封保存的,想来还能使用。   叶涟住的帐子人多眼杂,说话不便,思虑片刻后,叶涟带着少年绕到后山山脚,找了块平坦光滑的石板并肩坐下。   燕泽玉将瓶子递给叶涟,青年枯瘦的手接过去,定定看了好几眼才收进袖子里。   燕泽玉没去看对方红肿的侧脸,而是盯着不远处被积雪压弯的枝杈,重重叹气。   遥想几个月前,叶涟是太子大哥最信得过的幕僚,朝堂上尽进忠言,批驳邪佞,也算是清廉官吏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却声带尽毁,枯瘦如柴,若非那双锋芒暗藏的双眸,当真是看不出一点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说起来,他自己也变了许多。   以前大晏皇城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的八殿下,如今……却也能席地而坐,自己绾发插簪。   山脚温度低,燕泽玉捂着下半张脸哈气,一团白雾聚集耳后散开。叶涟看着,忽而说道:   “这场雪停后,便是年节了吧?”   算算日子,的确是临近了。燕泽玉点头,应了声。   话到这儿便停住了,年节……总是要跟亲人相聚庆贺的。   叶涟似乎意识到自己话题没起好,清清嗓子,转而说起昨儿趁夜送出去的书信,顺道与燕泽玉讲解了如今西南方的局势。   少年片刻晃神,强迫自己耐下心来。   大晏曾是拥有五百年根基的中原霸主,就算近三朝皇帝平庸甚至昏聩,让这座高山轰然倒塌,但也还留了些余地和生机。   他们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一线希望。   “辛萨入侵得急切,战线也长,后期他们也疲软无力,所以并未追击攻打西南。峡裕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镇南将军的兵力全都囤积在此。不少流离失所的大晏人也都在逃往西南……”   几番讲述询问下来,竟也过了一个多时辰。   燕泽玉从小到大就没再尚学苑认真听过几次学,但这次却听得全神贯注。   叶涟的声调四平八稳,神色冷静淡然,仿佛真的只是个为他讲学的太傅,但那沙哑声线里微不可察的停顿还是被燕泽玉听出来了。   这一字一句,并非泛黄纸页中前人记录在册的冰冷史料,而是每个大晏人都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流血、牺牲、杀戮、掠夺……   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世。   雪下得愈发大,纯白的花瓣翩翩落下,掩盖掉这片土地上发臭发烂的痕迹。   他们都未带伞出来,雪落到脸上、手上,涔凉刺骨,叶涟略显单薄的衣衫肩头很快浸湿掉。   燕泽玉催促对方快回去。   临了,燕泽玉忽而转身,道:“我让辛钤安排你换个地方住吧。”   不出他意料,叶涟拒绝得果断,“不值得。”   言语未尽,燕泽玉望着叶涟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其中意思——   为了他去求辛钤,不值得。   傍晚时分,辛钤回来了。   听到外面动静时,燕泽玉正用着晚膳。   圆桌上的菜肴虽比不得他在大晏时九荤十素的规格,但也算是精细用心,全是晏式菜品,燕泽玉总嫌弃腥味重的马奶也被换成了清茶。   思忖半刻,燕泽玉放下手中碗筷,提步走到门边,抢在帐外的人的前面掀开了帘子。   辛钤正好站在帐外,奴仆簇拥为男人撑着油纸伞,风雪不曾侵扰他分毫。   燕泽玉总觉得眼前人有些别扭,定定看了会儿才找到原因,辛钤今日穿着与平日里落拓野性的狄制服饰不同,而是换了一身清雅又不失贵气的中原服饰。   一头青丝高束与头顶,以冰透柔润的玉冠固定,暗紫色狐毛大氅下是一身纯黑的方心曲领的长袍,质感厚重,用细密的针脚刺绣着瑞兽纹样,腰封华美精致,镶嵌在上的宝石折射着金贵的光晕。   整个人高挑英俊,气势凛然。   不像是蛮荒之地出来的,倒像是中原的名门望族之子。   再加上辛钤那双完全不掺杂异色的眼眸,纯粹的黑,恍惚间,燕泽玉还真以为辛钤身上流淌着大晏的血。   “怎么出来了?”   望着辛钤俊脸发呆的燕泽玉被这声音惊得回了神,结结巴巴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吐出。   “等、等你回来用膳。”   辛钤似是不经意地转头,余光往后瞥了眼,眸色忽冷。   燕泽玉正想顺着男人的角度小心打量过去,却听见辛钤小声道:“别看。”   男人嘴角荡开一抹笑,提步拉近与少年的距离,旁若无人地揽着对方细瘦的腰肢拉进怀中,姿势亲密地一起进了帐。   大抵是室内炭火烧得旺,少年穿得不算厚实,腰肢被衣料勾勒得格外柔软纤细,不盈一握似的。   男人冰凉的手掌顺着腰线抚摸,感受到少年骤然绷紧僵硬的身体,故意凑到燕泽玉耳边轻笑,热气喷洒在耳廓,激起赫然红晕。   直到帐帘完全落下,辛钤才松开桎梏对方的大掌。   目光扫过明显动过的菜品,辛钤拍拍少年的细腰,心里对这小玩意儿低劣的讨好感到好笑,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情绪,只冷下脸哼声。   “这就是等我回来用膳?”   小家伙果然被吓到了,肩膀一哆嗦。他不明白,明明刚才还轻佻扶腰的男人怎么突然变了脸,杏眼微敛心虚地四处打量,瞥见吃了几口的糖醋鱼,微顿。   少年耳后的红晕染上脸颊,呐糯的模样看起来乖极了,眼睫密密匝匝垂落着,如同矜贵凤蝶微微扇动的翅膀。   “我……我刚才就吃了一小口……”   芙蓉粉面、糯软声线,总是令人愉悦。   辛钤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敛眸勉强遮住眼底的幽暗。   燕泽玉也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辛钤仿佛从没只问过他似的,对坐举箸,第一筷就夹了那道糖醋鱼,银箸恰好覆着被燕泽玉吃掉一块儿的地方,取了一块腹肉。   燕泽玉的视线紧跟,看到这一幕,呼吸微顿。   按照大晏皇室的礼制,这举动跟吃剩菜也相差无几,他还以为辛钤不会再动这道菜了,谁知道……   少年悄悄抬眸,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男人,见辛钤面色如常,高悬的心脏才落回去。   辛钤应当不太了解大晏礼制吧?或是,辛萨族没有这种说法?   小插曲并没有让燕泽玉忘了这顿饭的目的,注意到辛钤放下筷箸,少年斟酌着开口。   “辛钤……你能帮叶涟重新安排一间帐房吗?”这回,他没听叶涟的话。   闻言,辛钤轻飘飘地觑了他一眼。   燕泽玉骨子里的高傲藏得不算好,望向他的眼神里,坦然大于祈求。像是笃定他会答应。   男人偏不让他轻易如愿,好整以暇抿一口清茶,茶盏放下时磕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茶水晃动荡起圈圈涟漪。   “等年节后,迁都中原之事便提上议程了。”   辛钤忽然换了话茬,燕泽玉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拒绝的说辞——节后迁都,这时候重新安排帐房,也住不了多久。   “可……”少年面露迟滞,衣袖下的手握了握拳。   “你刚才叫我什么?”   “嗯?”   “求人可不是你这么求的。”   意思显而易见,但燕泽玉不想叫对方哥哥,敛眉耷眼地沉默不语。   辛钤竟也不着急,拂了拂茶碗,气定神闲的样子简直像深山茶亭中品茗的深藏不露的高人。   燕泽玉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过了很久才调整好语气,呐糯地开了口。   叫出口的却并非钤哥哥——   “阿钤,你能不能帮我表哥重新安排下?”   明明是辛钤先出言撩拨的,真让他放下身段,软糯糯地喊了,男人却又不开口,狭长且凌厉的眸子定定望着燕泽玉,里面是化不开的黑雾。   雾气之后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燕泽玉看不懂。   男人从鼻腔里发出轻哼声,也没说同不同意,不知从哪儿拿出油纸包裹着的物什,剥开来,竟是串晶莹剔透红彤彤的糖葫芦。   大概是被一路捂着回来的,辛钤的体温将糖衣微融,半凝固的糖液欲滴未落,看上去黏糊糊的,不脆。   但这并不影响燕泽玉的惊喜。   糖葫芦,好久没吃了。上次尝到,应当是太子大哥微服出宫时偷偷给自己带回来的。   思及此,燕泽玉一阵恍然,一幕幕画面闪过眼前,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嫣红山楂外裹着糖霜,味道甜滋滋的,燕泽玉耸动鼻尖闻了闻。   “糖葫芦、给我的?!”   少年肉眼可见的兴奋,杏眼微睁,清澈眼底像是落满星星的湖面。   辛钤目光在他上半张脸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就连沉浸在兴奋中的燕泽玉都察觉到。   男人犹如实质的目光一寸一寸划过,甚至比父皇曾经描摹丹青中母后的眉眼时更慎重。   少年紧张地眨眼,密密匝匝的睫毛盖住那深棕色的瞳孔。   好半晌,燕泽玉听到男人应答。   “嗯,吃吧。”   作者有话说:   想要海星QAQ 第23章 湖底沉尸   燕泽玉没想到自己会撞见辛钤杀人的场面。   冬末寒天,日头落得早,皎月当空,挥洒碎冰晶般的白霜。   辛钤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攥着那人的后衣领冷漠地将人按进刺骨冰水。狠戾、冷血,黑沉沉的瞳孔泛着寒光。   气泡咕嘟咕嘟上升浮出水面,氧气耗尽,那人死死扣住石台的手泛青泛白,终于开始扑腾拍打水面,周围溅起无数水花,甚至滴落到辛钤华贵精细的黑袍上。   男人不躲不避,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仍旧牢牢按着那人的脑袋上,直到挣扎的力道逐渐微弱,才扯着头发将人拽出。   燕泽玉躲在柴火堆后,死死捂住口唇,连丝毫呼吸声都不敢泄出。   借着孱弱的月光,依稀看出那个要死不活瘫倒在地上的人的脸。   是那日议事帐外对他百般阻挠的侍卫头子!   刚喘过一口气,这人便红着眼眶爬跪起来,满头白雪,毫无尊严地以头抢地,歇斯底里,“太子殿下,小的说!我全都说!”   寒风冷冽,那人皮肤上的水珠结成冰霜,刺茬茬地挂在脸上,嘴唇乌青不停发抖,说话却一点不含糊,生怕迟一步就会被活活溺死。   “都是二皇子!二皇子给了小的一箱金银珠宝,让小的试探……试探您和那小倌的关系!奴……奴不是有意偷看,也不是有意得罪!求求太子殿下饶奴一命啊!”   原来先前辛钤回来时余光后瞥竟是有人偷看。   燕泽玉心乱如麻,却听见一声惨叫,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应声望去。   那人被辛钤重新提着衣领按入水中,水花四溅,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招供也是死路一条,那人爆发出濒死的剧烈的挣扎和闷哼。氧气迅速耗尽,挣扎徒劳,只会死得更快。   不过片刻,水花渐渐微弱、趋近于无,水池里的人彻底没了动静。   散乱似杂草的发丝漂浮在水中,远远望去,水里黑影晃荡,如怨气深重的恶灵水鬼。   不远处便是那片终年不冻的湖泊,月华静悄悄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闪烁着细碎的光。   辛钤接过金戈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将手上沾染的水渍擦干,惨白的月光亲吻男人的手指,剔透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妥帖,像是块完美无缺的美玉。   那无名侍卫被绑在大石头上,顺着岸边推进湖里,一点水声都没溅起,悄无息地沉入了湖底。   再看辛钤,面无异色,望着湖面的神情平静自然得仿佛他只是出来赏月观景。   燕泽玉虽然早就知晓辛钤手中必然沾过人血,却没料到他会把一条人命看得如此轻,像无意间踩死一只蚂蚁,眼底并无悲悯,也无可怜,有的只是平静下暗藏的邪肆。   凉薄得可怕。   “出来吧。”   男人薄唇翕张,漫不经心的朝燕泽玉躲避的方向侧目,一半脸迎着月光,一半则隐没在黑暗,有些不寒而栗的邪气。   燕泽玉不自觉滚了滚喉结,两人似乎隔着杂乱柴堆的缝隙对视了一眼。   燕泽玉接不住那眼神,胆战心惊地闭上眼,屏息凝神,像是被人拎住后颈似的,一动不敢动。   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自己应当没弄出什么动静啊。   辛钤是真的发现他了?还是在诈他?   脚步声愈发接近,一步一步,仿佛脚下踩的不是雪地,而是燕泽玉疯狂跳动的心脏。他一手捂着口唇,一手捂着胸口,急速跳动的脉搏像是下一刻就要爆炸。   但辛钤并未走到柴火堆后面来,脚步声在柴堆后戛然而止,停顿片刻,向远处走了。   男人领着手下的人从另一条小道离开。似乎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诈一诈附近是否有人偷听。   知道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了,燕泽玉高悬的心才骤然回落。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却没成想,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腿酸麻得紧,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   明明寒冬凛冽的天气,少年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燕泽玉深吸一口气转身,涔凉的冷气让肺腑都发僵。   离开前,少年最后望了眼波光如镜,能透出美好的湖面,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说:   嘿嘿 还是求求海星QAQ~ 爱你们哦~ 第24章 小玩意儿   雪突然下大了,寒风凛冽,地面的积雪没等到晴天融化,反而有越堆越厚的打算。   夜路难行,燕泽玉不敢原路返回怕碰到辛钤,只得走了另一条小道。   少年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绵软雪地中,发出疏松的踩压声。   他得赶在辛钤之前回到帐房才行……   老天仿佛在跟他开玩笑,骤雪忽降不说,风也大得离谱。   燕泽玉的脸颊被呼啸寒风刮得生疼,迫不得已往衣服内埋了埋。   努巴湖距离太子帐的距离不算远,但也不能说近,燕泽玉走的小道又不好走,他尽全力跑回来,却也没赶得及。   帐房内隐隐透出烛火的暖光——辛钤已经回来了,在他之前。   辛钤肯定会盘问他外出的缘由,好在燕泽玉在回来的路上准备好一套说辞,在心中反复默念练习。   定了定神,他提步进去。   辛钤倚靠在外室的软榻,小木桌上温着茶,男人那双方才溺死了人的、无瑕白玉似的手覆上茶盖,轻轻撇去茶水上浮的沫子。   一举一动如同画中仙人,雅致而不失贵气。   可燕泽玉完全没有细细欣赏的精力,脑中那根弦已经绷到最紧。   果不其然,辛钤放下了茶盖,瓷器磕碰发出声脆响,询问紧随其后。   “怎么现在才回来?”   这话问得平淡,语气中一点责怪的意思也听不出来,但燕泽玉不敢放松。   他注视着辛钤那张生得极好看的脸,抿了抿唇,强装镇定地回答道:“我方才去找叶涟,聊得兴起,忘了时辰,这才回来晚了。”   少年的手藏在剑袖之下,紧握成拳,手心被冷汗浸湿。他仔细回忆刚才自己的一番话,声线略微有些紧绷,但还算正常范围内。心下稍松。   辛钤扫过少年肩头细雪融化后浸湿的痕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叶涟没给你拿把油纸伞?”   “呃……叶涟哥哥那儿只有一把伞……我、我担心他明天没有用的,就没要他的伞。”   也不知道辛钤信没信。   男人面色不辨,朝他扬扬下巴,示意燕泽玉坐下。少年照做,在男人对面落坐。   半晌,温好的热茶被推到了燕泽玉面前。   青凤髓特有的清淡雅致的茶香扑面而来,随着茶叶沉浮澄澈茶水的色泽逐渐加深,呈淡棕色。   茶香味并未让少年放松下来,燕泽玉还是有些坐立难安,捧着暖烘烘的杯盏呆愣愣的。   辛钤抿了口茶,少年的视线随之而去,望着那双凉薄的唇被茶水滋润,泛出些通透水光,煞是好看。   “不尝尝这茶?”薄唇翕张,语调慵懒。   燕泽玉勉强回神,将视线从男人唇上收回,垂眸啜饮。   青凤髓的口感醇厚清雅,向来是大晏御用茶品,母后偏爱这味道,建安上贡的茶饼大半都被送到了坤宁宫,是以,母后宫中总是飘散着这股子茶香。   御用茶品自然也金贵,对煮茶温茶的手法极为看重,稍有不对,便是暴殄天物,良茶有瑕。宫中煮茶的奴仆都是经过长年练习,而后纯熟的。   只是没想到……辛钤,堂堂辛萨太子,煮茶的手艺居然不错。   茶香纯粹,恰如其分,浓淡适中,水温足够暖胃又不会把茶气冲散。   饶是挑剔如燕泽玉,也说不出这盏茶有何不妥之处。   “你怎么还善茶艺?”   辛钤微顿,再啜了口凤髓茶才开口:“母亲喜欢,便跟着学了。”   这倒是意料之外,辛萨太子的名号凭借杀伐果断阴晴不定而响彻九州,却从未听人提起过辛钤的母亲。   鬼使神差地,燕泽玉接了话:“我母后也喜欢品茶。”   辛钤没再追问他晚归的原因,将茶具用热水滚烫几遍后收好,整齐统一、连茶盏外花纹的朝向都精确一致。   燕泽玉站在一旁颇为无措。   上去帮忙吧……又怕自己把上好的茶具摔了;不去帮忙吧……总感觉辛钤堂堂太子,像是在服侍自己似的。   燕泽玉的视线在茶盏上停顿片刻后才挪开,金戈进来将整齐放置于茶台上的器具小心收了出去。   “听说凤髓茶饮后不燥,反而能安眠助睡。”   燕泽玉点点头,民间虽少有凤髓茶,但传闻也有些道理。   “凤髓茶的确适合傍晚饮用,助眠安神,在众多茶品中独树一帜。”   辛钤颔首,起身往室内走去。   “更衣就寝罢。”   分隔内外室的提花帘飘忽悠悠,燕泽玉的心也跟着晃荡,等了半晌,估摸对方已经换好衣服后才掀帘进入。   辛钤一身米白色单衣,玉冠拆解,没了束缚的青丝如墨如瀑,落拓披散在身后,衬得那张锐气逼人的脸柔和不少。   男人正立在烛台前挑灯芯,烛火摇曳,低垂的眉眼如山峦,暖光跃动其间。   这一幕太稀松平常,似是普通人家才会出现。   燕泽玉没忍住,往辛钤的高挑却不清瘦的背影看了好几眼,仿佛天神下凡,只可远观的仙气沾染了几片人间烟火。   可他又想起努巴湖波澜不惊恍若平镜的湖面。   烛火映衬下,愈发显得这双手骨节分明,干净有力,每一片指甲都打磨得整齐圆润。   杀人的时候却最是狠戾、果决。   ——辛钤可不是什么圣洁的天神啊,披着洁白羽衣的煞阎王还差不多。   燕泽玉收回视线,任由脑子里杂乱的思绪飘荡,敛眉垂眼安安静静地换好了寝衣,爬到床榻内侧躺好。   脚踝从寝衣宽敞的裤脚露出白皙的一截,红绳系的玉铃铛晃动着响了几声。   男人的视线似乎在少年右脚踝处停留了半刻,直到白肤红绳缩进衾被中。   辛钤拿起铜雕花纹的灯盖,烛火晃动一瞬,熄灭了。   倏尔接触黑暗时,视线些许模糊,燕泽玉眨眨眼等了片刻才能看清逐渐往床榻走来的辛钤。   他看不太清男人面上的表情,又往内靠了靠,让出床榻大半的位置。   黑夜似乎对辛钤的活动并无太大影响,瞧见少年的动作还轻笑了声,尔后轻车熟路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男人身上带着股寒气,像是块千年不化的寒冰,要在被子里捂半宿才回暖。   燕泽玉都见怪不怪了。   不想半夜被冷醒,燕泽玉离辛钤远远地,裹着被子压实躺平。   辛钤突然开口的一句话却让他瞬间僵住。   “大晚上去找叶涟聊什么了?”   没想到话题又被引起,少年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望着躺在身侧的男人。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得还算清楚。   辛钤眼帘轻阖,眼睫不卷翘却很浓密,像黑羽层叠做成的扇面,五官也生得俊俏。浓眉斜飞入鬓,山根高挺如远峰,刀削斧凿的脸部轮廓硬朗而不失贵气。   或许是那双目光如炬的黑眸未睁,整个人显得很沉静,语气一点质问的逼迫也无,仿佛平常夫妻间睡前的闲谈。   燕泽玉一想到这画面就浑身不对劲,回答在他脑海里转了圈,斟酌无误后才缓缓解释道:   “我去看看叶涟的伤好了没有,也没聊什么……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燕泽玉又偷瞄。   辛钤居然也正好微微侧头望向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顿了片刻。   男人深邃的眉眼在静夜里更幽暗了,仿佛望不见尽头的忘川彼岸,又拥有孟婆汤的蛊法,摄人心魄,只瞧上一眼就怔愣。   辛钤垂眸瞥了燕泽玉一眼。   从前用这种眼神看他的人,现在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但莫名的……他对来自少年的目光并无反感,真说起来,心底戏谑的情绪更多几分。   “你涟哥哥的新住处,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   自然是满意的,从十几人的杂乱帐房换到了单独的一间小帐,地方不大,但五脏俱全,叶涟说呆着很自在。   燕泽玉之前压根没想到,软着声音叫一句‘阿钤’能这么有用。   “听说你把玉脂膏给叶涟了?”   “啊?呃……对……”燕泽玉万万没想到,辛钤居然知道此事,结结巴巴承认了。   辛钤不置可否,燕泽玉只能从黑暗中听到身边衣料摩擦的声音,男人似乎翻了个身面朝他。   紧接着是一声轻佻的哼笑。   “对别的男人这么好,我可是要吃醋的。”   声线刻意压低了,尾音又略微上挑,像蛇尾淬毒的小钩子。   静夜里,燕泽玉甚至连男人话语间呼吸的细小杂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仿佛粗粝砂石狠狠摩擦过耳膜。   心尖猛地一颤。   他明明知道辛钤恶劣玩弄的性子,却仍就避免不了被逗弄得面红耳赤,敛眸深吸了口气。   燕泽玉暗骂自己没出息。   好在黑灯瞎火,辛钤也看不清自己通红得快滴血的耳垂。   悄悄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燕泽玉将脸颊整个暴露在冷空气中像降降温。   仔细想来,辛钤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上次带他去训练场射箭时,牵着他的手,也似真似假地冒出过一句‘这么认真看着别的男人,我会吃醋。’   真的会吃醋吗?   燕泽玉不信。   辛钤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从未映出过谁的身影。   都说薄唇之人薄性。   燕泽玉从前半分不信父皇青睐的那些面相术师所言,如今看过辛钤后,倒是信了不少。   说来也怪,向来笨拙的他,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清醒。也不知道是因为叶涟提醒得多,还是因为辛钤今日杀人沉尸的事情太过震慑人心。   他之于辛钤,大抵就像从前自己很喜欢的那只四耳灵猫,简州上贡的贵品,百年才得一只,很是金贵。   但对于他这个养尊处优的八殿下来说,也金贵不到哪儿去。   新鲜劲儿过去,也没最开始那么喜欢了。   左右不过无聊时讨趣儿的小玩意。得空了,逗一逗玩一玩;不得空,扔一边儿也不心疼。   作者有话说:   呼,终于写完啦!星星睡觉去也~   求个海星QAQ 满6000加更哦~ 第25章 少不经事   自从到了北境,茫茫浮白的雪原仿佛望不到边际,时间线也跟着一并模糊。   若非辛钤突然提起,燕泽玉还真不知道年节将至。   北狄习晏制已有百年,他们也过年节,且与大晏同日,只是风俗方面略有不同。   那张悬于外室的金乌重弓被辛钤取下来擦拭,从精雕细刻的弓身到紧绷泛出细碎光泽的弓,辛钤的神色并无异样,长睫微垂,冷峻、不近人情。   但……也不知是相处久了,还是错觉。   燕泽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男人狭长锐利的凤眼微敛着,葳蕤的灯火落在其眉间,扫下一片阴影。   不似从前的冷峻,反倒透出股柔和。   少年撑着下巴打量了半晌,目光扫过男人刀削似的面庞,端起桌上的茶水润了润喉。   “你很喜欢这张弓吗?”   “谈不上喜欢。”   辛钤抿直了嘴角,开口是反驳。   燕泽玉亲眼看着男人眼底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像恢复平静的古井,也像是无形无色的风,让人抓不住、摸不透。   少年从辛钤微妙的转变嗅到些许不寻常的气息,后背下意识坐直,意识到男人并未看他后,讪讪撇了撇嘴。   诚然,辛钤手中的金乌弓的确称得上一方名器。   原材是浑然一体的巨型牛角,已然称得上不俗之物,更别提弓弦以玉碎昆山的凤凰翎羽淬火后炼成,四海八荒也只能寻得几缕。   其中被制成名器,流落传世的便有这金乌满弓和伏羲瑶琴。   回忆纷至沓来,细枝末节都如同刻印般清晰,如同昨天。   燕泽玉虽怠惰于射御书数,却唯独醉心于乐礼。   性子使然,他在喜爱的瑶琴身上也不算太勤勉,但好在天赋笃厚,父皇为此专门邀请了名动天下的山居琴师来当他的师父,十几年下来,也算是小有所成。   一年前的宫廷年宴,大晏尚且安定,觥筹交错间、推杯换盏时,君臣同乐,一片歌舞升平。   环肥燕瘦的舞姬随琵琶乐声的停止而止步,各色佳人俯身行礼后鱼贯而出,留厅台一缕余香。   皇帝举杯后的第一句话却并非往年的年节寄语,反倒望向下首的燕泽玉——他的小儿子。   “朕近日得了个宝贝,觉得泽儿应当会喜欢。”   能入正殿参加年宴的大臣命妇皆是身份贵重,官级三品往上的近臣,听闻皇帝所言,颇有惊讶,但也只是一瞬。   皇帝向来宠溺与太子同为嫡出的八皇子,天上星星都恨不得为其摘来把玩,也无外乎年宴第一句话是要给小儿子送年礼了。   可等流光溢彩的七弦瑶琴被置放在琉璃琴架上抬出来时,不少官臣都面露惊诧,朝廷命妇也个个伸长了脖子,睁大着眼一睹光彩。   “这可是九州名器之一啊,皇上还真疼爱八殿下!”   “谁说不是呢?”女子以手帕掩唇,“你瞧瞧,淑妃不也爱音律?就没这好福气!”   “这怎么能比呢?皇上皇后恩爱不疑,嫡子更是得宠,淑妃算得了什么啊。”   ……   “小玉——”   “嗯?!”   燕泽玉猛地回了神,回忆纷至沓来又骤然消散,望着眼前这双黝黑危险的眼眸,不由得肩膀一抖。   辛钤用这种尾音上挑的语气叫他‘小玉’时,准没什么好事儿。   奈何方才他走神,一点没听清男人说了什么。就像是在尚学苑听学时不认真却被抽问,燕泽玉面露难色。   “你……你刚说什么来着……?”他迟钝片刻询问道,语气有些不确定。   辛钤压着眼皮看向少年,半晌,才将视线转移到燕泽玉出神时呆呆注视的地方——金乌弓的弓弦。   “你很喜欢这张弓?”这是把方才燕泽玉问的问题重新抛了回来。   男人挑着眉、眼帘微微敛下,看似慵懒实则刀锋暗藏地表情望着他。   燕泽玉顿时有种被噎住的胸闷感,同时也隐约有种感应——   这把弓箭大抵是男人的心爱之物。   脑海中闪过辛钤挽弓瞄准靶心时微微眯起的、似是裹挟疾风的狭长凤眼;繁城集市上策马而来,将快要袭上他面门的拳头一箭刺穿时,脸颊溅上的炽热血液……*   “呃……很威风……”   辛钤倏尔笑了。   色泽浅淡的薄唇微微勾起,连带着如夜似渊的凤眸也跟着柔和。   燕泽玉短暂晃神又提起警惕——这家伙就像狡猾的沼泽,一眼望去安然温和,等你踏入陷阱,挣扎间越陷越深,才知危险。   “威风?说弓、还是说我?”也不怪辛钤这样问,并非是自恋,而是燕泽玉的确盯着男人的眼睛晃神得厉害。   男人伸手抚过少年如蝴蝶羽翼的眼睫,燕泽玉被弄得只能不停眨眼,刚想后退躲避却发现手腕被男人扣住,按在了对方大腿上。   进退维谷。   燕泽玉浑身僵了僵,但眼帘上的手却没因此停下动作,异物感很快让他的眼眶泛出胭红。然后是脸颊、耳根、侧颈……   心绪被男人一语道破,红晕在少年白皙如瓷的皮肤蔓延开。   辛钤看得好笑,曲起手指在少年飞起红霞的侧脸撩了撩,满意地注视着对方脸颊越发绯红。   “真是不经事,稍微逗弄下就这么害羞。”   “我没有!”少年瞪大眼睛低吼,只是眼眶红涩还未褪,没甚威力,倒像是尚在哺乳期的小狗对主人亮了亮犬齿,不伤人,倒是惹人怜。   辛钤显然也这样想,慵懒地弯了弯嘴角,指腹在少年下颚处像是摸小狗似的挠了挠。   “换身衣服,带你出去玩玩。”   作者有话说:   *星号的剧情在第六章 末尾,忘记的宝贝可以回顾   尝试稳定更新,以后每周4更(周二、周四、周五、周日),晚上11:30,不更或者晚更会在置顶请假   海星满六千啦,本周会在周六完成加更,下次是海星满九千加更哦~   呜呜,之前更新太慢了,滑跪致歉 第26章 红色衬你(加更)   辛钤扬声唤了金戈进来,大块头小心翼翼抱着一方木匣。   金戈偷偷打量一眼贴靠地极近的太子殿下和玉公子,欲言又止地低下头,将手中木匣往上捧了捧。   燕泽玉顺势望过去。   刷了亮漆檀香木盒散出幽幽暗香,匣内是叠放整齐的一套火红丝料制成的男式衣袍。辛钤的视线在衣服上回寰片刻又转到少年身上,朝燕泽玉扬了扬下巴。   “去换上。”   燕泽玉皱着眉头不太乐意。他堂堂男儿,为什么总要穿这种艳丽色泽的衣服?   不过转念,只是穿个衣服,又不会少二两肉。   没好气地斜了男人一眼,燕泽玉从金戈手里接过衣裳,转身去了室内。   身后传来辛钤晃悠悠的一句,“小玉——会穿吗?”   燕泽玉耳根发烫,身形一顿后倏尔加快了脚步,提花帘被少年狠狠掀开又甩下,晃动剧烈。   这茬是过不去了!   燕泽玉愤愤瞪了眼空气,顺手拿起桌上的金丝玉杯贴到脸颊,温凉的质感让燥热散了许多,小声嘟囔几句,拿起木匣里的衣袍换起来。   衣料入手滑顺细腻,色泽崭新艳丽,看起来是一套英气的骑装。   燕泽玉暗惊的是这骑装竟是大晏制式,衣襟并非立领,而是中原流行的左右交襟款式,袖口用金丝绕线的花边收紧,下摆不算宽大,衣袍尾部用细密的苏绣勾出一圈白梅,映在正红的棉质布料上,相得益彰熠熠生辉,想必纵马奔袭时定然烂漫。   倒是不难穿,燕泽玉折腾一会儿便穿戴整齐,各处都很合身,就是感觉腰际稍微宽松了些。他没太在意,走到铜镜前瞧了瞧,整理好鬓角微微凌乱的碎发,掀帘出去。   辛钤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撩起眼皮望过去,有一瞬间没能很快移开视线。   红色的确很衬他。   冶艳的色彩也没能压过少年的风头,金丝绣线的贵气反倒成了陪衬,朗眉星目,眼神淡淡的却也藏不住压在下面的小傲气,肤白赛雪,唇不点降而朱。   鲜衣少年郎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男人定定看过半晌,才敛下眸色朝少年招招手。   “过来。”   燕泽玉心底腹诽了一大片,但面上不敢显露,抿着唇踱步向前。辛钤用看不出具体情绪的目光打量他,从上至下,仿佛犹如实质。   紧张尴尬时总想做点什么,少年得空的手先是扣了扣手心,再然后又扯了扯衣角。   明明从前他也常穿新衣到母后跟前,来回摆弄展示给她看,甚至是撒娇让母后夸他帅气英俊。   但这回,对象变成了辛钤,从前那样卖乖撒娇的模样很难再摆出来。燕泽玉只是站在原地,抿着唇,略显紧绷地任凭男人打量。   “站这么远,是怕我吃了你?”   燕泽玉神色不自然地瞥了瞥辛钤的脸,提步往前,在距离对方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男人见此并未说什么,只是轻笑。   下一秒,   燕泽玉刻意保留出来的半步之遥的距离倏尔趋近于无。   男人提步上前,以一个半环抱的姿态将少年笼在怀里,气流扰动撩起少年鬓角的青丝,辛钤灼热的吐息犹在耳畔。   太近了。   燕泽玉仿佛被点穴一般,动也不敢动,生怕稍微挪动就会触碰到辛钤的身体。   “小玉总是害羞呢。”   男人嗓音低沉,落在耳边,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陌生又熟悉。燕泽玉唇瓣呐糯了半晌,终究是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没等他反应,腰际传来轻微触碰的感觉,像低飞的燕雀略过湖面的涟漪,有些痒,燕泽玉不自觉挺了挺腰,却忘了彼此呼吸都交融的距离,正中男人下怀。   余光里,辛钤似乎勾了勾唇角,仿佛狡诈狐狸得逞之后的愉悦。   但男人却并未顺势抱他。   燕泽玉站直身体,燥红一张脸,垂着眼皮往下看。   原来是辛钤只是拿了根金玉腰封帮他扣好了。   大抵是他自己腰际敏感,细微触碰,也被无限放大了,痒意酥麻顺着后腰一路往上,直冲头皮。   真是要命。   燕泽玉忍了半晌,刚要把身前的男人推开,辛钤却好像洞察人心似的,在他抬手之前悠悠退了半步,抬眼将身前的少年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红色衬你。”   燕泽玉讪讪地抿出一个淡笑,腰间异样的感觉恍若尚存,别扭得很,只能装作垂头摆弄腰封的模样,避开了男人扫过来的视线。   辛钤也不在意,随手将少年侧脸飘散的碎发捋到耳后,牵起燕泽玉的手腕,领着人往帐外走。   北境这几日细雪不断,远山都被雾气笼罩着,灰蒙蒙的。   但辛萨人的气氛却并未受到天气影响,一些得脸的奴仆都置换了新衣,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燕泽玉压着眉眼扫过每个人脸上洋溢的喜悦,狠狠咬住后牙槽才克制下翻腾汹涌的愤懑。辛钤似是察觉到少年的紧绷,手臂用力将落后于自己半步的少年拉到身边平行的位置,伸手揽住了对方略显单薄的肩膀。   “冷不冷?”   炽热的吐息落在耳廓,燕泽玉骤然回神,不自然地缩缩后颈。心里那股郁结的闷气被这句问话打散了,却并未消失,黑雾似的弥漫笼罩着,余下一阵失落。   “不冷。”   燕泽玉摇头回答,但辛钤还是脱下身上的大氅给他披上了。   “仰头。”辛钤将大氅的帽沿理好,简洁地说道。   辛钤在说这种短促简洁的陈述句时总带着些压迫感,那是久居上位养成的威严,燕泽玉下意识遵守了。   修长如玉的手蹭过侧颈,来到燕泽玉喉结下方半寸的位置,手指灵活地系了个活扣。   原来是帮他把大氅的系带弄好。   纯黑缎面的大氅还余留着男人的体温,暖融融的,像某日清晨醒来发现被辛钤拥在怀里的感觉。   是做戏给外人看的吧……   他被男人揽着走了好一段路,思绪才渐渐沉淀。   路途中遇到的忙碌奴仆越发多起来,纷纷朝太子行礼,隐晦好奇的目光随之飘过来落到太子殿下身边的红衣少年身上。   燕泽玉被盯得浑身不对劲,莫名的心虚笼罩着他。本想扭身躲远点,奈何肩膀被男人捏着,活动空间小得不行。   “别躲,马上到了。”辛钤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这幅模样落到旁人眼中,便是两人身形相依,你侬我侬,全然一副郎情妾意,不容外人插足的情状。   燕泽玉顺着辛钤的话,抬眼望向前方。   原来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围猎场,不远处是先前百般折磨过他的六皇子。   作者有话说:   喜欢看评论呜呜,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发个已阅也可以QAQ 第27章 口无遮拦   六皇子打眼瞧见辛钤,立马扬起谄媚的笑,疾步而来。   燕泽玉浑身血液都凝结成块,唯有呼吸急促,他望着六皇子那张被酒色掏空了的隐隐泛出青灰的脸,脑海中闪过被套在麻袋里拖拽时漆黑阴冷,不知何时撞上障碍物的阵阵钝痛。   少年不自觉打了个颤,牙根发酸,默默敛下眼帘,往后退了半步,将一半身体藏在辛钤身后。   辛钤的身形高大,宽肩窄腰,瞬间将燕泽玉挡了大半。身高刚到对方肩膀处的少年显得格外娇小,玄色斗篷火红骑装似涅槃的凤凰,却只是躲在男人身后抿唇安静站着,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六皇子辛钶伸长脖子,企图越过辛钤睨窥他身后的少年。   男人有所觉察,扫过六皇子那双浑浊恶心的眼,心底骤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火气。辛钤情绪不露,只是侧身将辛钶不怀好意的目光截挡。   凤眸微微眯起,锐利如刀刃,透着令人胆寒的光,轻飘飘扫过辛钶的脸,却仿佛万钧之压。叫人不敢造次。   辛钶脚步微顿,脸上的谄笑僵硬一瞬,仿佛破碎的石雕,有种分裂违和的怪异,但不过片刻,六皇子脸上就重新挂上了讨好的神色。   “太子大哥,我送的小美人儿可还满意?”辛钶声线尖利似乌鸦,掐着嗓音讨好时更是污耳聒噪。他不知道自己这马腿拍错了地方。   辛钤冷哼,眼底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阴翳,薄唇抿成直线,晾了对方半晌才冷声道:   “我的人,与你有何干系?”   六皇子被辛钤冷峻得不近人情地眸子盯住,仿佛寒气入体似的打了个摆子,眼前闪过辛钤登上太子位之前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模样,膝盖一软差点直接双膝跪地。   是了,最近听到太多太子沉迷美色,愿为芙蓉美人一掷千金的传闻,差点忘了这杀神雷霆万钧的手段。   他曾经差点瞎掉的左眼开始隐隐作痛。   六皇子下意识闭上了左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样滑稽又荒诞,待他反应过来后再睁开时,只觉得被无数人撕开了伤疤,血淋淋的。   敢怒不敢言,辛钶只好提起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是!是六弟愚笨,冒犯了太子殿下的人。”辛钶朝太子深深鞠躬俯首,头压得极低。是以没人瞧见他骤然紧绷的下颚肌肉和怨毒的眸子。   可辛钤并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   极品兽皮染烤镀色的靴子映入六皇子眼中,那真真儿是华贵异常,缎面光泽而细腻,上纹四爪巨蟒花案,五蝠围绕,小狼王图腾闪耀……就连鞋底的皮革都是用金丝缠线来纳的。   皇太子的制式规格终究比他们这些普通皇子高。   “道歉。”辛钤的声线冷极,仿佛下一瞬就要结冰。   六皇子不可置信地抬头,“什么?你让我给一个……”芙蓉阁的小玩意儿道歉?!   窥见辛钤狭长凤眼下,淡漠的,仿佛看死人蝼蚁的阴沉目光,六皇子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声带像是被鱼胶死死黏住,死活发不出声来。   披着玄色大氅,红衣惊艳的少年不知何时被男人拉到身前,以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半搂着肩。   这样一来,六皇子脊背弯曲,鞠躬俯首的动作正对着燕泽玉,还没同意道歉,这礼就已经给出去了似的。   他堂堂辛萨的皇室贵子,给一个战败国的俘虏小倌儿鞠躬道歉?!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六皇子脸上谄媚的假笑早就挂不住,原本就虚浮青白的脸此刻更是难看得极为不调和。他刚想直起身体,肩膀却被辛钤轻轻按下。   六皇子稀薄的眉毛紧紧皱起,努力抬起脊梁,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辛钤仿佛兄友弟恭似的手臂轻搭在他肩膀,甚至神色都没改变丝毫。可只有六皇子自己知道,他的肩胛骨已经痛得快碎裂似的。   明明是细雪纷纷的冬日,他却疼得额头直冒冷汗,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进眼睛里,尖锐的刺痛,但没有被辛钤钳制住的肩膀疼。   疼痛后是一阵无知觉的麻木,仿佛整条手臂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道歉。”耳边再次响起辛钤地狱使者般催命的声音。   六皇子终于撑不住了,朝远处围猎酒席的上首位置遥遥望了一眼,“啊!”   ‘咔嚓——’他的右手脱臼了。   远远围观的奴仆越发的多,就连远处未开的午宴的宾客也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边。   但没人上前阻止。   辛萨族粗犷本性如此,弱肉强食,胜者为尊。   皇子间的争斗被族人看好,这样才会为他们选出下一任最好的王。   就连坐于上首的作为两人生父的可汗也并未干涉,反倒是跟身边的四子感慨:   “老六还是太体弱了,性子也没钤儿强硬。”   可汗略有浑浊的音色落入耳廓,四皇子幽暗的眼眸里划过一丝莫名情绪,瞥了瞥辛钤那冷傲得恍若极寒冰山的脸。   谁能想到这样锐利如无鞘之刃的太子殿下,十年前只是个脏兮兮、抱头挨打的贱。妇生的狗儿子呢?   嗤——   四皇子心底如何,面上不显,笑得风光霁月,两袖清风的模样,只是俯身靠近可汗的方向,“太子大哥的确英明神武……二哥远在中原安排布置,也劳苦功高的……”   话语间,四皇子几不可察地打量着可汗的神情,语调也缓顿,见父皇神色无异才将这些话一道说完。   提起他的二儿子,可汗也是满意的,捋一把茂盛的络腮胡,朗声大笑:“老二也不错,待年后入主中原,定重重有赏!”   说罢,招呼来身边奴仆,吩咐道:“去让钤儿下手知道些分寸,好歹是他六弟,为了个伺候人的小东西闹成这样……”   可汗话音未落,不远处却已经传来老六涕泗横流的哭嚎声。   “太子殿下,我道歉!玉公子,是我口无遮拦,污言秽语,冒犯了!”   辛钤冷峻的神情倏尔放了下来,仿佛冰雪消融后初露的松枝,疏离清冷尚存,但暗藏杀气的阴沉却消褪了。轻飘飘地睥睨了六皇子一眼,“早这样也不用受罪,六弟,你说是吧?”   六皇子怔然于男人变脸之迅速,直到跪在雪地里的膝盖被融雪浸湿的涔凉一刺激,才龇牙咧嘴爬了起来。他那两个奴仆已经跪了有一阵了,也不敢起身来扶他,生怕被牵连进去。六皇子身份贵重,他们可不一样,贱命一条,可能太子一句话就没了。   辛钤揽着少年的细腰转身,嘴角漾起抹惬意的笑,微微侧头,抬手,将无意中飘落到少年眼睫上的一片雪花给拂去。   少年的睫毛长而卷翘,密密匝匝的,雪融后有些湿润,颤动不停,像是被雨淋湿的蝴蝶翅膀,拼命忽闪着,扫得辛钤指腹一阵酥酥的痒。   男人撤开了手,落回到身侧时,不自觉捻了捻指腹。   常年冰凉的指尖,此刻却有些发烫。   辛钤思忖片刻,很快将这抹不对劲的情绪抛之脑后,淡笑着问燕泽玉:“想吃什么,今日给你猎回来烧烤。”   少年却有些沉默,眼帘下敛着,叫人看不出情绪。为什么突然跟六皇子撕破脸?会不会引起可汗不满?辛钤到底有何谋算?   像是隔着层如何也拨不开的雾,让他看不真切。   半晌,燕泽玉突然出声,语调不轻不重的,   “刚才、只是做戏给他们看吗?”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昨天评论好多哦,我好爱(//?//) 第28章 心尖滴血   “只是做戏给他们看吗?”   少年声线向来清朗,这回却刻意下压着,显得有些低沉。   辛钤动作微顿,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小玉想要怎样的回答呢?”   做戏吗?   好像也不全是。   但辛钤也说不上来什么。   气氛忽然沉寂下来,相顾无言。   细雪飘飘洒洒,似乎在两人之间凝结出一层透明冰霜,彼此能看见对方的脸,却沉默着。   燕泽玉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呢?   他应该明白,不过拥有共同目标,利益相交,互惠互利罢了。   辛钤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狭长眼睛敛了敛,漆黑的眼底透出股深潭望不见底的寒凉。   这种事情发展不在掌控中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好在远处奴仆小跑过来,打破了两人间过于寂静的氛围。   来的是可汗身边最得脸的奴隶——葛望,打着伞,手里还捧了柄更华贵精致的油纸伞。   葛望鞠躬拜见,毕恭毕敬,道:“太子殿下,可汗大王得了一壶好酒,请您一品。”   辛钤微微颔首,金戈见状快步上前来,从葛望手中接过油纸伞,刚要为辛钤撑起,却被男人抬手挡了挡。   “退下吧,我来。”   想必是可汗吩咐了,送来的纸伞伞面宽大,足够两三人同撑。   燕泽玉被辛钤半揽在怀,男人单手整理着他身上的大氅,将后面的帽兜给他扣上。   帽兜外圈有一圈白茸茸的狐狸毛,暖融融地团簇在燕泽玉脸颊侧边,衬得少年玉面桃花,冰雪可人。   辛钤突然有些心软。   指腹撩开绒毛,骨节分明的手蹭过少年有些泛红的鼻尖。   辛钤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那层冰壁。   “走了,等会儿给你烤肉吃。”   闻言,燕泽玉撩起眼皮扫了辛钤一眼。   男人比他高出一个头,这样靠近站在一起时有些压迫感,燕泽玉每次都需要仰头看他。   此刻,男人那双纯黑的眸子微垂,静静地注视着他,睫毛密密匝匝的,在眼下扫落一片阴影,但却并不显得昏暗,反倒有种岁月静好的和煦。   先前那种僵硬的氛围忽而消散。   冷飕飕的雪花被油纸伞阻挡在外,仿佛凭空隔绝出一片小天地。   辛钤伸手来,指尖缭绕把玩着帽兜上的狐狸毛,倏地朝他勾了下唇角。   “要不抓只白兔子给你养吧?”   燕泽玉:“……”   可汗坐于上首,身后奴仆整齐地撑着金光闪闪的两人高的黄罗伞,伞顶镶嵌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红宝石,漾着耀眼的光,伞沿金线垂缕流苏飘荡,雍容尔雅。   行至御前,辛钤揽在他侧腰的手渐渐松开了。   燕泽玉彻底沉默下来。   灭族之仇,灭国之狠……浑身的血液都差点瞬间沸腾起来,炽热难凉。   离场中央还有一段距离时,男人停顿片刻,偏头来看他。   狭长的眸子比以往睁开了些,燕泽玉撞进这双漆黑的瞳孔中,竟有一瞬间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辛钤定定凝视他半晌,却也并未说话。   燕泽玉莫名看懂了男人的未尽之语,失魂落魄地垂眸躲闪。   两人并肩走到辛萨可汗面前,燕泽玉眼皮颤抖不停,并不抬头去看那个明目可憎的男人,后牙槽死死咬着,片刻后才稍微放松。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喉咙被冰凉刺骨的空气刺得沙哑干涩。   他想随辛钤一同下跪。   可一想到这高高在上的人背负着他父皇母后的性命,背负着整个大晏所流的鲜血,他的膝盖就像是被灌满水又冰冻上,僵硬得根本无法弯折。   他只能站着,浑身都在发抖。   辛钤侧头沉沉扫了小玉一眼,眼眸微微泛起波澜。   几不可闻的叹息声落到燕泽玉耳中。   男人朝可汗行了双膝跪地的大礼,扬声到:“父皇,儿臣……”   燕泽玉直愣愣地盯着辛钤的举动,脑海中闪过无数,纷乱繁复,有城门上死不瞑目的人头;有染尘染血的青锋剑剑穗;有叶涟找到他时振聋发聩的话语……   ——今日之耻他日必百倍奉还!   辛钤话到一半,燕泽玉跪下了。   双膝重重磕在雪地里,积雪松软,并不太疼,可燕泽玉的心在滴血,像是被钝刀划割,一阵阵的。   “讲。”可汗语气不好,脸色也难看,目若悬珠地盯住此刻已经跪下的燕泽玉。   若非这人是太子近日宠爱的玩意儿,可汗怕是已经震怒发作了。   燕泽玉抢在辛钤之前开口,深深拜服。   “小人初次面见可汗大王,深感威严震慑,凛然可畏,一时怔愣惊惶才失了礼节。”   雪场广阔,少年扬声而言才能被上首的人听清,声线明朗洪亮,措辞堪称完美。   可辛钤却听清了燕泽玉声线中细微却难以克制的颤抖。   余光里,少年趴伏在地,鬓角碎发落丝丝缕缕飘落在地,细瘦的手指死死扣在极寒雪中,手背毫无血色,指尖却被冻得通红快要滴血。   男人失神片刻,心跳倏尔漏了半拍。   ——他的小玉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写得有些匆忙~字数少了点 明天再补偿一章   谢谢宝贝们的评论海星和鱼粮~ 第29章 我见犹怜   雪场距离王上端坐的金台不远不近,可汗脸上的神色被密密匝匝的罗络腮胡遮挡大半,更加难以辨别。   但燕泽玉能察觉到对方直直射来,落到自己头顶的摄人目光。   周围再无人声,在场每个人都如坐针毡,害怕触了可汗的霉头,恨不得把嘴缝上。   本就是露天搭建的歌舞宴场,此刻人人噤声鸦雀无音,更显得空旷寂然。   不知安静了多久,可汗才忽而爆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凝他正值壮年,中气十足,笑声传得辽远,久久回荡。   滞结冻的气氛骤然碎裂,底下的皇子近臣也跟着松了口气,倒是坐在可汗身边的四皇子脸色沉沉,不甚愉悦的模样。   “钤儿,你新得的这个小玩意儿倒是有点意思。”可汗似乎是笑着的,居高临下看着深深拜服的少年,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闻言,辛钤极快地抬头扫了一眼可汗,这位他名义上的父皇。辛钤脸上仍旧恭敬,嘴角仍旧漾着一抹微笑,只是笑意浮于表面,不达眼底。   男人忽然心生后悔——他不该带少年出来的。   可这是燕泽玉必须面对的,或迟或早,他只是在少年身后推了一把。   他谋划多年的事情绝不容许出现哪怕分毫的差错,燕泽玉是他计划中唯一无法预测的变数。   所以他必须让少年必须学会粉饰太平,必须学会天衣无缝的伪装。   说起来……当初自己为何会对漏洞百出的少年发出结盟邀请?明明自己的谋划已经初具雏形,无须再添变数。   蛛网结得越密越广,猎取食物的机会也越大,可危机也如影随形,一旦某处蛛丝断裂,多年以来的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对于辛钤这张已经秘密编织得环环相扣,缜密无疏的网,养精蓄锐静待猎物撞网才是良方,可他偏偏在原本稳固的蛛网上填了一层属于大晏遗孤、属于燕泽玉的易碎薄丝。   叶涟以为他是看上了镇南王的势力,连夜飞鸽传书,做足了准备。可他们不知道,镇南王集结的兵力对他来说可有可无。   若有,如虎添翼;若无,也无甚影响。   所以、为何呢?   因为怀中少年贴近自己拉弓时微微颤抖的身体?还是因为那双如见故人的眼睛?   辛钤自己也说不清。   这样不理智的情况极少出现在他身上。   他的成长伴随着同龄人的轻视打骂,辛钤从那时就明白,无谓的嚎叫只会助长仇人施暴的欲望;一味的沉默也并不会为自己求来庇护。   他不再冲动反抗,学会了默默承受,记住每双一闪而过的带着玉扳指或是金丝手镯的手;记住每一张带着纯碎恶意的狰狞脸孔。   辛钤把心底唯一柔软的地方留给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可麻绳偏在细处断……   自从母亲被辱后郁郁而终,他的心好像再无波澜,像地底下的暗潭,终日不见晨光,阴冷昏暗滋生起滑腻恶臭的青苔,不会流动的死水上漂浮着日久年深的杂草。   可什么时候他也学会心软了?对一个傻乎乎甚至有些蠢笨的小东西?   辛钤侧眸瞧了眼身边的少年,却无意间瞥见少年异常紧绷的下颚肌肉线条,有些怔愣。   燕泽玉咬碎一口银牙,低垂的额头磕在涔凉冰雪中,一呼一吸间仿佛将那些尖锐冰菱都吸入肺腑,刺揦得难受。   辛萨狗可汗这句轻率佻达的‘抬起头来我看看’简直像拿尖刺在扎他。   “呼——”辛钤听见燕泽玉颤抖的呼气声。   勉强克制着,燕泽玉敛眸抿唇,强迫自己换上淡然真诚的神色,缓缓抬头。   燕泽玉生得极好,眉若远山,眼如春水,有种不辨性别的美丽。大约是寒气侵扰,少年微微下垂的眼尾和小巧鼻尖都泛起了红晕,唇色苍白又微微抿着,说一句我见犹怜、倾倒众卿也不为过。   又因其跪拜的姿势,玄色大氅下露出些许殷红似火的缎面骑装,衬得燕泽玉的皮肤更是洁白如雪,像是茫茫雪原中一点冶艳的桃花。   可汗原本端坐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往前倾斜,似乎想要更加贴近地欣赏。   男人盯着这张过于出众的脸定定看了半晌,眼底浑浊不堪,呆愣陷入失神。色谷欠熏心的模样令人作呕。   直到身边阏氏*刻意干咳的声音越发明显时,坐于上首的男人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   但他却并未理会身边正妻的提醒,反倒朝雪场中央跪拜的少年招了招手。   “再走近些……”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四皇子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几乎快要藏不住,与之相反,可汗身边阏氏的脸色愈发难看。   阏氏是乌克鲁部送来和亲的公主,放在好色可汗的后宫中算不得漂亮,但多年上位的经历将养出来她华贵端庄的气质,可汗也会分她些薄面。   阏氏柔柔一笑,也有几分雍容雅致的美,她捋了捋鬓角发髻,在少年起身之前开口:   “可汗大王,这人毕竟是上的台面的小倌儿,还是晏国余孽,能留他一命伺候太子已经是天大的皇恩了,靠得再近便不合规矩了。”   阏氏瞧见可汗神色微顿,又继续道:“再说了,这大冬天的,太子还跪着呢……”   可汗的目光这才移动,缓缓转移到少年身边的太子身上,这才想起眼前对胃口的小美人是自己儿子的新宠。   他是好面子的,阏氏也是拿准了可汗这一点,再喜欢也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抢自己大儿子的侍妾。   可汗清了清嗓,不再去看燕泽玉那张乖巧却又冶艳的脸。掩饰性地端起青鼎酒杯,仰头抿了一大口烈酒。   “都免礼罢。钤儿,父皇近日得了几壶好酒,待会让葛望送两坛去你寝帐。”   作者有话说:   *阏氏:可汗的正妻(等同于中原皇帝的皇后的身份地位)   喜欢一些双向救赎 太子殿下也曾经是小可怜儿QAQ   嘿嘿 好开心 最近好多评论哦 嘿嘿嘿 第30章 春山酒酿   太子的御座被安排在可汗左手下方的位置,辛萨以左为尊,除去阏氏的座位,辛钤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一直到辛钤与少年落座其中,可汗都没有再将视线落过来,只是不断仰头饮酒。   几口烈酒下肚,可汗大手一挥,叫歌舞宴开,伴乐声倾泻而出,场中央留给了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儿们。   身着水波裾群翩若蝴蝶的十位清丽佳人鱼贯而入,柔绢曳地,团锦琢花,伴随着柔和的胡笳琴音翩迁起舞。   金戈提着暖热的酒壶来到辛钤身后,略带迟疑道:“殿下,可汗大王赐的春山酒,暖暖身子。”   辛钤面色如常,抬头对上金台之上可汗莫名的眼神,右手抚左肩,低头行了个谢礼。   男人从金戈手中接过酒壶,神色无异。但长久侍奉他的金戈却有些心惊,他能看出男人此刻风雨欲来的心情。   从温水中取出的青玉色陶瓷酒壶还泛着暖意,入手仿佛一块特质的养人温玉。   “拿着。”   辛钤叫第二声时,燕泽玉才从怔愣中回神,神思不属地望向身旁。   没等他反应,手上猝不及防被塞了个圆润的酒壶,里面的酒液晃荡,像是拿了个什么活物。少年有些惊到,差点没直接丢了出去。   辛钤警告似的淡淡看了他一眼,黑瞳静若沉水,莫名的,燕泽玉心中纷繁复杂的思绪也跟着骤然沉淀。   手中的小酒壶终究是拿住了。   燕泽玉垂头盯着手中的酒壶看了片刻,举起来,询问道。   “不喝吗?还是温热的。”   辛钤并未回答燕泽玉的问题,视线也移开,沉默望着雪场中央起舞的络裳裙裾,右手放在沉木小桌上,指尖点动,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嗒嗒’声。   燕泽玉的视线随之落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上,愣了半晌,忽然心灵所致。   ——这是给自己暖手用的?   少年指尖收紧,怀中明明温热得恰好的酒壶竟有些烫手。   歌舞升平,云裳纱衣随琴音飘飘袅袅,香肩半露,冰肌玉骨的撩拨,端得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糜烂。   胡笳琴声原本空灵浩瀚,但为了迎合可汗喜好,硬是吹出了娇柔缠绵的靡靡之音。   可在座无一人提出异议,所见皆是拍手叫好如痴如醉的神情。   “不应该带你来的。”   辛钤忽然道,格外低沉的声线夹杂在妖娆的琴音中,有些失真。   燕泽玉有一瞬间并未理解辛钤话语中的意思。   过了片刻才猛然朝男人的方向看去。   大抵是看到金台上可汗的注意力全数放到了佳人艳舞上,辛钤短暂地卸下伪装。   那张刀削的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之下,丝毫笑意也无,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生冷得近乎疯狂。   燕泽玉这才发现,辛钤的眼睫其实很长,直刷刷的,下敛着挡住了那双寒潭似的眼,其间波动的情绪藏在浓厚的雾气后,看得不甚清晰。   “无论你带不带我来,但迟早有这一天的,不是吗?”跪也跪了,脊梁弯折过。少年反倒豁达许多,抿唇笑了笑。   他不清楚辛钤为何会选择跟他这个拖油瓶似的大晏遗孤结成盟友,但辛钤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可汗父亲,甚至隐约敌视。   这样就足够了。   燕泽玉拨开酒壶上的红木塞,在辛钤面前的青玉夜光杯中斟满了酒。   都说温酒琼浆飘香十里,这陈酿上品的春山香酒更是芳香袭人,虽是高度烈酒,可闻上去却更像是春日晨暄时温煮的清茶。   浓郁却不沉闷,凛冽却不疏离。   “其实春山酒最负盛名的品法不是水浴温煮。”   回忆是尘封竹简中刻刀提按,一笔一划印上去的图案,翻阅吃力,收放难捱。燕泽玉盯着夜光杯中清透的酒液,似乎从微荡的涟漪中看见了谁的影子。   “春山酒产自江南北部的春晖山,那里有满山娇嫩欲滴、风过如细雪飘落的桃花林,水暖风柔之时,采集半开的桃花花瓣酿酒,埋于桃树林下,待到雪满山时挖出,反复提纯数十遍,再返还酒坛,冰冻于积雪之下三日,凉酒入喉,沁人心脾,如度春日。”   少年明朗如泉的声线似乎与谁的重叠在一起。   就连燕泽玉自己都惊讶,原来一字一句都如此清晰,从未忘怀。   “你去过江南?”   大晏国土辽阔,晏国京畿都城位于北方地带,距离江南水乡不可谓不遥远,照例说,养尊处优的八皇子大抵是没出过远门的,更别说南下江南了。   “没去过。”燕泽玉摇摇头,继而道:“这些都是我大哥告诉我的。”   辛钤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燕泽玉口中所说的大哥应当就是大晏太子——燕澜延。   传闻中,燕澜延与其幕僚叶涟,算得上大晏朝堂上文武大臣中的清流,昏聩君王丢下的烂摊子几乎是由他们处理。   奈何被晏帝被花言巧语蒙蔽头脑,宠信宦官佞臣,令无数丹心忠臣寒心。   大晏留存不多的气数最终也没能在燕澜延手中维系下去……大厦将倾,不是一己之力能够阻拦的。   “你大哥……想必是位才识过人的贤能。”   “嗯……”   少年抿出一抹苦笑,神色涩然。   场中撩人的乐声骤止,将在座的目光吸引去了大半,就连可汗也停下饮酒的动作,朝雪场中央望去。   只见舞姬们围拢成一团,裙裾凑成艳丽盛开的花朵,花心中忽而飞跃出一段红色绸缎,意味妙龄少女腾空而起,赤脚点红绸,凌波踏舞步。   琴声再起,雪势也仿佛惊叹于少女美妙,倏尔急切起来。   漫天大雪中,身披轻薄红纱,白绸半掩玉面的灵动少女踩着红绸金丝缎,轻飘飘的折腰俯身、垫脚起舞。   薄纱衣上缝制无数细小铃铛,纤纤玉手轻抬,水蛇细腰婉转之间,银铃叮当作响。   美如画卷。   许多人眼睛都看直了,男人贪婪浑浊的眼、女人妒火中烧的眼……   只有辛钤的目光一直落在斜上方,可汗的方向。   一曲闭了,美人轻喘,酥。胸起伏。   可汗茂盛毛发后脸色酡红,沙哑粗犷地吼了好几句胡话,在底下大臣一片叫好声中,大手一挥,将苏氏舞姬纳了妾。   可汗似乎完全遗忘了身边的阏氏,也看不见结发妻子黑如锅底的脸色,就连命令苏舞姬坐到身边喂酒时也没过问阏氏的一句建议。   辛钤浅啜一口酒,深深望了眼坐在可汗右侧,媚眼如丝躺倒在男人怀中的苏氏,不甚明显地勾了勾嘴角。   燕泽玉瞧见了,神色微顿,随着辛钤的视线看去。   可汗大抵是喝高了,竟不顾光天化日、臣子众多,一双黝黑粗糙的大手已经袭上美人酥。胸……   “别看,脏眼睛。”辛钤语气毫不掩饰,深恶痛绝。   燕泽玉眼皮一跳,听话地收回视线,眉头紧蹙。   他想起之前可汗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如此咸涩浑浊,仿佛粘黏湿滑的水蛭,燕泽玉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几欲作呕。   辛钤敛眸扫了眼面色苍白的少年,道:“你先回吧,想必今日年猎要推迟了。”   燕泽玉迟疑回望,得到辛钤肯定的眼神后,悄悄起身从后绕路离开。   可汗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眼眶发红,面如红霞,正盯着怀中的美人儿,手上动作不停,俨然陷入魔怔的状态。   可汗先前也贪念美色,但也从未如此失态,眼看事情往不受控制的方向歪,阏氏胸口因怒火不断起伏着,沉声让歌舞姬女退下。   苏舞姬细长如葱的手指轻飘飘地在可汗胸口绕圈,惊呼着俯身到可汗耳边私语,也不知说了什么,急色的可汗竟抱着美人就要回寝帐。   收到阏氏眼色,上前阻拦的奴仆都被可汗一脚踹开,葛望见此也踌躇了,没再上前。   阏氏独自坐于上首,脸色铁青,到底是顾忌皇室脸面,正了正神色,道:“可汗陛下今日身体不适,年猎活动暂时延后举行,劳烦各位了。”   台下臣子忙称不敢,待到阏氏离开,才开始窃窃私语,不乏有忠臣仁义之士面露批判。   辛钤目光扫视,满意勾唇,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一些过渡章节QAQ   喜欢的宝贝可以帮忙点点小星的作者专栏关注吗 嘿嘿~ 第31章 妥帖安恰   辛钤撑着油纸伞走来,金戈有些局促地杵在帐外,脚边放着两个空木桶。   “玉公子、还在沐浴。”大块头语气有些结巴,黑黝黝的脸上愣是看出些红晕。   这一幕似曾相识。   辛钤朝亮着烛火的帐内瞥了眼,又似笑非笑地扫过金戈局促的表情,掀帘进帐。   燕泽玉没料到辛钤回来得这么快,听到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慌乱地将凌乱的里衣整理几下,蹙眉回头瞪了男人一眼。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了。”   “这是我的寝帐。”   燕泽玉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想起今日宴会上辛钤不愉的神情,害怕祸水东引到自己身上,只得讪讪闭嘴,绕过辛钤拿了木框上搭着的绸巾。   少年披散着一头如瀑的青丝,湿淋淋的,从身边走过时撩起一阵湿漉漉的热气,带着皂角清香。   小家伙斜眼睨人时有点小傲气,像被雨淋湿的小野猫渴望温暖时挨在脚边矜持又依赖的蹭动,也像是被传闻中东海海底摄人心魂的鱼妖。   纯情又撩人得紧。   男人眸色微暗,忽然有些理解看惯了美人尤物的可汗为何还会因为少年惊鸿一瞥而失神。   不知道是因为室内炭火烧得旺,还是春山酒酿的后劲太足,亦或是别的什么……   些许燥热侵袭而来,呼吸间除了湿热的水蒸气便是少年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   勾人得要命。   燕泽玉并没意识到辛钤愈发幽暗的眼神,还在担心辛钤将今日宴会上受得气撒到他身上,安安静静坐在床边,鹌鹑似的,一句话也没说。   目光扫过沐浴前避免浸湿而摘下的玉铃铛,少年怕这成为起事的理由,曲起一条腿搭在软榻上,伸手将铃铛勾了过来,乖乖巧巧地重新系回右脚踝。   湿润青丝随少年动作而垂落鬓间,纯白的宽松长裤被滴滴滑落的水珠打湿了些,面料紧贴着大腿,半遮半掩,隐约得见单调亵裤下一双如玉似雪的细腿。   辛钤忽然起身,木凳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燕泽玉吓了一跳,下意识朝辛钤望去,却见男人面无表情地径直走来,从他手中抢过了擦头发的绸巾。   燕泽玉:“……?”   下一秒,少年眼前一暗,头顶一沉,视线被绸巾遮挡大半。继而,头顶传来略显粗鲁的揉搓感。   男人的动作绝对算不上轻柔,像是随意打发什么被淋湿的脏乱小狗,享受惯了婢女服侍的燕泽玉哪儿受过这种罪。   “嘶——你!”   他还是怕辛钤。忽然反应过来的少年,一句骂声噎在唇边,不上不下的。少年往后躲了躲,但没什么用,最后软下声音,不自在地问了句:“你干嘛?”   辛钤明显不想搭理他,手上揉捻的动作重了半分,差点扯到头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非亲密之人不可触碰、不可损断。   燕泽玉自然不愿意被辛钤如此随意蹂躏,却又不敢发作,沉寂了半晌,勾手指轻轻扯了下男人的黑袍。   辛钤手中动作停了。   “你弄疼我了。要不我自己来……”燕泽玉语气没敢带上抱怨。   他不免想起上次沐浴后自己擦拭烘干头发的过程,劳累又繁琐,还差点把自己头发点着。   少年顿了顿,迟疑道:“要不、让金戈帮我擦头发也可以的。”   换来辛钤一声轻嗤,男人曲起手指,隔着绸巾敲了敲少年光洁的额头。   辛钤大抵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燕泽玉也不敢在辛钤在场的时候随意使唤金戈做事。他以为绸巾挡住半张脸,辛钤瞧不见自己表情,怂兮兮的撇了撇嘴。   殊不知自己一举一动全被男人看在眼里。   耳边一声轻哼,辛钤从他身边短暂离开,留下一句‘别乱动’。   男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却并未将搭在他脑袋上的绸巾取下来,燕泽玉敛着眼帘,只能瞧见自己脚底下这一小块地方。   半盏茶的功夫,脚步声回来了,熟悉的黑袍撞入眼帘。   男人停在面前,敛眸打量他。   一声短促的笑。   燕泽玉一时间听不出是戏谑多半分还是单纯的愉悦多半分。   “倒是缺了柄喜秤。”   喜秤?是他想的那个东西吗?   没让少年久等,燕泽玉眼前遮挡的绸巾被男人用一柄玉如意挑开,视野晃晃荡荡后明亮起来。   燕泽玉抬眼朝辛钤望去,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烛光晃动其中,像日光洒在被风吹皱的湖面,波光粼粼。   辛钤也定定看了他半晌,忽而道:   “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此话一出,燕泽玉愣了半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惊悸疑惑道:“我?”难怪辛钤说什么喜秤……   “寝帐中还有别人吗?”辛钤反问,边问边将一个小白瓷瓶贴了贴少年的侧脸。   燕泽玉脸颊被冰了下,冻得一机灵。   他本想后仰着脑袋躲开,待看到辛钤似有不愉的眼神后,强迫自己抑制住后仰的动作,就这么僵硬着身体,任由辛钤将小瓶子放到他手中。   小瓶子有些眼熟,是辛钤之前送他,他又拿给叶涟哥哥的玉脂膏。   辛钤拿这个来干什么?不会是叶涟所说的……   燕泽玉惊得浑身打了个寒战,喉结紧张滚动不停,方才因为一句‘小媳妇儿’而面浮粉霞的脸色逐渐苍白。   辛钤将小家伙的表情尽收眼底,想不都用想就能猜到燕泽玉脑子里装了些什么,不轻不重地瞥了少年一眼,“瞎想什么呢?让你擦擦膝盖的。”   这下轮到燕泽玉尴尬,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似的僵硬得不行,热气逐渐从耳根一直往上蔓延。恨不得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尴尬之余,心中不免也有些异样的情绪。   他本就不耐寒,更没有在雪地里给谁跪过。   大抵是想给他个下马威,那狗贼让他跪了很久,直至雪水融化,渗透进布料、贴黏上皮肤,体温让这些水汽不会凝结,却也不会被暖热,反倒涔凉刺骨,像一根根细长尖锐的银针,扎进膝盖骨又快速抽出、再狠狠刺入。   后来走回太子帐时,雪下得很大,鹅毛似的漫天浮白,辛钤让金戈送他回来,大块头为他撑了一把结实宽阔的油纸伞,保证没有丝毫雪花侵染。   但寒风呜咽,呼啸着席卷,透过大氅刺痛着原本已经麻木的膝盖,水渍结冰,冻得生疼。   只是……燕泽玉没想到辛钤注意到了,还拿了玉脂膏来。   头顶传来轻柔的擦拭,不似先前的粗鲁。   燕泽玉怔怔仰头。   辛钤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去了,正轻轻给他擦头发。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燕泽玉恰好被笼罩其中。   辛钤真的很高,侧身坐在软榻的少年只到男人腰际,稍稍仰头就会仰进男人怀里,像是枕靠在对方身上似的。   辛钤也看他,眉眼垂着,大抵是烛光太暖,男人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有些柔和的意味。   那双淡薄的唇轻启,“愣着干嘛?膝盖不疼了?”说罢,手上动作继续。   发丝与绸巾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传到少年耳中,沙沙的。   燕泽玉后知后觉——   原来辛钤也会这么轻柔地给人擦头发,妥帖安恰,无风也无雨。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 求求海星QAQ 马上就满9000啦 到时候有加更哦~ 第32章 杖责二十(加更)   苏舞姬如今风头无两,可汗连着三日宿在王帐中宠幸美娇娘,就连青天白日也能听见帐房里传来宣。淫之音。   直到年猎推迟的第四日傍晚,可汗才从美人床榻下来。   奇怪的是,接连三四日的荒淫生活,却不见男人疲劳,反倒是红光满面,精气神极佳。   “年猎之事有所疏忽,寡人甚遗,广发请柬,陈寡人之言,后日乃黄道吉日,复新隆重举行年猎!”   床榻之事格外顺心,可汗颇有种大展雄风后的意气风发,挥挥手,便赐了苏舞姬贵妾的身份,另加帐房三顶,一大堆赏赐如流水般被送进新赐下的帐房中。   葛望看着可汗比以往都精气神高的模样,贴身服侍可汗多年他也纳了闷,但毕竟是这种事情,他也不敢询问建言。   一日后,年猎虽迟但到。   此次年猎举办的格外宏大,不仅有王亲贵族,战功武将,就连一些不太擅长骑射的高官显贵也在参与之列。   辛钤原不想带燕泽玉去。   这种场合,拜见行礼无法避免,娇生惯养的小东西不免要受一番磋磨。但耐不住燕泽玉主动提起,男人犹豫一瞬,还是同意了。   年猎当天是近日来难得的好天气,雪雨骤停,暖日当空。火红旌旗排排列列随风摇曳,连成一片,气势浩荡。   年猎分为上下两场,上半场至晌午截止,下半场则由午膳后起始截止到日落前。   参与年猎的大多是男子,除去几位草原长大的公主,坐于马背之上几乎看不到女子身影。   侍妾女眷被安排在围猎场外的矮桌旁,燕泽玉并不在列,辛钤似乎有意带他一起去狩猎领着燕泽玉一路走到马厩外,抚了抚汗血宝马的马鬃,示意小家伙踩着马镫上去。   燕泽玉扶着男人的手臂,略显迟疑道:“这不是你的……呃……曦曦吗?”   辛钤不置可否,面色如常,继而扬了扬下巴,示意少年快上马。   周围若有似无的视线扫视过来,仿佛带着股看笑话的狎昵。   燕泽玉望了望男人毫无波澜的俊脸,却如何也平复不了心情,扣扣手指,结巴道:“那、你……你骑哪匹马?”   “你说呢?”辛钤斜眼看他的表情像是在看个小傻子。   周围都是已经整装待发的骑装男子,高头大马,一两个不拘小节的武将没掩饰笑声,燕泽玉偷偷环视扫了周围众人一眼。   没有谁是共乘一匹马去狩猎的。   燕泽玉沉疑片刻,内心仿佛天人交战似的,他的确像体验下围猎的感觉,但……共乘一匹马,未免太……   “呃……你去吧,我骑射也不太精通。”少年最后还是拒绝了,担心辛钤不愉,结结巴巴补了句,“我、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辛钤撩起眼皮定定看了燕泽玉一眼,喉咙里似乎压着一声轻哼,但也没多说什么。跨步翻身上马,甚至连马镫都不用踩,衣玦翻飞,在少年身侧卷起一阵凉风。   燕泽玉愣神着微微退后半步,仰头抬眼注视着马背上的辛钤。   玄黑骑装勾勒出男人宽肩窄腰的完美身形,双腿夹于马腹,隐约显露出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利落。身后金乌弓箭折射阳光,熠熠生辉。   端得是俊明落拓、朗目星眉的英气儿郎。   等所有参与围猎者准备齐全后,可汗领头在最前,大手一挥,紧接着,红漆白面的大鼓被鼓夫奋力敲响,磅礴厚重的鼓声传得辽远。   骏马扬蹄嘶鸣,继而鞭声齐响,铁蹄踩踏前行,溅起无数积雪。   无数模糊不清的面孔中,唯有辛钤独树一帜,清晰地映在燕泽玉眼中。   像水墨晕染的画卷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前方是树木丛生的针叶林,辛钤的身影隐没其间之前,忽而侧目。   明明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可燕泽玉总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   辛钤在看他。   或许是辛钤太引人注目,稍微偏头也十分明显,身边传来些皇族妾侍女眷的私语。   “太子殿下好像往这边望了一眼吧?”   “太子殿下在看谁啊?”   “我觉得……是这位吧?”   后半句声音逐渐小下去,但仍旧被燕泽玉听到了,女子们的视线如芒在背,想忽视都不能。   少年控制不住地耳根隐约泛起红晕,通红的耳廓被瞧见后,私语之声更甚了。   但也有阴阳怪气的。   比如六皇子的身边纳的妾婢,年纪不大,嘴巴却很毒辣。旁边的女眷们一时间也噤声闭唇,大抵是被勾起了心里的妒忌,后来竟也起声附和。   辛钤吩咐了特意留在少年身边的金戈已经气急,撸起袖子皱着眉上前阻拦,却没什么成效。这些贵族女子可不怕一个两个没有身份的奴隶,反倒被激得气势更胜。   众口铄金,越说越离谱。   燕泽玉一直沉默,甚至召回了脸红脖子粗的金戈,轻声道了句‘无妨’,眼神淡淡地垂眸望着矮桌上摆盘精美的瓜果点心。   耳边女子轻慢的话语无非是些用他的小倌身份作筏子的言语侮辱,燕泽玉本想当做耳旁风,吹过就就过了,却骤然听到‘没爹没娘的野杂种’。   少女的音调颇有起伏,端得是娇俏欲滴,黄莺婉转。   可落到燕泽玉耳中,简直像把尖锐的刀匕,轻易洞穿那些他好不容易缝合起来的伤口,猩红带着肌理的血肉被生生撕开,汩汩鲜血。   少年先是愣了半晌,迟缓而来的怒火却一点不柔和,冲撞地脑袋阵阵发晕,燕泽玉衣袖下手指捏得愈发紧,不算尖锐的指甲嵌入掌心的软肉,传来沉钝的刺痛。   女子瞧见少年紧绷的下颚,冷哼着,像是终于找到敌人弱点似的,越发尖酸刻薄。   “野杂种……啊!你干嘛……!”女子脱口而出的话并未能说完,便急匆匆止住了。   场面忽然混乱起来,周围在场的贵妇女眷们纷纷乱作一团,尖叫声和华贵的头饰首饰混合在一起,好不凌乱。   一炷香后。   捂着胸口直喘气的娇俏少女趴伏在下首,跪拜结束后轻轻倚靠在奴仆怀里,眼含泪花,可怜巴巴望着坐于上首的阏氏。   阏氏大抵是心疼,很快叫了起。   女子以手帕掩面,沾了沾眼角,继而道:“妾说的都是事实,可谁知道,不知哪句话冲撞到玉公子,他竟然,他竟然!呜呜呜……”   反观被指着控诉的燕泽玉只是静静跪在一边,膝盖虽弯折,脊梁却挺得笔直。   少年精致的侧脸被女人尖锐的指甲划了一道红痕,还滴着血,殷红的鲜血顺着侧脸蜿蜒而下,衬得少年全无表情的脸更加冷凝阴翳,傲气无比。   阏氏很不喜欢燕泽玉这幅目无尊上的神色,或许也有些若有似无的妒忌,妒忌他在年宴上分走了可汗的目光。   唯一的顾虑便是太子,但太子还在林中围猎,最早也要晌午十分才会归来。   这天高地远,她堂堂可汗阏氏,罚一个亡国俘虏,只要太子有些脑子,也不敢跟她呛声。   脑海中千回百转后,威严浑厚的女声落下:“你还可有什么辩驳的?你是什么身份?冒犯六皇子的夫人的重罪你可担得起?!”   燕泽玉撩起眼皮,不轻不重的瞥了眼头戴金玉珠翠的华贵女人,冷静的眼底似乎隐藏着呼之欲出的刀剑。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却无端端让阏氏胆寒,多难身居上位的她竟有些接不住这一眼。   或许是莫名的恐惧,话不经脑,阏氏狠狠拍了拍身下的金椅。   “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   作者有话说:   热乎乎的加更来咯!下一次加更在12000海星哦QAQ   太子殿下快回来! 第33章 拔舌卸臂   在听见所谓‘杖责二十’后,燕泽玉的内心反倒很平静,像无风无波的寒潭。   但金戈此刻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咚咚咚磕头,“阏氏明鉴!明明是六夫人出言不逊在先,而且我家玉公子的脸也被划伤了!如何能轻率定罪一方?!”   金戈话音刚落,旁边一会儿捂脸一会儿捂胸口的女子便迫不及待哭诉起来:“妾身不过说了几句芙蓉阁服侍人的玩意儿都是无父无母,没人教养的。也没有说是玉公子啊!如何要怪到妾身头上来!妾身平白无故受这一惊,呜呜呜,阏氏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阏氏让下人给六夫人赐了坐,转眼轻蔑睥睨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奴仆,她认出了这是太子身边看重的亲信,心中顾虑稍长一分,但面上仍旧威严凛然。   “你又是什么身份?有脸在我面前指摘?”   阏氏一意孤行地命人将跪在雪地里也不肯弯折脊梁的少年摁在了杖责特质的长凳上,似乎只有见这人折断傲骨才心情舒畅些。   燕泽玉的脸颊磕在长凳粗糙的凳面上,刚有凝血迹象的伤口再次开裂,涌出汩汩鲜血,殷红的血珠滴落到身下的雪地中,将纯白染红。   他还从来没受过杖责呢,也不知是何滋味——想必是不太好受的。   怒火中烧时自己做了什么,他其实已记不太清了。等到热血渐凉后,理智重回大脑,他也知道自己太过冲动。   但他一点不后悔。   若是能够重来,他还是会将那一巴掌狠狠甩在那人脸上。不计代价。   阏氏和六皇子的人恨他入骨,趁着辛钤这个大靠山不在,定会狠狠让他吃下这个教训。   今日的皮肉之苦大抵是难躲过去。   脑海中无数念头千回百转,沉沉浮浮,片刻后才尘埃落定。   既然如此……   倒不如把今日所受的苦楚利用起来。   他教训不了的人,总会有人帮他教训。   燕泽玉眼皮轻轻颤动,闭眼复又睁开,将眼底的怯懦彻底掩去,只余下一片冷凝。   杖夫将两掌宽的木杖高高举起将要落下时,他甚至能感觉到劲风撩起鬓角发丝的轻微触感。   就在他闭眼屏息时,另一道妖娆妩媚的声线传来,语速快极,是以显得利落干练。   “住手!”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杖夫手上也瞬间卸了力。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燕泽玉眼底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惑,抬眼朝声音源头望去。   苏舞姬……哦、不,现在是苏贵妾了。   只见苏氏轻轻抚着奴仆的手臂,摇曳生姿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粉颊春面,娇俏地抚了抚发髻上晃晃荡荡的流苏簪子才微微俯身行礼。   “妾身苏氏拜见阏氏。”端得是莺啼婉转,呢哝软玉的调调,一点看不出方才喊出‘住手’时的气魄。   瞧见苏氏这幅模样,阏氏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眉眼之间阴郁得仿佛即刻就要电闪雷鸣。阏氏微微侧头,却瞧见了苏氏身边搀扶的奴仆——   竟是葛望!   可汗居然将贴身服侍、用惯了的葛望留给了苏氏这个小贱。人!   长且尖锐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阏氏尽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但效果不佳,反倒显得扭曲难堪。   沉凝片刻,阏氏勉强压下怒火,开口道:“苏氏可是有什么要事?”   “妾身以为,玉公子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人,阏氏就这么草草处罚了人,待到可汗与太子殿下回来时,怕是不好交代。”   苏氏娇俏一笑,继续道:“我在还未成为可汗的贵妾前就曾经听闻,阏氏向来宽容大量、母仪天下,就算做错了什么事情也能得到宽宥垂怜。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阏氏夫人也不愿因此跟太子殿下生了嫌隙罢。”   此话一出,周围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燕泽玉也怔愣,没想到苏舞姬竟然如此敢说。   观那阏氏的脸色,黑如锅底,却又拿这苏氏无可奈何,已经气急,胸口不住起伏着。   “苏贵妾,你是不是以为有可汗护着,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苏氏盈盈一拜,“妾身可万万不敢这样想。”   时间一长,阏氏也看出来这苏氏是在拖延时间,目光如利刃,望向仍旧被人按在长凳上的燕泽玉,又缓缓移到苏氏那张娇艳动人的脸上。   不愧是从烟花之地出来的下贱玩意儿!两个狼狈为奸的贱人!   “将苏贵妾给我拿住!杖夫愣着干嘛?还不快打!”   杖夫深吸了口气,将手中长杖高高举起,刚要落下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劲风来袭,直击面门,手中长杖也应声而落,砸在雪地上飞溅起冰菱雪花。   失神的片刻间,燕泽玉已经被人用大氅包裹住揽进怀中。   后脑勺被男人的大掌轻轻按住,往前推,直至额头抵上辛钤坚实宽阔的肩膀。   黑暗中,鼻息之间尽数都是属于辛钤的气息。无端安心得紧。   脑海中闪过辛钤纵马而来时的身影,马鞭飞扬的‘噼啪’声仿佛触及灵魂的涤荡,马蹄砸落在雪地中,溅起的雪花如清透冰菱。   似乎……辛钤总是这样赶来。   “阏氏夫人似乎对我家小玉很感兴趣?”辛钤低沉磁缓的声线隔着大氅传来,大抵是因为趴在男人胸口的姿势,胸腔共鸣的震动感异常清晰。   燕泽玉不自在地动了动脸颊,耳根酥酥麻麻的异样让他想伸手挠挠,但男人长臂揽着,活动空间小得不行。   阏氏大抵没料到辛钤能提前赶回来,稳着神情环视一圈,视线最后在苏贵妾身边停留了好半晌才收起。   阏氏抚了抚额,做出贤妻良母的模样,话语间却犀利如刺:“太子缘何提前返回?年猎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捕猎是为辛萨来年祈福,你身为辛萨太子更应当做表率,却两手空空,提前返程,破了祖制,不成体统!”   辛钤神色不改,只撩起眼皮轻飘飘扫了上首的女人一眼,斜飞入鬓的眉微挑。   “何来两手空空一说呢?只是本王御马熟稔,捡猎物的奴仆没跟上罢了。再说……就算是破了祖制,又怎样呢?”   毕竟,先破祖制的可不是他。   若真要刨根问底地追究,那便是太岁头上动土,犯大忌!   辛钤那双黑洞洞的凤眼压得很低,环视一周,其间化不开如墨的浓稠阴翳,被这一眼扫过的人都不住打颤。   六夫人扶着奴仆的手臂,站都站不稳了,屏住呼吸,浑身打摆子。   “就是你?”男人声线冷得空气都仿佛结成冰晶,“哪只手划伤的?”   燕泽玉愣了一瞬,他还没开始撒娇呢,辛钤便已经开始问罪。   脸上漾起笑意时无意扯到伤口,少年轻声倒吸了口凉气,这声音似乎被辛钤洞察,按在后脑勺的大掌向下挪动些许,捏了捏少年后颈的软肉。透着股安抚的意味。   六夫人吓傻了,下意识将右手藏在了身后。   女子原本精致的脸颊被冷汗浸湿,明明是寒冬腊月的天,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曝晒,豆大的汗珠将螺子黛与胭脂融湿混合,好不狼狈。   原因无他,辛钤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已死之人。   她眼睁睁看着辛钤从内襟中勾出一枚用黑绳挂坠的骨哨,放置唇边。   嘹亮轻隽的哨声传得辽远,蔚蓝天幕上略过一抹黑青残影,随之而来的是海东青高亢的应和。   林间似有异动,窸窸窣窣衣料剐蹭枝干的细微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不多时,两名身形矫健但存在感极低的男人已经押着六夫人的肩膀,将人按着跪在了雪地中。   “将她的舌头拔去,右手也给我卸了。”   作者有话说:   小星喜欢修文,哈哈哈大家如果不嫌弃,可以清理下缓存之后观看(对手指)当然 剧情不会有太大出入,只是修改一些文辞。   谢谢宝贝们的海星!呜呜 上线突然发现一天就多了一千多!!感动呜呜~ 第34章 美玉有瑕   燕泽玉小心翼翼扒拉开裹着自己的大氅,蹭着探头出去。   冷风袭来,倒是有些乍然寒凉。   辛钤牵着缰绳,垂下眼皮觑了他一眼。先前少年在他胸口蹭了许久,发丝凌乱、玉冠歪歪斜斜的,小家伙却毫无知觉似的,还靠他肩膀上冲他笑。   乖得不行。   但侧颊的血渍明显又碍眼,仿佛矜贵玉白瓷上被人割了道难以忽视的划痕。   美玉有瑕,终究是遗憾。   “疼吗?”   “啊?”少年脸上的笑意尚未收起,怔愣的模样呆呆的,后知后觉辛钤是在问他脸上的伤,摇摇头,道:“哦哦,已经不太疼了。”   辛钤没再说话。   两人共乘一匹,慢悠悠在雪地留下一串马蹄印。   燕泽玉也跟着噤声,细雪希声,万物寂静,远处雪山透润亮闪闪的日光,海东青身披青黑皮裘踏雪翱翔翻飞。   辛钤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情绪,倏尔询问道:   “辛钶有碰过你吗?”   日光正好,晨暄明亮。   燕泽玉却被这明艳的日光刺了眼,眼帘颤动不止,蓄满生理眼泪。   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愿再回忆起被六皇子关在笼子里,终日不见阳光的日子、那些马鞭末梢绽开皮肉时火辣辣的疼痛……   但末了,他只是敛眸摇摇头。   “我踢了命根子一脚,他那晚没得手。然后……他就把我送给你了。”   男人带着薄茧的手蹭过他的眼尾、耳廓,将鬓角一缕凌乱的青丝捋顺,忽而道:   “他不会活太久。”   没了马鞭驱驰,曦曦慢悠悠地驮着两人回到太子帐。小黑从碧空俯身而下,七八尺臂展的长翼掠起风云,直到逼近主人身边才收起翎羽,乖乖巧巧地停在了主人……身边的少年的肩上。   右肩一沉,燕泽玉虽然没之前那样害怕,但如此喙嘴尖利爪子锋锐的猛禽立在肩头的压迫感太强,还是紧张,下意识挺直了脊梁,浑身僵硬如石。   耳廓传来一声短促的鸣叫,尔后有并不软和的翎羽贴上侧脸——   那是小黑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像是从前他养过的那只小猫,少年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可惜没能蹭多久,辛钤挥手将海东青扇开,“别来闹腾。”   燕泽玉跟着辛钤进了帐,帘子落下前瞥见立在雪地里歪头看着与他对视的小黑。第一次觉出些可爱。   “它就这么在外面,没事儿吗?”   “不用管它。”   “为什么不管它,他不是你的宠物吗?你之前说的,它真的很喜欢我?”   辛钤这才抬眸觑了他一眼,沉色如墨的眼底似有无奈,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刚才蹭到你伤口没?”   “没有。”燕泽玉摇头,“它还挺有分寸的。”   “嗤——脸凑过来。”   “干嘛?”虽然不知道要干嘛,但他听话地将脸颊蹭了过去。毕竟今天全靠辛钤才让他免受一顿皮肉之苦。没让他主动撒娇,辛钤就主动收拾了那女人。虽然嘴上没说,但他还是很满意辛钤的知情识趣。   男人短促哼笑,点燃烛台放到桌边,火光燎动,燕泽玉也注意到同样摆在桌上的酒罐子。   “大白天点灯干嘛?喝春山酒似乎没有这样的仪式。”   辛钤没理他,只拿狭长又沉静的眸子微垂着瞧他,曲起手指,将少年尖俏的下巴捏了起来。   男人指腹的薄茧略粗糙,弄得燕泽玉下颌酥痒,颤了颤眼睫。   这个角度望过去,辛钤轮廓分明的脸更显得锐利,浓眉斜飞入鬓,山根高耸挺拔。灯火摇曳,每一处阴影都落得恰好,明暗交集中,那双眸中倒映的一点火焰,亮得惊心动魄。   “啊!”“嘶——唔,疼疼疼疼啊!”   燕泽玉猝不及防,惊声尖叫,看愣住的目光也收了回去。   右侧脸颊骤然如火烧火燎般疼痛,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少年挣扎着仰头想要躲开辛钤再次凑近的手,却没成功。   “别乱动!”声音冷得如寒潭水。   男人剑眉紧蹙,凤眼压得很低,黑色瞳仁只露出一半,压迫感很强。   少年吓到了,加之沾了高度烈酒的伤口疼得不行,眼眶倏地红了,蓄满水汽,一滴眼泪欲滴未落地挂在卷翘眼睫上,可怜巴巴的。   辛钤沉沉望了两眼,眼底似乎压抑着狂风暴雨。   燕泽玉浑身打颤,“不是、不是喝酒吗?为什么擦我伤口啊!”   辛钤似乎有点不耐烦,眉头皱得打结似的,盯了燕泽玉脸上的伤口看了半晌,才语气沉钝地开了口。   “伤口需要清洗。”gzh盗文死翘翘   辛钤捏着少年两颊软肉的手略加重了些力道,燕泽玉挣脱不开,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抬头。   “能不能不清洗啊?”双颊被用力捏着,燕泽玉说话都有些不清晰。   “不能。”   一盏茶后,辛钤才终于放过他。   这下好了,不光是右脸颊的伤口疼,连被男人捏住的腮帮子都酸得不行。   燕泽玉吸吸鼻子,眼睫被泪水浸湿,黏糊糊的粘在一起,睁眼费劲。   耳边脚步声走远又靠近,暖热的绸巾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却也小心谨慎一点没打湿伤口。   “睁眼。”   燕泽玉还气着呢,自然不让辛钤如愿,转头趴桌上,就是不拿正眼瞧他,小声腹诽碎碎念。   辛钤似乎在他身边站了会儿,半刻后才离开。   等到脚步声和门帘晃动的声音传来,燕泽玉才抬头——   烛台灯火熄了唯余袅袅青烟,桌上重新摆了一瓶未开封的春山酒,玉瓷瓶,阵阵寒气荡漾,瓶身还有些凝结的小水珠。   ‘春山酒藏于冰雪之下,趁凉入喉,才是一绝呢!要是能拿去冰镇一下再喝就好了。’   燕泽玉突然想起年宴上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   原来自己的碎碎念,辛钤都记得……   燕泽玉一时间噤了声,盯着这坛春山酒看了许久才猛地伸手将木塞拨开。   浓郁凛冽的酒香扑鼻而来,缭绕久久不散。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指尖满是触摸瓶身时冰凉的水渍。   浅酌半口,烈酒伴着寒气入喉,火辣辣却又冰冰凉的感觉像是他右脸颊刚清洗过又上了药膏的伤口。   “咳咳咳——”他终究是没驾驭住烈酒的滋味,咳地眼泪花花。   等这股劲儿缓过,燕泽玉才咂咂嘴。   唇舌间还残留着春日晨暄、烟雨桃林的香气,清新淡雅,任谁也想不到这酒入喉时那样热辣的烧灼感。   原来大哥所说的春山美酒是这个味道……   他最终喝上了大哥一直不让他碰的春山酒,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在辛萨。   作者有话说:   春山酒这么烈,不会喝醉吧!(坏笑   谢谢宝贝们的投喂,嘿嘿嘿~开心~ 第35章 春酒微醺(大修)   寝帐内燃着无烟金丝炭,热气裹挟,暖融融的。   燕泽玉额头覆了一层湿漉漉的薄汗,微张着唇瓣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太热了。   脑袋也昏沉得像是生病。   醉酒的人大多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喝醉。燕泽玉这样初尝烈酒的小孩儿更是迷糊不知天地。   少年贪凉,又仰头抿了一大口冰镇过的春山酒。   凉意裹挟着热辣从喉咙一路沉到丹田,却没有让燥热缓解丝毫,反倒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燕泽玉难耐地皱起眉头。   只有将寒气涔涔的酒瓶子抱过来贴在脸颊边上,他才觉得稍微凉快些。   门帘似乎被人轻飘飘掀起,室外凛冽寒风贴着缝隙侵扰而来,倒是让满脸通红的少年感到舒适。   燕泽玉咂咂嘴,从趴在桌上的姿势略微撑起脑袋。   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似乎是进入帐房的不速之客。   少年努力睁大了眼,视线模糊间一只巨大的乌鸦展翅扑腾过来,那尖锐的喙嘴也急速靠近。   瞳孔紧缩,脑子的那根弦瞬间绷紧。   但燕泽玉反应迟钝的身体却未能及时做出反应,只能呆愣愣杵在原地。   翎羽扫起微风,少年感觉额头一疼,并不尖锐。   但总归是疼了。   燕泽玉不喜欢疼痛,哪怕一点。神色恹恹地挥手将大鸟赶走。   “唔——别弄我——”   说罢,闭着眼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一副不理人的模样。   呵。   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轻笑。   昏沉的意识骤然清醒了些,少年浑身一机灵,‘噌’地抬头朝声音源头望去。   不是辛钤还能是谁?   那双锋利的浓眉微蹙,长而直的眼睫垂着,神色淡淡地望着他,仿佛方才听见哼笑的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辛钤居高临下地朝他扬扬下巴,薄唇翕张。   “药蹭掉了。”   大抵是酒意上头,就算短暂清醒也没什么用,燕泽玉脑子还是晕乎乎的,一时间没能将文字转化成具体意思。   他盯着男人俊秀的脸庞定定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迟钝地蹦出个疑问语气的‘啊?’   小黑也跟着发出一声调子差不多的‘啾’。   燕泽玉朝声音处望去。   但他最终没看到小黑‘啾啾’的模样。   男人按住了他的侧脸。   辛钤的手很冷,像落在脸上涔凉融化的雪。   但正被燥热弄得难受的燕泽玉却很喜欢。   他不自觉偏头,用没受伤的那一侧脸颊蹭了蹭男人的掌心,像是归巢的幼崽亲昵撒娇。   男人动作一顿,薄唇微动似有话要说。   但垂头望着少年那飘忽不知所以然的眼神,表情淡了些,最后什么也没说。   辛钤指尖抹了什么东西就要凑过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   就算意识不清晰了,但燕泽玉的身体还记得清洗伤口时惨绝人寰的疼痛。   眼瞳猛地一缩,燕泽玉想躲,奈何头晕脑热。   “唔——别、碰我!疼!”   大抵是他的声音的确凄惨,男人停了手,眉头却蹙得更紧,不愉的样子。   对方指尖清凉淡雅的草药味隐约飘散来。   “不疼。”辛钤声线低沉可靠。   燕泽玉仰头望着男人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缓慢地眨眨眼。   “真、不疼?”少年说话慢吞吞,一字一句的,他自己倒没发觉。   少年原本清脆的声线在醉酒后变得黏腻软糯,像是故意朝男人撒娇时候的调调。   纯洁、又勾人。   辛钤滚了滚喉结,深吸口气。   懒得跟小醉鬼废话,男人直接抬起少年瘦削的下巴,将指尖黏糊糊的膏体尽数在伤口摸匀。   辛钤没骗他,真的不疼。   冰凉凉,像刚才贴脸到酒瓶上的感觉。   对了,我的酒瓶子呢?他好不容易才喝到的春山酒……   燕泽玉拖着沉重的大脑,扫视四周。   桌子空荡荡,除了男人带过来的散发着草药味的小药瓶。自己原本抱着的酒瓶子早就不见踪影,只留下些许水渍。   “我的、我的酒呢?!”他质问那道颀长的模糊身影,“你、你把我大哥送我的春山酒还我!嗝——”   一直没理会他的辛钤这会儿倒是转身来瞧他。   那双骨节分明、青筋凸出的性感的手伸了过来,离他的脸颊很近,近到,皮肤能感到湿漉漉的水汽,鼻尖能闻到残留的极淡的草药味。   燕泽玉不明所以。   男人在他疑惑的目光里,曲起手指弹了弹,水珠零星落下。   凉飕飕的水珠恰好有一颗进了眼睛,酸涩、刺痛。   “谁送你的春山酒?”男人语气危险。   喝高了的燕泽玉压根儿没听出来辛钤语气不对劲,揉了下眼睛,撑着木桌摇摇晃晃站起来。   大抵是酒壮怂人胆,或者是被弄得不开心,他径直抬高手臂,隔空指着辛钤的鼻尖。   “把我大哥的酒还给我!”   少年的手一点也不稳,细微颤抖着,“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也不知是春山酒后劲太大,还是怎么的。   在这句‘我的东西’脱口而出后,原本藏在心脏肺腑的热意仿佛瞬间奔涌到眼眶。   方才溅到眼眸中的那滴清水像是往本就溢满的杯中投下的最后一颗水珠。   覆水满杯,泪意翻涌。   “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属于大晏的春山、属于他的大哥,还有父皇和母后……   他不是没爹没娘的野杂种!   少年声线喑哑,嘴唇抖得厉害。   眼泪更是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簇簇落下,顺着白净的面庞汇集到瘦削尖俏的下巴,晶莹剔透的一颗,摇摇欲坠挂着。   “春山酒、青凤髓……不应该是我们的东西吗?他为什么能如此堂而皇之地用做赏赐……你们杀了父皇母后,却反过来骂我没爹没娘!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眼泪让本就模糊的视线更凌乱几分,燕泽玉后知后觉,自己将辛钤也骂了进去。   透过水波荡漾,辛钤的表情像是藏在幽深水底,让人看不清晰。   视线一阵晃动。   后脑勺传来的强势力道让他踉跄几步,向前倾倒。   令人心慌的失重感让他胆怯地闭上了眼,却最终落进绵软的云层。   燕泽玉被按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属于辛钤的、   充斥着雪松清冷味道。   “以后没人再敢骂你了。”   作者有话说:   【建议看过的宝贝清理一下缓存再看。呜呜,抱歉,小星实在是爱修文】   辛钤还是宠老婆。放在现代应该是人很话不多的酷哥吧。   本文将于10.12入V,届时日更6000 会有甜甜互动 感谢宝贝们的支持!啵啵啵! 第36章 要抱多久   “以后没人再敢骂你了。”   明明是句不着边际的承诺,偏偏辛钤说得确信笃定。   耳边是男人震荡规律的心跳,一下下砸在耳膜,细微的震动和噪点都清晰如斯。   或许人都是矫情的。   得了安慰,反倒更委屈了。   辛钤的怀抱太舒服、太安心,撇去那些沉沉浮浮的算计,不失为一方清净地。   燕泽玉吸吸鼻子,哭过的眼睛酸涩难受,太阳穴也突突地疼。他恹恹地将脑袋重新埋进男人怀里。   好难受——   眼角不断涌出清泪,落到辛钤胸口的衣服上。   似乎是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按在他后脑勺的大掌微顿,安抚似的顺了顺青丝。   辛钤身上有股子凛冽冰雪的味道,混合着皂荚香气。很清淡,贴近了才嗅到些许。   起初闻起来有些突兀,但后来又觉得本应如此——   辛钤本就是这样清冷的人,云烟过客似的,万物不入其眼。   可这样无情无欲的人却会帮他上药、拥他入怀……   但这人是辛钤——辛萨的太子啊!   破碎城池上干涸泛黑的污血,难道没有辛钤的手笔吗?   那些肆意屠戮的模糊却可怖的面孔中,会不会也有这张英俊得摄人心魄的脸呢?   燕泽玉的脑子里混沌得像是被人劈成两半,迷糊发昏。   他扶额抬着脑袋,眯眼打量男人。   “我刚才骂你了——”   少年抿过烈酒的唇上覆了薄薄一层水渍,清透漂亮,唇珠饱满嫣红,像是东海进贡的上好红珠。   含糊不清的话语间,窄红的舌尖隐约可见,藏在洁白皓齿后,仿佛撩拨的在心尖儿的轻羽毛。   辛钤只是垂眸望着他,视线从红唇到眼眸,寒潭似的眼底浮动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这种光怪陆离的错乱感并非第一次出现,若是细细翻阅从前的画面,到处都是有迹可循的蛛丝。   那日初遇,被裹在麻袋里拖拽得奄奄一息的他遇到了辛钤。   男人英明神武,高头大马,牵着缰绳,轻飘飘落下一眼。   起先,纯黑的眸子极尽冷漠,仿佛他是只随时能捏死的蝼蚁,但在那凤眼移开时却带了抹迟疑。   当时他并不懂这份迟疑是什么。   疼痛、寒冷和屈辱包裹着他,把他往窒息的水底拉。   气若游丝的他没抵住大脑深处的疲倦,缓缓闭上了眼。   一片黑暗里,有熟悉的鞭子将落的风声。   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他听见男人说“住手”,声音低沉凛冽,像落在伤口上又融化的涔凉的雪。   辛钤当时为何要救他呢?   明明只是一个下。贱的晏国俘虏,死了也无关紧要。为什么要说这句阻止的话呢?   “你在看谁?”   透过我的眼睛,你在看谁?   大抵是酒壮怂人胆,燕泽玉第一次如此不加掩饰地问了出来。   直接、尖锐。语调也不复方才的黏软。   但当他的视线划过男人忽而冷凝下来的神情和抿直的嘴角,才骤然回过神来,醉意也吓散了大半。   这不是他该问出的问题。   他只是亡国之后、丧家之犬,寄人篱下,得一时庇佑,甚至复国有望……   无论这份运气是为何而来的,他都应当三叩九拜、感恩戴德的。   他根本、没资格要求这么多。   可为什么,看见辛钤淡漠的神色,心里还是难受,如鲠在喉。   辛钤把他当成谁?   他能肯定,男人一定听见他问的话了。   但辛钤只是挪开了望着他眼眸的视线,转而看向沉木桌上的药瓶子。   男人什么也没说,却比开口更让人压抑。   辛钤眉头微蹙,狭长的凤眼低沉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明明辛钤的手还是轻抚在他身后,明明两人还是如此贴近的距离……却仿佛远隔山海、浓雾四起。   燕泽玉悻悻垂下脑袋,密密匝匝的眼睫敛阖,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盖了,刻意忽视掉胸口的沉闷。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道了歉,也低了头——他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   见男人面色仍旧不愉,他眼皮颤得厉害。   手臂悄悄抬起,似乎小心翼翼试探着,见辛钤没有拒绝的意思,继而搂住了男人劲瘦有力的腰。   辛钤的腰很细,却并不显得瘦弱,相反,是硬邦邦的,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仿佛一柄暂时入鞘、随时待命的利刃。   燕泽玉起先只敢虚虚环抱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辛钤将他拍开,才慢慢将手搭实了。   暗自吸了口气,燕泽玉窝在男人怀里微微仰起头,“我眼睛好疼。”语调软糯,细声细气地撒娇,希望辛钤能略过他刚才的胡言乱语。   燕泽玉也没骗人,刚哭过的眼眶的确酸涩,眼皮可能是红肿,沉重得想立马闭上。   辛钤垂头望了眼投怀送抱的人。   感受着腰间从未有过的触感、力道,注视着少年略微抬起的、轻蹭他胸口的脸颊——视线最后略过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眼。   那个骄傲矜贵的小家伙缩进了龟壳里,换上了一副连少年自己都陌生的谨小慎微的模样。   像自知犯错的小猫,怯生生地讨好。   少年明明刚哭过,眼角的红晕压都压不住,却没再跟他拌嘴。   而是安安静静靠在他肩膀卖乖,驯良、温顺。   演技拙劣透了,辛钤有些失笑。   如果告诉少年,他的眼睛与自己一位故人很像的话。   他会哭吗?   辛钤真真切切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还是算了。   小东西哭起来没完没了,不好哄回来。   男人粗粝的指腹擦过少年眼尾,施了几分力道,硬生生带出了几颗眼泪,风一吹,指腹冰凉一片。   “没有谁。我在看我自己 。”辛钤淡淡道。   他似乎撒了谎,又似乎没有。   燕泽玉的十七岁是醒不来的噩梦、是看不见尽头的荆棘,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呢?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历史重演。   透过燕泽玉那双清透的眼睛,对方曾经遍布伤口的瘦弱身形似乎与七年前的自己重合了。   就连那一声声‘野杂种’的辱骂也犹言在耳。   “离开的亲人不应该成为别人攻击你的软肋,他们将是你灵魂深处的最坚硬的武器。”   薄唇开阖,男人的语调寡淡,无甚起伏,可字字句句都藏着力量。   燕泽玉愣了几秒,还未回神时又听见辛钤开口道:   “想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是寻常碧绿色吗?”   燕泽玉的视线跟随男人的话语移动,撞进那双古井寒潭似的纯黑眼瞳。   辛萨族人大都是碧色眼眸,可男人却……   这的确怪异,初遇第一眼,燕泽玉便想过这个问题。   还有,刚才那句‘在看我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   燕泽玉被挑起兴趣,杏眼微微睁大了看过去。   可像是故意吊他胃口,辛钤又不说话了,只用指腹在他侧脸的伤口边缘划了一道。   ——痒丝丝的。少年的心瞬间提回到嗓子眼儿。   过了一会儿,燕泽玉反应过来这是在逗他玩,暗暗腹诽:不愧是玩弄人心于鼓掌间的人,总能牵动他心弦。   男人瞥他一眼,轻佻地撩了撩少年清瘦的下巴,嘴角勾了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随心所欲岔开了话题:   “很享受辛萨太子给你上药,嗯?”   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话题,燕泽玉却轻易被带偏了。闻言脸颊一红,眼神闪躲地反驳道:   “哪有?谁享受了?”   语气有点冲,倒显得外强中干。   男人冷哼,手指重新捥了些草药膏,“刚上好,又哭花。”   虽说语气不好,但手上的动作不粗鲁。冰凉凉的,燕泽玉几乎没有感觉的多余的疼痛。   金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玉公子双手环抱在太子殿下腰间,整个人都扑在男人怀里,微微仰着头,下巴磕在太子殿下胸口,杏眼忽闪忽闪荡漾着水光,像是正在撒娇或者索吻。   反正是娇气又矜贵的小模样。   金戈神色不甚自然地扭过了头,恍然间视线扫过桌上散发着阵阵草药淡香的小瓶子,一怔,接着又看到辛钤微曲手指上的透明膏体,才恍然大悟。   原来只是擦药啊……   “你还要抱多久?”辛钤似是不耐,但语气中戏谑的成分更多些。   “啊?我、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   燕泽玉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抱在对方腰际的手抖动一下,猛地后退了小半步。   收手回来时还不小心在男人侧腰蹭了下。   少年抿唇讪讪一笑,指腹还留划过对方腰际时,那突然收紧的硬。挺肌肉的触感。   男人眯了眯眼,漆黑的眼底似乎带着某种警告。燕泽玉紧张地滚动喉结。   好在辛钤没计较,在铜盆中净了手,骨节分明的大掌从清水中抬起时,燕泽玉还下意识躲了一下。   毕竟他还记得方才是谁弹水进他眼睛里。   辛钤睨了他一眼,没理会,转而望向金戈。   “何事?”   “太子殿下,可汗派人来请您回去,说是祖制的规矩,太子殿下必须在场。晌午的酒宴要开了。”   “祖制的规矩?呵。”辛钤擦干了手上水渍,也没说去不去,只是赏了金戈一瓶金疮药。   金疮药?   燕泽玉眸色一顿,朝金戈看去,才发觉大块头谢礼起身时动作不太协调,似乎是有伤要顾忌。   “金戈,你受伤了?!”   燕泽玉还以为金戈是因为他,后来被阏氏为难甚至杖责了,望去的眼神里有盖不住的担心与内疚。   金戈欲言又止地看着玉公子,又转头去看太子殿下。   “他是被我罚的。怎的,你心疼?”辛钤淡淡道,不辨喜怒。   “你罚金戈干嘛?”燕泽玉疑惑询问。   男人将春山酒的酒瓶还给了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辛钤看向金戈,“门外可有人等着?”   “葛官候着呢。”葛官便是可汗身边的葛望,得势,有脸面,下面的奴仆们都尊称一声葛官。   燕泽玉能感觉到辛钤落到自己身上又很快移开的视线,紧接着他听见男人朝金戈吩咐:   “那便走罢。”   这就走了?   “哎……等、等等!”燕泽玉结结巴巴。   辛钤停下来,微微侧头看他。   这一眼倒是让燕泽玉理智回笼,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尴尬地扣了扣指甲。   “呃……你们参加酒宴,我的午膳……?”   辛钤似笑非笑,定定望着少年躲闪的眼睛,像是把人完全看透。   他偏不让少年如愿,跟着兜圈子,正色道:“膳房有厨子。本王总不至于短了你的吃食。”   燕泽玉吃瘪,一时间没想到更好的说辞,男人倒是满意,不甚明显地笑笑。   又过了半晌,辛钤见小家伙还是不开口,作势要走,刚要转身之际,袖口传来细微的拉扯感。   侧眼一看,小东西正勾着他衣袖不让走。   “我也想去,你带我去嘛——”   作者有话说:   文名更换了一下,顺道还换了封面(对手指)   下周应该上必读了,所以最近太焦虑。总觉得自己哪哪儿写得都不好 呜呜就像换新文名和封面试图更好(抱歉   感谢入V后继续支持的宝贝们,啵啵~ 第37章 天赐契合   辛钤利落地翻身上马,继而回头朝他伸手。   “上来。”   漫天浮白间,燕泽玉仰头望着高头大马的男人。   日曦在辛钤周身度了层神圣的光晕,就连那纯黑杀戮的衣袍都多了股圣洁的味道。   失神片刻,他才将手搭了上去。   男人的手冰凉,骨节分明,比他的手大了一圈,且因为常年习武而生了一层薄茧子,粗粝有力,握他很紧。   说起来,他这仅有的短短十几载人生里,没被多少人牵过手。除了一些至亲,辛钤算是头一份。   上次雪原靶场,辛钤也是如此自然地将他的手牵了过去,众目睽睽也丝毫不加掩饰。   愣神间,手腕一重,辛钤一把将他拉上了马背。   天旋地转,在燕泽玉还没反应过来时,便整个人被男人揽入了怀里。   跨坐于马背,燕泽玉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曦曦是一匹如何高大雄壮的马匹,即便他那不着调的主人给它取了这小妹妹似的名儿。   辛钤手臂从后绕过他的腰际,牵着缰绳,曦曦慢悠悠踏雪而行,一如先前回来时的速度。   燕泽玉不露痕迹地瞥了眼步行在下首的葛望,暗自咋舌,这人可是可汗手下最体面的奴仆,位同大晏皇宫中的太监总管,又是可汗亲自吩咐来请辛钤的。辛钤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不过转念一想,他见过辛钤着急的样子吗?   似乎没有。   就连可汗也不能让他重视。   辛钤的地位好似比他想象中更高、更尊贵,手段也更厉害。   曦曦突然走快了两步,燕泽玉本就不熟悉马术,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靠去,不小心贴上了男人坚实的胸口。   虽然他很快反应过来,几乎瞬间直起腰杆向前倾,但尴尬已经发生了。   即使看不见身后辛钤的表情,但燕泽玉大概能想象到男人戏谑的表情。   没留给他太多遐想的空闲,燕泽玉肩膀一重,辛钤腾出一只手将他按进了怀里,彻彻底底。   浑身僵硬得如磐石,他只觉得现如今的情况简直像是浑身爬满了细小蚂蚁。   难耐又难熬。   “怎的?本王是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燕泽玉摇头如拨浪鼓。   辛钤垂眸瞥着浑身都写满抗拒的小家伙,扣住少年细瘦的腰肢将人往后拉了下——将人完完全全扣合在了拥抱里。   太贴近了。   就连之前辛钤把他裹在大氅里抱回来时都没如此贴近过。   但不可否认,两人的身形似乎天赐般契合。北风略过吹起两人的发丝,于空中缠绕交融。   燕泽玉伸手勾了一缕纠缠的青丝,垂头慢慢捋顺。也不知是他手拙还是倒霉,弄了半晌,反倒打成了死结。   辛钤斜眼瞟过来,薄唇轻启,吐出个单音节:“蠢。”   燕泽玉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扎小人。   男人将缰绳塞进他手里,燕泽玉滚滚喉结,愣是没敢接。   “牵着。”   “可、可我不会驭马啊!”   “让你牵着你就牵着,摔不死你。”末了,又添了一句,“你以为曦曦跟你一样蠢?”   他只得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僵着手臂虚虚握住,不动不敢动,生怕惊了马儿。   搅成一团的发丝在辛钤手中却变得乖顺,没一会儿便被解开理顺了。   本想看辛钤吃瘪的燕泽玉想法落空,讪讪收回了眼,将手中控制马匹的缰绳还递回男人手里。   片刻后,围猎场出现在视野中。   另一边的雪场中已经摆好了宴席,整装休息的围猎者们也都落座,齐齐望着中央堆放成山的猎物。似乎正正等待着奴仆清点每人捕获的猎物数量。   辛钤来得也算正是时候。   “太子大哥回来了!”四子一句话,让众人目光尽数射来。   一时间,两人倒成了目光焦点。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辛钤眯眼扫过四皇子的座位,神情算不得友好。   “我们要下马吗?”燕泽玉悄声询问。   “不必。”   辛钤似乎万千丘壑皆在心中,四平八稳地纵马而行,有股子猖狂却又拿捏得当的圆滑。   直到真真儿走近,到了要觐见可汗的跟前儿,辛钤才翻身下马,又揽着他的腰将他抱下去。   手指甚至在他的侧腰轻浮地蹭了一下,动作明显,可汗、阏氏和四皇子,包括场中许多坐得近的近臣亲信,大抵都看见了。   燕泽玉敛眸,勉强忍住自腰间直冲大脑的酥酥麻麻的痒意,默默想着:   辛钤又在做戏了。   第二次给辛萨狗皇帝下跪磕头,燕泽玉已经学会如何伪装得真诚稳重,只是嵌入掌心的指甲依然硌得他生疼、深深叩首下依然会皱紧眉头。   有了苏舞姬作陪,可汗似乎对他完全失了兴趣,只是如看待平常人一样扫了他眼,转头问了辛钤几句关于年猎上半场提前离开的事情。   可汗并未过分苛责,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一点水花也未曾溅起。   可汗身侧端坐的阏氏却是气急,眼见可汗就要挥退两人,便故意捂唇轻咳。   以往都会给她这个正妻留面子的可汗,这回却只是淡淡扫了阏氏一眼,眉宇间似有不悦:“若是阏氏身子不爽利,先行回帐罢。”看似关心,实则威胁。   祖制年猎,又有谁敢像辛钤一样,敢说提前离开就提前离开,还能全身而退的?   阏氏哪儿敢真把可汗这句话接下来,忙称‘无事’,顺道狠狠瞪了一眼雪场中央跪着的男狐媚子。   直到燕泽玉落座,都还能感受到那道自上位传来的怨毒的视线。不过这倒让他想起件事儿来。   微微朝身边侧头,低声道:“你来之前……那位苏贵妾帮了我。”   男人浅浅‘嗯’声,随手夹了块栗子糕放到他面前的玉碟里。   燕泽玉没从辛钤嘴里套到话,只得又追问,“你说为什么?”   这回,辛钤终于斜他一眼,剑眉微挑起,“自己不会动脑子?”   我要是会动脑子还来问你干嘛?   “莫不是那苏贵妾喜欢我?”   “嗤——”   辛钤又往他面前夹了块吃食,大抵是想用吃的堵住他的嘴。   吃到一半时,金戈从后绕过来,将一个羊皮水囊递到他手上。   温热、晃荡。   “不是让白棋替你吗?”辛钤询问。   “回殿下,白棋刚回,舟车劳顿,索性我就自己来了。 ”   “你倒是心疼他。”   金戈憨厚地咧嘴一笑,躬身退下。   旋开牛皮水囊的塞子,里面是清透、带着丝丝缕缕甜馨的液体。倒入白玉杯才呈现些许淡黄。   “这是什么?”   “醒酒汤。”   “嗯?你什么时候吩咐的金戈?”燕泽玉有些动容,辛钤居然还记得吩咐这些小事。   辛钤没再回答,只是指尖在矮桌桌面上叩了叩。   大抵是相处已有一段时间,燕泽玉居然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这是催促他赶紧喝。   入口的味道很怪,苦涩中混合着甜蜜,咸辣中带着酸爽,简直难以下咽。   辛钤似乎看出他为难,淡淡道:“喝了”   燕泽玉最终还是咽了,像咽从前太医院开的苦药。   在他放下水囊后,一块蜜饯很快被送进口中。   燕泽玉微微怔楞,倒不是因为口腔中甜滋滋的糖霜,而是……唇瓣与男人指腹的触碰。   其实,不仅仅是唇瓣,而是碰到了下唇内的软。肉,湿润、甚至带着津。液。   如果那触感真是男人的手指……   燕泽玉耳根染了一层薄红,微微倾斜的视线最终没敢扫过去。   作者有话说:   辛钤:媳妇儿嘴巴好软 第38章 私心偏袒   少年唇瓣湿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辛钤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捻了捻指腹,湿乎乎的一层。   暧昧又糜。乱。   男人神色浅淡,目光不知看向哪儿,面无表情地将手指擦干净,端起酒杯抿了口。   涔凉的酒琼入喉短暂压下了自指腹而起的邪火。   但烈酒烧心,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你哪儿来的蜜饯?”小东西还在一旁嚷嚷。   辛钤斜眼望过去,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到少年色泽红润、唇珠饱满的唇瓣上。   恰好,此时燕泽玉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不小心附着的糖霜。   辛钤目光一沉,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   虽然男人的视线只有短暂半刻的停留,但格外敏感的燕泽玉还是察觉到了。   剑袖下隐藏的手握拳紧了紧,燕泽玉回忆起方才的触感,不受控制地用牙齿咬了咬那块儿被男人摩擦过的嘴唇内的软。肉。   索性辛钤并未说什么,仿佛真的只是简单扫一眼。   他莫名松了口气。   场中央清点猎物数量的奴仆开始呈报。   夺得上半场年猎魁首的自然是可汗,第二位是伤愈的云忌大将军。辛钤只收获了一头成年梅花鹿,并不排列前位。   燕泽玉深知辛钤这回丢脸的原因在自己身上,讪讪地望着场中央风光领赏的云忌,又偷偷拿余光瞥辛钤。   “那么短的时间还能猎中梅花鹿,好厉害。”扣手心半晌,他终于是憋出一句恭维话。   男人却只是敛眸,用酒杯挡住嘴角的笑意,装作没听清,道:“嗯?什么?”   燕泽玉颇有些无语,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发现这话要他说第二次实在太难为人。   他嘀咕几声想要糊弄过去,辛钤却不依不饶。   “嘀咕什么?”   “呃……我是说……你骑射功夫似乎很厉害。”   男人没说话,鼻腔发出声轻轻的气音。   辛钤指尖还是敲击着桌面,却是轻缓的节奏,与之前敲击的节奏频率都不一样。   燕泽玉莫名听出些愉悦的情绪。   思绪转身即逝,回过神的他在心底猛地摇摇头——想些什么呢?!辛钤这种人的心思岂是这么容易猜透的?   一炷香后,被火焰炙烤得兹兹冒油鹿肉被呈上来,腾腾热气缭绕。   辛萨族人先祖是茹毛饮血,游牧而生的野人,这烤肉也做得简单,半个拳头大小的肉块,放在炭火上炙烤,并未加过多调味。   那仆人口齿伶俐得紧,说了一大串吉利话,简直将只猎杀一头鹿子的辛钤夸上了天,却又不显得恭维谄媚。   奴仆恭恭敬敬将鹿肉放置到便于太子食用的位置,安静退下。   燕泽玉盯着他瞧了半晌,想起自己方才说个恭维话都磕磕巴巴的模样,不禁汗颜。   讨好辛钤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只会撒娇似乎不可。   燕泽玉愣神间,面前的玉碟中已经多了几块儿切好的鹿肉,四四方方,拇指大小,切块的人刀功十分不错。   他顺着银箸往上看,不是辛钤还能是谁?   男人还是那副疏离冷淡的模样,长而直的眉睫微垂,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嵌玉镶金的匕首,分割肉食的动作漫不经心又沉稳,与烹牛宰羊的屠夫有着本质区别。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人磨墨,清雅淡泊。   这样看来……辛钤真的不像是北狄蛮人。   他又想起辛钤的眼睛——点漆着墨似,沉淀着浩瀚黑夜。   “快吃。”   “哦,好。”   辛萨人明显深谙此道,火候掌握得恰好,鹿肉入口细腻,现宰现杀的肉质更为鲜美,又因为是辛钤亲手猎的,仿佛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袒。   玉碟里的小块儿鹿肉很快进肚,燕泽玉不留痕迹地瞥了眼身边的男人,又望向他手里的肉。   “鹿肉造火,不宜多食。”   “哦……”   酒足饭饱,下半场年猎拉开帷幕。   唯一有所不同的,大概是燕泽玉也骑上马背,辛钤从背后抱着他,在一众壮汉中,格外醒目。   云忌大抵是不屑辛钤这幅轻佻的模样,又或者想在可汗面前上眼药,从鼻腔里狠狠哼出一口气,阴阳怪气道:   “年猎乃万宗之始,竟也如此不放在眼里?为区区一个芙蓉阁的男宠破坏规矩,太子殿下是否太过目无旁人?”   辛钤仿佛没事儿人似的,慢悠悠伸手将少年大氅的帽兜儿给人扣上,又把人往怀里拢了拢,做完这一切才撩起眼皮不轻不重扫了眼拿乔的云大将军。   男人不语,视线漫不经心在云忌肩膀处扫过——先前被他罚的二十鞭的地方。   云忌也没说话。   气氛有些凝滞,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   辛钤那双漆黑的瞳孔阴翳下来时渗人得很,像是黑雾后藏匿的利剑。云忌与其对视一会儿,后背起了层冷汗。   他还是冲动了。他明里暗里都是二皇子的人,如今二皇子远在中原,现在与死对头起冲突实属不明智。   思虑片刻,云忌讪讪挪开了眼。   可汗那边更热闹些,色迷迷的老可汗正眯着肿眼皮邀请美人也与自己一同狩猎。   苏贵妾似是怯生生地望了眼阏氏发青的脸色,转头娇滴滴地朝可汗撒娇,婉拒了对方的盛情。   以往说一不二的可汗竟然也没生气,只是安排葛望将苏氏照顾好,而后阴沉着脸觑睨了一眼他的好阏氏。   可燕泽玉明明瞧见苏氏在可汗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嫌恶的表情。   他也算近距离看了场精彩大戏。   这种妻妾争宠的戏码在父皇的后宫是绝不会出现的,何况还是这种宠妾灭妻的伦理大戏。   望着苏氏贵妾嘴角重新绽开娇俏的笑和阏氏扭曲的面孔,燕泽玉居然觉得心情畅快,将下半张脸窝进大氅边沿的一圈毛领里偷着乐。   辛钤隔着大氅搂着少年不盈一握的腰,眼神淡淡的,也不知在看哪儿。   擂鼓敲击,气势震天。   “坐稳了——”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   击鼓之声压过砰砰砰的心跳,鞭声四起。辛钤带着他一骑绝尘地冲了出去。   烈烈疾风划过耳边,与马蹄重重砸在雪地中沉闷的声响混合在一起,仿佛大地都跟着振动,震耳欲聋。飞溅而起的冰菱片片反射着明艳日光,无数马蹄让雪雾连成片,仅一眼便是壮阔。   “冷吗?”疾风裹挟男人低沉的声线,消逝得极快,但燕泽玉依旧捕捉到了。   “不冷!”燕泽玉不得不大声回应,眼前飞速略过的风景模糊成晕染的色块,仿佛心中郁结都随这一声大喊消散许多。   辛钤带着他拐去了另一条偏僻的小道,曦曦奔腾的马蹄逐渐慢下来,转为晃悠悠的慢行。   针叶林逐渐葳蕤茂盛,等燕泽玉回神,身后已经没了喧闹的人声。   “我们在这儿守猎吗?”燕泽玉疑惑询问。   过于茂盛的树林并不利于射猎中大型动物啊,辛钤难道会不懂这一点?   “嗯。”男人空出一只手将他的帽兜摘了,又理顺鬓角微乱的青丝,“抓只小兔子给你玩玩。”   作者有话说:   你们想要小白兔还是小黑兔还是三花兔!   小兔兔起什么名好? 第39章 玉玉玉玉   辛钤并非玩笑,还真的抓了只兔子给他。   白绒绒的兔子藏在雪地里,简直与景色融为一体,也不知辛钤眼力是有多好,才能一眼锁定,风驰电掣地将它抓了起来。   它还是个未成年幼崽,巴掌大小,浑身雪白,绒毛松软,被男人提着耳朵揪起来时,徒劳蹬着一双小短腿儿,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就不太聪明的样子。   “自己抱着。”   “啊?哦。”燕泽玉小心接过。   小兔子软脚垫上还沾着湿冷的雪,以至于捧在手里有点凉。   毛茸茸的一团,似乎是害怕将他抓出来的冷面男人,耳朵瑟缩地紧紧贴在后背,埋着脑袋就往燕泽玉手里拱。   弄得燕泽玉手心痒嗖嗖的,戳了戳小家伙的脑袋。   “它怎么这么胆小啊?”   “像你。”   小兔子到底像谁的问题最终没有争执出一个让燕泽玉满意的结果。   越往针叶林深处走去,雪地下隐藏的植物根系逐渐密集,马蹄难落,人也行艰。   辛钤将曦曦留在了一片空地,并未栓马绳,而曦曦也没乱跑,静静望着两人离开。   拨开一片较为低矮的枯树丛,拐进了一条看上去荒废已久的羊肠小道。   小路大抵是人为踩踏走出来的,覆盖积雪。   路倒是比先前好走。但辛钤仍牵着他,没松手。   燕泽玉看不到辛钤的表情,只觉得男人长腿迈步越发急快,他勉勉强强才跟上。   半刻路程后,前方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靠近雪山山麓的湖泊。   水面冰封,透彻的封层下还能瞧见游鱼倒影,巍峨雪山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而山麓背光的阴影处,竟开满了不知名的蓝色花朵*。   漫天遍地的苍白中一抹亮眼的宝蓝色显得格外抢眼,颇有些凛寒勿折腰,冰雪着此身的风骨。   “这是什么花?我在中原似乎从未见过。”   “虞美人。”   辛钤似乎不太喜爱虞美人,只隔着一片湖远远望着,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纷扰,燕泽玉看不懂。   片刻后,男人拉着燕泽玉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   “喜欢吃鱼吗?”辛钤望着湖中央问他。   燕泽玉点点头。   湖面的冰层不算厚,男人捡了块石头投掷过去,石块儿‘扑通’一声砸破冰面落入湖中,无瑕的冰面出现一孔破口。   燕泽玉瞧着辛钤将挂饵料的鱼钩精准抛入孔洞,拉扯几下鱼线,似乎在确认什么,过了半晌,把鱼竿随手递给了他。他自己则坐在一旁逗弄起了小白兔。   “这大冬天的,能有鱼上钩吗?”燕泽玉半信半疑。   辛钤神色淡淡,只抛给他一个字:“等。”   等待是件极为无趣且耗费时间的事情,特别燕泽玉还得维持一个姿势拿着鱼竿,时间一长,手腕酸痛。   他瞥了眼身边怡然自得的男人,想转移些注意力,没话找话,道:“苏贵妾是你的人吗?”   男人揉捏兔子耳朵的手微顿,继而抬头来看他,燕泽玉被这一眼瞧得浑身鸡皮疙瘩时才听到男人薄唇翕张,道:“也算有点长进。”   辛钤没说答案,却算承认了。   燕泽玉眨眨眼睛,他猜对了?辛钤刚才是夸他吧?   作为尚学苑中各位师傅最为头疼的皇子,他是骄纵的、甚至是顽劣的,夸他的老师傅屈指可数,上书告黑状的居多。   这句‘有点长进’就让他内心窃喜了好一阵子,嘴角的笑都更真切几分。   燕泽玉不是静得下心来的乖孩子,从小就不是,当然不可能钓个鱼就转性。   兴奋地吱吱呜呜说了一大堆,也不管辛钤应不应。   直到提起湖对岸冶艳的虞美人,男人才终于散去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虞美人这么漂亮,怎么没有爱美的姑娘摘回去插花?你们辛萨不兴插花吗?”   身边沉寂了半晌,响起辛钤沉缓的声音:“这里是禁地。没人敢来这儿采花。”   “禁地?!”燕泽玉惊讶,难怪来时的路荒芜得不成样子,“禁地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来?!”   “十几年前的禁地。现在……呵。他只怕是已经忘了。”   辛钤语调平和得无波无澜,但眉眼压得很低,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熟悉的压迫感让人胆寒。   男人视线很空,仿佛望着对岸的虞美人,又仿佛什么地方也没看。   燕泽玉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己大概触了霉头。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不再说话。   好在一直安静的鱼钩终于传来动静,替他缓解了尴尬。   燕泽玉讪讪一笑,转身去拉鱼竿。   也不知是钓到什么鱼了,力气大得把燕泽玉手中的鱼竿都扯得一颤,连带着他都往湖边踉跄一步。   辛钤动作极快地勾住了他的衣襟。看小家伙不得要领的模样,男人笑了声,起身将鱼竿接了过去。原本被辛钤抱着的小兔子又重新被塞进燕泽玉怀里。   只见辛钤左右摆了几下鱼竿,也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儿,原本叛逆的鱼仿佛被下了蛊似的瞬间乖顺,轻轻一拉便冒出了水面。燕泽玉看得啧啧称奇。   上钩的是条半臂长的黑鲷鱼,鱼鳞密匝泛着黑青色的冷光,鱼鳍上布满尖刺,锐利凌人的可怖模样。   燕泽玉吓了一跳,平日里吃的都是厨子处理好的极品鱼肉,并不知这鱼长得怪异丑陋,像是什么噩梦中的怪物,手臂汗毛乍起。   辛钤没看他却好像知道他的想法,突然道:“站远些。”   辛钤身份如此尊贵的人,却好像对捕鱼很是熟练,很快将鱼线收紧,把扑腾乱蹦的鱼从钩子上取下来,也并不畏惧那些黑棱棱的尖刺,三两下敲晕了开膛破肚,凿冰清 洗,动作干脆利落。   冬日的湖水必然冷极。   燕泽玉看到辛钤的手指的骨节被冻得泛红。   神色一顿,他走近两步在男人身边蹲下。   “你、你手冷不冷啊?”   辛钤觑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收拾的动作轻了些,刺骨的湖水没有分毫溅到边上。   燕泽玉蹲在一旁,自然把男人的动作变化看得清楚,心跳舒尔漏了半拍。   要说从前,在意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也不乏上赶着献殷勤的,男男女女,或长或幼,小到婢女宦官,大到宫妃王爷……放到一年前,这些小事他大抵根本不会注意到,更不会放心上。   可现在就是现在。   可作出这样举动的人是辛钤。   ——是疏离、桀骜、不近人情的辛萨太子。   大抵是因此,一切都感觉不太一样了。   男人被冻得青白、骨节处却泛红的手灵活地将处理好的鱼穿绳挂好,随手搁到另一块石板上。   燕泽玉视线一直未曾移开。   犹豫片刻,他抿着唇,主动将自己随身带的手帕递了过去。   莫名有些紧张。   燕泽玉另一只藏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手心都有些冒汗。   可辛钤迟迟没接他递过去的手帕,时间流速仿佛在这一刻格外缓慢。   男人正看着他,摄人心魂的视线不容忽视。   刀匕入鞘的轻响在耳边——男人最终接了他的帕子。   辛钤的指尖有瞬间碰到了燕泽玉的皮肤。   涔凉、沾染水渍。   燕泽玉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好冷,辛钤的手。   “要不你抱小兔子吧?”燕泽玉把怀里的小家伙往前送送,递到辛钤面前。   “嗯?”男人挑眉看他。   “毛茸茸的,挺软和。”燕泽玉解释道。   “嗤——”辛钤轻笑着,戏谑道:“你就这么对玉玉?送过来给我暖手?”   辛钤睨着他,燕泽玉颇有些尴尬,愣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辛钤口中新奇的称呼。   “玉玉?哪个玉玉?”   辛钤似笑非笑,将少年手中的小兔子抱了过去,“自然是玉玉的玉玉。”   远处归程的号角声响起,竟能传得如此辽远,声声回荡于雪峰山谷之间。   辛钤忽而敛了神色,眉宇间似是不悦。   “回吧。”   “嗯。”   燕泽玉其实能感觉到,这片禁地对于辛钤好像有特殊的意义,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只觉得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辛钤有些不一样。   男人懒散坐在石板上时、动作利落地清理鲷鱼时,才像是个真正的,拥有七情六欲的尘世凡人。   再次走上这条蜿蜒的荒芜的布满积雪的羊肠小道,却是归程。   辛钤仍旧是牵他的手,只不过手更冰凉、步子也不如来时那样急快。   燕泽玉抬眸去看辛钤,可惜男人没回头,他还是看不清男人的神色。   但燕泽玉回头看了。   看小路尽头的湖泊越来越小,看辛钤砸出来的冰层孔洞逐渐结冰,看那片宝蓝色的虞美人也缩成一团。   没看路的他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下,踉跄几步又因积雪阻碍没站稳。   好在辛钤还拉着他,手臂一提,轻轻松松就把他拎了起来。   ——像极了之前揪着玉玉耳朵提起来的模样。   对自己脑海里联想的画面有些无语,燕泽玉摇摇头将杂念甩了出去。   “我们以后还会来这儿吗?”他问道。   其实话音未落时燕泽玉已经有些后悔了,过几日辛萨便要迁都、入主中原,北境之地怕是有段时间不会在回。   可辛钤却说,“会的。”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虞美人其实是蓝罂.su,生长在高海拔地区,雪山脚下的植物,色彩也并不仅仅局限于蓝色,还有黄色、红色。(开放时间为夏日,因剧情需要,修改为冬日开花)   评论区小白兔呼声最高,嘿嘿。就白白兔吧~   明晚还有更新。 第40章 暗中的吻(小修)   南下入中原的事情安排起来似乎颇为繁琐,被委以此任的辛钤自然不轻松。   算起来,燕泽玉已经四天未见到辛钤了。   每日醒来,身边的被褥已经冰凉一片,夜深时,熬不到辛钤回来他就睡着了。   男人将金戈留在了他身边,照顾燕泽玉起居。   金戈人心如面,老老实实的憨厚模样,问他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燕泽玉这些日子可谓是过得了无生趣,除了捻这草粮喂兔子、薅毛兔便没什么别的事儿干。   闲来无事便总觉得心慌。   或者说,是想找些事情做来掩盖掉那些若有似无的恐慌。   对于回中原这事,燕泽玉说不上来是盼望期许还是抵触畏惧。   毕竟是自己住了十七年的地方,说不怀念是假的。   但皇宫还是往日模样吗?   他害怕看到曾经自己儿时信笔涂鸦过的太极殿第十二级阶梯变得残损破败;也害怕看到长乐宫后的院子里那片梅林枯萎弯折。   但无论如何,他终于能回到日思夜想的大晏了,可却再也见不到曾经与他一起生活的父皇、母后和大哥。   他们却永远留在了北境这个异国他乡……甚至连完整的尸首、一个安葬的良地都未拥有……   思及此,燕泽玉怎样也安定不下,眼皮发了疯地狂跳。   他迫切想要找到能支撑他的主心骨。   可辛钤不在这儿。   “金戈,你帮我将叶涟表哥请来吧。”   金戈忧心地望着燕泽玉,半刻后躬身,道:“是。”   燕泽玉注视金戈一路出去,惴惴不安。   两三盏茶后,外面响起脚步声,接着,门帘晃动,外头正烈的日光倾泻几束进来。   他未曾出门,也不知今日晨光如此大好。   燕泽玉回头朝门口望去。   那掀开门帘的手被日光包裹着,阴影遮隔的手背上经络分明,长指、宽骨节。   只一眼,他便知——这是辛钤的手。   “你怎么来了?”燕泽玉语气略有惊讶。   “怎的?不欢迎我?”男人勉强勾唇戏谑道。   “不不不——”燕泽玉哪敢称是,摇头如拨浪鼓。   男人的身影逆光,表情看不太清,直到走近了,燕泽玉得以瞧见。   辛钤似乎比几天前更疲倦,眼底压着一抹青灰,像是好几日未曾安寝似的。   “事务很繁琐吗?”他询问。   辛钤摇头不语,似乎沉淀着重重心事。   这样的辛钤很少见,燕泽玉不免多看了几眼。   男人迎着他的视线,几步走近坐在了软榻另一边,也捏了一小撮草粮喂小兔子,但小兔明显很怕他,迟疑地缩在小窝里,不肯动弹。   辛钤今日情绪外露得格外明显,瞧见小兔子畏惧的模样,男人眉宇间的兴致褪了些,叹了口气,随手将草粮放到兔子窝边,拍拍手心的草屑。   “呃……刚才我还喂了它,大抵还没饿呢。”燕泽玉解释道。   辛钤捏捏眉心,挥挥手表示不在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未开口说话,空气中漂浮着安静。   半晌,辛钤撩起眼皮望向他,目如点漆。   一串用细线串起来红梅花手环被递到燕泽玉面前,底下还压着一封白信。   燕泽玉定定看着,仿佛冥冥之中自有牵引,莫名心神一震,心尖尖刺痛。   他滚了滚喉结,才缓缓抬头去看辛钤。   “这是什么?”   辛钤顿了顿,薄唇翕张最后还是不语。   燕泽玉的眼皮又开始狂跳,连带着燕泽玉不安的心跳,一声声砸在耳膜,犹如雷鼓。   白信打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层宣纸,上书——   净雾林入口,左手,第十六颗松树。   一个陌生的地址。   燕泽玉抬头,怔怔地看着辛钤的眼睛。   “乱葬岗那颗枯萎的梅树,今年开了花。”辛钤声线有些沉闷。   男人将梅花手串放到他手上。   大抵是从男人怀里拿出来的缘故,梅花花瓣染了辛钤的体温,不凉手,甚至有些类人的温热。   听见‘乱葬岗’时,燕泽玉心底的预感几乎被坐实,他眼皮颤抖得厉害,几欲开口是唇瓣也抖着。   “净雾林……什么意思?”声音里压着哭腔。   “那里隐秘,背靠山脉汇集天地灵气的风水好地……适合造墓。”   辛钤敛了眉眼,第一次没接住来自少年的目光。   辛钤没说是谁的墓,但彼此心照不宣。   燕泽玉忍了半晌的眼泪终究没噙住,‘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划过侧脸还未愈合的伤口,一阵阵刺痛。   “不能带回大晏安葬吗……”   少年哭腔很重,喉咙似乎被谁掐住,一字一句都很艰难,尾音颤抖着。   辛钤沉默地抿了抿唇,掏出怀里洗净的、属于燕泽玉的手帕,递了回去。   燕泽玉没接,反而扯住男人的衣袖,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真的、不能带回大晏吗?”   热泪一颗一颗滴落到男人手背上,辛钤垂头看着少年,眼底黑雾缭绕似乎遮挡着一些沉痛的情绪。   可辛钤还是没开口。   虚无缥缈的承诺只会成为日后愈发沉重的枷锁,即便只是安慰,他也说不出口。   燕泽玉从男人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啜泣的气声短暂停止一瞬,他望向手中的梅花手串。   是红梅。   殷红,深沉,血一样的色泽。   摘下枝头的梅花活不了多久,这才没一会儿,花瓣就软塌塌地垂落了。   脆弱,易碎,生命短暂。   他想起大哥说‘等我接你回家。’,母后说‘蛰伏而后再起’,父皇说‘皇儿乖’……   长乐宫后院的梅花也是红色,盛开时会成为阖宫上下最动人的风景。   一幕幕恍若犹在眼前。   “我想带他们回家……”燕泽玉呼气急促,几乎泣不成声。   但他知道,这已经成为了不可能完成的奢望。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直往外涌,止都止不住。   男人叹息一声,捏着他的下巴将脸往上抬,软质的手帕覆上眼帘。   眼睫被手帕压住,痒嗖嗖的,日光也被手帕挡住。   燕泽玉短暂地陷入黑暗。   湿润的眼泪将手帕染湿,黏糊糊的贴在脸上,说实话,这感觉一点也不好,但又莫名有种心安。   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大脑被放得很空……   “小玉,别哭。”   男人的声线很低沉,比以往都要喑哑。   头顶传来安抚似的触感。   燕泽玉今日懒惰,并未束发,一头如墨青丝尽数披散在身后,男人似乎更靠近了些,指尖穿过缕缕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梳顺。   世界仿佛都退远,只余下两人。   安定又静谧。   燕泽玉从未与辛钤提起过,关于父皇母后悬挂曝晒与城门上的不瞑目的头颅,也从未说对于过大哥万箭穿身,尸首不明的愤懑。   但辛钤像是洞察人心的灵媒,亦或是潜入梦境的神明,将他在心底祈求过千万次的愿望实现。   叶涟告诉过他,乱葬岗也并非真正的乱,而是专门挖出的坑洞,用来填埋大晏俘虏尸首的。有专人看守,且以血下过诅咒。   要想从里面找到谁的尸体已是难如登天,更别提将尸首完整的带回埋葬。叶涟冒死也不过找到些类似父皇母后衣料的碎肉,以及大哥染血的剑穗。   辛钤虽贵为太子,可想从乱葬岗无声无息运出大晏皇帝皇后和太子的尸体也并非易事。   为他至此,燕泽玉怕是当牛做马也难以为报。   沉沉叹了口气,燕泽玉后知后觉——难怪辛钤近日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   手腕上细碎的冰凉的触感拉着燕泽玉回神。   辛钤动作不太熟练地将那串梅花给他戴上了,花瓣细腻的触感与男人指腹薄茧的厚重混合着,痒丝丝的。   但眼前遮挡的手帕仍旧没被取下,燕泽玉刚想伸手,手腕却被男人桎梏住,原本捋顺发丝的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勺。   黑暗中,辛钤似乎正在靠近。   莫名的紧张让燕泽玉不自觉屏住呼吸,耳边‘砰砰砰’跳动的,也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片刻后,额头传来一片柔软微温的触碰,连带着炽热的的鼻息。   转瞬即逝,却不容忽视。   作者有话说:   sorry!这个吻太重要。改来改去,拖太晚了! 第41章 血海深仇   燕泽玉整整一天都未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中回过神,以至于心中对返回中原的惊惶都黯淡了几分。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脑海中关于辛钤的思虑不知从哪天起,变得越来越多。   直到午后,看到金戈别别扭扭地传膳,燕泽玉才突然想起些什么。   “金戈,不是让你去请表哥吗?”   “呃……”金戈迟疑,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只是挠头解释道:“叶公子他、他来过。”   “来过?”燕泽玉疑惑道。   “嗯……叶公子在帘外看了半刻,便走了。”金戈尬红着脸。他没说,自己也是看到了那些画面的。   绸帕遮眼,男人揽着懵懂的少年,珍而重之地落下轻吻。   若非亲眼所见,金戈简直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伺候了十几年的那位冷漠得不近人情、万事不入眼中的太子殿下吗?   燕泽玉还没从金戈的回答中反应过来,蹙着眉思索。   不应该啊?涟哥哥怎么会走呢?   除非……   脑海中闪过那片人为制造出的令人心安的黑暗,也闪过那份额头上的细微触感。   燕泽玉脸上‘腾’地一下烧得绯红,手足无措慌乱间,手中银箸触碰到玉碗边沿,发出‘叮铃铃’阵阵脆响。   “表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燕泽玉语气颇有些急切。   “大抵……大抵是巳时来的。”   巳时……   这不就是辛钤回来没多久吗?!叶涟肯定看到辛钤吻他了!   这个认知让少年瞬间陷入慌张。   怎么办、怎么办……这怎么解释啊!   燕泽玉恨不得找到一丝地缝钻下去,以此来逃避。半晌后,像是终于与这结果和解似的,他以手扶额叹了口气,吩咐金戈道:   “金戈,你再帮我请下表哥吧。想来他也还未用膳,我等着。”   叶涟这次来得很快,片刻后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燕泽玉循声望去,只见叶涟掀开帐帘的力道不似从前温和,帘子剧烈晃动而后才落下。   叶涟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青年疾步走到燕泽玉面前,脚步骤停,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上至下,将他完全打量了一遍,确定他全须全尾后才在燕泽玉对面坐下。   顶着这份格外灼人的视线,燕泽玉莫名有些心虚,敛眉垂眸地望着桌上腾腾热气的膳食,嗫嚅道:“涟哥哥还未用膳吧?一起吃罢——”   可半晌仍不见叶涟动筷,燕泽玉抿着唇抬头,却发现叶涟正盯着桌上菜肴面色凝重。   “涟哥哥……”   “那人、他一直如此待你吗?”   叶涟目若悬珠地望过来,燕泽玉下意识挺直脊背,端正了坐姿。   “怎么、怎么待我啊?”他疑惑道。   “这些饭菜,专门准备大晏的菜色。还有……今日上午。”话到一半,叶涟并未说全。   两人对视一眼,燕泽玉率先移开了视线。   “呃……”解释的话语含糊在唇齿间却越发难以开口,他盯着放在眼前的栗子糕半晌,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这、这只是一个误会。”   叶涟打断了他。   “泽玉,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格外嘶哑的声线仿佛在提醒什么。   燕泽玉神魂一震,眼神闪烁着几乎不敢直视叶涟的眼睛。   叶涟却强迫他抬起头来,望着对方阴沉的面色,他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青年那双黑褐色的眼瞳摄人心魄似的,燕泽玉被钉在原地,只听耳边传来叶涟苍老却愤慨的声音:“他是辛萨的太子!手中沾满了大晏臣民的血!你大哥身上不计其数的箭伤中的一处,有他一份‘功劳’,也未尝不可!”   叶涟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从未如此尖锐锋利过,可今日……   恍然间,燕泽玉好像看到了亡国后初见叶涟时,对方沉痛悲壮的一跪,振聋发聩的那些誓言。   燕泽玉的唇瓣颤抖着,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原本他准备好的,用来解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的大篇幅说辞,此刻也变得苍白无力。   隔着血海深仇,这个吻似乎格外重要,又仿佛不值一提。   沉默席卷这一方天地。   燕泽玉拢了拢衣袖。   今日炭火似乎燃得太少,不然怎么这样冷呢?寒气刺入骨缝似的,针扎一般尖锐的痛。   “叶涟,辛钤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他为什么帮我们?只是因为他不满辛萨可汗吗?”   大抵是想要挽救回什么正在崩塌的东西,他问出了这个辛钤留给他的疑问,也瞧见叶涟闻言后迟疑滞涩的神情。   但迟滞很快消散,叶涟的眼神重新坚定。   “不管如何,你是大晏的八皇子,是他们拼尽全力保全的血脉。既然决定了一条路走到黑,有些东西必须摒弃——”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两人都没甚胃口,未食几口便放下了碗箸。   叶涟离开前,燕泽玉叫住了对方。   “涟哥哥——”   青年回眸看他,那抹视线似乎沉淀着哀怆,可等燕泽玉定神去瞧,那些情绪却又消失不见,或者说藏进了更深处。   燕泽玉抿了抿唇,将怀里的白信递过去。   ——‘净雾林入口,左手,第十六颗松树。’   “这是什么?”叶涟蹙眉看他。   唇瓣反复开合,终于道:“大哥的尸骨、找到了。”再次说起,燕泽玉的声音还是难以抑制地抖动。   视线中,叶涟瞳孔紧缩,就连呼吸都停止了半刻,继而是粗重地吸气声。叶涟猛然攥紧的手,将那信纸都捏皱了。   半晌后,青年倏尔惊醒似的,笨拙地、珍重地将那信纸捋平捋整,盯着这十三个字看了好久,刻骨铭心一般。   “你是如何找到的——”叶涟似乎发觉自己问了傻话,顿了顿,平复语调,道:“辛钤?他为何做这些……?”   燕泽玉朝他摇摇头,“辛钤说,乱葬岗有棵枯萎的梅树,今年开花了。 ”   叶涟的眼眶肉眼可见地迅速泛红,但最终没有落下泪来,只是将那张信纸缓缓递回到燕泽玉手中。   “替我谢谢他。”叶涟这话说得艰难,字字句句从喉咙声带中挤出来,干涩难堪。   燕泽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喉咙上下滚动,提步上前抱住了叶涟。   “我们会为他们报仇的。”   作者有话说:   请个假:最近学校组织了活动,小星要参与。sorry!不出意外,下次更新会在本周四(20号),届时更新两章。 第42章 月牙玉佩(小修)   北境的冬夜天黑得早,远处一簇簇的篝火撕裂黑天,硬是在昏暗中渲染出一抹橘红。   燕泽玉恹恹靠在帐门边,金戈就坐在帐外草垛子上。   “金戈,你是不是动了我的包袱?”   闻言,大块头瞬间瞪大了眼,一下子从草垛子上蹦起来,跪了下去:“奴绝对不会行偷窃之事!玉公子明鉴!”   燕泽玉赶紧挥挥手让人起来,“我没说你偷窃,算了算了……就当我没问这个。你快起来。”   也对,金戈这样老实的人,怎么会翻他的包袱呢?   但他包袱上系着的透明丝线的确不翼而飞了,他仓皇打开,清点,却没有遗失任何东西。   装着骨灰的小瓷瓶、大哥那束染血沾灰的青靛蓝剑穗、父皇赏赐的月牙玉佩……   珍重物品都还在,零碎小东西也没丢,摆放的位置未变分毫。   应当是他太疑心了罢?或许是透明丝线自己被风吹掉了……   燕泽玉望着远山和一顶顶帐房,有一搭没一搭抚弄着手腕上的梅花串。   生命如此易逝,像指缝流沙,也像竹篮打水。   这才不过半天时间,原本映红的梅花已经失了好颜色,色泽暗淡,在灰黑的夜幕里,更是暗沉如干涸的血。   唉——   “金戈。你知道净雾林吗?离这儿远吗?”燕泽玉收回眺望远方的眼神,忽然开口询问道。   金戈停顿半晌才缓缓道:“玉公子怎的忽然问起净雾林?”语气中多有避讳,似是不愿多提。   燕泽玉侧目望去,金戈垂着头,谨言慎行的模样。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也知道大块头口风很紧,若是不能言说的事情,就算他怎么问也问不出。   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罢了。”燕泽玉放弃了,悻悻朝大块头挥挥手,敛眉垂眸转身回了帐中。   烛火燃了大半,蜡泪落在冷冰冰的烛台,凝固又惨白,衬得寝帐里颇有些冷清。   燕泽玉懒得去换蜡烛,也懒得再唤金戈进来,眼不见心不烦地吹灭了烛火。   本想着早早上榻睡觉,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好不容易酝酿起睡意,却极不安稳。   梅花手串被他放在床头,淡到极致的梅花香味入梦时分却成了厚重浓稠的血腥气。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想睁开眼睛却如何都醒不过来,像是被魇住。   燕泽玉仿佛回到了押送俘虏的牢车上,四四方方,挤满了生病流血的大晏人。   这些都是他的同胞,也是腐烂化脓的肉糜、酸臭馊腐的呕吐物、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多希望此刻天降甘霖,洗刷他,解救他。   可破天而来的却是黑褐色的血,血液涌进口鼻中,满嘴满鼻的铁锈味,他闭眼屏息,窒息感如潮水席卷,头晕脑胀。   他就快要溺死在血水里,徒劳地伸长双手,却没无人将他拖出水面。   “小玉……小玉!燕泽玉!”   是谁的声音?   耳边急切的呼唤似乎声更近了些,像是穿越过粘稠液体来到他身边,他仿佛感受到辛钤身上那股清冷疏离的冰雪涔凉。   ——辛钤拽住了绝望的他,像以前每次拉他上马时那样利落坚定。   温暖的阳光穿透水面,刺眼却让人不由自主靠近。   血腥味散去。   燕泽玉猛地惊醒,望着床幔顶部的金线花纹,胸口起伏,神思不属地喘着气。   辛钤蹙眉凝望着他,似是不愉,但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比以往都要柔和。   “做恶梦了?”   燕泽玉沉默坐起身来,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瓣,垂着头,并不去看坐在床榻边的男人。   梦里的血太真实了,仿佛真的飞溅到他脸上、眼睛里,刺刺的疼。以至于一闭眼,脑海里就会冒出那些渗人的画面。   “今夜……”沙哑的声音不成调子,话到一半,燕泽玉顿了顿,清了嗓子才继续道:“今夜,可以多点两盏灯吗?”   辛钤没说话,只是转身去点灯。   男人足足点了九盏,有种要将帐里所有闲置烛台都用上的模样。   葳蕤烛光将帐内照得若白昼般明亮,如沐日光。烛光也映在辛钤幽深的眼底,恍然间像是星子从漆黑夜幕坠落向人间。   辛钤挑了灯芯,回过头来看他。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撞,转瞬即逝,燕泽玉飞快撤回了眼。   他又想起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甚至说,对于这个乱他心曲的吻的设想,压过了那些光怪陆离的血腥梦境。   燕泽玉僵硬地端坐在床榻上,心绪纷扰。   辛钤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会怎样解释清晨的那个额头吻呢?   是安慰吗?是可怜他?还是……   “喝了它。”   辛钤忽然出声,打断了燕泽玉烦乱的沉思,他猛地抬头,才发觉男人已经重新站到了他面前。   高大身形投射下的阴影将燕泽玉完全笼罩其中,并不摄人,反倒令人安心。   见他呆呆傻傻的,还坐着不动,男人又将手中茶杯往前送了送。   清淡雅致的茶香气飘散缭绕,钻入鼻尖——是凤髓茶的味道。安神定气的茗品。   也是他母后最爱的茶。   燕泽玉深深吸了口气,终究是捧过茶杯,仰头一口饮了。   如果母后还在的话,看他这样饮茶,定会嗔怒他暴殄天物的……   地上的影子一片晃动,燕泽玉被烛光晃了眼睛,回过神来。   辛钤将茶杯洗净后放置回原位,突然启唇问他:“想家人了吗?”   燕泽玉没有回答,望着葳蕤燃烧的烛火,反问:“为什么点九盏灯?”   辛钤定定凝视他,半晌未说话。   就在燕泽玉以为男人不会解释时,辛钤启唇了。   “你听过酒神护卫的故事吗?”辛钤边说边解开披风系带,将大氅放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燕泽玉这才注意到,男人应当是刚从外面回来便来看自己了,连大氅都还没来得及脱。   一时间不知道心底什么滋味。   将心底纷乱的思绪摒弃,燕泽玉摇摇脑袋,“不知道。”   某种程度来说,皇宫里其实挺无聊,皇子课业繁重,忌讳不务正业,就算燕泽玉深得父皇宠爱,有资本纨绔调皮,却也没有民间孩子那样自由的童年,这些童谣故事更是没听过。   “传说酒神护卫是守护人们梦境的大侠,腰间一壶酒,执剑斩妖魔,如果孩子遇到梦里作祟的大妖怪,父母便会点起九根蜡烛。酒神护卫感受到召唤,就会为你而战了。”   大抵是因为辛钤的语调太柔和,像是儿时讲故事哄他睡觉的母亲,与燕泽玉认识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辛萨太子大相径庭。   燕泽玉愣了很久。   ——辛钤好像变了很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为什么?”燕泽玉不自觉问了出来。   为什么灯点九盏?为什么讲这个故事?   为什么……吻他额头?   “你猜?”   辛钤笑了笑,薄唇勾勒出微弯的形状。   都说灯下看美人,此话不假。燕泽玉真真切切被辛钤这笑容晃了眼睛。   燕泽玉不是第一次看辛钤笑,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纯粹。   不夹杂戏谑,不带有嘲讽。   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笑。   他知道辛钤生得好,眉眼锐利,凛冽桀骜,但笑起来却收敛了锐气,漂亮得醉人。像辽远冰川上融化的雪,又像锋利刀尖上绽开的花。   燕泽玉失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看着辛钤发了呆!   脸颊后知后觉地烧红起来,九盏烛台迸发出来的光亮将他的心思曝晒,仿佛架在火上烤。   “我漂亮吗?”辛钤慢条斯理撑着下巴,侧头望着他。   “呃……”他可不敢说辛钤漂亮,之前对男人这张脸有所图谋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半人高了,他哪敢触霉头。   所幸,辛钤并未再问,捋了捋燕泽玉鬓角睡乱的发丝,道:“你先休息。”   男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九盏烛台被一一熄灭,最后只留中心位置的那一支。   寝帐暗了下来,是入眠时适洽的亮度,闭眼之后很舒服。   燕泽玉缓缓合眼,不知过了多久,快要睡着时,男人回来了。   辛钤一丝不苟的黑袍换成了宽松的里衣,身上还带着些水汽,发丝倒是已经擦干了,黑如墨瀑,披在身后。   燕泽玉一下子清醒了,微微仰头望着立于床边的男子,自觉往里让了让,抱着被子将半张脸埋进去,默默等男人上。床。   等辛钤躺下,燕泽玉犹豫片刻还是询问道:   “不是说点染九盏灯,才能召唤酒神护卫为我而战吗?为什么熄了八支蜡烛?”这是燕泽玉睡前一直在想的问题。   “不需要了。”辛钤语气很轻,若非是黑夜寂静,燕泽玉差点没听清。   “什么不需要了?”燕泽玉没听懂辛钤这句无厘头的话。   “没什么——”辛钤侧头来看他,长且直的睫毛微垂着挡住了眼眸,燕泽玉看不清那其中复杂的情绪,只听见男人又道:“睡吧。”   算了,辛钤不想说就不说,他又不是非要知道。   燕泽玉在暗处撇撇嘴,闭上了眼。   身边传来辛钤节奏规律的平缓呼吸声,以及淡淡的冰雪青松的香味。   也不知为何,明明先前还很不踏实的心就这么安定了,他很快沉沉睡去。   辛钤却一直没睡着,趁着微弱的单支烛火的光亮,他支起脑袋,望着身边的少年。   沉静、安然、看着十分乖巧。   “小玉——”   让我成为你的酒神护卫,为你而战吧。   作者有话说:   关于辛钤态度转变,前面有伏笔的哦,被派出去查玉佩有关事情的白棋回来了。 第43章 红纸情思(二合一章)   无论燕泽玉期盼与否,南下入中原的队伍终究是启程了。   燕泽玉因着太子宠爱的豢宠身份得以住进了辛钤的车架,空间虽不大,但也五脏俱全。软榻、茶桌、书架……一应俱全。   就是闷得慌,车马摇摇晃晃,车辙压上细雪,细碎且连绵不断的声响直让人疲倦昏沉。   叹了口气,燕泽玉细长白皙的手懒散地掀开车帘,飕飕而来的凉风让少年打了个机灵,混沌迷糊的脑子倒是清醒大半。   从木框窗棂望出去,沿途都是北境风光,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苍茫一片,入目皆白雪,天地浮白,远山苍苍,看得久了,直叫人眼睛酸涩。   可窝在马车里又实在压抑气闷,总让他想起自己被押在囚笼里运到辛萨的那些场景。   望着积雪发呆愣神的燕泽玉并未注意到身后扬鞭赶来的人,直到马蹄声渐近,视线中骤然撞入一块油纸包好的东西。   燕泽玉先是一愣,后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高头大马上的辛钤正微微俯身,将油纸包递过来。   好巧不巧,一阵清风拂来,吹动男子身后的青丝,飘逸灵动,莫名有种侠客浪子纵马江湖的洒脱。   燕泽玉失神,顿了半刻才伸手去接。   油纸包入手温热、软乎,也不知道是怎么保温拿过来的。   “这是什么?”燕泽玉询问。   “厨房新研究出来的栗子粘糕。”辛钤朝马车里扬了扬下巴,“外头风大,进去呆着。”   燕泽玉乖顺地点点头,将手缩了回去。   车帘也跟着晃悠悠落下,将少年清隽的身影渐渐挡住。   确定燕泽玉看不见后,辛钤盯着飘飘流苏瞧了半晌,神色似有不愉、失落,刚要移开眼,帘子却又被掀开了,男人短暂怔楞,随即很快移开了视线。   燕泽玉不知道为何,又撩开流苏帘子,透过木框仰头瞧着马背上落拓潇洒的男人。   辛钤还是一身干脆利落的玄黑衣袍,黑发黑眸,在背景漫天灰白中格外清晰,仿佛水墨画卷中最浓墨重彩、惊心动魄的那一笔。   “怎的又出来了?”男人微蹙的眉头还没来得及舒展,因此,问话时显得严厉。   燕泽玉愣了一下,找了根系带,将车帘拢成一圈,固定好,趴在窗边打望。   眼神略过男人俊美分明的侧脸最后落到远山新雪上。   “马车里太闷了,透透气。”少年说罢将油纸拆开,露出里面热乎乎软叽叽的粘糕,往上递了递,“你吃吗?”   原本只是句客套话,燕泽玉以为辛钤会像往常一样冷漠拒绝。   却没成想,男人神色稍顿,竟点了点头。   “呃……”   这下倒是把燕泽玉难住了,迟疑地垂头看了看一整团黏糊糊的粘糕,又去打量辛钤的表情。   望着男人不似作伪的神色,他犹豫半刻,用筷箸艰难分了一块,递过去。男人身量本就高挺,跨坐于骏马之上更是伟岸,燕泽玉不得不抬高手臂,只是一直没等到男人把粘糕接过去。   辛钤漆黑的眸子似乎在那块粘糕上停留了很久,久到燕泽玉抬着的手臂都发酸,才淡淡收回视线,开口道:“算了。你自己吃。”   燕泽玉有一瞬没能维持住表情,呼吸一滞:“……?”   合着逗我玩呢?   算了。辛钤太子殿下呢,惹不起。   讪讪撇了撇嘴,燕泽玉将酸软的手臂收回,这一口没送过去的粘糕最后还是进了他自己的肚里。   栗子味儿的,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口感比起原本的栗子糕,多了几分清爽。还挺好吃的。   燕泽玉没有将车帘放下,美名其曰透气,辛钤始终与燕泽玉的马车保持着相对静止的距离。   余光每每扫过,他总能看到窗棂外纵马而行的男人。   辛钤慢悠悠遛马时的姿势很帅,有种不刻意的俊逸,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牵着缰绳,痞里痞气,却又有种万事皆在掌控的沉稳感,矛盾又自洽。   燕泽玉心底划过一抹异样,收回偷瞄的眼神,克制着没再往外瞧。   呆在马车里的日子实在无趣得紧,车里倒是堆了许多书,但都是辛钤做过注释的正儿八经的兵书,燕泽玉瞟了一眼,感叹了句‘辛钤字儿真好看’,感叹完就丢一边儿去了。   ——笑话,他连二哥的庸俗话本儿都看不下去的人,更别说这种正经书了。   闲来无事,燕泽玉就只有逗弄辛钤抓来的这只小白兔。   “玉玉~”   “玉玉!”   “玉玉?”   但这也不是办法,天天抱着小兔子大眼瞪小眼,燕泽玉连小兔兔身上有多少根毛儿都快数清楚了。   他从来不是沉静安定的性子,以往父皇领着一众家眷君臣上山避暑时,他就不愿意去,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嫌弃路途遥远,舟车劳顿。   更别提现如今,如此漫长的南下之路……   在马车里呆了五六日后,燕泽玉终于窝不住了。   他开始频频掀开帘子往外打望——   有时候,辛钤恰好纵马行在他马车旁边,两人视线会在空中相接一瞬又错开;有时候,却又不见辛钤人影,只能瞧见白茫茫的雪原。   这回,他再次趴在窗边,下意识环顾四周找人时,辛钤从队伍末尾打马赶了上来。   “想下来骑骑马吗?”   男人仿佛洞悉他的内心,淡淡地问他。   闻言,燕泽玉的嘴角差点没抑制住上扬的弧度,杏眼微微瞪大了些,克制地抿抿唇,仰头望着辛钤,“可以吗?!”   男人那双狭长的凤眼似乎也染上一抹笑意,朝他颔首,道:“出来。”日光落在男人轮廓分明的眉骨,竟是少年气十足。   燕泽玉下马车的动静不算大,但也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好奇的、嫉妒的、厌恶的……纷乱杂糅在一起。   灼人的视线在他被辛钤抱上马时达到了顶峰,如芒在背。   不过很快这些窥视的眼神都消失了。   辛钤带他远离了南下的大部队,那些听烦了的车轱辘声和喧闹的人语尽数远去,唯有风声过耳,如心悦之人的附耳私语,酥酥麻麻的。   “想快一点吗?”   辛钤低沉磁性的声音响在耳边,燕泽玉猛地回神,才发现——根本不是什么风吹让耳根发痒,而是男人沉稳的呼吸喷洒在耳廓,带来丝丝缕缕的战栗。   “不!不用了……”燕泽玉下意识拒绝。   他还记得自己一把火烧了太子帐后偷跑去繁城,被辛钤抓回来时,男人说要惩罚他,便是拥着他快马扬鞭,整整一晚上的奔波,他的屁。股被肌肉坚硬的马背硌得生疼,大腿内侧也被摩得泛红渗血。   之后几日他都难以下床,隐秘部位的痛楚更是让他难堪。   如今这场景,像极了那日惨痛经历的前奏曲,让人心有余悸,不敢妄动。   辛钤似乎看懂了他在畏惧什么,戏谑轻笑着,“这回不是惩罚。”说罢,手臂环过燕泽玉腰际,慢慢抱紧。   马蹄在男人的催促下狂奔起来,燕泽玉心底一惊,身体下意识往后倾倒,正好被辛钤抱了个满怀。   骏马奔袭,少年脚踝上的玉铃铛也跟着碰撞轻响,‘叮铃铃’的,与跃动起落的频率一致。   轻盈明丽的玉石相击声混合在马蹄落地的沉闷声响里,格外刺耳。   燕泽玉能感觉到腰间钳制的手臂顿了片刻,清风裹挟着男人低磁的嗓音:“若是你不喜欢,这玉铃铛回去便摘了罢。”   侧过脑袋,燕泽玉狐疑打量了辛钤一眼,半信半疑,道:“你说真的?”   他可还记得辛钤给他系上铃铛时幽深暗含威胁的眼神,仿佛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现在又告诉他‘不喜欢便摘了’?吃错药了不成?   面对少年的疑惑,辛钤并未回答。   纵马飞奔的速度逐渐降了下来,燕泽玉耳边落下一声沉郁的叹息,头顶一重,辛钤似乎把下颚轻轻落在上面了。   缠绕的青丝飘散了半缕到燕泽玉脸颊边儿上,痒嗖嗖的。   但他不敢动,只是僵硬脖子杵着。   他们似乎离原本的行进道路越来越远,偏离到另一个朝向雪山的方向。   燕泽玉不知道辛钤要带他去那儿,没话找话,担忧道:“天黑之前能返回大部队的露营地吗?”   “不远。”   辛钤靠得实在太接近了,声线震动传递而来,像是紧贴着心脏震荡,仿佛引起潮汐的月轮,同样引得他心跳落拍。   燕泽玉耳根子晕了一片红,也闭嘴不说话了,转头朝消失在远处已经变成一条黑线的南下队伍望了一眼,借着这个动作,避开了辛钤。   远离始作俑者,他砰砰直跳的心脏终于落回胸腔,强烈的心悸感也逐渐趋近于无。   燕泽玉短暂松了口气。   路程的确如辛钤所说‘不远’,很快便到了。   辛钤带他来到了附近最为庞大的一丛雪山山脚下。高山巍峨,积雪层叠,有种自然威严,叫人不敢放肆。   而这里竟然有一座废弃的庙宇。   也不知是何种教。派在此修建的,风格迥异于中原任何一种大众信奉的教。派,黄瓦盖顶,卷翘屋檐上雕刻着振翅欲飞的寒鸦,四方立柱盘绕黑金巨蟒,蟒蛇双眼怒睁,口衔圆珠,诡异却又与背景融洽至极。   燕泽玉蹙紧眉头,下了马,抬头望向这座庙宇门口悬挂的牌匾。   大抵是岁月侵蚀,雕刻细致的牌匾褪色严重,边角悬挂着蛛网,灰扑扑看不出原样,龙飞凤舞书写的字迹也模糊不清,隐约能瞧见一个‘巫’字。   恰好一阵穿堂风将腐朽的庙宇木门吹动,“吱嘎——”的声调拖得极长,像是深夜草丛里传来的细长猫叫。   燕泽玉猛地一机灵,声音都打颤:“这是什么庙啊?”   “巫欲庙。”辛钤牵住了他的手,“别怕。”   巫欲庙从前也是香火绵长、人来人往的繁华庙宇,北境各族的有情之人都会来此约会,大殿往后的院落中央的那颗千年古树上也曾挂满红绸黑字的情思,见证过无数真诚的祈祷。   只是现如今,落没了。   燕泽玉并不知这是座‘情人庙’,被男人牵着走近后院,那颗千年古树已然枯死,唯有那参天高、十人也难以环抱的树干,能够窥见几分当年枝叶葳蕤的鼎盛模样。   枯枝上还挂着些红纸,残破、灰败,更多的红纸落在泥土里,被积雪覆盖,难以得见。仿佛许多人的心事也就此埋藏。   “祈福树?”燕泽玉虽然看不懂古树前石碑上的外族文字,但也见过中原中类似的,母后每次许愿都写他和大哥身体康健,偶尔也写父皇,“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燕泽玉瞧见辛钤那密匝匝的睫毛飞快眨动了几下,眸中似乎闪过什么情绪,然后他听见男人说:“许个愿吧。”   燕泽玉挑了挑眉,虽然疑惑,可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是在心底腹诽——在这么诡异的破庙许愿,真的有用吗?   两人到正殿的香火台排格中找到了红纸绸和笔墨。   打开排格时,灰尘扑面而来,但又有股尘封已久的书木沉香。   方才虽然腹诽得起劲,但真到提笔时,燕泽玉却犹豫了。   许愿……许什么愿好呢?   他又能为谁许愿……   母后书写过无数次的美好祈愿,似乎一条也未实现。   思及此,原本的兴致骤然淡了许多,燕泽玉握着毛笔的手提了很久,直到黑墨受不住,斩了卷*,他才突然回神。   最后他什么也没写。   只留了那滴斩卷*的墨汁。   提步往后院去时,辛钤已经将红纸绸挂好了。   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竟将它挂到这枝桠的最高处去了。   男人站在树下望着他,身后红纸绸飘飘洒洒,唯有那片高枝上的红纸绸格外显眼。   “为什么挂这么高?”   “高处,神明能看清。”   燕泽玉失笑,“你居然信奉神明?”   辛钤没接这话茬,只是朝他伸手,“我帮你挂。”   燕泽玉垂眸,定定看了眼自己手中空无一字的红纸绸,顿了顿。   “好啊,你帮我挂上吧。”   作者有话说:   *斩卷:不小心滴落墨汁,将卷轴弄脏。   周四忘记承诺的双更,今天补上!   写得匆忙,或许有错别字,洗个澡再来改~ 第44章 别揉我腰!   两人的红纸绸被辛钤紧挨着挂上了最高的枝头。   碧空如洗,积雪层叠,唯有红纸绸飘扬得肆意热烈,在风的邀约下,缠绕片刻又若即若离地分隔。   燕泽玉抬头望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不好奇我的愿望是什么吗?”燕泽玉忽而开口道。   他有留意到,辛钤帮他挂红绸时目不斜视,压根没有低头看一眼,似乎对他写了什么根本不在意。   “愿望被人看到,就不灵验了。”辛钤重新牵了他的手,“走吧。回去了。”   原来被人看到会不灵验……   难怪。   难怪母后手书的祈祷没有一个得偿所愿。   燕泽玉敛了眉眼,像被冰雪凝住,定在原地没动,牵着他的辛钤也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他。   燕泽玉也不懂自己在赌什么气,又有什么资格赌气。   或许是仗着辛钤这几日格外纵容暧昧的态度,又或许是他的娇贵病还没被治好,如鲠在喉的刺非要拔出来才罢休,也不管是否鲜血淋漓。   “你手上沾过大晏人的血吗?”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缠绕已久的问题。   死一样的沉寂。   燕泽玉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辛钤开口,男人的沉默代替了一切回答。   这一刻,燕泽玉说不上自己心底是庆幸多一分还是难过多一分。   只觉得之前在叶涟面前企图挽回什么的自己蠢透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缄默着,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死寂。   不知道何时,天空飘起应景的雪,洁白碎片纷纷扬扬,像是云层之上有人撕碎了布帛,发泄挥洒。   燕泽玉躲开了辛钤伸来的手,自己将帽兜戴上,整理好。   但还是有涔凉的雪飘到少年颀长的睫毛上,又缓慢融化。   燕泽玉没忍住眨了好几下眼,反倒让融化的雪水晕开,刺得眼疼,颤动不停的密匝眼睫仿佛被淋湿的蝴蝶羽翼。   辛钤垂眸时瞧见了,指节微动,但到底是没有抬手为他拂去。   大部队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暂停行进,倒是让他们很快追赶上了。   仿佛是老天爷不满,故意将队伍阻塞在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雪原,可汗只得下令,众人在避雪的地方安营扎寨。   辛钤刚一下马就被葛望叫走了,燕泽玉依稀听见是可汗找太子有事。   望着辛钤远去的背影,少年敛着眉眼,神色不辨,不过也是好事,倒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喘息之机。   “涟哥哥?”遥遥看到外头的人,燕泽玉疾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快进去快进去——”   叶涟正等在太子的帐篷外头,如此大风大雪的天,油纸伞的用处甚微,叶涟衣服、眉毛、发丝上都沾染了许多白霜。   燕泽玉推着叶涟往帐篷里走去,入手一片冰凉。   “你等了多久了?!若是染了风寒怎么办!”燕泽玉语气里带上些责怪的意味,“等我也不知道进去等吗?”   叶涟只是摇头,“这是辛钤的寝帐,我单独进去怕是不妥。”   帐篷帘放下前,燕泽玉往外望了一眼,金戈和白棋都不在,露营繁琐,大家也各自忙碌着,没人注意到这边。   露营的简易帐篷远没有原本的太子帐华丽宽敞,燕泽玉都有些不适应。   两人在小桌前坐下。   “涟哥哥?这么着急是所为何事?”燕泽玉询问。   “镇南将军的回信送到了——”叶涟话到此处停顿片刻,声调低沉下去,“镇南将军回信说忠心大晏,愿为您驱驰。此刻西南山脊中,镇南王原本手中兵力加上被打散的部队和流民武装,总和近六万。”六万,不是个小数目。   这并非燕泽玉第一听见‘为您驱驰’这样的话,也并非第一次听说兵力数据,却还是会呼吸一紧。   他真的能担此大任吗?他会不会辜负叶涟、将军、百姓们的期望?   叶涟似乎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了什么,温热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八殿下,韬光养晦,我们还有翻覆之机。”   燕泽玉望着叶涟锋芒毕露的眼眸,重重颔首。   叶涟为他介绍了镇南将军来信的具体内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确认燕泽玉全都了解后才施施然换了话题,就是这话题让燕泽玉有些不喜。   “辛钤他今日带你去哪儿了?”   “一个荒废的庙……叫……巫欲庙,好像是这个名字。”   燕泽玉话音刚落,便瞧见叶涟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头,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个庙有什么不妥吗?”   叶涟看着一脸纯情迟钝的少年,迟疑片刻才朝他摇摇头,“并无不妥。只是——辛钤似乎挺喜欢八殿下的……”   “呃……”燕泽玉垂着眼帘,“是吗?”   “这也不算是坏事。”   燕泽玉没有料到叶涟会这样说。   他抬眼对上了叶涟的眸子,可那眼底陌生的情绪竟让燕泽玉有些紧张。   “将计就计,他若是真的心悦于你。倒是值得利用一番。”   燕泽玉滞涩一笑,“怎么可能,辛钤这种人,怎么会喜欢上谁?”他不相信。   叶涟却很笃定,胸有成竹地饮了口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若是对你无意,使点计策便好。”   ……   辛钤回来时已经很晚,外面的暴风雪不止不休,呼啸寒风将帐篷都吹得晃动。   门帘被掀开时,怪风呜咽,将本就脆弱的烛火猛地扑灭了。   不算宽敞的帐篷瞬间陷入黑暗。   燕泽玉眨了眨酸涩的眼,视线并未适应突如其来的暗,缓了半刻才逐渐能够视物。   辛钤已经走近了,男人没有去点灯,乘着黑暗立在床榻边。   太暗了。   燕泽玉*本看不清男人是何种神色,只觉得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透着股哀怆。   哀怆?怎么会呢?   辛萨的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哀怆的呢?   燕泽玉敛了发散的心神,默念一遍今晚的目标,裹着被子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辛钤更换上寝衣后上了榻,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衾被摩擦的声音,燕泽玉不自觉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辛钤一直有体寒的毛病,今晚也不例外,浑身像是刚从冰窖出来似的,涔凉涔凉的。   燕泽玉半张脸埋在衾被里,犹豫半刻,在心底鼓足了勇气才主动伸出了手——像辛钤每一次牵他手那样牵住了辛钤。   冰冷,   像是寒冬腊月结冰的潭水、也像冬眠的蟒蛇的鳞片。   燕泽玉能感受到辛钤正侧头看着他,稳了稳神色,他才转头回望。   漆黑静夜里,呜咽的风声像怪物的嚎叫,恐怖渗人。   燕泽玉不甚明显地吸了口气,将男人的手攥紧,忍着羞耻心,主动往辛钤怀里蹭了蹭。   男人一时间没有动作,甚至抱着他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完全不像是辛钤的作风。   从前他这样靠过去,男人早就轻笑着将他揽过,再说几句贴耳的私语,总会把他弄得面红耳赤。   但现在,辛钤只是沉默地搭上他的腰,又替他掩了掩身后的被角。   燕泽玉拿不准辛钤的心思,更睡不着,便主动挑起话题:“你今日在巫欲庙许了什么愿望啊?”   “说出来也会不灵验。”辛钤垂眼望着怀里的少年,“怎么不生气了?”明明回来的时候一脸‘不想说话’的生气模样。   闻言,燕泽玉心脏一跳,手心出了层薄汗,滑腻腻的。   “我没生气啊。”他顿了顿,“我今晚想了好多,你……是不是有苦衷?不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明明不喜欢辛萨如今的可汗……”   说到最后,燕泽玉声音都有些发抖,手心里的汗更是越渗越多。   他不知道辛钤是否会相信自己这套说辞。   隔着大晏全族的性命,辛钤会相信他真如此蠢笨,会对敌国太子芳心暗许吗?   可思考这些的同时,燕泽玉心底也难免升腾起一个疑问——当他真正说出那番说辞时,颤抖的声带只是因为紧张吗?   “我的母亲,是大晏人。”   辛钤的话将燕泽玉拉现实。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杂糅在嚎叫疯狂的风雪声中,模糊得失真。   可落到燕泽玉耳中却尖锐得像扎进耳膜的利刺,他真真切切愣了好半晌。   辛钤的母亲竟然是大晏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半刻或许已经过了几盏茶。   燕泽玉缩进了那个全然冰凉的怀抱,贴上了对方坚硬的胸膛,轻缓道:   “外面风声好大,我害怕。你抱紧点。”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耳边震荡的、属于辛钤的心跳声忽而快了许多,一下一下,坚定有力地砸在燕泽玉的耳膜。   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果真慢慢收紧了,冰凉的手掌按在燕泽玉后腰上,很用力,像是被刚从雪地挖出来的铁链紧紧缠住,甚至隐约有些窒息。   “啊——嗯——”燕泽玉蹙眉推了推男人,没敢太用力,倒像是欲拒还休,“你太用力了——”   不会真的心悦我吧?   好在辛钤很快松了手。   燕泽玉暗地里呼出口气,伸手揉揉后腰上被男人按得生疼的软肉,却没想到辛钤低沉沉说了句:   “我帮你揉。”话音刚落,男人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唔!”燕泽玉浑身一机灵。   后腰上冰凉的按压感让他不自觉往前躲了躲,奈何身前是男人坚硬的胸口,也没讨到好。   “别别别!你手太冷了,别揉我腰,痒——”   燕泽玉蹙眉抬头,看到辛钤凸出的喉结性感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男人搭在他腰上的手臂有些僵硬,过了片刻,见燕泽玉没有拒绝,才重新将他揽进怀里,冰凉的手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不动你了,睡罢。”   作者有话说:   小玉其实是钓系,没想到吧。:D 钓得太子殿下心跳加速,差点把持不住。   请假QAQ:学校组织了下周去见习,呜呜早出晚归,我尽量码,周四(27号)多更些。周四后我尝试日更。(这次是为了学分,跟班记录,见习简报啥的都要每天交,一些卑微) 第45章 是你欠我   这一觉,燕泽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不知惊醒多少次,反复做着被太阳炽热吞噬的燥热噩梦。   抱团取暖这词儿果真不是没由来的,辛钤这么冷冰冰一个人也会有热得像暖炉的时候。   腰间环抱着他的属于男人的手臂逐渐暖热,像烧红的铁链桎梏他、束缚他。   大冬天里燕泽玉居然热出一身汗,他皱着眉头往后仰了仰,但又害怕辛钤被他吵醒,硬生生止住动作,重新埋头进了男人怀里,闭上眼。   翌日,燕泽玉早早醒了。   最让他惊讶的是,身边不再是余温也无的空荡衾被,而是男人炽热的躯体。辛钤今日不知怎的并未早起,硬邦邦的手臂还搂着他。   燕泽玉小心翼翼刚想从男人怀里钻出去,抬头却撞进一双黑漆漆的眼眸。辛钤也不知醒了多久,狭长的凤眼微垂望着他,含情脉脉似的。   这一眼让燕泽玉清醒不少,赶紧将脑海里的‘含情脉脉’四个大字扔了出去。   等他回神再抬头时,辛钤已经收了视线,没再看他,自顾自起床。   “你若是困,睡个回笼觉再起也来得及。”男人淡淡道。   燕泽玉还记得要装乖,赶紧伸手扯了扯男人衣角。   “你去哪儿啊?”语气似有依恋。   晨起的燥热总是难抑制,再加上耳边少年软软糯糯的询问,辛钤只觉得额头突突,滚了滚喉结,语气短促,“去办公务。”丢下两个简略得有些敷衍的字,男人便扯回了自己衣角,叫了金戈进来侍奉更衣。   燕泽玉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迟钝眨巴眨巴圆润的杏眼,望着辛钤连更衣的背影,不禁有些怀疑——   自己方才哪里说错话了吗?   少年注视着穿戴整齐的辛钤领着金戈出去,走到门边时却又停下脚步。   “那玉铃铛、摘了吧。”   男人语调寡淡,听不出其中杂糅了什么别的情绪。   燕泽玉脑海中千回百转,面上却没显露出分毫破绽,动了动衾被下的小腿,连带着脚踝上铃铛被包裹着的沉闷声响。   辛钤的目光随之落到那晃动鼓起的那团被子上,只觉得心尖儿被细羽轻拂。   “不想摘了。”燕泽玉盯着男人下垂的凤眼,缓缓道。   左右不过一破铃铛,戴都戴了数十日了,轻贱也轻贱过了。   就这么听话摘掉,倒像是辛钤施舍他。   不如继续戴着,时时刻刻提醒男人——   这是我自愿为你戴上的。   是你欠我。   辛钤沉默了半晌,倏尔撩起眼皮,望向他,深邃的眼神似乎硬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似的。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是你送的呀。”   少年眉眼弯弯,深棕色瞳孔里荡漾着让人心软的喜悦。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对上,燕泽玉一怔,像是被辛钤的眼神烫到,如受惊小鹿似的飞快垂下了笑眼。   少年白皙的脸颊泛起一层粉色,羞赧似的将下半张脸缩进被子里挡着,只留一双清澈无辜的杏圆眼回望辛钤。   被子里又响起沉闷的铃铛声,一下下,敲击耳膜、撩拨心神。   辛钤眼眸微动,稍顿片刻,只说了句:“罢了,随你。”   燕泽玉瞧见男人离开的步子迈得略显急迫,但他也没心思管这么多。   帐帘落下后,燕泽玉从被子里探出整张脸,深深吸了口冷空气。   寒凉顺着喉咙深入肺腑,把心尖儿那一抹滚烫都冻上了。   他真的看不懂。   辛钤似乎很吃他这套,可有时候却又显得更冷漠了些。   暴风雪连续侵袭了好几日,预算天文的巫师被可汗将罪了好几个,。   可行程不能再耽搁了,待风雪稍微偃旗息鼓时,南下的队伍终于又上路了。   金戈很疑惑,为何前几日总念叨‘无趣’的玉公子现在突然能静下心来,倚在窗边一坐就是一整日。   燕泽玉并不清楚金戈内心所想,正撑着下巴,靠在窗棂边望向窗外大雪后愈发洁白的世界,一片雪花缓缓落到他鼻尖又融化,凉飕飕的。   燕泽玉伸手抹去,手背也沾染上雪水,变得涔凉——像是辛钤牵他的手。   思绪滑到此处,燕泽玉盯着白雪的眼珠终于转动,反应过来后倏尔抿直了嘴角,狠狠擦掉了手背上的雪水水渍。   明明一切都向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着,辛钤会听他软下声线撒娇,也会纵容他时不时的任性,为什么他心底的不安却愈发浓烈呢。   强烈的不安在内心燃烧半晌后骤然幻化成一股无名火,噼里啪啦在脑海中炸出晃白的光。   ‘歘——’   燕泽玉紧蹙着眉,猛地关窗拉上了流苏帘子。   “没意思……不想了!”他低声嘟囔几句,恹恹垂眸,却发现矮桌上摊开的书本也满是辛钤的笔记,挥斥方遒、龙飞凤舞的草书。   怎么哪儿都是他!   辛钤刚弯腰进马车,脚下就飞来一本书册,‘噼啪’一声恰恰好砸在他脚边。   燕泽玉也吓了一大跳,脸上愤怒的神色还没来及收回,辛钤已经捡起那本书,拍拍封面上不存在的灰尘,重新放回桌面。   “谁惹你生气了?”辛钤边问边取了柜子里的茶具。   还能有谁?   燕泽玉眼神闪烁垂着脑袋,腹诽差点藏不住。   但到底是忍住了,斜眼瞧着男人擦拭茶杯的那双有力的手,淡淡道:“没谁。”   辛钤哂笑,也不知信没信,将刚烫好的茶往他面前推了推。   “呆着无聊?”   “……嗯。”   燕泽玉嗯声应了下来,但其实也不全是无聊。   这几日他失眠厉害,男人总是紧紧箍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容易跑丢,需要拴在身边的宠物,他会装作熟睡,等到耳边响起辛钤平稳的呼吸声才睁眼。   这一睁就是一整宿。   其实之前辛钤也爱抱着他睡觉,那时他并不觉得难眠。相反,男人的怀抱坚实宽阔,像是月亮归于黑夜,倦鸟返回窝巢,他总是很快入睡,第二日神清气爽地醒来。   只是最近有所不同——   从他开始演戏、刻意摆出那些卖乖娇嗔的模样开始,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就已经变质了。   仿佛凉了的凤髓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辛钤那样敏捷神思的人,竟然也没察觉出不对……   “小玉?”   “啊?”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燕泽玉被喊了好几遍才回神,失焦的瞳孔逐渐在男人俊秀的脸上聚焦,“什么?”   “我刚才问你的,想吃糖葫芦吗?”辛钤挑眉望着他,看上去并没有因为他走神儿而生气。   “想吃啊。”   燕泽玉调整好心情,抿出一个甜甜的笑,趴在矮桌上牵住男人衣袖晃了晃,“哄我开心的时候才有糖葫芦吃吗?”   “你只要想吃,就有。”   作者有话说:   回来啦!啵啵啵~ 第46章 荒原客栈   燕泽玉并不知道辛钤从哪儿弄来的糖葫芦。   照理说,这万里雪飘的荒原之上,不应该有新鲜摘下的山楂,也不该有人大费周章为他做一串糖葫芦。   可他就是吃到糖葫芦了。   晶莹透亮的糖霜包裹着红彤彤、圆润饱满的山楂果肉,一口下去脆脆的甜糖壳包裹着果酸的山楂果肉,比上次辛钤捂在怀里带回来的融化了的糖葫芦好吃了不知多少倍。   小厨房似乎还进行了改良,山楂肚子里的小籽都被掏空掉,填充了别的什么果肉,一口闷也不用烦恼吐籽。   燕泽玉一开始很喜欢这样新奇又方便的糖葫芦,多吃几口之后却又觉得缺了些什么——   他还是更喜欢原本山楂糖葫芦的味道。   当日傍晚,队伍行进到了一家边境地带的驿站落脚。   经营客栈的夫妇都是在战争中留存下来的大晏人,边境干燥也多发争执,俩夫妇看起来都是胆小怕事的老实人,头巾裹脸,黝黑干裂的额头纹路沟壑似的深,脊梁弯折着,躬身低头迎接这些官老爷。   辛萨的官兵早早就到了客栈,见两人卑微到地里的模样,又是战败的大晏人,便越发放肆起来。领头人呼喝着士兵们层层群群将驿站围住,里三层外三层搜得底儿朝天,搜刮走为数不多的银两还嫌弃似的踹了人几脚。   夫妇俩被踹得踉跄,脸朝地趴进了刺骨雪地里,又被暴戾的士兵抓着领口扯起来。   “新王入境,你们可要好好伺候着,前朝晏国的可怜巴巴的奴隶们,这是你们赎罪的唯一机会。若是伺候得不好……”首领在男人脸上扇了两巴掌, “这项上人头可要掉的。 ”   男人一直垂着眼帘,神色不明,反应慢摆拍似的呼喊,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官爷官爷,我们一定好好伺候。”   燕泽玉下马车后第一眼就瞧见了这对围着头巾的夫妇,明明佝偻身子跪在地上,显得渺小如蝼蚁,但就是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大晏人。   那双深棕接近黑色的瞳孔在一堆绿眼睛里格外出挑。   出挑得扎眼。   他怔怔瞧了一阵,直到牵着他的男人捏了捏他的手心。   燕泽玉骤然回神,视线闪烁片刻,最终只是安安静静敛下眉眼,步伐平稳,面色平静地略过跪在雪地里的夫妻俩,走进了客栈正堂。   正堂被打扫得整洁异常,雕花桌椅重新翻修过,刷了新油,锃亮光泽,但有些桌角上的刀痕还是能看出此地曾经遭遇过刀光剑影。   那对夫妻等所有辛萨人如主入室大摇大摆进了正堂后才被官兵提溜起,推搡进来,那妇人甚至因为身后的推搡而踢到门槛,扑倒在地摔掉了一颗牙,血水混合着唾液从女人嘴角流出,狼狈不堪的模样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自己的妻子落得如此,男人却还是沉默,低垂的头让燕泽玉看不清他的神情,良久,他只是跪在地上将妻子扶起来,照样是佝偻身体沿着墙边走去了后厨房。   他们的膝盖被融化的雪水浸湿,每走一步都打颤,踉踉跄跄几乎下一刻就要摔倒。   燕泽玉的视线粘在两人的背上,再没能挪开。   这幅卑微求存、委曲求全的模样像一根根银针扎进他皮肉,疼得厉害……   他恨,恨这个男人为何能隐忍下去,任凭那些嘲笑的目光灼烧;他恨,恨自己此刻的无能,留着大晏皇族的血,却没办法解救他的子民。   燕泽玉闭了闭酸涩的眼,复又睁开,视线一寸寸扫过门口的两个士兵头子,又去看主位上座的辛萨可汗——真的很想把这些趾高气昂的辛萨人狠狠踹倒,压着他们的脊梁骨摁到雪地,冻上他们的血液、打断他们的骨头!   可他没办法……   无力、懊恼疯狂地席卷了他。   这家不算小的客栈似乎只有这对夫妻在经营,连个店小二也无。   燕泽玉沉痛地注视着两人一瘸一拐拖着劳累的病体来回端菜上汤,呼吸突然急促了几秒,衣袖下蜷缩的手指在掌心扣出四个弯月白痕。   “小玉。”   辛钤突然出声,涔凉的大掌牵过燕泽玉的手,轻轻拍了拍。   紧握的掌心就这么松开了。   辛钤涔凉的手彻底握住了他,指尖不断抚摸着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痒嗖嗖的,但疼痛却也因此少了大半。   与他们同桌的四皇子自然瞧见这一幕,盯着两人桌底下相握的手看了半晌,嘴角忽而弯出一个戏谑狎昵的弧度,刚要开口,却被辛钤一个眼神堵回去,犹豫半刻,还是讪讪闭上 了嘴。   燕泽玉顺着辛钤阴翳的视线,也跟着淡淡打量了一眼四皇子的脸,那双颜色淡极的碧绿眼珠子让他心底骤然涌出一股生理性的厌恶。   短促蹙眉,很快挪回了视线。   “你!”   四皇子也不是瞎子,被一个小玩意儿给看轻,他急火攻心吐出一个‘你’字,眼底的怒火仿佛马上就要烧起,可大抵是顾忌辛钤,他最后竟然又硬生生忍了下去,挤出一个勉强的扭曲的笑容,“无事。”   不一会儿,夫妇俩端菜到了他们这桌。   菜色丰富品相上佳,虽说没有御厨手艺那样精致,却也称得上一句‘好’。   只是视线落到妇人嘴角尚且留存的一丝血迹,燕泽玉还是呼吸暂止,久久难以释怀。   一块水晶鱼肉落进碗里。   燕泽玉视线顺着筷箸往上,辛钤神色浅淡地望着他,只是微垂的眼眸里藏着些复杂难辨的情绪。   “好好用膳,切勿分心。”   作者有话说:   大家早点睡觉,千万别熬夜了。呜呜呜 前天晚上耳朵不舒服还跟基友说来着,昨天去检查,确诊了突发性耳聋 sad 明天就去住院治疗了,大家晚安,不会影响到更新。晚安。 第47章 唇的触感   燕泽玉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多日来同床共枕似乎已成了习惯,他下意识往身边的被褥里探了只手,一片冰凉,也不知辛钤一大早去哪儿了。   等他穿戴好,门外人语声、沉闷的敲击声混杂在一起更聒噪紊乱了——似乎是在惩罚什么人。   那些沉闷的击打声应该是木头狠狠砸在皮肉上造成的。   这是怎么了?   脑海里倏尔闪过那日雪地里阏氏命人将自己压在矮凳上的画面,还有耳侧那几乎就要贴上自己身体的风声。   燕泽玉沉默半晌——这次又是谁?   这支队伍里大多是皇亲国戚和重要官员,应当不至如此……难道是苏姑娘?   不。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苏姑娘深得可汗喜爱,应当没人胆敢当众杖责她才是。   燕泽玉忽而想起那对客栈夫妇风吹日晒后黝黑的脸,神色骤变,心底莫名的预感催促他步履匆匆地推门出去。   木门‘砰’地打开,他刚跨出一步,差点与守在门外的金戈撞上。   他侧了侧身,刚要提步再走,却被金戈魁梧的身形再度拦下。   “玉公子——”   “何事?”燕泽玉心下着急,面对金戈的语气都有点不耐烦。   “太子殿下吩咐了,让您再休息一会儿。”   金戈这番说辞让他内心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心下有所挂记,当即就要躲开金戈阻拦的手臂离开,奈何身手远不如对方,来来回回好几次,倒是把他自己累得不轻。   “金戈,你敢拦我!?”   金戈半低着头并不看他,闷闷的,只是重复道:“太子殿下吩咐了,玉公子不能出去。”   这干瘪寡淡的两句话威力却远远比燕泽玉想象中的大,几乎是瞬间,难以压抑的火气涌入脑海,还夹杂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委屈。   就连先前装在脑子里的“顺从讨好辛钤”的经义,也倏尔被抛诸脑后。   “辛钤他凭什么拦我!”   燕泽玉气得不轻,眉头紧锁,胸口不断起伏。   他也知道自己对金戈发火简直是无理取闹,跟那些个见不到父皇就拿太监出气的宫妃没什么两样,但……莫名的,怒火上头的冲动盖过了一切,脑海里唯一的理智碎片被一把火烧没了。   “我不想休息了都不行吗!这点自由都没有?!”   “回去。”一道极冷的声线传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燕泽玉和金戈都愣了一瞬,燕泽玉往声音来源望去——   辛钤正从缓步上楼,即使是因为楼梯的高度差需要仰视燕泽玉时,在气势上也丝毫不落下风。   男人黑袍的衣角显得略微沉重,燕泽玉定睛仔细才看出来这一块的玄黑色更深,连其中金丝勾边的浪花纹案都染得黑红。   隐约有血腥味飘散过来。   燕泽玉脸上怒气顿了顿,缓和片刻才抬眼去看男人的神色。   如他所预料,辛钤那双狭长的凤眼压得很低,如剑锋锐利的浓眉紧紧蹙在一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戾气暗藏如刀鞘中随时能夺人性命的刀。   辛钤面无表情时真的很摄人,那是种鲜血浇灌出来的威压、是手中无数人命债的刻印。   燕泽玉有瞬间被镇住,但很快回神,将原本恶狠狠的说辞吞回肚子里,换了更为柔顺的语调,道:“金戈说你不让我出去!为什么?”倒像是撒娇。   说出口时连他自己都惊讶——什么时候自己也学会了看人眼色,变得如此虚伪;什么时候自己当真将豢宠这个身份给刻进了心底。   大抵是少年刚起床的缘故,原本清朗娟秀的声线此刻有些沙哑,暗合着娇嗔的语调,倒有些暧昧。   让人很难生气。   男人似乎都很吃这一套,辛钤也不例外。   燕泽玉瞧见对方难看的脸色稍和缓,心下悲凉,却也松了口气。   辛钤两步上前揽过了他略显单薄的肩膀,想把他送回客房去,可男人刚有动作,楼下大堂的骚动声再次激烈起来。   燕泽玉原本妥协的脚步一顿,视线微偏,擦过男人肩膀望了过去——   嘈杂人声越来越靠近,还有些拖拽的摩擦声。   辛钤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收紧一瞬,下一秒换成了轻轻搭着,强迫意味淡了许多,似乎放弃了阻拦的想法,却也不让他下楼,就这么半抱着他一起等楼下动静。   等了半刻,嘈杂人语清晰起来——是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和粗鄙之语。   二层到一层只有一个楼梯间,望下去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块地,像是将人框起来,格外扎眼。   为首的是云忌将军,身披轻甲、手提长剑,似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似的,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头朝下无力地垂落,身体被两个大血洞给刺穿,完完全全的洞穿,还‘咕嗤咕嗤’往外冒血,死相没有丝毫尊严。   身后跟着的是那位趾高气昂的士兵头子,也同样拖着一具尸体,长发染了快要凝结的黑血,布裙不知去了何处,下。身血肉模糊,流出的血蜿蜒汇集成小小的水洼,腰腹血迹最深,以一种扭曲的形态连接着。   血‘滴答滴答’淌了一地,地板似乎都被入木三分染得色泽暗红了些。   燕泽玉原本还被这惨烈的情状吓得愣住,可眼前那女子凝血的黑发随着拖拽而晃荡,长发下的朴素银耳环一闪而过。   眼熟极了。   燕泽玉一下子瞳孔紧缩,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那位女掌柜的银耳环……   这是、这是她的尸体?   昨日傍晚还如此鲜活的人,今晨便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辛萨士兵嬉笑嘲讽的话语还充斥着耳廓。   “这男的真是狗。娘。养的杂。种,自不量力些什么呢?”   “笑死爷爷我了!可汗身边高手云集,他这种拙劣的刺杀岂不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过,别的不说……嘿嘿,那女人的滋味可是很好。”   “我还是第一次弄怀。孕。流。产的女人,这感觉……”   如果人死去之前最后消失的真是听觉,那他们该多伤心……   思及此,燕泽玉再也忍不下去,趁辛钤不备,三两下提步到了下楼的台阶上,‘咚咚咚’极为沉重的脚步声瞬间吸引了楼下大堂聚集之人的注意力。   无数探究的视线射了过来。   而辛钤反应更快,一把将少年拉回来,扣着后颈,强势、不容置喙地将他的脑袋按进了自己怀里。   唇瓣上传来涔凉却也柔软的触感。   并非是转瞬即逝,也并非他的错觉。   燕泽玉惊诧地瞪大了双眼,眼前被辛钤放大的俊脸所占据,那双密匝且长的黑色鸦羽似的眼睫正轻微颤动。   伴随着兵痞子们的起哄声,燕泽玉后知后觉——   辛钤吻了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输液输了四袋,左手好冷呜呜呜。病友还打呼,隔壁床说声音很大,但其实我听着声音特别小,呜呜这也算聋子的好处吧 :( 第48章 心跳交织   燕泽玉不知道辛钤的唇贴了多久,只能感受到唇瓣上柔软涔凉的触感逐渐变得温热。   但辛钤只是单纯贴过来,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可这也足够让从未与他人有过肌肤之亲的燕泽玉惊诧得如雷轰顶了,少年脑海中似乎有根弦瞬间绷紧又急速断裂,‘砰’的一声,抖动的余震都尚且留存。   耳边是自己‘砰砰’直跳的慌乱的心脏,侧脸上是对方同样急促的鼻息,温热、湿漉漉,莫名透出股紧张。   辛钤也会紧张吗?   因为这个吻?   燕泽玉不得而知。   耳边噪杂之声飞快褪去,时间流速也在此刻融化得模糊。   回过神来时,辛钤那张紧贴而来的、放大的俊美脸庞已经在他没意识到时撤开了,他也被男人揽着回了室内。   方才自己的反应一定很傻,燕泽玉滚了滚喉结,默默想到。   辛钤松开桎梏他肩膀的手,转而走到门边将木门掩上,插了栓,回过头瞧他。   那双菱形狭长的眼睛透着窗外细碎的日光,漆黑的瞳孔看上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纯粹,仿佛打磨后的黑曜石,闪着令人醉心的光泽。   这一次,燕泽玉清清楚楚看到了那黑亮眼瞳中倒映出的、属于自己的影子。   “小玉……这回,我不能让你下去。”   说罢,辛钤转过身去,走到窗棂边立住,窗外薄雪飘洒、日光熙然,将男人半侧身形笼罩一层圣洁的光。   黑与白的界限在此刻被无限制模糊,光与影翩跹似乎撕碎了是非的隔层。   燕泽玉不确定自己恍然见扫过辛钤侧脸时,所见那抹哀伤,是真是假、是实是幻。明明前一秒才瞧见那双眼其中闪烁的光亮。   他沉沉凝望了半刻,寂然道:“是因为害怕我会为他们求情吗?”   闻言,辛钤还是望着窗外,并不看他,也不说话,但燕泽玉知道这是默认了。   可他仍想要反驳。   “他们还是人吗?就连三岁孩童都熟读的礼义廉耻、孝悌之义就这样被他们抛之脑后,这些禽兽!他们怎么下得去手?!怎么能冒出那些下地狱也不足为惜的垃圾话?!” 话到末尾,少年声音都染上一抹颤抖。   燕泽玉想,他大抵一辈子都难以忘记,那些殷红的画面、那些入木三分的血渍……   寂静。   落针可闻。   燕泽玉压低声线却也压不住的愤怒话语仿佛还在这小小客房中回荡。   辛钤在一段沉寂后开了口,“我母亲、当时也……”大抵是从未与外人说过的软肋,甫一开口有些迟钝。   男人声音也很轻,似乎一阵清风也能吹跑,燕泽玉并未听得太清,只依稀听见‘母亲’二字,下意识往窗棂边的背影望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辛钤提起他的母亲,第一次是凤髓茶,第二次是那句‘母亲是大晏人’,再有,便是如今了。   不是燕泽玉的错觉,辛钤声音还在继续。   “我永远记得,记得那天日头极好,母亲白色裙子下不断渗出的鲜血,我拼了命也止不住那些血。后来,我知道了,那些血是我弟弟。他没能来到这世上。”辛钤声线一顿,唇角溢出声讥讽的笑,短促、甚至显得有些刻薄,“但后来想起,竟也觉得不错,平白走一遭,来这世上受苦干什么呢?”   一字语句落下,不亚于平地惊雷,燕泽玉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这些话简直不像是辛钤这样冷心冷清之人能说出的。   想起之前辛钤提到过的关于他母亲的只言片语……燕泽玉脑子突然一懵,心中隐约有所预感——他似乎知晓了什么难言辛秘。   他再度望向窗棂边伫立的身影,只觉得男人那笔挺的脊梁,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过于笔直了,像是承受过重压后极力挺起,光是看着都觉得疲惫苍白。   燕泽玉欲言又止。   现在似乎没有什么适合的语言能说出口,说什么都显得寡淡。   燕泽玉发现自己不太会处理如今的境况。   好在如此沉寂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   辛钤很快恢复到了最初相见的模样,剑眉平压、敛目单薄,那个无懈可击、毫无破绽的太子殿下回来了。   “收拾收拾,下楼用早膳吧。再过两日……便到中原了。”   燕泽玉目光定定望了男人一眼居然觉得此时此刻,眼前的辛钤有些可怜。   他被衣袖遮住的指尖微动,但到底没有别的举动。   辛钤没有提起那个突然却绵长的吻。   燕泽玉默了半刻,也没再问。   或许某些时候,心照不宣才是最适恰的和解。   两人并肩下了楼。   这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原本鲜血淋淋、血块四溅的屠杀现场竟然已经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宛如新房,除了地板曾经经历过刀剑刻痕的地方渗入的血迹难消,外表完全看不出一点点那对夫妇被折磨致死的痕迹了。   燕泽玉脚步一滞。   原来一个人存在过、死去时留下的东西,如此轻易便消逝,如同他们的性命一样,低入尘埃,薄如草芥。   可,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人命如果当真被看得无足轻重、薄如透纸,那还谈何百姓安乐?   手掌被男人不轻不重捏了下,燕泽玉神情恍然,抬头,提步跟上辛钤的步子。   他们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一些大臣和皇子已经落座,只是上首属于可汗的御座还没有人。   众人又等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才瞧见可汗的身影从另一道楼梯下来,才在苏贵妾的搀扶下缓缓落座。   燕泽玉撩起眼皮,不甚明显地偷偷打量上位可汗的神情。   直面一场刺杀,那可汗应当是实打实的害怕,缓了这么久也还是面如金纸、唇色惨白中泛着青紫,远没有那些士兵口中所说的威风无畏。   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但燕泽玉最后到底只是压低眉眼,默默夹了一口糕点,狠狠放到后牙槽咬烂成渣,仿佛把仇人也粉骨碎身了似的。   此次刺杀算不得惊心动魄,甚至可以说是无足轻重。   起初是那有毒的粥被银针试出来,乌黑的银针让人看了都胆寒。   发觉计划败露,原本佝偻着身体、畏畏缩缩的男人不再伪装,那瘦小单薄的身体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匕首出鞘、寒光乍现。   但银针发黑已让周围奴仆和提刀侍卫起警惕心,此刻骤然直起脊梁的男人裹挟着银色匕首的身影便格外突出,早有防备的提刀侍卫手中长刀‘囎’地出鞘。   但毫无经验的平民百姓怎么能敌得过侍卫的身手,那长刀‘咕嗤’一下便捅进男人左胸、再‘歘’地拔出。   鲜血四溅。   男人的滚烫血液飞射到几步之遥的可汗的脸上,可他拼了性命也没能伤到那圆目惊恐瞪大的仇敌,便已经身死半途。   他不甘啊!   自己三子一女全部惨死于北狄狗之手,叫他如何黄泉安心啊!   直到左胸长刀飞快拔出再刺入腹部,男人剧痛之下,右手寒芒冷刃却依旧是朝向那狗贼的方向,一直到最后轰然倒下,也没有改变分毫。   他以为他不会后悔,在谋划每一步计划时,他和妻子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他万万没想到……妻子居然向他隐瞒了怀孕的事情,只为了与他一起奔赴这场必死的刺杀。   他也没想到、没想到临死前耳边尽是妻子痛苦的哀嚎和无数辛萨士兵粗重呼气和污言秽语……   左胸和腹部已经痛得麻木了,他奋力抬起身体却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   男人怒目圆睁,眼前却已经血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喉咙里的血腥味再也压抑不住,随着最后一口气尽数咳出。   “咳咳咳。清婉……”下辈子,别这么苦了。   这次简陋的刺杀没对辛萨的狗可汗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也实打实将这久居上位顺风顺水的男人给吓出一身冷汗——   这还是他出征中原,数战告捷的风光后的第一次遭遇刺杀。   也是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刺杀。   即便看到这对可恨的大晏余孽凄惨死去,他仍旧是不解气,下令将人分尸后南北分开、曝尸荒野。   不是恩爱不疑吗?   那边永生永世享分离之痛,死也不能同穴!   种种具体,辛钤并未跟少年提起。   或许在一个月前他能狠下心来,将一切残酷在燕泽玉面前掀开,并告诉自己,这是少年成长不可缺少的一环。   燕泽玉这位亡国的八皇子,还远远不够资格成为自己的助力,他还需要磨砺。   可现在……   辛钤扪心自问——他做不到,他犯了大忌,他有了私心。   作者有话说:   说不清谁先动了心。读者宝贝们各自评断吧~   今天晚上没有水要挂,准时写完啦~啵啵啵~ 第49章 恍如隔世   辛钤所言不假,两日后,中原到了。   那是种冥冥之中的牵引,燕泽玉在晃荡马车里似乎已经意识到,越来越近了。   终于,马车缓缓停下。   第一道关卡便是大晏尚未覆灭时所修筑的城门。   燕泽玉掀开帘子,遥遥望去,往日种种浮现眼前,不禁悲从中来。   犹记得,自己顽劣,数次逃了宫宴出去找乐子而忘记时间,就算更深露重时回宫,也总不会受到阻拦。   这巍峨城门会只为他一人而开——因为父皇挂记他,从不忘吩咐下去,为他留栓。   犹记得,城门被破,他被母后塞进晃晃荡荡的青楼马车,往后望去,城门缺口上倒挂着士兵触目惊心的尸体,黑血沁入城门石缝,血腥味久久不散……   数不尽的复杂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声低沉叹息。   燕泽玉悻悻收回撩起窗帘流苏的手,不愿再看这城门易主的刺眼画面。   这才刚入城门关,若是这初始都受不了,等真正进了大晏皇宫,那些往日旧景一一入目时,他又该如此自处呢?   前路坎坷,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万不可在此前功尽弃了。他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   可就算他做足了心理准备、胸中警示过千千万万遍,但真真儿被辛钤扶下马车,足尖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砖石的一瞬间,他还是几乎不敢呼气,那是他完全无法克制住的生理性的反应,就像被风眯了眼会流泪——这是本能。   所幸,辛钤牵他的那只手攥得极紧,仿佛是包裹在他即将碎裂的心脏外的唯一一层庇佑,也仿佛是刻在眼前的训*的重重碑文。   总之,他在深吸一口后,重新归于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燕泽玉跟在辛钤半步之后,低着头,仔仔细细、一步一步踩在男人踩过的石板。   他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减少入目的旧景。   可就算他不抬头、不过问、不扫视,他仍旧记得这每一步方向是朝的哪一宫,路上会经过几个亭台几处阁楼……   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哪是一朝一夕能忘却的?   他从前住长乐宫的后殿,长乐宫还有个特殊的别名,也是大家最常叫的名字——东宫,皇储太子的寝宫。   原本,燕泽玉到了入尚学院的年岁后就应搬出东宫,另择一处宫殿居住,但太子哥哥喜欢他,他也喜欢太子哥哥,再加上两人一母同胞,成年后夺嫡之争概率极小。   父皇心一狠,违背祖制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将他养在东宫。   就这样,燕泽玉成了大晏王朝开启以来,第一个不是太子却能住长乐宫的皇子。   彼时,他并不懂得父皇这道旨意寓意了如何的宠爱,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可以跟大哥一起玩、永远不分开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是燕澜延一手带大的孩子,燕泽玉与大哥接触的时间甚至比接触母后的时间更长久。   大哥比他年长十岁,他还在牙牙学语时,燕澜延已经能单手抱他打柳摘花或是扑蝶抓鸟,燕泽玉今生写下的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不是书院先生教的,而是大哥握着他手,一笔一划写的……   也不知什时候,大哥身后除了他这个跟屁虫,还多了个与燕澜延年龄相仿的青年,总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看上去文绉绉的有股尚学院里老学究的古板气。   太监侍女们都说他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是日后大哥的左膀右臂,叫他跟那伴读好好相处。   大哥也让他叫那人‘涟哥哥’。   燕泽玉一开始不喜欢这个‘涟哥哥’,觉得这人抢走了大哥的爱,觉得这人凶巴巴的,会像教书先生一样打他手掌心。   直到后来,青年似乎变了,变得不再古板无趣、变得开朗爱笑。   叶涟每次见到他和大哥都是柳叶眼微弯的柔和模样,看上去温柔如沐清风。   一开始,叶涟还严词拒绝他的一些小乞求,后面大抵是被他磨得没办法,也会帮逃课的他打掩护,会在跟太子大哥微服私访时给他带糖。   燕泽玉逐渐喜欢上这个跟大哥一样宠爱他的、名字叫叶涟的青年。   恍如隔世。   陈旧的书简再翻开时总是满目遗憾。   如今这长乐宫似乎还是当初的模样,与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从前那些青葱岁月不再有,那些心中挂念的人不再留。   金灿灿的琉璃方瓦为了迎接新的贵客,被清理得清透靓丽、落光可折;青灰石砖扫得一尘不染,就连砖缝之间都不见一丝青苔杂绿——可见是用了心。   可他看在眼里,心里一点不好受。   燕泽玉敛下眉目,在正院一颗柳树下停了脚步。   这树现下光秃秃一根,矗立在寒风中显得颇为可怜,也颇为寒酸。谁能想到往年春日复暄,枯树逢时,新绿抽芽的盎然?   燕泽玉错了下身子,往身后跟随的人群中望去。   果然,叶涟也在。   但叶涟比他厉害太多,那双明媚的柳叶眼甚至都未抬起,如他身边无数人那样微微垂下着眼角,似乎这儿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是啊。   这里可是大晏太子和八殿下的寝宫,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他只是个不入流的,芙蓉阁的小宠物。这辈子能入皇宫,能见天颜,已是沾了光了。   燕泽玉眼皮颤动,过了半晌,抬头时已经换了表情,懒洋洋对身边的辛钤,道:“这棵树怎么光秃秃的?搁在这儿一点儿不搭配,反倒碍眼。”少年声音略细,就算是嗔怪也好听得紧。   拨来伺候的奴仆早打听到他是辛钤最疼爱的宠物,总是心底里万般看不上眼,明面上却是不敢得罪,拍拍衣袖‘咚’地就跪下,以头抢地,道:“玉公子有所不知!这柳树冬日干枯,逢春则活,来年春光乍暖,定然是好看极!若……玉公子的确是不爱这枯树,奴仆们立马给铲了!”   燕泽玉淡淡瞥了眼卑躬屈膝的奴隶,心想,我怎么会不清楚来年柳枝抽条的绿景?   面上倒是分毫不露,单单摆出一副轻佻的模样,挽过辛钤的手臂,勾着眼角去睨跪在脚下的人,“罢了,那便留着。来年风光不美,你这脑袋可就没了。”活生生仗势欺人的招人恨的模样。   辛钤斜眼看他,燕泽玉瞬间有些不自然,好在男人什么也没说。   就在燕泽玉以为这茬已经翻篇,完全没留意时,辛钤倏尔偏头吻了吻他的头顶。   ——大庭广众之下,无数奴仆眼前。   “以后,见玉公子如见本王。叩拜之礼、敬畏之心,缺一不可。”   燕泽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在给他立威,叫旁人不敢轻贱了他。   这一刻,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只觉得心尖酸涩。   作者有话说:   辛钤真是理想型,只对小玉好,不中央空调,话少但行动力极佳,小玉想要什么都会满足。   谁不想要只对你摇尾巴的狼 呜呜~ 第50章 传闻宠爱   辛钤并未领他踏入长乐宫正殿,而是饶路走过一旁的水榭石桥,径直入了长乐宫后殿——燕泽玉从小生活的地方。   也不知是特意吩咐过,还是巧合所致,后殿中的造景布局分毫未变,一如曾经他每每回家时的模样。   堂厅甫一进门,正正中中的琴架上流光溢彩,窗外稀疏的光线清浅洒落在瑶琴琴弦上,仅是一点,便足够室内蓬荜生辉。   燕泽玉一下子顿住,差点没控制住脸上惊诧的神情。   他在知道要南下回中原时,就已经想过这把琴的下场。   千年难求的七弦凤羽瑶琴——品质上佳、又失了庇佑的一方名器,就像是流亡的美丽公主,怎会在这场浩劫战乱中得以保存下来呢?   凭着北狄狗这样残暴、贪婪的性格,怕是早已在争夺中落入火坑,焚烧毁灭了……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掷落粉碎……   “伏羲居然……还在。”   燕泽玉滚动喉结,缓慢提步到琴架边,莹白细瘦的指尖探出衣袖,在快要触碰到琴弦的瞬间顿住。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   最终讪讪收回。   即便辛钤早就挥退了奴仆,空荡荡的房间只剩彼此,他根本不必担心会在外人面前露陷,可燕泽玉还是收了手。   僵硬的指尖缩回衣袖,在遮挡下难堪地搓了搓。   他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心平气和地按上琴弦,方才抬手落腕之前,自己整个人都仿佛冰冻,僵硬从指尖开始蔓延,吞噬每一处骨节,袭击每一寸肌肉……再不复往日灵动模样。   他、弹不出了。   曾经年宴上帝王弃置了新年祝词,第一句话便是将这把伏羲瑶琴送给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他也不负所望,一曲动京城,赢得文人骚客千万贺章。   可现在……   他不是当年那位龙章凤姿的八殿下,再担不起一句‘藐姑射仙人之姿,胜玲珑仙乐之音’的赞许。   燕泽玉勉强回神,大抵是脸上失落的神情难掩,辛钤若有似无的目光总跟随着他。   他不想被看出什么来,不得已,燕泽玉提起精神,微勾唇角,道了句:“今日舟车劳顿,累了。不想弹。”语调刻意放得轻悦,也不知辛钤信没信。   但无论如何,辛钤没有在此过多询问,这让燕泽玉心底稍微熨帖。   男人领他往后殿内走,绕过屏风书架,撩起珠玉门帘,看上去比燕泽玉这个十几年的主人还要熟稔。   两人进了寝殿,辛钤转身掩了房门。   又是独处。   燕泽玉发觉自己真的很不擅处理这样的场景。   相对封闭空间里,辛钤九尺高的身形存在感高得惊人,难以忽视的上位者的压迫感更是清晰,让他想忽略都做不到。一度无措到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摆。   两人一时半刻都没有说话。   燕泽玉视线下意识跟随辛钤的背影而动,注视着男人在这座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宫殿里来回,最终停在了窗边置放着的贵妃椅边。   辛钤目光微垂,落在这缓缓晃动的贵妃椅上,半刻,侧眸望了少年一眼。   不难想象,漂亮的小家伙从前懒洋洋躺在窗边儿晒太阳的慵懒模样。   ‘吱嘎——’窗开了。   望眼已是近黄昏,烧红的云彩在夜幕来临前撕扯最后一片不甘,为日落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血红色。   后院一大片梅林开得正盛,鸽子血的色泽。   枝杈交错、团簇抖擞、风华正茂。   也不知是赤色的天衬托了这梅红,还是这血色的梅衬托出这艳天。   燕泽玉的视线也随着略过,从男人宽阔的肩头望出去。   层层叠叠的红,满溢着挤进眼眶。   明明晨起时还落雪,这一整天淅淅沥沥不间断,按理说,后院儿的红梅应该被雪压枝,银光素裹的一片。   但……一眼望去,梅簇不仅未因雪白头,反倒抱香枝头争奇斗艳。   怪事。   不过略微一想,也能有答案——   大抵是奴隶们都知晓长乐宫即将住进来的贵人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稍逊的后殿里,再不济,也会住上炙手可热太子殿下的豢宠。   这要是随便讨到哪一个的欢心,以后富贵不是泼天?   服侍的人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上凑,殷勤讨好地早早扫了雪,就连枝头的乱白都尽数打落了。   “还是托了你的福。”   燕泽玉勾唇,含糊不清嘀咕两句,语气里说不清的嘲讽。刻意压低音量后,远处立于窗边的男人并未听清,只是略有所察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门庭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金戈的声音透过木雕门框传来——   “太子殿下,可汗吩咐了,说是大家一路风尘、舟车劳顿,今晚原定的接风宴往后延迟一天。”   辛钤抿唇嗯了声,金戈在听见回答后很快踏着脚步离开。   谁知辛钤又把人叫住,道:“晚膳做好后,直接传到后殿。”   “是——”   传到后殿……?   无论何处,这迁宫的第一餐都是重要龙头,辛钤提了一嘴后很快便有奴仆鱼贯而入,偌大圆桌琳琅满目摆得满满登登。   侍奉主子用膳的奴仆隆重围了一圈,默不作声立在一边,倒不显得突兀。   辛钤抬头环视,似乎是在打量这后殿的陈设,又似乎是在看这些被拨来的奴仆是否忠心。   被男人鹰勾似锐利的眼神扫过的奴仆都下意识挺直脊背,像是接受检阅的赛马。   燕泽玉的视线也跟着辛钤而动,内心揣摩对方的意图,只是最终无所收获。   就在他刚要收回视线时,辛钤忽而勾唇笑了笑。   燕泽玉不露声色地侧了侧头,很快敛下眉眼,听见辛钤不轻不重道:   “正殿装潢太陈旧,本王不算喜欢。摆件修改完缮也是件大工程,如今各宫都在清扫,人手多有不足,此事暂搁。”   “这后殿流光,陈品雅致,本王多有欣喜,这几日便先在后殿住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还如赛马一般警惕的奴仆们这下全僵住了,有两个角落边儿年轻的小姑娘没忍住,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她们还没见过放着豪华正殿不住,专门住后殿的主子哩!   在这个处处都讲求‘名正言顺’的宫里,这个‘正’字儿可不单单只是个‘正’字儿。   晌午都还听说,可汗曾经最爱的妾室今天刚进宫就摔了一副茶具,不就是因为苏贵妾得了正殿主位,满心期待的她却被分了偏僻小宫的侧殿吗?   这太子殿下,真是个怪人。   侍奉的一众奴仆不懂,可能就连贴身伺候的金戈也不懂,太子殿下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正殿不住,跟玉公子挤后殿。   当真不爱正殿摆设?   还是真如传闻中一般,将玉公子宠上了天?非要一起睡后殿?   燕泽玉脑海里却隐约浮现一种猜想……   作者有话说:   辛钤:跟老婆睡,贴贴~ 第51章 横陈入目   辛钤不住正殿……难道是因为自己?   啧,想什么呢?   燕泽玉很快将思绪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抛之脑后。   怎么可能?   因为正殿是大哥曾经的寝殿,因为他怀念大哥过往留存的痕迹,辛钤就封锁正殿,不入住、不改置?   他做梦也不敢往此处想啊。   可事实就这么横陈入眼。   叫他想回避逃开,也不得要领。   燕泽玉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窗外熟悉的寒梅冷香丝丝缕缕侵入鼻息,他望着床梁帷幔上精雕细琢的纹路,丝织金蛟戏海棠的图案在柔和月光下栩栩如生。   一如往常。   要说起来,今夜唯一略有不同的,只是身边多了个同床共枕的人,让燕泽玉不得不从床榻正中央睡到内侧——原本独属于他的位置被辛钤占去一半。   他眨眨眼,脑子里纷乱思绪不止,看着看着有些出神,忽而起身,摸到床头顶格出一块不太明显的凸起,按下,‘嗖’地弹出一方小盒子。   木匣子内还有一个竹编做圆盒,里头放的是他在大晏尚且金玉其外时沉迷一阵的小玩意,瞒着父皇大哥偷偷珍藏了好段时间的斗战胜佛蛐蛐。   国破颠簸数月,他倒是把这忘了,突然回想起,心里头不是滋味。   床梁头顶镶嵌着父皇赏赐的东海夜明珠,泛化折射着窗外波澜柔和的月光。   盛着流转月光,燕泽玉看清了竹编盒子里干瘪,僵硬如柴的蛐蛐。   “死了。”平静无波的一句,末了却带些悲寒。   整整几个月,断水断食,能活下去反倒奇怪。   若是知道它会落得如此境地,不如早些放生,还有一线生机尚存。   “蛐蛐?”辛钤侧头问他。   “嗯。”   男人似乎看出他为何沉默,垂眸片刻后,缓道:“蛐蛐本就春生冬默,轮回使然,命数在此,与你无关。”   “春生冬默?”燕泽玉带了一抹疑惑。   从前都是小夏子出宫帮他挑选斗场最出众的蛐蛐王,通常战败后换新,流水似的蛐蛐看上去都一样,他竟不知道蛐蛐终其一生只有一年寿命——这样短暂渺小。   辛钤真能一眼洞穿人心,将他手里的竹编放回暗格,‘咔哒’关了回去。   “你把玉玉养好就行,小兔子能陪你十几载春秋。”   “哦……”燕泽玉重新躺下,顿了顿,多说了几句:“玉玉现在长胖了,每次看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吃草。肚子软趴趴的都是肉。”   少年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砸在耳膜上轻盈跳跃:   “你才是该养养该养膘。”   燕泽玉:“……呃。”   耳根子一阵燥热,燕泽玉不知怎么回这句,也忘了要讨好男人的事情,索性自暴自弃,抓着被角翻了个身背对男人。   一时无话。   玄黑夜晚又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燕泽玉耳廓充斥着属于辛钤的平稳缓慢的呼吸和自己略显波动急促的心跳。   明明是男人先出言撩拨,这会儿倒是自在,独留他尴尬得睡不着。   又过了半晌。   燕泽玉到底是不够沉稳,讪讪裹着被子重新翻身平躺,盯着床梁上月光流转的夜明珠瞧了半天,忍不住询问,道:“辛钤,你睡了吗?”   他等了一会儿,身边还是没动静,辛钤不语,呼吸节奏都没变分毫。   正当燕泽玉以为男人已经睡着,刚要放弃,身边传来了窸窣的衾被摩擦声。   ——男人正侧脸看他。   轻飘飘的视线落过来,却似有万钧之力。   燕泽玉莫名吸了口气,不上不下吊着,停顿好半晌才继续刚才的话茬:   “你、你为什么不住正殿?”   兜兜转转,他还是问出口了。   但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辛钤沉静的目光如窗外倾泻而下的月华,又仿佛黎明天空擦亮前的最后一抹黑寂。   男人到最后也没开口,只是撑起身体,替他掩了掩后背翻折凌乱的棉被。   “睡吧。别想这么多。”   “……”   一夜无梦。   翌日一大早,燕泽玉被两位年轻的姑姑叫起来穿戴洗漱。   他睡得迷迷糊糊,晃眼瞧着两个大晏服饰的婢女,还以为是往日旧景呢。   “梦荷,作甚这么早叫起啊——”   耳边并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回话,相反,显得沉寂。   燕泽玉瞬间清醒过来,用力闭上眼帘复又张开,才看清眼前这两个姑姑分明就是昨天被指来伺候的辛萨女。仆——只是换上了大晏宫女的衣服,梳了大晏宫女的簪头。   叫人梦里梦外分不清楚。   他掩下眸底的异色,正了正神,抿直嘴角,淡淡道:“怎么作此打扮?”   燕泽玉心底其实紧张,衣袖下手心攥紧,默默安慰自己,两个婢女应当不会察觉出什么问题来。   颜色稍好的那名女子抢在前面跪下来,回答他道:“可汗大王昨夜下旨,阖宫上下效仿晏制,上至朝廷官制、下涉起居用度,慢慢鉴用。”   燕泽玉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情绪,慌乱的心在平复后安定,他重新理了理思绪,垂着眼帘看着地上的人,指尖在红木妆台上轻轻点动。   ‘啪嗒啪嗒——’gzh烧杯   这是辛钤思考时,或者威胁人之前惯用的手势。刚才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燕泽玉不自觉扣了扣桌面。   没想到,还挺好用的。   至少对这两个婢女很好用。   燕泽玉不清楚这两人背后的根系延伸到谁的手里,但此刻,这两人大抵是对他有了一份敬畏,对方骤然绷紧的脊梁和略显急促的呼吸,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紧握得湿润的手心此刻才松了些。   燕泽玉学着男人曾经晾他时候的样子,故意等了半刻,才缓缓开口:   “起吧,口才不错。只是……以后这种消息我要早知道。”说罢,他随手在梳妆台里取了两片金叶子递下去,瞧见两人叩谢完,指了指束发的玉冠,“继续吧。”   “是——”两人一道行礼,弯腰恭顺,胜过最初。   作者有话说:   我家小玉初成长 :D 来自亲妈的欣慰   明天不确定要不要转院尝试新药,不晓得要忙活到几点,明晚不更哦~请个假~ 第52章 玉簪束发   “太子殿下晨安——”   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从燕泽玉身后传来,他身边的婢女纷纷朝后行礼,屈膝侧点,是大晏曾经的礼制。她们大抵在入中原后便练习过,不算熟练,却也像模像样。   燕泽玉微怔,抬头,先在铜镜里瞧见了辛钤。   窗外稀落的日光似乎格外偏爱来人,恰好投掷到辛钤的发顶,衬得他今日与众不同。   男人也遵循了可汗旨意,换上大晏制式的服饰,身上不再是一尘不变的黑袍子,而是整体色调墨蓝的新衣,乌金的丝线暗纹五蝠吉祥和团簇花团,左右交襟是洁白的袍领,绣着金丝白线的参差海棠花。衣袍末尾绣着翻涌的浪花纹路,走起路来端的是摇曳生姿,流光溢彩。辛钤从前落拓披散的长发也用玉冠高束在头顶。   那匹草原中称霸一方的威猛狼王变得内秀收敛,比起之前风流不羁的模样多了一抹成熟稳重。   燕泽玉愣了很久,望着铜镜里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   辛钤似乎没发觉少年的迟疑,像往常一般走到少年身后,侍立在两旁的婢女很有眼力见地退开。   男人靠近,轻轻捻了一抹对方的青丝挽在指尖,发丝与皮肤摩擦的细微声音窸窸窣窣的,弄得燕泽玉耳根稍痒。   两人的视线在铜镜中一触即分,燕泽玉像是被烫到,闪烁着垂眸,望着梳妆台上整齐摆开的饰品,默不作声。   忍了半晌,耳边摩挲碎发的声音尚存,燕泽玉拿不准辛钤的心思,撩起眼皮朝身后看了看。   这铜镜打磨得极好,锃亮清晰如倒映的清池潭水,是以,辛钤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被映得格外摄人心神。   男人白皙的手指捏了他身后披散的碎发,凑到燕泽玉侧脸蹭了蹭,发烫发痒。   “昨晚睡得可好?”   燕泽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还好啊。”   “是吗?”   辛钤尾音上挑着,与以往很不相似,手掌顺势按在少年肩头,弯腰俯身,呼吸间热气喷洒到少年光滑侧颈,“也不知道是谁,昨晚非要挤在我怀里。”   男人的声音不算明亮,说是窃窃私语也不为过,但那两束隐晦却不容忽视的骤然而来的视线还是让燕泽玉如芒在背——贴身侍奉的婢女们一定听见了!   “我哪有?!”大抵是自尊心作祟,燕泽玉一拍桌子,大声反驳。   辛钤倒是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反问他,显得十分在理:“没有吗?”男人分外贴近的唇瓣让燕泽玉怀疑下一秒就会凑上他的侧脸。   这样靠近的距离,燕泽玉整个人都僵硬住,屏住呼吸,脊背下意识挺直往后,心里也泛起嘀咕——难道昨晚……自己真的非要挤到男人怀里去睡?   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睡着前,两人都是各自盖着各自的棉被,楚河汉界互不干扰的。   怎么会……?   “你们先下去吧。”辛钤的嗓音将燕泽玉唤回神。   身边两位婢女行礼后退下了,周围一下子空旷出来。只留了辛钤站在他身后。   可是他头发还散乱,未束发未上冠,怎么就把婢女挥退了?   燕泽玉疑惑地偏了偏头,以眼神询问。   辛钤收到他的眼神,却没理会。反倒从怀里摸了一支玉坠簪子出来。   这簪子是以一块完整的极品碧玉打磨雕刻而成的,线条流畅、雕刻精细,簪子尾部云层中穿梭鸣叫的凤凰栩栩如生。饶是燕泽玉这样看惯了皇家制工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做工精美,绝非凡品。   “转过去。坐直。”   “啊……?”   燕泽玉愣了一瞬,身体倒是反应更快些,听话转身坐好了。   男人温度稍低的指尖穿过发丝,带来丝丝缕缕清凉的触感,头皮很快传来轻微的拉扯感,轻柔、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舒适。   燕泽玉被这意料之外的举动吓到了,他呆呆地刚要转头,被男人指骨抵住后脑勺。   “别动。”   辛钤语气不容置疑,他只能从铜镜里看身后的人。   ——男人正握着木梳,一手贴在他身后披散的发丝上,一手将缠绕的发丝梳顺。   对方微微低垂的头让燕泽玉看不清神情,他心头一动,刻意去扫对方的眼睛,却发现辛钤那双狭长的凤眼也敛了,密密匝匝的长睫毛将眼底情绪挡得彻底——他一无所获。   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可他却找不到蛛丝马迹。   这样的情绪让燕泽玉下意识恐慌。   “辛钤……?”他急需得到反馈,没发现自己声线都有些颤抖。   好在男人这次没有晾着他,燕泽玉清楚感觉到辛钤替他顺发的动作停顿,接着便是一声“嗯?”   “这些事情,婢女们会做的。不用你……”他犹犹豫豫道。   “无妨。”辛钤很快打断了他的话,手上动作不停。   木梳从头到尾,将少年黑亮及腰的长发收拾得服服帖帖。   全程,燕泽玉都没有感受到丝毫疼痛拉扯感——辛钤的手艺似乎比这些婢女还要高超熟稔。   当然,这样僭越的话他也只敢在心底默默腹诽。   辛钤又取了上层的头发束起在头顶,熟练地挽成一圈,用玉冠固定,最后簪子穿过玉冠的孔洞,便成了。   特制的簪子尾部挂着玉坠流苏,不似平常男子的配饰,但也不显得女气,搭配少年月牙长衫,自有一股风流才子玉树临风的意味。   燕泽玉还没戴过这种簪子,头顶微微晃动的感觉很新奇,他没忍住动了动。   玉坠子相碰撞发出清脆细响,悦耳动听。   燕泽玉不免多看了几眼,却恰好察觉出不对,簪子尾部的雕刻图案似乎……   “哎?!这怎么是凤凰啊?”他倏尔瞪大了眼,凑到镜子面前仔细打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待看清了雕刻的的确是云戏凤的图案,就要伸手摘下。   男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   涔凉的大掌按住燕泽玉的手腕,不容置喙地将抽出一半的簪子插了回去。   “让你戴你就戴着。”慌忙之下燕泽玉没察觉到辛钤语气中的急促。   他还是犹豫,“可是……凤凰簪子……”   难道辛萨部落对于凤凰没有那些特殊含义?可不是都已经推行大晏制度了吗?凤凰寓意王后的征兆……不应该众人皆知吗?   燕泽玉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闪过方才辛钤进殿后的一举一动。   男人是挥退所有婢女后才从怀里拿出这只簪子的,簪子上并没有雕刻任何皇室工艺的烙印或者署名——也就是不明来历的物件儿。   他若是堂而皇之戴出去……难免落人口舌。   礼制不合的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轻可如细水揭过,重可诛杀九族。   辛钤要害他?   这个念头骤然升起,却又极快消弭。   辛钤为什么要害他?有什么理由害他?   再说了,如果辛钤真存了这样的心思,总不至于如此拐弯抹角……直接将他勒死投井,岂不更方便快捷?   “嗤——”   耳边传来辛钤戏谑的轻笑,伴随着玉坠的响声。   男人勾起手指不断玩弄着他玉簪上的挂坠儿,晃荡悠悠地没个正形。   “单凤簪子你可以戴。”   辛钤将他鬓角抹碎发理好,视线忽而柔和一瞬,仿佛化雨春风,又似冰雪消融。   可燕泽玉错眼之间,却真真切切瞧见了男人眼底的失落。   他不可避免地呆愣住,几乎想要揉眼。   失落?   为什么失落?   “你其实可以尝试着更相信我。”片刻后,他听见辛钤说。   作者有话说:   心灵手巧的老攻~ 梳头到白首~ 第53章 气氛微妙(小修)   可汗入主中原的接风宴办得及其盛大。   流水的美味佳肴和环肥燕瘦美人儿一齐涌入殿内。平铺横陈的毛绒地毯遍布整个大殿,白茫茫一片仿佛踏入温暖的雪原,极品金丝炭像是不要钱似的燃烧着,维持着室内温暖炽热却一丝烟尘也无。   红绸自龙雕房梁垂髫而下,雾蒙蒙,若隐若现地遮挡了大半日光,打扮清凉的粉衣少女们赤足行走在白绒毯上,轻盈托着木盘,盛着银瓶金酒四处流转。   第一眼看去,还以为进了风月场,而非隆重庄严的正极殿。   燕泽玉也被这幅歌舞升平的糜烂场景惊了一瞬,他父皇虽然沉迷丹青诗文不务政事,但好歹在大臣的规劝下没有做出‘酒池肉林’的荒唐事。   可此刻……燕泽玉抬眸环视一周,绫罗绸缎裹挟着美人香气……完全想象不到曾经大气恢弘的正极殿的模样。   这辛萨可汗……怕是比他父皇更不靠谱……   思及至此,燕泽玉如玉般的脸上带上了嘲意。   他于暗处隐晦了望向大殿上辛萨可汗的位置,心中冷冷的想,晏国建国两百年,历经三代,覆灭不过一瞬之间。   便是不知,眼前这新建立起来的、踩着大晏尸骸上位的辛萨国,又能坚持多久?   这念头像是打花火似的在燕泽玉脑海中骤然迸发,愈演愈烈,如燎原般裹挟着恨意占据了他的心神。   眼前歌舞升平的大殿仿佛幻化成晏国城墙被攻破的那天,玄武门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无数大晏士兵退守至此,以血肉之躯铸成最后的防线,但到底没能撑过第二日,旭日升起时,末路的将军最后一次挥舞砍刀,被闯入城门的北狄骑兵居高临下万箭穿身而亡。   战火烧入后宫,貌美的妃嫔宫女四散而逃,被上头的北狄狗抓到角落里糟践,哀嚎之声染红了整片天空,不详的乌鸦无时无刻不盘旋鸣啼……   那些场景他虽未亲眼所见,单凭叶涟的描述也能窥见一二。   曾经想想就会让他痛苦的景象,此刻将里面的人物换成在场的辛萨众人,燕泽玉只觉心中涌起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意。   死吧。   全部毁灭吧。   凭什么晏国人无辜遭受那些非人的痛苦,而身为刽子手辛萨人能安坐于此?   ……   耳边乍然响起一声呵斥声,猛地将燕泽玉从那黑暗的情绪中拉出来。   呼吸还有些急促,燕泽玉下意识的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原是一名小宫人不小心碎了杯盏,将那满满一壶酒洒在了一旁的辛萨官员身上,那名官员肥胖的脸上满是怒气,一脚踢翻了跪在地上求饶的宫人。   之后,燕泽玉看着那名宫人被拖了出去。   他不自觉的捏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定了下心神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想了些什么。   如此‘大逆不道’……如此野心勃勃……   什么时候,他也会如此野心旺盛地期待一个国家的覆灭了?   燕泽玉下意识偏头找寻辛钤的身影,手腕很快被握住。   “怎么?”辛钤侧头询问他。   “没……”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有眼熟的大臣也有全然陌生的男子,燕泽玉欲言又止,扯扯男人衣袖,辛钤也顺从附耳过来,两人贴在角落私语:“这不是接风宴吗?怎么……?”   “呵,随他去吧。”辛钤捋了捋少年鬓角的发丝,顺势揽过燕泽玉的腰肢将人往前带。   辛钤没有过多解释。   有些话不适合在这儿说——比如可汗为什么从被刺的惊悸中恢复;比如可汗为什么突然大费周章弄这些花样……   燕泽玉有必要知道这些,但不是现在。   他迟早会将这些一一教给他。   靴子踩在白绒地毯,软乎乎的,几乎没有声响,正极殿几乎、完全是一个风流场所烟花之地了。   他们踏入时无人恭迎,透过帷幕也看不清上首的可汗到底在行何种苟且之事,周围臣子似乎默认这种荒诞的盛宴。   燕泽玉总有种身在云端的不真实感,环顾四周,默默打量形形色色的人。好在身侧辛钤一直半环抱着他,仿佛隐约借力的支撑。   腰侧的手忽而收紧,燕泽玉高悬的心就没落下来过,因此极为敏锐地跟着停顿、抬头——隔着穿梭飘荡的衣裙,对面有两人正跟他们对视。   其中一个他认识——云忌,大名鼎鼎的云将军,曾经被辛钤在雪地里罚了军鞭。   云忌看上去没了上次见面的气势凌人,像是在主人面前收敛脾性的良驹,温和恭顺,略微垂着头跟在高大男人半步之后的位置。   而那良驹的主人,覆手立于云忌前侧,浑身首领之势浑然天成,看着十分面生,燕泽玉并不记得自己见过。   “二弟。”辛钤朝前方略微颔首,淡然的语调点明了对方的身份,原来是一只被安排在中原办事的二皇子。   “大哥好。”比起辛钤的态度,辛铭倒是客气许多,右手覆上左胸,朝辛钤行了个标准的平礼。   可越发是如此,燕泽玉越能察觉到两人之间暗潮汹涌的诡谲气氛。   果不其然,二皇子可不仅仅是路过,辛铭率先挑起话题,道:“想必大哥身边的这位美人儿便是玉公子了?”二皇子辛铭的视线随之落到燕泽玉脸上。   辛铭的长相伟岸正派,相比起辛钤漂亮得过分的骨相,二皇子的面庞轮廓更大程度继承了可汗的威猛雄壮,却没有可汗中年发福后的笨重,整体望过去,也担得上一句英俊挺拔。   但燕泽玉很不喜欢辛铭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那种快要从皮肉里透出来的、令人恶心的虚伪……虽然满目正色,不显得太冒犯,却也让人舒服不起来。   像是打量一件被主人打扮得完美诱惑的作品,而燕泽玉就是展台上供人娱乐的货物……   燕泽玉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寻求庇护似的往辛钤身后掩了掩身形。   男人似察觉到他的动作,抬步往前一迈,高大的身体几乎将燕泽玉护的严严实实,完全阻隔了对面二皇子那令人厌恶的视线。   如此自然的举动落在燕泽玉眼中,让他不由的一愣,还未细想,心底先是莫名升腾起一层缭绕的云雾,朦胧朦胧的,让人看不清晰。   但眼前辛钤和二皇子之间隐约微妙的气氛让他来不及想这么多,只是顺从地贴在辛钤身后,怯生生敛眉,看上去人畜无害,不想惹事的娇弱模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做了鼓膜穿刺,好难受呜呜,更新有点少,sorry!明天多更一点! 第54章 心意已决(小修)   辛萨太子和二皇子不合,这是辛萨人心里的共识。   皇储之争,放在哪一个朝代都是朝臣百姓的聚精之地。   这两人剑拔弩张各执南北一方,相互掣肘,几年来明里暗里纷争不断,若论起来,两人皆有胜败,谁也没从谁手里讨了多大的便宜。   对此,辛萨可汗并不是不知晓,倒不如说,可汗乐见于此,辛萨部落从伊始便秉承着茹毛饮血适者生存的法则,从不刻意打压皇子们争抢掠夺的天性,厮杀斗争后产生的狼王才会是最勇猛无双的掌权者。可汗曾经还是皇子时,便也是腥风血雨过来的。   这次是辛钤和二皇子半年以来第一次见面,不提私底下的那些刀刀见血的阴谋阳谋,在今天的接风宴上,两人表面上都维持了身为皇子的尊贵与体面,脸上甚至还能对对方报以笑意。   一副兄友弟恭的景象。   周围或隐秘或明显的视线都下意识往这两人身边扫,暗戳戳窥探隐隐对立的两位皇子。   燕泽玉垂眸敛目,安静站在辛钤身后,他并未留意到二皇子频频停留在自己玉冠之上的,更未留意到对方嘴角溢出带着恶意的微笑。   “大哥还真是宠爱这位玉公子呢?公子头上这玉簪……看上去真是精美特殊,华贵无比……”像是找到猎物突破,辛铭冠冕堂皇地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指名道姓,很快,那些原本投放在两位皇子身上的密集的注意力,全部朝燕泽玉头顶的簪子汇集过去。   朝中官员、浩命夫人、伺候奴仆甚至是侍奉舞女……数不清的双眼……   燕泽玉没料到皇储之争的开端竟是自己头上的玉簪,整个人都愣了半刻。   这簪子……果真有问题?   大抵是太紧张,燕泽玉下意识抖了下,发髻中插着的玉簪也随之晃动,晶莹剔透的玉坠儿相互碰撞发出悦耳声响。   他明明知道不可能,但仍旧觉得大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仿佛集中过来。   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我没看错吧……?!”   “那是凤凰簪子?”   “传闻果真不假啊……这男狐狸精也不知道使了什么下作手段!”   “太子殿下怎会对一个晏俘……?”   议论纷纷的大多是貌美妇人,三三两两倚靠着,以手帕或面扇遮挡口唇,只是那些闪着锐利寒光的眼睛丝毫不加遮挡,遥遥望去,像黑夜里竖起的野兽的黄绿瞳孔,泛着凉。   燕泽玉撩起眼皮环视一周,几乎没有善意的。   那些或窃窃的私语,或明目张胆的嘲讽,直白的的传进的他的耳朵里。   结合那些人惊叹不可置信的语气,燕泽玉有一瞬间的恍惚。   辛钤送出这单凤簪子,其中有什么深意?   虽然清楚,辛钤没有立场害自己,但他心底也难免泛起嘀咕。   迟疑过后,燕泽玉小心地扯了扯辛钤的衣袖。   “辛钤……”他小声地唤道。   “别担心。”   男人很快回应他,对方伸出手,长臂一揽,以不容拒绝的力量将他带到了前面。   这一下,两人几乎站在完全平行的位置,在别人眼中,他一个豢宠,竟能与太子殿下近身同位。   果然,周围窃窃私语之声更甚,甚至有人惊呼出声。   放在腰侧的手有些炙热,稳稳的托着燕泽玉,两人之间紧紧贴,几乎没什么缝隙,这样的亲密接触之前不是没有过,或许是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孟浪的举动,让燕泽玉面颊莫名发烫,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不过是一支玉簪子罢了。”辛钤勾起一抹淡笑,接着语带嘲讽的轻飘飘道:“快半年不见,本王竟不知道二弟眼界变得如此浅薄。”   辛铭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只是上位多年的经历让他勉强稳住,还能虚伪勾唇朝辛钤笑笑,“大哥说笑了。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簪子吧……?”   说罢,他还特意停顿半晌,似乎是留给众人打量的时间,才悠然继续道:“大哥您贵为辛萨一族的太子殿下,这凤凰簪子……怎能说给便给出去了?”   话音未落之间,辛铭暗暗朝正极殿上方投去打量的视线。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安排,缭绕在大殿中央的红绸纱巾被一名略过舞女的衣饰挂住,哗啦啦坠落一地。   可汗揽着苏贵妾饮酒作乐的荒淫无度的模样,彻底暴露在所有朝臣命妇的眼中。   与之对应的,太子、二皇子周围隐约聚集人群的情况也被上首的可汗收进眼底。   飘落的红绸缎并没有丝毫影响到可汗的兴致,男人还是懒洋洋地,就着苏贵妾柔弱无骨的手饮了一口美酒。   淅淅沥沥的酒水顺着可汗茂盛如杂草的络腮胡流淌下来,滑入衣襟,似乎是嫌弃酒水太凉,可汗咂咂嘴发出几声啧音,才勉为其难撩起眼皮看了看自己的好儿子们。   “做甚围在一起啊?”   可汗声音沙哑得像是着了风寒,脸色酡红得也不太正常,但底下愣是没人敢提出异议。   听闻可汗开口,二皇子这下子倒没了之前的谦让,赶在辛钤前面朝上位行跪礼,“父皇,儿臣许久不见父皇和大哥,甚是想念,方才聚在一起叙叙旧。”虽说举动显得有些急切,声线倒还是稳住,没有显得太过谄媚。   可汗的视线先是落到二儿子身上,懒懒的抬了抬手,示意接了二儿子的礼,随后才转到立在一旁的辛钤脸上,可汗眼底混沌了片刻,又抚了抚身边苏贵妾的柔顺长发才继续道。   “唔……今日便是接风洗尘,你们兄弟俩也不用拘谨,同乐!同乐!好好玩儿去吧。”   显然二皇子并不愿意放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依旧单膝跪地,上身挺的很直。   “父皇在上,儿臣斗胆多问句话。”顿了下,二皇子意有所指的将视线放到燕泽玉的头顶:“不知您可有发现,今日大殿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汗迟钝半刻,浑浊的眼瞳短暂睁开,缓缓松开了抱着佳丽的手臂,他顺着二皇子的视线望去,随即整个人半坐起来。   燕泽玉能察觉到对方正在看自己,那犹如实质的视线一寸寸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个遍,他像是被丛林里危险的动物盯上,身体不自觉的僵硬了起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僵硬,片刻后,燕泽玉感受到放在他腰侧的手安抚般拍了拍。   大殿上落针可闻,刚刚还在饮酒作乐的一众人,此刻都规矩坐在位置上,守在两侧伺候的宫人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这一瞬间,底下的臣子才在可汗身上窥见了些曾经纵马驰骋战场杀敌无数的王的影子。   不过也只有这一瞬间了。   随着苏贵妾酥手重新环抱上可汗的脖颈,这头短暂苏醒的狮子又重新陷入懒散怠惰的沉寂模样,过于茂密的胡子将男人的神情遮挡大半,叫人看不真切,只听到那沙哑破损的声音低沉沉。   “钤儿可有中意之人?”这是瞧见燕泽玉头顶的凤凰玉簪了。   凤凰簪子的含义如何,燕泽玉之前并没能从辛钤口中问出答案,所以这会儿也没听出什么话外音,只是从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有所模糊猜测。   燕泽玉是在大脑一片空白中被辛钤拉着一并跪下的。   膝盖下是柔软暖和的绒毛垫子,恍惚间还以为跌进云层雾气,不知今夕何夕。   唯有耳边那两声环佩相击的玉声格外嘹亮,仿佛射穿云雾而来的圣音指引。   “回父皇,儿臣已找到心悦之人,今日便借好日子,秉承父皇。”   辛钤这段话说得顺溜异常,明明是二皇子特意给他下的绊子,却被化解得无一丝错处。   似乎是经过千万次预演后的万无一失。   若真要挑刺,那这唯一的闪失便是他。   他,燕泽玉。   果不其然,二皇子没有善罢甘休。   “父皇明鉴!大哥身为辛萨一族延续血脉的太子殿下!怎可随意私定终身?况且,这位玉公子……”   二皇子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未尽之语,却已达意。   也不知是谁开了头,众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原本落针可闻的正极殿骤然变得杂乱如菜市,充耳尽是混沌。   燕泽玉只觉得周围围了一圈胡乱振翅的蚊虫,吵得太阳穴胀痛,本来就身在迷雾中他,越发看不清前路。   辛钤这个精于算计的野心家为何要这样做?   将他与他捆绑在一起,对辛钤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费解……太费解……   燕泽玉绞尽脑汁也不能想出其中的深意。   没等他回神,耳边却已经传来辛钤振聋发聩的朗声:   “父皇!儿臣心意已决!”   作者有话说:   可能辛钤也有冲动吧(老妈子语气   (因为涉及到后面人物心里发展变化之类的,这一章删删改改,晚了点才发出来。!小星滑跪道歉!) 第55章 严丝合缝   场中一片哗然。   朝臣命妇们望向辛钤的眼神里都透着股匪夷所思。   这还是曾经那个不近美色、严苛冷酷的太子殿下吗?莫不是被男狐狸精下了蛊毒?   可汗的惊讶完全不亚于他的大臣们,扶着酒后微醺的脑袋晃了晃才完全坐起身,将怀中的苏贵妾稍微推开,眯起眼睛往跪在下首的太子望去——   他自诩了解辛钤。   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大儿子,平日里恭肃果决,某些时候甚至有点阴翳狠戾,冷血得不似真人。这样杀伐果断的性格,简直是草原部落中完美的狼群主宰。   辛萨部落向来崇尚武力,王位继承也讲究强者至尊。   可汗不是不忌讳辛钤。只是一边忌讳,一边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尚且年轻力壮,总不至于让小狼崽子们篡权夺位了去。   自己贵为可汗,若是现在就明目张胆打压儿子……难免被朝臣议论,颜面扫地。   如今……   他这个从未行差踏错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小玩意儿……   可汗锐利的目光扫过相携跪在下方的两人,格外在少年头顶的玉簪子上停顿半晌。   细软蓬松的云层中,精雕细琢的凤凰翻飞飘逸,玉坠儿也是特意雕琢成的凤凰翎羽,两片儿,飘洒中碰撞。   单凤簪子,片羽玉坠,按辛萨风俗,全是正儿八经太子妃的规格。   足以见得辛钤早有此番打算,绝非一时兴起。   当真是动了真情?还是……?   “钤儿想好了?”可汗啜饮一口凉酒,语气氤氲,倒是让人听不出来其中含义。   “想好了。”辛钤言语果断。   燕泽玉听着耳边的对话,雾蒙蒙的,感觉自己已然陷入诡谲怪圈,脑子乱成一锅粥,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   他只能屏息凝神地僵硬着身体,跪立原地。   他想让自己变成一樽完全不会移动,不引注意的石像,但紧绷的身体偏不让他如意,克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玉坠儿也跟着晃动不停。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的响声在此刻却像是催人性命的地狱来音。燕泽玉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了一个眼熟画面:脚踝上流苏铃铛随马匹奔袭而不断晃荡。   别响了……别响了……!   燕泽玉呼吸瞬间变得沉重,撑在毛绒地毯上的手心很快沁湿了汗。   他目光迟滞地望着自己的手背,任凭额角的冷汗滑落入眼,强烈的酸涩疼痛倏尔席卷脆弱的眼膜,生理性眼泪几欲坠落,但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剩余的冷汗擦过少年瘦削苍白的侧脸,悄无声息滴落在洁白的毛毯里,丝毫痕迹也无。   燕泽玉冷冷看着那块吸收了自己冷汗的地毯,心底甚至对辛钤产生了片刻、但极为强烈的怨恨。   辛钤为什么要这样做?将他放在风口浪尖上拍打?是拿他当挡箭牌吗?   胡乱缠绕的蛛丝将他包裹起来,他在自缚的茧子里闷得窒息。   疑惑、恐慌、怀疑……无数情绪被困在闷热的蚕茧似的牢笼里发酵膨胀,从撕裂的伤口中奔涌而出。   这一刻,燕泽玉浓烈的怨怼几乎快化成实质。   手背倏地一凉。   ——是辛钤体温略低的手。   燕泽玉心神一震。   脑海中无处安放的焦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安抚下来了。   辛钤竟又当众牵了他,还是在可汗眼皮子底下。   却不仅仅是单纯地手心覆手背,而是一根根指节缓慢而坚定地,插入他的指缝指尖,最后,两只手严丝合缝地扣合。   燕泽玉手抖得厉害,却又因为被男人紧紧握住,抖动得不明显。   不知属于谁的疯狂剧烈的心跳声完全盖过玉坠儿相击的脆声,一声声震动耳膜。   明明辛钤一个字也没对他说,只是浅浅握手。可莫名其妙,就是让人心下安稳不少。   但事情还没结束。   “抬头起来——”   可汗不冷不淡的语调自上而下笼罩过来,燕泽玉听得不太清晰,反应了半晌才察觉到这是在叫自己。   手背适时传来轻微捏动,是辛钤在提醒。   燕泽玉滚滚喉结,安了心神后缓缓抬头。   这不是可汗第一次见他。   那日冰天雪原中一跪、一抬头的画面还恍若眼前。   只是今日他跪的是毛绒垫子,地点也换成了正极殿……   毕竟动过色。心,可汗显然还记得燕泽玉这个小美人儿胚子,再见也仍旧惊艳不减。   吃不到嘴里的肉总是香气四溢,可汗那张贪欲纵横的脸上毫不掩饰对少年的垂涎,浑浊污黄的眼仁直勾勾看了半晌,才勉为其难移开了视线,甚至故意摆出一副成人之美的贤德样,抬手叫起。   “钤儿的眼光向来甄美……”可汗撩了下怀中美人的下巴,似乎是有些急切,但硬生生忍住了,把话题往正事上靠,“但太子妃的身份理应是尊贵匹配才合乎适宜。”   话语间,可汗打量的视线并未从他这个大儿子的脸上移开,反而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只有在瞧见辛钤竟然不顾规矩去牵了那小东西的手,耐心安抚时,轻眯的双眼忽而睁大。   如果说,之前他还怀疑辛钤搬出个身份低贱的晏俘做太子妃是抱有别的阴谋企图,那这一刻,可汗试探的心思才算是卸下大半。   原来他这个看似无孔不入、冷血无情的大儿子,也会动凡心,染尘事。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供人拿捏的软肋暴露之后……   辛钤,算是栽了。   思及此,可汗捋胡子笑得颜开,也没等辛钤再求,自以为豪放不羁地扬了扬酒杯,高声和道:   “钤儿很少求父皇什么,如今……破例一次也不是不可!”   作者有话说:   媳妇儿要明媒正娶:D 第56章 帷幔调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燕泽玉都没能从‘被订婚’这件事情中回过神来。   荒淫放纵的接风宴还在继续,他不得不维持好脸上乖顺讨巧的表情,任凭辛钤牵着他的手,谢礼接赏,一步一停都不敢有分毫差错。   坐于上首的可汗似乎心情好得不得了,看上去比自己娶妻纳妾还要兴奋上几分,红光满面地赏下去十几箱奇珍异宝,流水的玉品摆件名称被葛望唱和念出,响彻正极殿,众人听着听着都下意识噤了声。   这可远远超过了太子妃的规格……   就连燕泽玉在听清这些赏赐的数量时也暗自心惊——狗可汗这是什么意思?   在场众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人敢开口,落针可闻的安静最后还是被可汗骤然响起的大笑打破。   “都愣着干嘛?”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大掌拍桌的‘哐当’响动,“朕深觉这桩婚事般配如珠联璧合!尔等为何沉默不语,可是有所异议?!”   可汗近日的脾性愈发令人捉摸不透,前一刻还大笑,说不定下一秒便震怒,伏尸百万。   底下的人都怕触霉头,瞬间齐刷刷跪了一片,朝臣命妇们心底疑惑惊悸但仍旧是开口道:“臣(妇)等不敢!”   方才拱火持反对意见的二皇子下跪的动作更是迅速,生怕将父皇惹恼:“儿臣不敢!”   即便如此,大家心底还是疑窦丛生。   可汗这番话说得矛盾自驳——辛钤可是辛萨族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而这玉公子……说得好听些,是芙蓉阁卖艺不卖身的青伶,说得难听些,那便是低贱卑劣上位的婢子。   般配?   何来般配?   这番话……到底是为了贬低辛钤还是抬举那小玩意儿?   跪拜在地的臣子们心底都各有思索考量,只是个个人精,面上都装得冠冕堂皇,懵然无知。   比起各怀鬼胎的朝臣们,辛钤倒是对可汗这番举动有所预料,没有哪个帝王能抵抗得了拿捏别人软肋的诱惑,他父皇自然也不例外。   特别、还是拿捏住了他的软肋。   可汗没有理由不高兴。   辛钤在心底嗤笑,狭长锐利的凤眼淡然微敛着,意味不明地扫了眼二皇子弯曲的脊背,过了半刻才又抬头望向上首的可汗。   “儿臣谢父皇恩典。”不卑不亢。   这个小插曲像是平静湖面中投下石子,短暂地溅起涟漪,又迅速恢复无痕。至少表面上了无痕迹,仿佛定格画卷的正极殿重新活泛,歌舞升平帷幔轻裘,丝竹管弦香肩半露。   燕泽玉半垂着头跟在辛钤身后,两人一齐远离了大殿正中的焦点位置,转而在一处红绸掩映后的角落停下。   他能察觉到四周人群投射过来的若有似无的窥视,但也只能装作无事,四平八稳地维持脸上安静柔顺的表情,但左前方的一道视线实在太灼热,燕泽玉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抬头。   让他没想到的,那灼热视线的主人还是个老熟人——云忌将军。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碰撞。   云忌比他还要慌乱,那张阴柔的脸上刹那间闪过一抹心虚,上挑的柳叶眼飞快垂落下去,睫毛阴影盖住其中情绪。但燕泽玉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些微末。   云忌在垂眸前一刻的表情……是在羡慕他……?   这个念头迸发出来的瞬间又被按了回去,燕泽玉甩甩脑袋,只觉得上一秒自己的想法匪夷所思。   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云忌羡慕的吗?   难道是可汗流水一般的赏赐?   燕泽玉再次抬眸,本想再看看云忌的神情,却瞧见对方早就收了视线,安静恭顺而谨小慎微地跟在二皇子身后,丝毫看不出曾经在雪原上纵马飞驰,敢扬鞭顶撞辛钤的恣意模样。   这还是那个浴血杀神将军?   “在看什么?”   腰间一紧,男人温热的吐息洒到鬓角处,引得燕泽玉战栗阵阵。   他耸肩一抖,勉强回神,朝辛钤抿出个僵硬的笑。   “没看什么。”   辛钤见此也没有过多询问,随手招来个侍女将这个角落的红绸帷幔拉起,似乎是嫌弃轻纱太薄透,还特意命人拉了两层。   燕泽玉刚要松一口气,远处却传来一道不算友好的声音。   “太子大哥,这是作甚?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四皇子调笑着开口,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话里话外却不让人好糊弄过去。   辛钤将他往身后带了带,挡住了四皇子投来的显得狎昵不尊重的目光。   男人隔空望着挑起话头的四皇子,眼神淡然似雪,把四皇子看得脊背发冷,才在红绸飘落遮盖的前一刻施施然开口:“四弟还是少管闲事得好,六弟的例子,你也是看到的。”   红绸彻底落了下来,晃悠悠盖了两层。四皇子不尴不尬站在外头,只觉得周围朝臣们的目光都透着嘲笑,差一点没能维持住僵硬的笑,压低眉眼扫了眼红绸里面。   很模糊,看不太清。   从外看只能瞧见两个人线条流畅的剪影,赏心悦目得紧。   高大男子牵着身高只到他肩膀处的瘦弱少年一步步走到窗边的贵妃椅,两人靠得极近,男人垂头望着燕泽玉,抬手替少年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虽然看不见他们太子殿下的神情,但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动作里的珍视柔情。   又过了片刻,高大魁梧的男人低下了脑袋,似乎在亲吻他的少年,时不时还传来些语调模糊的私语声,像是闺房调情的甜言蜜语。   半晌,低语停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少年单薄的肩膀,缓缓压低身体,将人抵在了摇椅上。   玉坠子不知怎么地,花枝乱颤着响个不停,清脆悦耳的玉石声硬是透出股粘黏的暧昧。   红绸外的众人面面相觑,好奇心驱使着他们伸长脖子,不断投去窥探的目光。   奈何双层绸纱笼罩似云雾,半遮半掩,只能模模糊糊瞧见晕染的人影交叠,具体在做什么,那是一概不清。   但,仅是如此,也足够外人浮想联翩了。   作者有话说:   定时定错了!赶紧跑上来发了! 第57章 猩红舌尖   窗外须臾飘起薄雪,晶莹的雪片从透开一道缝隙的雕龙刻凤的窗棂跑进来,裹挟着涔凉清风。   燕泽玉冷得一哆嗦——却不完全是因为寒风。   辛钤凉丝丝的手冰块儿似地捧着他的脸。   男人的手很宽厚,常年握弓舞剑而虎口生茧,略微粗粝,被这样一双手捧住脸颊,感觉并不太好。如果非要形容……那大概像是被一条霸道冷血又处在蜕皮期的蟒蛇缠上,喜怒无常又危险神秘,无时无刻不叫人提心吊胆。   “冷?”辛钤低沉磁性的嗓音响在耳边,燕泽玉肩膀一抖回了神。   抛开别的不提,男人的确是创世女娲手中最得宠的那一个,大抵是创造他时,女娲心情极好,不舍得有一丝一毫短缺的地方,身高、相貌、地位……就连声音也好听得紧,放到外面,绝对能迷住一大片少女芳心,掷果盈车的盛况。   脸侧冰凉让燕泽玉下意识点头,却没顾得上自己脸蛋儿还在对方手里。   上下点脑袋的举动倒像是主动扑在主人怀里、掌心里撒娇卖乖、磨来蹭去的小奶猫。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格外别扭,根本不敢抬眼去瞧对方的神色。   也不知道辛钤作何感想……   燕泽玉往后仰了仰头想躲开辛钤的桎梏,却没能成功。   刺剌蛇鳞似的指腹抚过他的侧脸,辛钤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倒是没说什么,只侧过身体挡住风口,日光也一并遮挡,燕泽玉被笼罩在男人的阴影里。   他不得不抬眸望向男人,对方逆光的轮廓格外气势凛然,早已收敛好的无情无欲的漆黑眼瞳摄人心魄。   “你想干什么……?”燕泽玉嗫喏地开口,原本撑起来的气势莫名又软了回去。   他搞不清楚辛钤拉他到这帷幕之后的意图,只觉得被迫抵靠在贵妃椅上的姿势格外废腰,却又不敢卸力,生怕自己身体一放松就往下滑,那样会碰到辛钤的大腿……   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辛钤慢慢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望着被自己按在躺椅上,紧绷身体的少年,淡淡道:“不干什么。”   话虽如此,辛钤却突然低了头。   遮挡日光的阴影逐渐变重,辛钤低垂似鸦羽的长睫盖过点漆黑瞳,燕泽玉看不透其中情绪,怔然间,男人已经靠近过来。   辛钤身后半披散的青丝随动作飘了几缕到身前,垂落到燕泽玉脸颊边儿,簌簌的痒。他看着辛钤缓缓垂头,薄唇在贴近他的唇瓣的前一刻,微顿、偏移。   最后这一吻,歪歪斜斜地,落到了他嘴角。   窗外呼啸风声渐起,将红绸帷幕吹得飘动,帷幔内的一方天地仿佛与世隔绝,时光流速也停止,燕泽玉怔然感受着唇边的涔凉柔软。   帷幔外人影绰绰,传来些妇人惊讶的低语和抽气声。   燕泽玉如梦初醒,世界万般声响尽数传入耳廓,那些帷幔外来往熙攘的人影和若有似无传来的视线倏尔变得针扎似的明晰起来。   说到底,不过是红绸半遮半掩,他能看到别人……别人也能看到他们……那方才的举动,岂不是……   燕泽玉白皙侧脸上‘刷’地飞了层红晕,恍若天边日暮的黄昏艳色,煞是好看,辛钤玄黑的眸色更暗几分。   燕泽玉并不知道自己这幅任人采撷的模样多勾人,伸手就要去推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纤细的手指按在对方坚实紧致的胸口,使劲往外推了好几下,奈何男人依旧是安然不动稳如山。   压迫感骤升,山雨欲来似的。   他若有所感地屏息,偏头挣扎起来,“唔!”动作却反倒让辛钤温度略低的薄唇结结实实贴上了他的唇瓣。   辛钤的唇很凉。   像落在肌肤又融化的初雪,又像清晨散开的第一缕雾。   辛钤口中溢出一声狎昵的轻笑,湿润温热的吐息在两人紧贴的唇齿间蔓延开。   “这次,算是小玉主动吻我?”声带震动,唇齿摩挲。   低沉的声音落到燕泽玉耳中,无异于平地惊雷,燕泽玉瞪大了杏眼朝辛钤望去。男人也正垂眸凝视他,目如点漆,含情脉脉似的,眼底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荡起涟漪,像是在征求他的允许。   允许什么……?   燕泽玉迟钝的大脑缓慢运转起来,却像是老旧破损的风箱,无论如何也难以达成。但潜意识一直存在一个念头,不能允许辛钤……不然,会很难收场……   他颤颤巍巍回避了对方的视线,眼帘抖动不止,卷翘密匝的睫毛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羽翼。   但他忘了。压在他身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是辛钤。   辛钤根本不需要征求什么同意。   嘴角骤然一疼。   冷血巨蟒用他那尖锐锋利的牙齿咬了他,生疼。   “嘶——”   燕泽玉还以为嘴角被咬破流血了,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崩裂,他抿唇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疼痛感的来源处。   却并没有血腥味。   温热湿润的舌尖灵巧地划过两人紧贴的唇齿,留下一行亮晶晶的涎水。   他和辛钤都愣了。   燕泽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少年原本就涨得绯红的脸轰的一声烧起来,仿佛夏日晨曦下完全熟透的蜜桃,再多曝晒一秒都会炸开裂隙。   “这这这……我……嘶……”   燕泽玉结结巴巴,飞快收回闯了大祸的舌尖,脑袋也跟着往后躲,又急又快的动作眼看就要磕到椅背,辛钤眼疾手快用手背垫了下,少年的后脑勺安稳撞进柔软的手心。   但燕泽玉实在太过慌乱,惊惶间还是出了岔子。   坚硬贝齿挤压舌苔边的软肉,舌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铁锈血腥味在他松开牙齿时瞬间蔓延到整个口腔,燕泽玉唇瓣翕然开合吸了口凉气。   没被辛钤咬出血,倒是被自己咬出血……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笨的人啊!燕泽玉暗暗在心底骂自己。   但,真的好疼啊。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燕泽玉的眼眶须臾间裹满了生理性的湿漉漉的泪水,摇摇欲坠地噙在眼皮里,直到下巴被男人捏着抬起来,豆大的眼泪才不堪重负地簌簌落了一串。   透过水渍模糊的视线,又逆光,燕泽玉其实看不太清辛钤脸上的表情,只是下意识觉得对方似乎压抑着怒火,就连落到自己唇角处的眼神都阴翳测测。   “张嘴。”声音都快掉冰碴子了,燕泽玉的预感不假,辛钤真的生气了。   他耸着肩膀猛地打了个颤,吸吸鼻子,顺从乖巧地半张开嘴。   “张大。”一字一句的,带着凛然不可置疑的冷凝。   燕泽玉迟缓地滚动喉结,将因为张口不合而积蓄的口腔里涎水给咽了下去,却如何也做不到再张大嘴巴了。   太羞耻……   唇舌口齿,这是几乎没有外人触碰过的私密位置……   大哥曾经告诉他,亲嘴这种事情,只能跟自己未来的妻子做,非亲近之人不可触碰。   从小习得的礼节也告诉他,吐露舌尖给别人看,这样是不礼貌的、甚至唐突的……   他不愿摆出这种姿势,特别是在辛钤面前。   “要不……算了?其实已经不疼了……”燕泽玉看不见自己舌尖上的伤口到底有多重,半个舌头已经麻木了,他还以为只是小磕碰,讪讪合上有些酸涩的下颚,嗫嚅道。   可这几日对他几乎百依百顺的辛钤,此刻却异常强硬,遒劲有力的指节不容置喙地箍着他双颊的软肉,将他原本已经闭上的双唇重新按开。   少年猩红的舌尖几乎被咬掉了指甲盖一块的肉,伤口处色泽更深几分,还往外汩汩冒着鲜血,刚才闭唇的一会儿的功夫,又在口腔里蓄满了一个殷红的小水洼。偏偏燕泽玉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舌尖上的伤有多严重似的,还讳疾忌医。   辛钤左胸腔一阵发闷,撩起眼皮睨了一眼,瞧见少年水汪汪的眼睛和被迫仰头吐出舌尖的可怜模样,心头最柔弱的地方骤然塌陷下去一块。   但转眼,脑海中重新闪过那洁白贝齿中一截窄红小巧的舌头,心底又升起一股无名欲火,烧得愈演愈烈,甚至隐约盖过怒气。   辛钤掐住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克制,压低眉眼勉强稳住心神去看小家伙舌尖的伤。   冷空气接触到口腔里温热的舌尖,凉飕飕地起了一层战栗,伤口也阵阵发疼。   他鼓起勇气,抬眼去看逆光面对他的男人。   辛钤还是冷峻得不近人情的模样,甚至比最初更显严苛,剑眉紧锁,轮廓分明的脸仿佛结霜,阴沉沉的,让人只看一眼都胆寒。   男人眼底戾气很重,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一旁斟满烈酒的玉杯中清洗过、擦干后,丝毫不顾他抗拒的神情,撑开贝齿,硬生生挤进了口腔。   辛钤的手指冰凉,无意间的触碰也能带来前所未有的刺激感受。   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未曾完全擦干,还是因为他实在是娇贵,辛钤明明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伤口,他便哭了。   酸涩从鼻腔开始蔓延到眼眶,原本生理性眼泪已经干涸,此刻却又重新蓄满,一颗一颗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眼角滴落,划过白皙平滑的侧脸,最后隐没在鬓角青丝里。   止血的药粉男人强硬地涂抹在伤口上。   太疼了。   “唔……”他没能忍住下意识躲开的动作。   湿润朦胧的视线让辛钤冷感的俊脸模糊不清,因此,燕泽玉并未发现对方在自己闷哼出声后骤然幽暗的眼神。   但他能感觉到辛钤按在自己下颚,更加用力的大掌,和伸进口腔,夹着他舌尖的两只逐渐被他体温暖热的细长手指。   辛钤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他,狭长的凤眼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漆黑、幽冷,仿佛藏着竖瞳野兽。   辛钤还没消气吗?为什么生气?是嫌他脏吗?   可明明是他非要捏着自己下巴来上药的……   辛钤指腹在少年舌尖的伤口处按了半晌,直到不再渗血才松手。   “别咽,药粉还在。”   辛钤将右手藏到身后,捻起指腹摩挲着,触感与少年舌尖的柔软很相似,那抹温热仿佛还留存指尖……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长睫半垂,一脸淡然地静静凝视着少年覆盖水光,晶莹透亮的殷红嘴唇。   这双唇,前一刻曾被他狠狠撑开,肆意抹过。   辛钤身后的指腹再次摩挲。   没人能看出他心底的惊涛骇浪,半寸之遥的燕泽玉也不能。   “哭什么?”他听见男人淡淡的询问,嗓音略显得沙哑。   燕泽玉没有多想,视线虚虚落在辛钤藏在身后的湿漉漉的手上,吸吸鼻子,摇摇脑袋并不答话。因为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   这一隅天地片刻安静下来,只有燕泽玉略显沉重,带着哭腔的喘息声。   “辛钤,你是不是嫌我脏?”不然刚才为什么表情那么可怕?   辛钤像是看傻子似的目光落了过来,定定望了燕泽玉半晌,仿佛被气笑,转头唤了金戈进来。   “打点热水来。”   “是。”   吩咐完这些,辛钤才慢条斯理开始擦手。   辛钤的手很漂亮,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丝绸手帕从指缝之间擦过,属于燕泽玉的津液被带走,莫名的暧昧性感。   燕泽玉心底那抹若有似无的委屈早在知道辛钤不是嫌弃他之后就散了,这会儿看个擦手看得面红耳赤,脑海里闪过方才辛钤用手指玩弄他舌尖的画面……眼神闪烁想移开却根本做不到,直到眼前一黑,被盖了张热乎乎的湿毛巾。   “小色。鬼。”隔着黑暗,辛钤戏谑地叫了他一声。   燕泽玉原本想要反驳,奈何辛钤很快察觉他挣扎的意图,加了句“别动”。他讪讪仰躺回去,任凭对方动作不算温柔地给他擦脸。但辛钤还记得他舌头有伤,擦到侧脸的时候特意放轻了手。   湿热的毛巾盖在眼帘上吸收掉了原本哭过的酸涩,像是缩回到母体子宫般舒适,直到辛钤把热毛巾取走,他才意犹未尽地睁了眼。   “还疼吗?”辛钤隔着他侧脸的软肉点了点。   “不疼了。”   删改补字数的小段子:   辛钤(一把用毛巾盖住了燕泽玉的脸):“小色。鬼~”在小东西看不到的地方,用眼睛肆意打量躺在贵妃椅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并且狠狠咽了咽口水。   燕泽玉(趁男人不注意,一把掀开了毛巾,抬头瞧见辛钤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垂涎之色,两人面面相觑):“靠!你个老色。鬼!还倒打一耙!”   作者有话说:   修改之前的作话:粗长!(挺胸/自豪   修改之后的作话:QAQ 补字数好难 QAQ 第58章 雨后骤雾   燕泽玉被辛钤牵着走出红绸帷幔时,周遭嘈杂声瞬失。   先前隔着轻纱窥得那些暧昧纠缠之声可是让人心痒难耐,再说了,这可是当朝太子的风流韵事!谁不稀罕?   原本克制的视线,此刻也变得放肆。   众人目光游移,扫过太子殿下微微湿润的衣袖和身边人羞涩纯情的样子,惊觉,这些足矣证明他们脑海里猜想的画面不假!   啧啧……   清隽矜贵的少年一看就是被折腾狠了。   双颊酡红灿若粉霞,圆顿可人的杏眼里水波潋滟,眼尾更是压着一抹薄绯,朱唇微张着,口腔里窄红舌尖隐约可见,端的是秀色可餐的模样,便是女子见了也春心荡漾。   辛钤自然察觉到数量不寡的色眯眯的视线,心爱之物被别人觊觎的极度不爽瞬间席卷而来。   男人眉宇间压了抹阴沉,环视四周,冷声道:“眼珠子不想要了,本王可以帮你们摘。”   被太子视线扫过的人齐刷刷心尖儿打颤。   他们这才回忆起辛钤从前狠戾血腥的手段,什么拔舌、什么挖眼都算是轻柔的,更有甚者,扒皮抽筋保最后一丝气息不绝,活活感受皮肉剥离之痛,凌迟至死……   再未有视线敢随意落过来。   辛钤很满意众人忌惮的模样,抿直的嘴角重新勾了抹哂笑,揽过少年细瘦的腰肢,并肩离开。   大殿中的议论声在两人背影消失在雕花门扇后,才骤然鼎沸起来,如同被人掐脖的鸭子突然获得自由似的,嘎嘎呱呱的杂音不绝于耳。   “太子真的如此喜爱这人?”   “芙蓉阁出来的小玩意儿,天生就是勾。引男人的贱。胚子!也不知道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你还是少说几句吧!可汗都赐婚了……”   “难不成……以后还真要给那贱人下跪?叫他太子妃?”   “……”   长舌妇的嘴最毒,她并不知道这大殿上遍布着辛钤太子的眼线,日后暴毙于室,无人收尸的苦果便是她此刻种下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早已经走远的燕泽玉并未听见这些闲言碎语。   辛钤铁链一般的手臂锁在他腰际,燕泽玉不得不跟着男人快步往前,但心思却不在路上,而是作痛的舌尖。   原本麻木无感的伤口,在上药之后反倒后知后觉地疼起来,密密匝匝、钻心似的,双唇根本阖不上,只能勉强微张着,每每吸入一口气,凉丝丝的风划过伤口,不亚于火上浇油,火辣辣的疼。   阖宫上下都去参加可汗举办的盛大接风宴了,官道上空前冷清,半晌也未曾遇到几个人,唯一有的几个,皆是行色匆匆低头提着餐食要送去大殿的奴仆。   空荡荡的朱红宫墙映着细雪石板路,静谧安定,只有两人步履踏雪的细微挤压声和燕泽玉口中传来的压低的吸气声。   辛钤在多次听到少年抽气声后,脚步一顿,燕泽玉也跟着停下来,可怜巴巴又眼带疑惑地抬头去看男人的脸。   男人眉峰微蹙着,狭长锐利的凤眼刻意下压时凶巴巴的,很唬人,反正对燕泽玉来说,无论与辛钤对视多少次,都不会习惯,依旧会被吓得心脏一跳。   他上下滚了滚喉结,咽了口带着血腥味的涎水。   咕嘟一声在安静的红墙石路中异常清晰。   辛钤自然也听见了,脸上冷凝的似乎细微松动,但放松的嘴角很快又抿直,像是故意板着脸,捏起他的下巴往上抬起,默默打量。   “现在知道疼了?”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似是不愉。   “唔……嘶!”燕泽玉刚想动嘴,但伤口碰到坚硬的牙齿,生疼。   男人眉头皱得更紧,涔凉的手将他下颚又抬高了些,钳着双颊用巧劲儿,轻易让他本就微张的唇打得更开了。   燕泽玉不得不维持仰头的姿势供男人打量。   皓齿中窄红湿柔的软肉隐约可见,黏糊糊的白色药粉融化后湿哒哒的,格外多了几分引诱的意味。   辛钤眼眸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些许情绪,半晌,在少年侧脸捏了一把才松开手。   “你揉窝脸干嘛?窝又布是伤了年。”燕泽玉嘀咕几句,大舌头让他说话很不利索,字音模糊不清,像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   方才还冷峻淡漠,看上去不太高兴的辛钤,此刻却突然笑了,笑声朗然悦耳。   “说你矜贵,轻轻一按……就红了。”   男人温凉的指尖如缓风略过燕泽玉下巴的皮肤,擦过瓷白肌肤上泛红的指痕,只一瞬。   辛钤还记得小家伙被裹着被子一丝不挂送到他床上的那晚,他也是捏起少年的下巴打量这张生得冶艳勾人的脸。松手时瞧见下巴青红的指痕,意外于他细嫩易伤的皮肤。   燕泽玉张口就要反驳,被辛钤一个眼神给压了回去。   “这几天少说点话吧,舌头伤了也不闲着。”   燕泽玉从喉咙里挤出声‘嗯’。   长乐宫里早有巫医候着,燕泽玉前脚刚踏进后殿,后脚就开始看诊。   青面獠牙的巫医大抵唯一是辛萨保留的、未曾因习晏制而有所改变的习俗,他们仍旧穿着布丝凌乱成条的灰扑扑麻布衣服,脸上戴着青红颜料涂抹的獠牙面具,眼眶处口出两个椭圆孔洞以供视物。   燕泽玉抬眼对上那面具之下的黑洞洞的眼睛,心下莫名有些紧张胆怯,下意识偏头去找辛钤的身影。   男人接收到他似乎求助的视线后很快踱步过来,问了句:“好了吗?”   巫医用木签翻动他的舌苔,又看几眼,朝男人点点头,很快开了张药方子,“磨烂后平敷在伤口,一炷香之后含盐水漱口。”   研磨成糊状的草药腥臭难闻,不似寻常药物,燕泽玉望着小碗里黑乎乎的糊糊,拧着眉艰难地滚了滚喉结。   “真嗷敷这个吗?”   辛钤淡淡的眼神扫过来,答案不言而喻。   木条裹了一层漆黑药糊就要往燕泽玉舌头上抹,腥臭气扑面而来,燕泽玉忍了半晌还是仰头逃开了。   他抓着男人衣袖撒娇,可怜兮兮地哼唧,“都已经不流血了,能不能……”从前这招可管用了。   但这次显然不太管用。   辛钤居高临下睨他,对衣袖晃荡毫不在意的样子,“不能。”   燕泽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敷了药,在铜镜里瞧见自己舌尖那么大一块伤口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更疼了,没叫辛钤再命令,主动敷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漱口。   腥涩的药味儿隔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消散,淡盐水接触伤口时有片刻刺激的酸痛,但也比腥臭的药味儿好。   他狠狠含了几口盐水,忍着伤口被洗刷的轻微疼痛漱了口,抬头时辛钤还站在身边等他。   燕泽玉莫名脸热,眼神闪动,默默嗫嚅道:“看我干什么?”末了又想起什么,“我……可以吃块蜜饯吗?”   辛钤顿了顿,转而望向正在收拾器皿的巫医,问道:“他现在可以吃蜜饯吗?”   巫医大抵也有些无语凝噎,过了半晌才道:“……忌辛辣酸甜,近两日多饮流食为佳。”说罢,提着药箱告退。   燕泽玉知道蜜饯怕是没戏了,打霜茄子似的蔫儿了,恹恹撩起眼皮瞅了眼身边高大挺拔,把日光遮挡大半的男人,突然就想起一茬。   “你今天……为什么给我戴凤凰簪子,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早就想问了。   在听闻那句‘心意已决’时,在被男人拉着一并跪下时,在葛望的唱和声下领赏时……   他很难不怀疑辛钤如此行事冲动背后的算计。   辛钤似乎被他直接的问题难住,沉吟迟滞地抬眼看他,眉宇间酝酿着些莫名的情绪。   “你猜猜?”辛钤总是喜欢将问题抛回给他,这次也不例外。   燕泽玉摇摇头,诚实道:“我猜不到。”   后殿内出现片刻沉寂。   辛钤再抬头时所有情绪都散了,似风吹薄雾,散得快速彻底,男人以寻常的淡漠眼神打量着燕泽玉,眼底透着股燕泽玉许久未见的疏离。   “之后的计划……需要可汗对我放松警惕。”辛钤走到小桌旁的红木凳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有弱点的太子,更好行事。”   燕泽玉听着耳边辛钤一字一句的话语,沉默半晌,才抬眼去看男人的神情。   可惜,热茶滚烫,氤氲飘散出的袅袅水汽将男人那双本就微垂收敛的狭长凤眼模糊得更飘渺。   辛钤的神色像是藏在雨后骤浓的白雾里。   他什么也看不清。   末了,燕泽玉卷舌舔了舔发疼的伤口,淡淡吐出声:   “哦。”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迟早后悔,把老婆推远了(‘Δ’)! 第59章 何德何能   翌日,可汗大殿上流水的赏赐被齐齐整理好送去长乐宫。   一箱箱沉甸甸的金银玉器和琉璃摆件被奴仆小心翼翼抬到了长乐宫后殿。   来来往往都是虬结有力的彪形大汉,就算这样都还是需要两人共抬一个箱子才能做到稳当妥帖,足以见得每一箱珠宝的沉甸贵重。   监督搬运的竟还是葛望,可汗身边最得脸的人亲自领人来送的,这份殊荣可不是谁都有。   葛望朝出来领赏的燕泽玉笑了笑,弯腰打开箱子的锁扣,金灿亮莹的奇珍异宝反射着投射进来的日光,将偌大正堂映照得金碧辉煌。   葛望跪着,恭敬呈上一册镶金边的黄纸策,“玉公子,这些是可汗赏赐的所有物件了,您可以清点清点,是否有所遗漏。”   燕泽玉接过黄纸策随意扫过几眼便合上了,上头密密麻麻的各色摆件的名称看得他眼花缭乱,按了按眉心,烦得不行。   视线转而落到整齐敞开的两排箱子里,摆得最近的是一套单凤栖梧桐的金丝盆栽摆件,衔金羽侧卧梧桐树梢的凤凰三彩流光,炫目得夺人眼球。   脑海里电光火石间闪过昨晚辛钤所言的话语,燕泽玉在心底冷冷地自嘲一笑,面上仍旧是淡漠的神情。若说这几日有什么长进,学会了装傻卖乖和隐藏心思,应该能算得上号。   这些珠宝奖赏,说白了,算是在打他的脸。   可汗因为终于抓到辛钤软肋而格外高兴,赏赐丰厚得逾矩超制,他这个冒牌太子妃还得堆满笑意收下。   可笑。   他蹲下去,面无表情地用指尖碰了碰金树上漂亮华丽的火凤凰,触感坚硬冰凉,那一片片远观近看都无比精致华美的翎羽雕刻,甚至有些剌手。   燕泽玉这时候才明白一个道理。原来,无论这东西做得再栩栩如生,也没办法媲美活物。   它是死的、冰冷的。   是野心家完美棋局上一枚刻意摆放的棋子,一步一算都被规定好了位置,不可行差,不可踏错。   辛钤之于他,便是控制者之于棋子。   辛钤星罗棋布的棋盘上需要一个外显的弱点、一个任人拿捏的软肋、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妃。   他来得恰好。   ——芙蓉阁里貌美却无脑的小倌,使了些妓馆不入流的手段勾。引太子,得了宠爱,让不近美色的高岭之花落凡间、染了尘;让冷血无情的杀神有了柔软的弱点。   大概还要加一条,私底下,他还是大晏唯一留存的血脉,背后藏着镇南将军的兵力人脉和无数逃亡西南的流民散兵的拥护。   对辛钤来说,两人捆绑在一起,绝对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然,对燕泽玉来说,这也不是坏事。   在漂泊无依的辛萨部落内部,辛钤是他最稳妥的靠山,给予他衣食住行的便利和生命尊严的保护。   这是一笔双赢的合作。   叶涟曾无数次跟他分析利弊,讲解要领。叶涟说,要对辛钤保持警惕心和戒备心,千万不要被花言巧语的男人迷了心神。   他早就清楚这些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当辛钤满眼疏离冷漠地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会觉得左胸口一阵郁闷呢。   “嘶——”   指尖传来一阵并不算尖锐的疼痛,燕泽玉抽气着猛地收回手,回神一看,凤凰华美尾部的层叠翎羽上已然沾了一抹殷红,从他右手食指流淌出来的。   原来死物也会伤人。   还是如此美艳绚烂的死物。   身旁服侍的宫女在见到少年指尖渗出的鲜血后瞬间慌乱起来,主子受伤他们怕是逃不过太子的责难,她们忙不迭地就要上来为他止血。   燕泽玉不喜欢别人突然靠近,侧身躲避,皱着眉将人挥开。   他默默垂头望着指尖那道不算深刻的伤口。   大拇指按住食指第二指节,随着挤压用力,伤口处的出血量大了起来,从丝丝缕缕的红变成圆润红珠似的一颗,晃悠悠地,最后还是承受不住从指尖滑落,‘啪嗒’落在了地面。   大抵是因为燕泽玉不断挤压,伤口一直没有凝血,殷红顺着方才滑落的轨迹陆陆续续在地板滴落了一小片,燕泽玉才将手指含进嘴里。   熟悉的血腥味重新溢满口腔,指尖的伤口碰到舌头侧边的,麻木的疼痛感袭来,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从哪儿传来的。   葛望见燕泽玉视线还一直停留在那方箱子里,阴沉沉的,还以为燕泽玉不喜这划破了他手指的东西。   但可汗送的,哪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他害怕燕泽玉刁难,自己这任务完不成……怕是对可汗那边不好交代……葛望思索片刻,眼珠子咕嘟一转,讨巧地开口:   “这冠凤栖梧桐的金树琉璃盆栽虽说是贵重,但也贵重不过我们未来的太子妃,它伤了您,是它不知好歹!但民间有个说法,有灵性的物件儿都要滴血认主,说不定是这凤凰有灵,认准了要您当主人呢。从前皇后娘娘看上了,可汗都推辞未送出,如今却是大方送给了太子殿下和您,足以说明可汗心中重视,也说明您跟这凤凰有缘,跟太子殿下有缘……”   呵——   有缘?   这缘分有多是天定,有多少是人为,他和辛钤比任何人都清楚。   手指已经不流血了,深红的血痂将伤口走势勾勒出来。   燕泽玉瞧了一眼,淡淡敛下眼帘,将眸底难以克制的讥讽和自嘲遮掩过去,开口打断了葛望:   “我还挺喜欢这冠金树栖凤的盆栽呢,搬出来摆着吧,剩下的锁起来收进库房里存好。”燕泽玉朝跪在地上的葛望扬了扬手中的黄纸策,“礼物记录的策子,待太子殿下回来,我会给他过目。你先退下吧。”   葛望大抵没想到他对燕泽玉礼遇,燕泽玉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他也算可汗面前的红人,便是皇后贵妃瞧见他也会给他几分面子,已经多久没有人打断过他说话了?   上次好像是苏贵妾?   他嚼碎一口银牙,起身告退时低头恨恨地在心底暗骂,都是些青楼楚馆出身的不入流的贱。胚子,一点儿没有礼数教养!   葛望领着乌泱泱的抬箱壮汉走了,正堂终于清静空旷些许,燕泽玉挥退了所有侍立在旁的婢女,随着最后一个人离开掩门,燕泽玉才觉轻松。   这些底细都尚未明确的人留在身边总是不自在,从前那个习惯受人服侍、习惯身后跟着一大片佣人的少年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喜欢独处。   他随意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吹了两口,等到不烫嘴时仰头一口闷。   轻微的刺痛感自舌尖蔓延开,但口腔中残存的血腥味也跟着茶水滚入喉咙,只余下茶叶清香。   他这盏茶喝得没甚技巧可言,比起辛钤那手炉火纯青的茶艺,自己这只能算是暴殄天物。……   怎的又想起辛钤了?   燕泽玉脸色骤然沉郁下来,恨恨地往窗边的贵妃椅上一躺,后脑勺没注意,倏地撞上椅背凸起的藤编靠颈。   “嘶——”   怎么想起辛钤就没好事发生啊!   不过……   燕泽玉揉了揉撞疼的后脑勺,倒是想起那日红绸帷幔后,也是晃悠悠的贵妃椅。   辛钤将他抵在方寸之间。   自己咬到舌头时也是猛然仰头,却没有今日被撞的疼痛,而是男人柔软的掌心。   应该说辛钤不愧是习武之人吗?反应如此迅速……   分不清是武力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境界,还是下意识的保护……   怎会是后者呢?   燕泽玉很快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念头抹掉。   他何德何能……   作者有话说:   害,小情侣闹别扭 第60章 二月廿五   天幕完全擦黑时,房门口才传来燕泽玉熟悉的脚步声。   他往门外瞧了几眼,墨蓝华贵的衣角出现在门框边时才骤然收了视线,燕泽玉盘腿坐在床榻内,没理走过来的男人,捻着几根兔草喂玉玉。   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原本抓来时瘦小的白兔子,现在已经肉呼呼胖嘟嘟得一只手捧不住,也没了一开始的野性,成天吃了就睡、睡醒又吃,亏得它长得可爱,不然怕是没人想养这种废柴。   燕泽玉伸出指头戳了戳兔子毛茸茸的脑袋瓜,“吃吃吃,就知道吃。”   辛钤敛目睨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在金戈服侍下褪去侵染风雪的外袍、接着洗漱净身。   燕泽玉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眼皮颤了颤,但并未抬头。   半晌,男人带着身清爽的皂角香气走近,捏住小兔子后颈提起来放回了草窝。   “很晚了,别折腾玉玉,早些睡。”   这是从昨日不欢而散后,两人之间第一句交流。   燕泽玉缓缓抬头觑着眼前这个褪去一丝不苟的外袍,只着里衣,恍然间似神邸坠落人世染了阑珊烟火的男人。   明灭烛火跃动在辛钤深邃的眼中,像是夜空里簇簇闪动的星子,流淌着银河。   燕泽玉有片刻时光真的被吸进这双眸中。   失神、怔楞。   待回过神时,胸中似有股怅然若失的空旷,但燕泽玉来不及多想,尴尬让他慌乱地垂下头,飞快将独占的床榻位置让出大半,裹好被子躺得板正。   辛钤瞧见他目不斜视望着床顶的模样,欲言又止,但到底是没说什么,脚步声渐远又折返,男人重新停在床边,淡淡,道:“手伸出来。”   “嗯?”燕泽玉不明所以,冒出声疑问。   “擦手。刚才拿了兔子饲料,就这么睡?”   “哦……”燕泽玉撇撇嘴,有些无语。谁让辛钤来得这么突然,自己一紧张就给忘了。   燕泽玉其实有些不情愿,想把绸巾拿过来自己擦,结果他刚把手从被窝里拿出去,还没等坐起身,辛钤反倒先探头进了床幔里,就着手中的热毛巾给他擦手。   从手背到手心、从指尖到指缝。   湿热、裹挟水汽。   暖呼呼的,很舒适,但也有些细密的酥痒。   燕泽玉不自在地动了动,刚要抽出手,却被辛钤一把擒住手腕。男人沉甸甸的目光落过来,握着少年手腕的力道不自觉重了几分,像是冰凉的钳子似的,弄得燕泽玉有些疼。   “你干嘛啊?!”燕泽玉低低抱怨出声。   烛火被床幔遮挡得昏暗模糊,辛钤眯了眯眼,本就狭长的凤眼压低得似弯匕,男人将少年的手攥着仔细看了几眼,半晌将手中湿热的绸巾扔到床外的椅背上挂着,手心转而覆上燕泽玉已经结痂的食指伤口。   “怎么伤的?”辛钤语气不悦。   燕泽玉没想到男人大惊小怪的竟然只是因为自己手上那道细小的伤口,他皱眉,用力挣动将手缩了回来,腕骨还有些疼,燕泽玉揉了揉,撩眼皮盯着立在床边,半个身体探进帷幔里,显得有些滑稽的男人。   “不小心划伤了。”燕泽玉淡淡的。   辛钤却不似平常淡定。   男人拧眉敛目地望着燕泽玉浑不在意的眼睛,有些压不住火气,“你能不能小心些?不要这样容易受伤。”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看着、保护你。   后半句话在辛钤唇齿间回寰半刻,还是未言说出口。   辛钤前所未有的质问的语气,几乎是一下子,点燃了燕泽玉心底隐藏的那把干草堆,干草堆是前几日早已埋下的,烈火干柴,‘砰’地一声窜起半人高的火焰。   “我又不是故意要划伤的!你以为我喜欢流血吗?”燕泽玉这两句话是坐起来说的,因为他觉得躺着顶嘴没什么气势。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半空中相接,从眼神交汇的那一点为中心蔓延开,空气似乎骤然降温到零点,‘噼里啪啦’速冻结冰。   燕泽玉的火气仿佛也被冻结在冰层里,没有消长、却也轻易不会熄灭。   他目若悬珠地狠狠瞪了辛钤一眼,方才察觉两人的距离太过贴近,自己因愤怒过于粗重的呼吸似乎都喷洒在对方侧颈……   燕泽玉神色一僵,梗着脖子直挺挺躺回床榻上,扯过被子猛地一裹,背对辛钤将脑袋埋了进去。   虽说蒙头做出拒绝交流的模样,但燕泽玉还是做不到完全无视,偷偷在被子里竖起耳朵注意着身后男人的动静,只是过了许久都没听见什么声音。   几乎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了,身后才传来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听响动,大概是辛钤去熄了烛火,又折返回来上了榻。   好在床上有两床衾被,也不必出现什么过于尴尬的场景。   燕泽玉在辛钤上床后便一直睁眼望着虚空,左右难以入眠,却又不敢随便翻身辗转,大抵是在意那点面子,不愿意让辛钤知道他因为这个而睡不着。   也不知道盯着虚空发呆多久,后背贴上来一具冰凉的身体。   燕泽玉心尖儿猛地一颤。   但他仍旧沉默不语,胸口堵着一股郁结之气,闷得慌。   “小玉。”   倒是辛钤先开了金口,黏糊糊得贴在后颈软肉,明明不算炽热的呼吸硬是灼出几分燥热。   “干嘛?”燕泽玉闷闷回了一句,语气算不上柔和。   辛钤迟钝片刻才缓缓道:“今夜融雪。”这话说得含混,若非夜深寂静,燕泽玉不一定听得清。   就算是听清了,他也没弄清楚这句突兀的‘融雪’是为何。   还在疑惑时,辛钤涔凉的手穿过两张衾被的阻隔钻进了他被窝,冷血黑蛇似的,贴上后背时,燕泽玉甚至被冻得一哆嗦。   这种低温在暖融融的被子里格外清晰,隔着层里衣都难掩。   “嘶——”   燕泽玉排斥地往床榻内侧蹭了蹭,企图远离。   辛钤在察觉少年拒绝的意思后,指尖蜷缩半刻,顿住。   他没有再靠近,只是询问,声调似有低落:   “你之前不是承诺过吗?”   承诺过什么?   燕泽玉脑子一瞬间懵住,眨眨眼睛想了半天,才依稀记起之前有一日,彼此相处的气氛很好,他也乐得卖乖讨巧,睡前,男人捋了捋他鬓角的碎发,冰凉的指尖把他冷得打了个寒战,又想起晨起时男人拥着他的手似乎很暖。他就随口说了句‘以后我帮你捂手,很快就热了’。   呃……这下他算是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意思了。   难怪要说‘今夜融雪’,呵,原来是变相跟他喊冷呢!   燕泽玉在男人看不见的角度撇撇嘴,但不得不说,心底原本沉闷郁结的火气似乎因此散了许多。   他在被子底下伸手过去,将男人顿住的冰凉的手握住,仿佛温暖的日光与极地冰山相遇。   辛钤隔了半晌,从后背抱住他,牵着燕泽玉的手一齐环住了少年的细腰,在燕泽玉身前扣紧。   燕泽玉还从未再熟睡前体会过这样的姿势,从前每日晨起就够尴尬了,如今……思及此,他就忍不住血液逆流的热意,耳根烧得通红一片。燕泽玉抿了抿干涩的唇,无比庆幸辛钤在上。床榻之前熄灭了烛火,黑夜也足够昏暗。   男人应该看不见吧?   “抱歉,我刚才语气不好。昨天……是一个让我很难控制情绪的日子……抱歉。”   燕泽玉不自觉耸了耸肩,今日也不知辛钤是怎么回事,像是故意贴在他后颈处说话,痒嗖嗖的。明明以辛钤的身高……下巴磕在他头顶才是常态……   沉浸在思绪里的燕泽玉半天才反应过来——   辛钤给他道歉了。   昨天,二月廿五。似乎是对辛钤来说很重要的日子吗?   作者有话说:   终于修文修完QAQ 第61章 华发早生   燕泽玉心中疑惑,也开口问了,“二月廿五,对你来说很特别吗?”黑夜里,少年的声线格外轻。   腰间的手臂须臾间收紧,那是属于辛钤的力道。   燕泽玉能感觉到男人逐渐暖热的手不断摩挲着他指腹细小的伤口,一下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想将这道伤疤抹去。   不知沉寂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嗯”。   对于‘二月廿五’这个日子,辛钤似乎不愿多提。   燕泽玉低垂的睫毛微颤,心中升起某种大胆却又有迹可循的猜测,关于辛钤曾经提起过的母亲……   如果真是这样。   他不想再揭别人伤疤。   对于母亲这个话题,从小生在蜜罐里、很少与别人的苦难共情的他却能感同身受……结痂的伤疤一旦被撕开,那种疼痛和汩汩涌出的鲜血,大抵不亚于创伤时的。   或许是可怜、或许是在辛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燕泽玉犹豫片刻将另一只手也覆上辛钤的手背。   像两只黑夜中依偎取暖的幼崽。   这个说法可能很奇怪很矫情,但燕泽玉偏偏觉得应景,至少在此时此刻是应景的。   黑暗中视物极难,皮肤相触的感觉反倒被衬得格外清晰,辛钤手背隐约凸起的青筋和根根分明的脉络在燕泽玉滑动的指腹下起伏着,像潮湿石块上蜿蜒生长的青苔根系,也仿佛盘踞在洞穴的大蛇。   明明脑海中浮现的意象都是不那么亲切的,但燕泽玉不觉得讨厌。   辛钤原本涔凉的手逐渐被他的体温染得暖热,仿佛入手一块不近人情的冷玉,柔润却冰冷,他捧在手心里握了许久,见证它从清冷变为炽热。很有成就感。   “还疼吗?”辛钤忽而开口问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钤轻轻洒在他后颈的吐息似乎比先前更烫了几分。   燕泽玉往后侧了侧头,疑惑道:“什么?”   指腹再次传来摩挲的触感,“这里。还有……舌头上的伤口。”   燕泽玉摇摇脑袋,“不疼了。”其实舌尖还是有点疼的,但比起上药之前已经好许多。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感慨,这辛萨部落的巫医真是神奇,比从前大晏宫里保守中庸之道的太医不知好了多少倍。   “睡吧。记得明日晨起还要上一次药。”辛钤指尖曲起,在他手心勾了勾。有些细密的酥麻痒意。   “呃……”他缩缩手心,没想到辛钤还记着这茬,还以为明早能逃过呢,顿了片刻后才继续道:“知道了……”   这一觉睡得安稳,燕泽玉悠悠转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听见响动的侍女叩门后端着铜盆热水进了寝殿,他瞧着眼前眼熟的侍女,终于想起昨晚忘了什么——原本他是打算问问辛钤,这拨来的宫女小厮底细如何的。   罢了。   今晚再问也不迟。   凝眉敷完了腥涩的药膏,燕泽玉漱了口,刚抬头,面前出现两颗油纸包着的东西,侍女放在托盘中呈上的。   这东西是民间常见的梅子糖,自幼生长在皇宫中的燕泽玉并不熟悉也不知晓。   “这是什么?”他疑惑询问。   “太子殿下吩咐金戈送来的。”   辛钤送来的?   他捻了一颗扭开,糖纸包裹的是一个撒着糖霜的甜梅子,宫廷糕点里有一道差不多的小食,比这个随意包着的看上去精致不少。   燕泽玉挑眉,“昨日他不是不许我吃蜜饯吗?”   侍女见他询问,面上带笑,似乎还有些调侃,“金戈说,太子殿下让您偷偷吃两个,别让巫医大人知晓了。”   燕泽玉盯着手心里的梅子半晌没说话,只是耳根悄悄泛起红晕,片刻后他从喉咙里蹦出声短促的音节,“哦。”说罢,捻着梅子一口吃了。   果肉柔软弹牙,甜津津的糖霜在口腔中化开,后调则是略微酸涩的梅子香气,瞬间将残留的草药腥气盖过,只余下口齿生津的甜蜜。   剩下的那颗他没动,下午还要敷药,留着到时候再吃。   “对了,你们太子殿下有说今日出去办什么事情了吗?”他望向身边的两位宫女。   “回玉公子的话,太子殿下并未透露今日行程。”   他撩起眼皮扫了眼,注意到宫女蹲着有些发抖的身体,“怕我?我又不是吃人的猛兽。”继而又问,“太子有说何时归还吗?”   “未、未曾。”接连两个否定,回话的宫女更胆怯了,生怕燕泽玉一个不满意就让她们吃挂落。主子撒气到下人身上,这是常有的事儿。   燕泽玉轻哼,却并未为难她们,给两人叫了起:“行吧,你俩先退下吧。”   从前燕泽玉还是八皇子时是声名远扬的纨绔,吃喝玩乐无不精通,可他对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是顶好的,不犯大错都不会打骂惩罚,下人们争着抢着都想到长乐宫伺候八皇子……   时间一晃到下午,无所事事的燕泽玉正趴在兔子窝边儿喂玉玉,堂外的小斯小跑着进来通传,说是他表哥在外求见。   表哥?   燕泽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凝眸思索了片刻。   啊……表哥是叶涟哥哥!   燕泽玉瞬间来了精神,将饲料往草窝里一扔,随意地撸了两把毛绒兔头,站起身来,道:“快快传表哥进来!”   雕花红木门被推开,燕泽玉转头望去,一时间愣住。   不过几日不见,叶涟却仿佛度日如年,看上去苍老许多,眼神光彩不再,鬓角甚至生了几抹白发。   叶涟朝他勾出个淡笑,但却没能掩盖住眼底深刻的疲倦。   燕泽玉没能说出话,在这瞬间。   两人在窗边的矮榻对坐,窗外是那片血红的梅林。   往日叶涟总是急于为他讲述西南传来的信件,但今日,叶涟显得有些沉默,安静无言地为两人斟了两杯凤髓茶。   燕泽玉在接到对方暗示的眼神后,挥手屏退了室内侍立的宫女,待确认周围无人后,叶涟才缓缓说起镇南王的事情。   说起来,燕泽玉还从未见到过彼此来往的信件,这种东西叶涟不会久留,通常都是见文即焚,口头传述,以免夜长梦多。按理说全凭叶涟口述,作假不难,但燕泽玉信任对方不会背叛他、不会背叛大晏。   逃亡西南的流民和民间组织的散兵经过镇南王收编训练,这几月以来,已经初具规模,虽然还比不上整装军队,但比起最初的散乱无组织,已是好上许多。   燕泽玉抽空抬眼看了看叶涟苍白的面色,不自觉蹙眉。   叶涟的状态很不对劲——从前他讲起局势动态,不说口若悬河,也是流畅清晰。   但今日……   他已经多次听到叶涟讲着讲着便停下,视线失神落在虚空,不知在看什么,心不在焉的。   “叶涟哥哥?”   叶涟眸子一闪,才回神,后知后觉望向他:“嗯?”   “叶涟哥哥,你……”燕泽玉单手撑着软榻上的矮桌,俯身凑近叶涟,抬手在对方鬓角处挑出一缕雪白的长发,“你有白发了……”   谁知叶涟却毫不在意地朝他笑笑,伸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略微朝燕泽玉侧了侧脸颊,“泽玉帮我拔掉吧。”   “哦……好。”燕泽玉呆愣愣地应下。他还没未别人拔过白头发呢……会疼吗?   他有些紧张。   为了不将叶涟的黑头发也一并扯掉,燕泽玉不自觉更凑近了些,半个身子都越过了小桌,几乎要怼脸。   但认真挑白发的燕泽玉并未意识到两人越靠越近的距离,还仔仔细细打量着叶涟鬓角的位置。   直到门口处传来一声冷冰冰地质问:   “你们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某人要吃醋了:D 喜大普奔 第62章 伪修罗场   燕泽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到,肩膀猛地一抖。   指尖好不容易捻起的白丝又重新落回了叶涟鬓角,轻飘飘的,隐入黑发中若隐若现。   刚才屏息凝神半晌的功夫全白费了!   燕泽玉气不打一处来,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拧眉、双手攥拳刚要转身,却见叶涟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叶涟微垂的眸子里沉着一抹他看不懂的深思。   燕泽玉虽疑惑却也知叶涟不会害他,乖乖听了话,安静顿在原地没有动作。   他瞧着对方瘦得伶仃的手腕抬起,修长细瘦的手指将将要抚上自己侧脸时——被急速而来的脚步声和横插进来的手打断。   “你要干什么?”冷凝不善的音调。   辛钤面沉如水,紧紧箍住叶涟就快要触碰到少年脸颊的手,双眼死死盯着对方若无其事的神情,仿佛抚摸脸颊这样亲密的举动是什么稀松平常小事。   半晌,男人冷声开口,却是对燕泽玉说的:“手、拿回去。”   燕泽玉感到莫名其妙,杵着没动。   他能察觉到空气中隐约迸溅的火星子,却不明白这无名火是从何而来。扫了一眼辛钤眉眼间的阴翳不愉和叶涟格外苍白的脸色。   怎么看都是叶涟更无辜。   他皱着眉推了推辛钤坚若磐石的手臂,他是知道辛钤平日里攥人手腕的力道的,若是不收着力气……腕骨欲碎的疼并不好受。   燕泽玉愤愤道:“你这么用力干什么?弄疼涟哥哥了!”   话音未落,辛钤倏尔偏头觑了他一眼,轻飘飘的,却恍若极寒山雪化为实质,冷气逼人、汗毛乍起。   那双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落在身上的视线重若千钧,燕泽玉莫名被看得心虚,紧张地滚了滚喉结,却梗着脖子不愿意低头,“你看我干什么……”   男人凝视着他,半晌,还是松了叶涟的手腕。   燕泽玉心虚得不敢与之对视,顺势将眼神移到了叶涟手腕上,果然瞧见叶涟细瘦苍白的腕骨被勒出一圈红,在本就青白的皮肤上格外骇人。他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却被辛钤捏住下巴往上一抬。   “本王劝你别说出什么逾矩之言。”阴测测的。   少年深棕的瞳孔中倒映着辛钤冷凝阴沉的脸,燕泽玉迟疑地缓缓眨眼,脑海中还仿佛留存着男人沉郁的声线。   这还是辛钤第一次对他称‘本王’,冷得发寒的声线紧绷着,听上去陌生又别扭。   但事实的确如他所言……   辛钤贵为太子,他什么身份也无,就算封了太子妃,也理应规矩行礼,尊敬称呼。自称本王自然也无可厚非,恰当得很。   或许真是比较才有体会。   燕泽玉从没这样清楚地认识到辛钤从前待他有多放任——从未让他行礼跪拜、也不在意尊称身份……难怪宫女之间都流传太子对他偏心宠爱。呵。   只是现在,也不知辛钤从哪儿冒出的无名火,拿他和叶涟当出气筒。   这份所谓的宠爱,也不过如此吧。   讽刺得就像摔在地上的瓷器,精美的烧制花纹中横插进裂缝,噼里啪啦裂成几片,支离破碎。   “方才,你们在干什么?”辛钤似乎很在意他们刚才做的事情,反反复复询问着。一字一句,停顿折缓,低缓的语调压迫感十足。   钳制在他下颚的指尖力道更重了几分,沉闷的疼痛将要刺入颌骨,似乎预示着这件事情很难善了。   燕泽玉被迫抬高下颌,辛钤质问的语气仿佛已有罪名扣在他头顶,格外滋生出一股屈辱感,他沉重呼吸两声,抬眼瞪着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病的男人,刚要骂出声,却阴差阳错觑见对方猩红中泛着血丝的眼。   燕泽玉猛地一怔。   那双玄黑的眼瞳似乎都染了一抹红,暗沉的、颓唐的、像伤口干涸前的黑血色。   鬼使神差地,燕泽玉从中看出一缕脆弱的破碎感。像被雨淋湿的小狗,也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猫。   总之是一些可怜巴巴又惹人疼爱的小动物。   他忽然忆起昨夜那个沉默寡言但会从背后环抱他,小声说‘今夜融雪’的男人。   彼时他背对着辛钤,未曾瞧见男人脸上的神情……但瞧着辛钤此时眼眶泛红的模样,似乎也能够想象到昨夜。   还有二月廿五这个日子……无论背后原因是否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日子对辛钤来说,应当不那么美妙。   出于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原本尖锐顶撞的话语在唇齿间回寰一圈又被咽了下去,燕泽玉动了动被捏疼的下颚,嗫嚅道:“我们之间能做什么?!不过是帮涟哥哥拔一下白发,我还没拔呢……你就急冲冲进来打断了!”   虽然话到末尾,还是没忍住带了点怨怼和怒意,但也好过最初未出口的怒骂。   辛钤听过这话果然松了手,眼底沉淀的复杂情绪也尽数隐去,瞧见燕泽玉白皙下巴上殷红的指痕,顿了顿,还是伸手帮他揉了揉。   叶涟不露声色地扫过两人,视线格外在燕泽玉身上停了半刻,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知晓这场由他刻意挑起的火,大抵是烧不起来了。   不过,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也无所谓更多。但他也不介意多给辛钤添一分赌。   青年缓缓站起身,将手腕垂落掩藏进衣袖,朝辛钤恭敬勾起一缕刻意又恰到好处的浅笑,跪地行礼,道:“方才是鄙人疏漏,太子殿下来得突然,鄙人与表弟没能及时见礼,小玉年幼不知事,我这个当表哥的替他认罪了。”   辛钤眯了眯凤眼,偏觉得叶涟这笑容刺眼,就连这段亲疏分明的话都格外扎人。   他不是没看出叶涟举手投足间的刻意,只是推门而入的瞬间,乍眼看见举止亲密的两人,愤怒大过理智,只觉得自己怀里刻意为少年送来的琴谱格外讽刺。   自从母亲过世后,辛钤封锁了为数不多的情绪波动,世间万物不沾身不入眼,仿佛局外人置身事外的他,已经很少体会如此骤然袭来的情绪了。仿佛长久时光中无风无雨的静谧海面猛地掀起波澜,昏天黑地,轻易不得安宁。   或许……燕泽玉对他来说比想象中更重要。   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短暂、迅猛、难以忽视。   辛钤沉了沉剧烈跳动的心脏,半晌,才垂眸去看跪在地上的叶涟。   叶涟此人,他从未看轻过。   很早便听闻大晏太子燕澜延身边拥有‘智囊锦计’美名的叶涟,这般聪慧机敏的人臣……怕是早已看出来什么,有意试探他对小玉的态度。   只是辛钤没想到,从未失手过的自己,这次却中了叶涟的陷阱。   不过,叶涟此时此刻,委曲求全的身份摆在这儿,能做的,不过是教教燕泽玉如何讨好自己以及、如何在讨好到自己后,更自然地为大晏争取利益。这些无伤大雅的心思辛钤并不在意,甚至看破不说破。   叶涟大概只看出来他对燕泽玉的宠爱有几分真实,却低估了燕泽玉撩动他心神的程度……   就算小玉不提,他也会考虑大晏的未来——这原本是他计划中没有的部分。   辛钤忽而嗤笑一声,不知是笑叶涟的心思,还是自嘲。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并未给叶涟叫起,居高临下扫过对方鬓角早生的白发,停顿片刻才移开。   “既然是失了礼仪规矩,那便罚你去外堂跪满两个时辰。”   燕泽玉不明白为什么辛钤明明已经消气,却还要惩罚叶涟,明明是辛钤先开口质问,不然向来谨慎的叶涟不会迟了行礼。   这跟那些随便寻个由头给不喜之人下绊子的无耻之徒有何区别?!   他转头望着辛钤那张若无其事的脸,愤懑道:“你若是因此罚了涟哥哥,那我是不是也应该一并受罚!?”   叶涟却好像很满意这惩罚,脸上笑意诚恳几分,侧脸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转而向辛钤,“太子殿下明断赏罚,只是鄙人想向您讨个恩典……”   燕泽玉疑惑地朝叶涟看去,却只瞧见了对方叩拜下去的后脑勺和披散在身后的,黑发中掺杂着白丝的如瀑长发。   辛钤宣誓主权似的将少年往身边揽了揽,淡淡问道:“何事?”   “鄙人恳请去长乐宫正殿罚跪,勿用劳人看守,自会彻夜明灯。”两个时辰太短,不足以赎清罪孽,只是,黑夜也不足够漫长。   他欠燕澜延的,或许一辈子也还不完。下辈子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说:   别骂我的小玉 他只是被辛钤宠得太娇了 QAQ 第63章 耳鬓厮磨   燕泽玉觉出叶涟语气中的沉寂,抬眼望着青年离开时孤孑的背影,出声将人叫住。   叶涟脚步一顿,回眸朝燕泽玉看过来。   “涟哥哥,你等我一下。”说罢,他拍了拍辛钤环在自己腰际的手,示意男人放开。辛钤垂眸定定看了他半刻,倒底是顺意松开了桎梏的手。   燕泽玉跑到内堂寝殿,从雕花柜子里拿了藏在最深处的工整摆放着的一方木匣子,里面装的是叶涟当初给他的那串属于大哥的染血的剑穗。   叶涟今天提出去长乐宫正殿罚跪,大抵也是因为那儿曾经是大哥的寝宫吧……   他快步从寝殿出来时,叶涟与辛钤还都站在原地,互相没有对视,但各执一方的站位莫名透着股敌对的火药味。   辛钤似乎对叶涟很无好感,每次见面都绷着根紧弦,生怕下一秒就将要崩裂。   燕泽玉担心辛钤又冒无名火让惩罚加重,赶紧提步小跑到叶涟身边,将木匣子塞进对方手中。   “这是?”叶涟询问出口时其实已经隐约有种预感,像是冥冥之中的宿命感应。   “大哥的剑穗……”果然。   闻言,叶涟没再开口,将木匣子揣进怀里,撩起下垂的眼皮深深看了他一眼。   待叶涟离开,红木雕栏的木门被重新关闭,燕泽玉还是望着门口收不回眼。   “辛钤……你能不能,还是找人去长乐宫正殿看守一下?”   “理由。”辛钤拿眼角斜他,语调不辨情绪。   “涟哥哥今日似乎状态不好,我怕出什么意外……”   辛钤突然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跨步上前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急速缩短、趋近于无,燕泽玉没料到对方须臾间的举动,脚步一错,被男人结结实实按在了刷过红漆的承重柱上。   “你、你干嘛?”他突然就结巴了,吱吱呜呜蹦出句苍白的询问。   辛钤指腹重新贴上被按出指痕的皮肤,只是力道相比之前轻了许多,缓慢地揉动着,问出句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   “早上的梅子可合口味?”   奇怪。   燕泽玉直觉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大费周章地把他按柱子上,肯定不仅仅是为了问一句早上的梅子好不好吃这么简单。   但不可否认,沾了糖霜的梅子的确可口生津,他还恋恋不舍留了一个到晚上吃。   燕泽玉小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半敛着眉眼去瞧辛钤的表情。   男人情绪虽收敛了,但眼底里震怒时蔓延开的红血丝还隐约可见,眼眶的猩红也未完全褪去,轻慢地眯着凤眼,神色危险——   不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倒像是吐着冰冷信子的毒蛇。   情况不太妙……   燕泽玉屏息往身后的柱子靠了靠,果然,拉开距离后压迫感减轻许多。   谁曾想,这个举动却打草惊蛇了。   辛钤这条狡黠凶狠的黑蛇顺势而动,单手便扣住了他双手手腕,往上一提一按,以一个全然被动的姿势将他完全压在了红柱上。   涔凉的身体靠过来,男人单腿挤进他双腿之间,轻易将他好不容易稳住的重心给弄散了。   身前是男人刚健的胸膛,身后是更加冰冷坚硬的木柱,燕泽玉尝试扭动身体以脱困,却只换来一句嘲弄似的‘小玉别费力气了’。   几番努力无果,大冬天的,反倒把自己累出一身汗,燕泽玉轻喘着气,终于没忍住发作,低喊:“你到底要干嘛啊!就知道欺负人!”只是声线夹杂着几分颤抖,艳红的唇瓣启阖,外强中干的小模样,半点气势也无。   辛钤几乎高了他一个头,又是如此贴近的距离,压迫感让燕泽玉始终半垂着眼不敢与之对视,因此也忽略掉了男人如同野兽盯住猎物的势在必得的危殆的眼神。   “啊!”   耳廓倏尔一疼,没等燕泽玉反应过来,耳垂紧接着传来一阵湿热的舔。舐和淡淡的啃咬的触感。   比起耳廓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耳垂被玩弄的感觉奇怪很多。   辛钤似乎正用尖锐的犬齿叼起他耳垂的软肉,不断用牙齿最尖利的部分研磨,没等疼痛上头,又换做湿热的舌尖灵活舔。舐——   轻佻又暧昧,完完全全的登徒子行径。   酥麻痒意自后腰处一路爬升到头顶。   陌生的欢愉让燕泽玉感到恐惧。   “唔……哈……你走开!”   他伸手抵在男人肩膀,使劲往外推搡,却毫无成效,反而被辛钤咬住耳垂的软肉,用力摩了一下。   混合着湿哒哒的水声,有点疼。   几乎没忍住,他压抑着发出声黏腻的喉音,缠绵得自己听了都脸红心跳。   辛钤闻声一顿,扣在少年清瘦手腕的指节收紧几分,漆黑的眼瞳映出燕泽玉此刻诱人的模样。   从白皙脖颈到脸颊都染了一层绯红,波光潋滟的杏眼微眯着,根本压不住眼尾晕染的湿意,小巧的鼻尖渗出些晶莹的汗珠,不点降而朱的唇瓣翕张,泻出些许撩拨心弦的闷哼。   “小玉是在引诱我,嗯?”微凉的薄唇顺势松开了湿漉漉的耳垂,贴上了少年因仰头而送到面前的格外修长流畅的脖颈。   燕泽玉身上总是暖融融的,像一簇骤然于黑夜中燃起的鲜活又热烈的火苗,辛钤薄唇下紧贴的肌肤也柔软温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生生不息的脉搏。   这样全然献祭的姿势似乎是少年将自己的生死命脉毫无保留地送到了他眼前,像白净羊羔主动依偎到恶狠狠狼王的怀里,矛盾冲突中碎裂出些别样的美感。   少年似乎对贴近血管的獠牙紧张极了,一句‘我没有’说得勉强,细长的脖颈在他手下细微战栗着,小巧喉结紧绷着吞咽时侧颈皮肤下青色的经脉也跟着抻动,克制却又有种半遮半掩的诱惑。   欠*得很。   辛钤眉眼下压着风雨欲来的昏暗,尖利的犬齿在少年侧颈处来回摩挲了半晌,狠狠咬下去。   “啊!”   伴随着少年惊呼,淡淡的血腥味在男人口中蔓延,白皙皮肤下溢出的血珠被灵活舌尖尽数卷走,吃入腹中。   燕泽玉并不知晓辛钤脑子里危险的想法,侧颈本就敏感,放大了的痛感格外清晰,连自后腰升起的怪异酥麻感也被骤然来袭的疼痛压了下去。他不住挣扎起来。   但辛钤没让他挣脱。   桎梏他手腕的手仿佛铁钳,用尽全力也挣扎不掉,这让他很泄气,侧颈无法忽视的疼痛还刺激着。   “你咬我脖子干什么?”属狗的吗!?   后半句燕泽玉没敢真说出口,但也不妨碍他恼火,盯着辛钤的眼睛瞪得溜圆。   辛钤竟也不心虚,迎着他的视线,两人对视良久,男人才终于开口,却是问了个完全不沾边的问题:   “你一直这么叫你表哥?涟哥哥?”辛钤这话说得不算流畅,燕泽玉居然听出些别扭?   为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惊讶,燕泽玉摇摇脑袋,将其撇了出去。   “嗯。怎么了吗?”从第一眼见到叶涟,大哥便让他这么叫了,也没什么不对劲吧?思索半晌燕泽玉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辛钤牵着鼻子走了,莫名其妙就被换了话茬。   辛钤望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话音落下后增了几分阴翳,性感薄唇微启,露出一截窄红的舌尖,顶动尖锐的犬牙。   灼热呼吸重新靠近被咬伤的脖颈,“以后不许这么叫他。”   “为什……”辛钤在燕泽玉话到一半时凑上来含住了侧颈已经不渗血的伤口,将他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舌尖滑动,用力磨蹭。   刺激的痛感更甚几分,他甚至能听到灵活有力的舌尖狠狠擦过伤口时极细微的黏腻声响。硬生生将刚结成的薄痂磨掉了。   辛钤似乎很满意他的噤声,施施然抬头。   “不许问为什么,这是给你的惩罚。”   明明前一秒还干着如此浪荡的风流事,下一秒脱口而出的话语居然能说得如此冷漠无情。燕泽玉不受控地打了个寒战。   他本想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得的哪门子惩罚,但想起辛钤这句硬邦邦的‘不许问’,讪讪将滚到唇边的言语尽数咽下。   燕泽玉往旁边侧了侧脸,敛眉耷眼地不想看辛钤,脖子还一阵阵的疼,也不知道咬痕深不深。   辛钤却没让他如愿,捏起他瘦削的下颚一转,两人又回到面对面的姿态。   “我可以答应你,派人去长乐宫正殿看着叶涟……”   闻言,燕泽玉抬眼,等着辛钤接下来的言语。   “我满足你的愿望,那你该叫我什么?”   燕泽玉神色一滞,电光火石间想起这样的对话似乎出现过。   ‘你刚才叫我什么?’   ‘嗯?’   ‘求人可不是你这么求的。’   ……   “阿钤。”燕泽玉嗫嚅开口,半垂的眼睫不住颤抖,暴露了少年并不平静的心。   他其实能猜辛钤这次是想让他开口叫‘哥哥’的,但他不愿。   一来,能让他叫哥的没几个,大哥、其他兄弟,还有叶涟……他不想随随便便喊一个外族人哥哥;二来,‘钤哥哥’怎么听怎么别扭,听差了的话,倒像是民间男男女女恩爱定情的乞巧节时,女子唤自己心爱儿郎的那声‘情哥哥’。   辛钤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那双黑沉如古井的凤眼映着少年被压在红漆木柱上的可怜模样。   “太小声了,没听清。”男人曲起手指撩了撩少年下巴。   燕泽玉红唇微抿,倒底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柔声的“阿钤——”。耳根后知后觉烫得惊人,比起被辛钤用犬齿反复研磨是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晌后,辛钤挪开了落在他脸上的格外压人的视线,也松开桎梏他手腕的手。男人从衣领里掏出一截红绳系着的骨哨,放至唇边吹响。   一阵寒凉的风穿堂而过,在燕泽玉都没看清的情况下,一位存在感极低的黑衣人已经跪在了辛钤面前。   “主上有何吩咐。”   “去正殿看着叶涟,膳食放到门口,有不对劲的地方速速来报。”   那暗卫似乎没料到辛钤以骨哨唤人来竟只是为了去看人送饭,略微停顿半秒,才起身应声而后恭敬退了出去。   “看什么发愣呢?”   燕泽玉被这声音拉回神,收回了落在辛钤衣襟领口的视线,后知后觉这个地方有些歧义,慌忙解释道:“我、我没……我只是在看你的哨子。”   骨节分明的手在玉色哨身上抚了抚,“好看?”   燕泽玉点点头,但辛钤并未再跟他说什么有关骨哨的事情,捻着红绳收回衣襟内。   带着薄茧的大掌再次朝他面前伸过来,低着下巴抬高,顺势在侧颈重新结痂的伤口边缘抚了抚。   “你说,若是不涂药,这里会留疤吗?”   作者有话说:   欠( )得很 大家自行理解:D 第64章 不想留疤!   燕泽玉不想留疤,更不想在侧颈这样尴尬的位置留疤,交襟领口只能遮住一半,白皙皮肤上的、半遮半掩的、属于辛钤的齿痕会暴露在外。   像是在白纸上肆意涂抹,盖章刻印,向世人宣誓主权——这是辛钤的所有物。   燕泽玉讨厌自己像宠物似的被标记上别人所有物的符号,因此在听见辛钤说要留疤时狠狠皱眉了。   但他知道越是反抗,大抵越会勾起辛钤心底折磨人的恶趣味,要想让男人心软,只有……   “阿钤……”声调起承转合,软糯糯的。   “嗯?”男人垂头,挑眉看他,似乎对他主动有些惊讶,但狭长的凤眼里更多的是戏谑。   被这样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燕泽玉忽然觉得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囫囵话语在唇舌间打了好几个圈,才缓缓说出。   “阿钤,我不想留疤——”全然撒娇的语气,话音末尾像带着撩人的小钩子。辛钤会心软吗?燕泽玉不得而知。   辛钤唇边溢出声轻笑,“是吗?为什么?”男人话语都带着笑意,似乎因为少年的贴近心情不错。   但燕泽玉看得清楚,辛钤那双狭长的眸子并未弯起丝毫弧度,黑洞洞的瞳孔不辨情绪。   心中拉响警报——   燕泽玉紧张地滚了滚喉结,吱吱呜呜将脑海中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道:“身、身体发肤受之……呜!”   男人尖利的犬齿再次咬住了少年纤细脆弱的脖颈,完全重合在先前的咬痕上。   燕泽玉被吓得颤抖,急速躁动的心跳声‘砰砰砰’震耳欲聋。   但辛钤却只是单纯将那块软肉含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尖牙触碰,并不再咬合。   “怕了?心跳得这么快。”辛钤一边玩弄他的伤口一边说着话,声音黏腻模糊又暧昧,但燕泽玉还是听清了。   他呼吸沉重着没有回话,此刻的他恨不得自己从未跟辛钤撒娇请求过,明明对方以前很吃这套的,为什么这次不行呢……?   好在辛钤最后还是放了他,没真在原本就伤痕累累的侧颈再咬上一口,不然他真的会疼哭。   辛钤带着薄茧的指腹在结痂的齿痕上狠狠擦过,夹杂着细微疼痛和酥麻痒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了句:“胆小鬼。”   吓了燕泽玉一通后辛钤就出去了,直到晚膳后才回来。   燕泽玉在辛钤监督下敷了黏糊糊的草药。   舌尖苦得发涩,他也没在辛钤面前吃那颗特意留着祛苦的糖霜梅子。下午丢的脸已经够多,单单一颗梅子还抠搜留着,怪磕碜的,就怕辛钤看见了又说出什么调侃他的话。   恰好金戈此时叩门而入,半跪在辛钤面前禀告说:“王统领求见,奴将大人领去了偏殿等候。”   垂着脑袋漱口的燕泽玉能感觉到辛钤落在自己头顶的视线,但他装作不知,自顾自埋头吐了口盐水。   半晌,辛钤那边传来响动,似乎是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不用看也知道,辛钤此刻应当已经恢复了一丝不苟、阎罗冷面的神色,再瞧不出先前将他抵在柱子上眼泛血丝的狂戾模样。   燕泽玉在心底默默腹诽:辛钤这头大尾巴狼,可真能装。   可当辛钤华贵勾勒金丝海棠的靴子出现在他眼前时,他还是乖乖巧巧擦了擦嘴角的盐水,抬起头,看着人畜无害的。   辛钤从怀里拿出一本银丝装订的古籍递给他,朝他微微颔首,转身又走了。   等辛钤颀长高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燕泽玉才偷偷把那颗剩下的糖霜梅子吃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果香在口腔中迸溅蔓延,压过股难消的苦涩。   擦了擦手上沾染的糖霜,燕泽玉随手翻开无名古籍——‘青莲’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书画在内页。   居然是失传已久、近乎绝迹的《青莲琴谱》!弹奏瑶琴的乐者几乎没有人不听闻过‘青莲山七弦仙’的。   传闻中隐居青莲山的瑶琴第一士,倾尽毕生所学在驾鹤西去前留下这本琴谱,只是世事变迁,时过百年,这本被奉为神作的琴谱最终在阑珊尘世中销声匿迹了,多少瑶琴乐友苦苦找寻而不得……竟然被辛钤找到了?!   燕泽玉虽不是什么痴迷于瑶琴音律的人,但也听教导他弹奏的先生说过青莲琴谱,他仍能回忆起先生提起青莲时如痴如醉的崇拜神情。故而翻阅的动作都轻了几分,呼吸也下意识放轻。   泛黄折旧的书纸被百年时光拉扯出碎裂的痕迹,发黄裂痕后能看出层层叠加、代代相传的修补留下的鱼胶,人间百年,青莲不朽,看得出它历任主人都是爱琴之人。   而如今,这古籍琴谱兜兜转转被辛钤送给了他,燕泽玉还真有些惶恐。   他真的从未看清过辛钤此人。   明明几个时辰前还饿狼似的啃了他脖子,这会儿又如此好心送他绝世琴谱?   算了……多思无益,徒增烦忧。他还是去看看叶涟吧。   长乐宫正殿的大门被燕泽玉推开一道缝,一股常年尘封的木屑灰尘气息的扑面而来,可这里明明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光鲜亮丽。   熟悉又陌生的偌大正堂中央跪着一袭青衣的叶涟,夹杂着白丝的长发披散,瘦削的背影笔挺,像默默承受漫天风雪的孤树。   “涟哥哥,你何苦呢?”辛钤不在,他还是喊了熟悉的称呼。   何苦故地重游,孤单单一人跪在燕澜延曾经生活过的宫殿找寻蛛丝马迹。   “如果大哥还在的话……他也不希望看见你沉湎于过去吧……”   燕泽玉此时并不知道叶涟和燕澜延的关系,绞尽脑汁想出些平常安慰的话。   叶涟看上去很疲惫,似乎哭过,但不想让他看见,一直侧着脸。燕泽玉也就装作没发现的模样,跟在对方身边跪下。   叶涟这才开了口,嘴唇翕张却没发出声音,青年一顿,重新清了清嗓子,说:“泽玉,你其实不必担心我的。国仇家恨未雪,我怎会轻易倒下呢?不过是偶感风寒,精神不如往日了。”   燕泽玉没有拆穿叶涟的谎言,若只是受了风寒,为何往日乌黑的头发会染白雪?他神色微顿,还是顺着叶涟的话,道:“风寒可严重?需不需要寻个太医瞧瞧?”   叶涟自然拒绝了,稳住神色转头来看他,这一看,便又是火冒三丈。他呼出口浊气,勉强以一种平稳的语气询问:“你脖子上是……?”他没想到刺激辛钤的结果竟是这样……   “啊……这、这个……”燕泽玉心尖一紧,赶紧伸手捂住了侧颈的齿印。   方才心神都被青莲琴谱扰乱,脑子迷迷糊糊就来看叶涟了,竟然忘了换一身立领的衣衫。   叶涟望向他的眼神复杂,没等燕泽玉想出借口,低叹一声,说:“泽玉,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大哥。”   燕泽玉不懂为何这也能扯上关系,他本意不希望叶涟再沉湎于暗沉往事,也不希望再提起侧颈上令人尴尬的齿痕,单手遮着,赶紧岔开话题。   “涟哥哥,方才晚膳后,王统领求见辛钤。”   “王统领?”叶涟蹙眉望过来,“你确定?”这王统领……   “我没听错!”燕泽玉有些急切。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玉:不想留疤!   钤:是不爱吗? 第65章 齿痕抹药   辛钤彻夜未归。   这还是两人同床共枕后,对方第一次夜不归宿。   也不知是在跟那个王统领商议何事?   说起来,叶涟在听见王统领三个字时的神色似乎不太对劲,还反复向他确认……   燕泽玉脑子里装着事情,更无睡意,辗转反侧从睡习惯了的床内侧翻身到了正中央,直愣愣瞧着床顶。   今夜云疏,月莹悄悄爬进窗棂,透过纱质的床幔轻轻浅浅地洒在榻上,黑夜稍明,却也并不刺眼,燕泽玉伸手在空中抓握,影影绰绰的月光落到白皙的手背上,像是在上好瓷器上蒙一层白纱,别样的美感。   燕泽玉却没心思欣赏自己的手是否漂亮,掌心徒劳地抓了一把月光,握不实,手心、心脏,都空落落的——   他头一次觉得这张床榻太宽阔,宽阔得像是少了什么。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地浮在空中,天还蒙蒙亮时燕泽玉便起了。   “玉公子今日起得真早。”为他梳洗的婢女本想讨巧两句,结果梳发时晃眼瞧见了他侧颈结痂的齿痕,语气一顿,没了言语。   燕泽玉精神头不太好,没留意到婢女奇怪的神色,勉强颔首,按了按太阳穴,指着一旁自己特意挑的衣服,道:“今日便穿这件吧。你整理好便出去,这里没什么事了。”   燕泽玉默默端坐在红木凳子上瞧着铜镜中粉面玉冠的少年——今日他特意挑了立领的衣衫,金线包边的硬质立领将终于侧颈的咬痕完完全全遮住,远看近看都瞧不出端倪。   半晌,他还是没忍住,侧着脸凑近铜镜,将立领往下撇了撇,直直望向镜中的那一圈儿还泛红的伤口。   燕泽玉曲起手指在看上去最严重的,似乎是辛钤最尖锐犬齿咬伤的那处按了按,大约是已经过去一整晚,身体自动修复了些,这下子不算疼。   最近几日也不知道黄历如何,他倒霉得紧,先是咬了舌头、划伤手指,这会儿脖子又被狗啃了……   况且前几次受伤,辛钤那儿送来的药膏就没停过,脖子上的咬痕……他这个罪魁祸首倒是没音讯了。   指尖又抚了抚,暗红色的血痂硬硬的,有些硌手。   真的会留疤吗?永久性的?还是几月后会自行淡去?   思忖间,雕花木门被人推开,燕泽玉还以为是婢女,将翻折的立领理了理,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谁曾想,他却在铜镜里看到了辛钤昨晚离开时穿的黑袍子……   不是眼花。燕泽玉猛地回头,辛钤就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   燕泽玉顿了顿,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才道:“你、你昨晚怎么没回来?”说完他才觉出点不对劲,这说辞、这调子,怎么听怎么像后宫里彻夜明灯等待皇帝宠幸的怨妇妃嫔……   辛钤眼底压着一丝疲惫,看样子是与王统领商议事情彻夜未眠,但却没在他面前显露。   男人并未与他解释昨夜,曲指撩起燕泽玉身后半披的青丝捋到一边,隔着立领,准确地轻轻按在他昨日留下的齿痕上,“疼?”   这么问……肯定是看到他刚才凑近镜子瞧自己脖子的模样了……燕泽玉不禁在心底扶额,真是什么丢脸的瞬间都被辛钤撞见了。   不过,既然辛钤都问了……   “疼——”他轻轻道。   “真疼?”辛钤拿指尖勾了勾他的下巴,转而对跟在身后的金戈道:“你先下去吧。”   燕泽玉余光扫见金戈弯腰行礼后退出寝殿,大门重新合上,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俩。   天苍拂晓,日光未明,阖宫上下安静得出奇,寝殿里也是落针可闻,所以当辛钤将一匣天青色的瓷盒子放在梳妆台上时磕碰出的声响格外明晰。   “青莲琴谱,你可喜欢?”辛钤的声线比平常更沙哑几分,颗粒感伴着拂晓的清风,让人耳根子都发麻。   燕泽玉愣了半刻,视线从妆台上的青色盒子挪开,抬眸看着辛钤眼下不甚明显的青色,缓缓点头,“青莲山人的琴谱,又有哪个瑶琴琴友能不爱呢?”只是他如今……却弹不动伏羲琴了。   垂下头,燕泽玉嘴角抿出一丝苦涩的笑,却没曾想辛钤指节一抬,将他低下去的下颚又挑起,粗粝的指腹按着他嘴角揉了揉。   “怎么?琴谱都送来了,还不开心?这么难哄?”辛钤说着,另一只手单手按开青瓷盒子的锁扣,刮了两指的乳白色药膏,“要是不想留疤,自己伸手把领口折过去。”   清冽的草药香气在室内逐渐蔓延开,一闻就知道不是那巫医的手笔。   这下就算燕泽玉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辛钤又准许他上药了?!   昨日他委曲求全,又撒娇又叫阿钤,都没让对方松口,怎么过了一晚,又主动给他擦药来了?   真是善变……   但总归是不用留疤了。   他忙不迭伸手将工整的立领往下扯了扯,露出了冰肌白肤上格外狰狞的齿痕。   辛钤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餍足,说话的语气倒是平稳,丝毫不见欲望,“再往下拉些。”   燕泽玉瞥了他一眼,但还是听话照做,齿痕往下露出更多皮肤,白皙、纤瘦,青色的血管交错泛出些脆弱感。   辛钤用没沾染药膏的干净的手背再磨了磨凸出的结痂,硬硬的,摩擦在光滑手背的触感很特别。   忽而有点想反悔。   如果小玉一直带着属于他的标记就好了……   手上动作迟滞半刻,辛钤将药膏在指尖反复研磨着,似乎在思索,直到冷冰冰的药膏在指尖揉软揉热后,才贴上了少年侧颈泛红的齿痕。   结痂被刮蹭得痒嗖嗖的,燕泽玉默默滚了滚喉结。   最初的痒意褪去后又是一阵蚀骨酥麻,自后腰升起,直冲头顶,燕泽玉屏息压住喉头的的声音,却不自觉将脊背挺得笔直,似乎这样才能勉强克制。   “好、好了吗?”话语间,声带震动,辛钤轻抚在少年侧颈的指尖也感受到了细微的颤抖,视线划过少年压着一抹绯红的眼尾,辛钤动作一顿,收回了手。   “好了。衣领别把药蹭没了。”他边擦手边说道。   “哦。”   燕泽玉长舒了口气,感觉辛钤退开一步后空气都轻快不少。   单手别着衣领的动作有些费劲,燕泽玉一边将手肘撑在了梳妆台上,一边暗骂了几句晨起时专门挑了件立领衣衫穿的自己。   净过手的辛钤转过头睨了他一眼,薄唇轻启,说了句:“蠢。”   说罢,提步过来拍开了他捏着立领的手,三两下将他弄得一团糟的衣领重新理好,往里折了两圈,完美卡在了衣襟里。   燕泽玉偏头往铜镜瞧,默默腹诽了句:手艺真好……   面上倒是不露情绪,抬眼朝辛钤嗫嚅道了声谢谢。   作者有话说:   还是舍不得老婆疼 (昨天怎么舍得 第66章 陪我睡觉   恰逢休沐日,辛钤自今晨回屋后便换了身宽松舒适的月白色长袍,看样子是没有再出去的想法。   身着白衫长袍的辛钤让人很难移开视线,燕泽玉捧着琴谱,但眼神已经飘过去了。   难怪辛钤在外几乎不穿白,这幅清冷贵气的模样,乍一眼,不会觉得这人是什么杀伐果决、手染鲜血的阴翳太子,倒像是哪家清门名贵、文质彬彬的少爷。   辛钤恰是垂眸阅读公文,眼底的凌厉尽数遮敛了,青丝落于棱角分明的脸侧,书卷气浓郁,洁净的月牙白衫勾勒出男人优越的身材,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清冷凛冽,说一句‘皑皑山上雪,皎皎云中月’也不为过。   燕泽玉看得晃神,昨日还在心底腹诽对方是只知道咬人的狗,今日便全然忘却,被这身白衣卿相的翩翩风度迷了眼。   直到被辛钤身后窗棂外射。进来的日光刺到眼睛,燕泽玉才骤然回神,匆匆收回视线重新落于手中琴谱。   只是……原本熟稔的宫商角征羽,此刻竟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   辛钤在燕泽玉收回视线后悠悠抬了下眼,瞧见少年鸦羽似的眼睫不住眨动,心绪不静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戏谑。   “看到哪一章乐谱了?”尾音轻挑。   “第、第六章 了……”燕泽玉呐呐回答,不敢对上辛钤直直望来的眼睛,沉默半晌忽而站起身,“今日云晴风暖,好景不可辜负,我、我出去走走!”   心气浮躁,扛不住外界干扰,琴谱是读不进去了,与其被辛钤逗弄,还不如出去玩玩。   燕泽玉起身掸了掸衣摆,偷瞄着辛钤的表情,试探地提步往外走。   男人只是斜了他一眼,远山似的眉峰挑起,又不置可否地移开了视线,并未开口阻拦。   燕泽玉方才所言并非随便的说辞借口,今日的确适合出门。   冬末已至,春和将至,气温回暖,京畿已有多日未雪,从前稍有不慎就湿鞋湿袜的积雪渐融,露出皇宫原有的模样。   燕泽玉并未叫小斯侍女陪同,踏着青石板路独自走走停停,登上长乐宫旁边曾经父皇特意为他们兄弟俩修筑的高台上眺望,巍峨的琼楼玉宇、古朴的红墙绿瓦、琉璃屋角上精雕细琢的瑞兽,都洗去了层层叠叠覆盖其上的积雪,在暖阳瑞光折射下熠熠生辉。   顶层的小阁楼不算宽敞,一眼望得到头,从前他常趴着吃点心的矮桌、大哥批阅文书的书桌、窗边特意摆放的他最喜欢的贵妃椅……   燕泽玉仰躺在摇椅上,脚尖轻点地面便悠悠晃起来,四四方方窗框外的宣政殿屋顶转角处上翘、形如飞鸟的檐角也跟着晃荡。这个角度看出去的景致永远都是宣政殿的飞檐翘角,年年岁岁亘古不变。   他缓缓阖上眼帘,半刻才复又张开,眼底多了一抹怅然。   盯着碧蓝天幕瞧了片刻,高台之上,远离喧嚣,底下宫人来来往往的噪音都像是透过一层薄雾传来,模糊得催眠。昨夜失眠今晨又早起的他终究没抵过逐渐爬上脑海的困倦,靠在贵妃椅上沉沉睡去……   燕泽玉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时周身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身边暖融融的,他下意识抱着蹭了蹭,才骤然觉出不对劲——   这床顶、这幔纱……   他在哪儿?!   燕泽玉迷迷糊糊的脑袋瞬间吓得清醒,撑着床榻就要起身,刚到一半却被人揽住腰肢,猛地拉回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再睡会儿。”身后贴近一具温热的身体,熟悉且低沉的声线响在耳边,炽热呼吸尽数扫落耳廓。   辛钤?!   这声音他断不会听错。   那自己刚才抱着蹭的东西……也是辛钤?!   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烟花,燕泽玉瞬间僵硬如磐石,就连想要回头确认的脑袋也停了。辛钤却不管小家伙怎么想的,揽在少年腰际、坚实有力的手臂缓缓收紧几分。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燕泽玉身后便传来了男人平稳而有规律的浅淡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他这才略微放松,在男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窗外不算明亮的日光透过床幔影影绰绰,看样子……大抵是申时*,自己睡着前明明是在占星楼啊,怎么一觉起来就回长乐宫了?   蒙在鼓里的燕泽玉并不知道是辛钤亲自将他抱回来的。   占星楼就在长乐宫旁边,路程不远,但总归是在宫中,也算不得近。一路上,来往络绎的宫人都瞧见他们英俊高大的太子殿下怀里打横抱着熟睡的未来的太子妃。估计这会儿,这消息早就传遍阖宫了。   燕泽玉晌午时分已经睡够了,这会儿没甚睡意,但想起辛钤今晨回来时眼底的疲倦,最后还是没有作妖。   也不知在他醒来之前辛钤抱着他睡了多久,久到他原本涔凉的体温都变得暖融融,窝在对方怀里还挺舒服。燕泽玉睁着眼想事情,一会儿是辛钤将他抵在红柱上咬脖子的画面,一会儿是叶涟复杂的眼神,过一会儿又是不知道长相是圆是方的王统领……他们昨晚到底谈了什么呢?   约莫半个时辰,辛钤才终于睡醒。   原本扣在他腰间的手缓缓上移,指尖抵在少年纤细的脖颈抚了抚。   也不知道辛钤隔着衣领怎么每次都精确找到牙印的位置,燕泽玉不自觉耸了耸肩,偏头躲开了,“你醒了。”说罢就要起身。   辛钤却不乐意,扣着他不许动,沙哑道:“再陪我躺一会儿。”   燕泽玉心尖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辛钤会说出这样的话。   从前他跟辛钤一共就寝时,男人天不亮便起了,日日如此,他睡醒后身边的被窝都是冰凉的,这样勤勉自律的人居然也会懒床不想起啊……   有些好奇辛钤如今脸上的神色,燕泽玉思索片刻后翻了个身与其面对面,恰好对方也睁眼望向他——   狭长漂亮的丹凤眼慵懒一瞥,古井般幽深的黑瞳还蒙着层薄雾,与往常很不一样,少了一分戾气,多了一分柔和。当真是眉如远山,眼若秋水。   辛钤长得真漂亮……   不过这话燕泽玉只敢在心底小声念叨,据说,先前觊觎辛钤美貌的人……坟头草都半尺高了……   辛钤懒懒散散地挑眉,轻笑,“又在心底想什么呢?”   “没!那个、我就是在想……你昨晚为什么没回来睡觉啊?”燕泽玉紧张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将话题往昨晚王统领身上靠。   辛钤那张漂亮又棱角分明的脸突然凑近了些,几乎是鼻尖相抵的距离,燕泽玉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这还没正式册封太子妃呢,小玉就要查岗了?”   作者有话说:   *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辛钤:一起午睡,充充电 第67章 晚上抽问   “王统领,全名王成军,步兵营九门提督的总领人,可汗三年前亲封的从一品官职,很得可汗信任。小玉还想知道什么,嗯?”辛钤撑着脑袋半垂着眼看他,漫不经心道。   燕泽玉脑子里过了一遍辛钤的话在,默默记下几个关键词,才抬眸觑了眼男人不似作伪的神情,呐呐问道:“我想知道……你就会说吗?”   辛钤挽了他一缕青丝绕在指尖,漫不经心的神情忽而郑重起来,总是轻轻眯起的凤眼睁开,认真望着他的眼睛,道:   “你是我的妻子,我独一无二的太子妃,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从第一句话开始,燕泽玉就愣了。燥热自耳后逐渐到脸颊,少年原本瓷白细腻的皮肤刷一下升腾起红晕,像是夏日里被阳光照射得熟透的蜜桃。   大抵是辛钤这回的神色太过真挚,像是他曾经见到过的庙宇中祈福的世人的神情,他一时间分不清辛钤这番话到底是发自内心,还是兴之所至、随随便便说出来戏弄他的。   怀疑的念头只存在了瞬间,很快被燕泽玉压了下去。他在心底默默念叨:怎么可能呢……   不过也好,辛钤既然表态了,无论是否是戏弄他,好歹给了他询问的机会。   燕泽玉试探着开口询问道:“昨夜……你和王统领谈了什么呀?”其实他心底也犯嘀咕,事关前朝社稷、后方军队,辛钤真会跟他说?   话音刚落,辛钤果然不再开口,薄唇微抿起,幽深的凤眼直勾勾盯着他。   压迫感骤升,就在燕泽玉扛不住要解释什么的时候,辛钤却骤然收了视线,转而将垂落的床幔撩了半寸起来,朝门外扬声喊了金戈进来。   “去将议事堂桌面上第一策文书拿过来。”   “是!”   金戈动作麻利,不过半刻,掩上的红木门又被推开了,大块头进了寝殿内,因为床榻上还躺了他们未来的太子妃,金戈的脑袋一直低垂着,耳朵倒是红了个彻底。   辛钤神色淡淡的接过对方呈上黄帛包边裁定的册子,骨节分明的手被黄帛衬得愈发白皙——燕泽玉自然好奇,视线在辛钤漂亮的手背上停了半刻,继而瞧见了黄帛册子上书写的‘事件记录簿’五个工整的字。   “退下吧。今日晚膳推迟半个时辰。”辛钤将半撩的床幔放了下来。   “是,奴告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房门掩盖的吱呀声后寝殿内重归寂静。   辛钤揽着他背靠在床头,燕泽玉远没有辛钤的身高,后脑勺刚好能枕在男人胸口,肌肉微微鼓起,硬邦邦的。   男人似乎对这个姿势很满足,心情颇好地跟他说笑两句,将下颚轻轻抵在了他头顶,才将手中的记录簿摊开来。   氛围开始变得奇怪,明明说的是军政大事,可地点却是在床榻之上,严肃刻板的文书落于绵软绣纹繁复的衾被中,像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和尚破了色戒似的。   辛钤曲指在少年额头弹了弹,力道不轻不重,燕泽玉吸了口气,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迅速烟消云散。   视线落到衾被上摊开的记录簿上,密匝匝的文字排列工整、字体娟秀,看样子并非辛钤的字迹——燕泽玉先前在南下的马车里闲得无聊看过辛钤收集的兵书,旁边细密潦草的批注字迹与眼前这个记录簿上的字迹相差甚远。   “想知道昨晚我与王统领的议事内容?”辛钤一边询问一边捏着记录簿的纸张轻轻翻了一页。   辛钤的话在燕泽玉脑海中溜了一圈,他思忖着对方的企图,心中有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一闪而过,燕泽玉略带迟疑地点点头,视线却很快被对方翻页后露出的新文字给吸引了注意力——   记录的竟是可汗所有皇子公主的年龄、性格、生母位分、背后母族势力或朝中拉拢的大臣,笔墨有新有旧,删改增添皆明了,可以说是详尽得不能再详尽。   辛钤将记录簿递到他面前,道:“你先看这个,等你什么时候看完了,我抽问、过关之后,我就跟你说昨晚我去谈了什么。”   燕泽玉一愣,接过那厚厚一本的记事簿傻了眼。其一是没想到辛钤会把整本都给他看;其二是没想到辛钤还拿这个当门槛,跟修学似的,还要抽问过关……不会跟那些个尚学院的老先生一样,答不上来要打手板子吧……?   燕泽玉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子,那些不写正事儿的野史话本他还能勉强看点,但也是读到一半就扔的程度,眼前这三指厚的正儿八经的记录簿……密密麻麻的娟秀字体,他看着都眼花。   但上面记录的似乎是辛萨皇储背后的辛秘——难以叫人知晓的势力分布,背后盘根错节的勾结关系。正是叶涟先前说过想要研究知晓的。   燕泽玉转了转脑袋,望着辛钤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你……真给我看?”   辛钤淡淡瞥了他一眼,似乎像是在看一个傻子,“你可还记得二皇子?”   “记得。”燕泽玉回答。上次接风宴,拦在辛钤面前的高大男子,身后跟着云忌将军。   辛钤给他翻到的这一页正好就是二皇子密密麻麻的生平,男人指著书页上的一行,道:“辛铭,他的母亲是可汗的阏氏,如今迁入宫中,过几天便要行册封礼的皇后。”   燕泽玉跟着读完这一行的文字,点了点头。   辛钤突然收紧了拥住他侧腰的手,微微低头凑到他耳边,私语道:“若八殿下想要复国……可汗、并非最难攻克的高山……”话到此处,男人声音稍顿,察觉到少年骤然紧张僵硬的身体时,才继续开口,“二皇子辛铭和他背后靠着的母族,才是最需要留意的问题所在。”   这番话与燕泽玉一直以来的想法相悖,他心中最为仇恨的人非辛萨可汗莫属,对于复国,最直观的念头也是刺杀可汗或者出兵推翻可汗统治,他怔楞了半晌才回神。   “为什么?”语气疑惑。   辛钤却慢悠悠松开了从身后环抱他的手臂,慢悠悠,说道:“今晚亥时之前,看完有关二皇子的所有记录。睡前我会问你,你说说为什么辛铭的威胁更大。”   说罢,男人也没管因为他的话愣在原地的少年,掀开被子一角,起了身。   辛钤朝还坐在床榻内侧的小家伙伸出手,“晚膳应该快备好了,下来吃过晚膳再继续看。”   “啊……好……”燕泽玉呆呆回答道。   作者有话说:   一些师生小情趣吧:D 第68章 流苏戒尺   辛钤给他的时间算不上多,用过晚膳之后,天幕已经稍微擦黑了,到检查功课的申时,也不过剩下一两个时辰。   燕泽玉从前看话本儿都磨磨蹭蹭废一下午,现在是真的焦头烂额,盯著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真正传到脑子里的就只有‘二皇子’三个特意加粗过的字,揉揉发疼的太阳穴,他朝鸠占鹊巢躺在贵妃椅上优哉游哉望着窗外的男人投去一眼。   大抵是傍晚葳蕤的烛火太过摇曳,半明半暗地光扫落在辛钤棱角分明的脸上,无端端添了一分柔和,再加上男人曲腿躺在摇椅上的姿势过于恣意洒脱,一点不像白日里那谪仙似的清冷严酷的太子,倒像是情爱话本儿里风姿飒飒的、让女子爱得死去活来的翩翩公子。   谁曾想辛钤忽而侧了侧脸,调笑的目光瞬时投过来,“这就开始东张西望,任务完成了?晚上答不上问题可是要被罚的。”   “罚?!你今天下午没说有惩罚啊!”燕泽玉瞳孔一紧,抱怨道。   辛钤敛眸看着他,潇洒利落地一个挺腰翻身,从晃悠悠的贵妃椅上下来,踱步到燕泽玉趴着的书桌前,精致绣线的靴子每一步都落得缓且稳,硬生生让盯着男人瞧的少年有些紧张。   等人都走到面前来了,燕泽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又着了辛钤的套儿了!   辛钤明明生了张如此漂亮的脸蛋,却能在朝中立足甚至掌握足够多的话语权,他总是精通于给予谈判对象压力,精通于拿捏人痛处的言语,不知不觉就给人下了蛊,让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而现在,他是那个被辛钤下蛊的人,只是不知是辛钤心软,还是他定力强劲,这蛊毒下了一半,被他挣脱出来,短暂地清醒了。   燕泽玉眨眨眩晕的眼,半怔楞半清醒地瞧着辛钤骨节分明的手撑在质地上乘的红木桌面,白皙而根根修长的手指略微曲起,规律而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桌面——发出低沉的撞击声。   “若是今晚抽问,五个问题错了两个以上……左手手心和右手手心,自己选一个受罪。”   打、打手心?   辛钤神情不似作伪,燕泽玉心底犯嘀咕——辛钤莫不是还有喜欢调教人的癖好?   “用什么打啊……?”他呐呐开口。   从前他的皇子哥哥们惹了先生不高兴时,轻则鞭挞掌心、重则鞭挞腰臀。   有的先生喜欢用尚学苑外竹林里随手掰扯下来的韧性的竹条,带有竹节的那种,凸出的竹节打起人来最疼;有的先生喜欢用御赐的戒尺,其上精雕细琢着栩栩如生的瑞虎和《劝学》的诗句,比起竹节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是不知道,辛钤喜欢用什么。上传论坛2b   辛钤视线划过少年白嫩嫩的手,略微停顿了半刻,说:“还没到晚上抽问呢,就想着挨惩罚了?”   说罢也没等燕泽玉再接话,男人伸手将书桌上燃烧的烛火挑得更亮,烛光跃动在两人眸底,将摊开的书页照得更加清晰,不至于太费眼。   ‘咚咚’两声桌面敲击声,“看吧,我陪你。”话音落下,燕泽玉心底刚升腾起一丝感动,却又听见辛钤略带笑意地声调:“若是有不识得的字,我教你。”   燕泽玉原本落回到书页上刚准备沉下心阅读的视线,顿了顿,大脑回寰半刻,猛地抬头,“你说谁不识字啊!好歹……”好歹也是天潢贵胄,至少常见的字儿还是认得全。   辛钤却像是早有预料,不疾不徐望着他,颀长白皙的手放到他抬起的脑袋上揉了揉,而后按了下去,“别闹我,自己好好看。”   被人揉脑袋,真是很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只有极小的时候被人揉过脑袋,长大后,便没有太多人这样对他了,就算是最亲近的大哥也没有。   头顶传来零星细碎的发丝与指腹摩擦而过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抵由于距离耳朵极近的原因,显得格外分明,叫人耳廓发烫。   好在辛钤很快便收回了手,也没有再多余的动作。燕泽玉用力闭了闭眼复又张开,强迫自己将脑海中无关的念头尽数摒弃,集中精神到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二皇子,辛铭,出生于……   这份资料详尽至极,小到辛铭的个人喜好,平日里常做的事情,大到辛铭的出生年月*、身后结交的朝中大臣、背后母族为他带来的利益支持……   燕泽玉从最开始无聊地昏昏欲睡,到后来逐渐被其中勾结的奇怪脉络吸引,再到最后捧着册子看得津津有味。   辛钤坐在一旁淡淡地扫了一眼,略微勾唇笑笑,便收回了视线。   这便是他为何叫燕泽玉先读《事件记录簿》的原因,里面一章一章的人物传记类的记录,读起来没有兵法武演书籍那样遥远深奥,这些都是发生在燕泽玉身边的事情,也都是他接触过的人,读起来应当会比较容易接受。   用心阅读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窗外天幕逐渐被墨色浸染,弯月高悬,疏星点缀。   辛钤将快要燃完的鲛人烛换上新的,烛火忽明忽暗,最后归于敞亮,燕泽玉被晃了眼,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抬起头。   辛钤正拿着烛泪斑驳的废蜡正要丢掉,察觉到他动作,嘴角微弯,问道:“可读完了?”   燕泽玉尚且沉浸在书中的描写,揉了揉眼角,半晌后才,颇有些心虚敛下眉眼,摇着头低声回答:“还没有……”   “眼睛不舒服?”辛钤语调平下来。   “有点。”燕泽玉这次到不是故意撒娇逃避,相反,二皇子身后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快要捋清楚,他还着急继续看呢。   可辛钤却叫了停。   “还剩多少?”   燕泽玉往后翻翻,“还剩最后两页。”   “那今晚便休息吧,已经申时过一刻了,下次别磨磨蹭蹭。”   “啊?可是……抽问怎么办?”   辛钤拿起书页瞧了一眼,“最后两页我不问你。”   燕泽玉:“……”   两个各自宣了服侍的奴隶,一番洗漱后,燕泽玉先于男人躺到了床榻里面,好几年没被先生抽问过,他还有些紧张,闭着眼,在脑海里将方才看过的辛铭的一生一一掠过。   谁知再次睁眼,却瞧见辛钤已经默默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睨着坐在床内的他——   骨节分明的大掌中攥着一块通体漆黑、竹片厚度的戒尺。   戒尺足足够男人半截手臂那么长,没有任何雕刻花纹,古朴端庄,拿在手中似短剑,凛然正气,却又在尾端挂了一缕艳红的流苏。   无端端添了一抹妖冶、潋滟。   作者有话说:   小玉(惊恐:辛钤莫不是有什么调教人的癖好!!   这一章码得匆忙,太困了,明天起来会修改一下细节。 第69章 床上躺着   烛台上晃动的火光打在辛钤轮廓分明的侧脸,手中古朴沉稳的玄黑戒尺也被笼罩在烛光里,反射着淡淡的光晕。   但辛钤低垂的狭长眼眸却是黑沉的,光亮似乎被那浓郁的玄黑眸子尽数吸了进去,吞没不见,独独留下古井般的幽深。   被这样居高临下注视着的燕泽玉只觉得肩上压了一坐无形却重若千钧的大山,沉甸甸的、叫人心弦紧绷,心尖发颤。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驱使着自己僵硬的身体往床榻内侧挪了挪,可辛钤却没有要上。床榻的意思,那微微抿起的唇瓣开合,语调不轻不重地说:“坐到床边来。”   等待燕泽玉坐过来时,男人便拿着戒尺在手中把玩,指尖捻起艳红的轻盈的流苏穗子,从头至尾,缓慢地捋顺——   这流苏是极细的蚕丝浸染颜色后,十股合一,耗费不少人力财力才得一穗的,在烛光下晃动时,流光溢彩又轻盈无比,拿在手心捋过指尖的感觉也舒适,清凉柔润、似美人青丝。   燕泽玉慢吞吞到床边坐好,辛钤平淡的目光扫过来一眼。   少年似乎对接下来的训问很是紧张,形状姣好、唇珠饱满的朱唇轻抿着,抓在寝衣衣角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也不敢抬头看他,漂亮脸蛋微微低着,披散的青丝垂落在身前、脸侧,晃悠悠的。   辛钤伸手想帮燕泽玉将鬓角的碎发捋过耳后去,甫一抬臂,却见身前坐着的人敏锐地往后躲避,像只受惊的小猫。   辛钤动作一顿,说不上来此刻什么心情,却将手中半臂长的玄黑戒尺收到身后。   “怕我?”   话语间,他瞧见燕泽玉微微收紧的圆润白皙的脚趾,和脚踝上仍旧挂着的玉铃铛,晃动间仍会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辛钤视线在对方白得发亮、青色血管性感的脚背上停留片刻,转身去往铜炉中添了些炭火。新炭落于其中,气流扰动,飘起些许火星和烟灰,继而沉寂下去。   燕泽玉并不知辛钤去做何事了,心中升了一股窃喜,像是儿时顽劣没完成作业,怀着忐忑心情去尚学苑领罚时却听闻先生今日告假;同时也有一股忧心——辛钤莫不是生气了?因为他方才那副心虚的模样?   思索间,辛钤却已经回来了。   “冷不冷?”男人略带凉意的手背贴了贴他的侧脸,似乎是自己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又收了手。   “不冷。”燕泽玉摇摇头,寝殿内的炭火很足,况且已经冬末,受过北境那样的极寒,现在倒是没有从前那样畏寒怕冷。   辛钤叹了口气,盯着燕泽玉那张昳丽又纯情的脸,似是无奈,似是妥协,将从进门起就端起的严厉的架子收了,抿直的嘴角也放松。   “准备好没?五个问题。”   “我……”燕泽玉偷瞄了眼男人的神情,虽说没有最开始那样骇人,但也算不得柔和,迟疑半刻,他缓缓道:“准备好了。”   “为什么说辛铭的威胁大过可汗,有答案了吗?”   “呃……”燕泽玉斟酌一番,继续道:“因为二皇子结交的朝中大臣多吗?”   闻言,辛钤只是轻轻挑眉,握着戒尺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根通体漆黑的戒尺在此刻对燕泽玉的压迫感达到了顶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大过了辛钤这个人。   他有点着急,“那、那是因为二皇子在可汗面前也很得器重?”   眼瞧着辛钤缓缓摇头,燕泽玉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等等!是因为二皇子的母亲?!”   “具体说说看?”   辛钤嘴角勾了一抹笑,望着小家伙仰头急切的模样,也有种调教学生有所增益之感。   “呃……因为二皇子的亲生母亲是皇后?若是按照宫中礼制,继承大统之人,策立的太子之位应当是嫡出先于年长。”   对面安静了半刻,并未说他答对与否,只是点点头,“下一个问题。”   “辛铭的母亲,是哪个部落和亲而来的?”   那个地方的名称是以谐音化为中原字体的,并不好记忆,况且燕泽玉只是粗略阅读,脑海中对于事件有大致雏形,却少了些细节,绞尽脑汁从凌乱的记忆里反找出些模糊的词语。   “好像是叫……乌、无什么鲁的?”   ……   五个问题并未耗费太多时间,烛台上的鲛人烛不过才燃了一小截。   燕泽玉哭丧着脸瞧了眼跃动的烛火,又去看辛钤的脸色,伸手扯了辛钤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真的要受惩罚么?第一个问题我到底有没有答对呀。”语气软绵绵的,像在撒娇。   燕泽玉见识过辛钤扬鞭抽打在马匹身上的力度,那震耳的鞭笞声足以说明。   他怕疼。   “没有完全答对。”辛钤道。   男人指尖略过戒尺尺身,白皙如玉的手在玄黑的材质衬托下更显柔润,燕泽玉却没心思欣赏,心底只有对未知的恐惧。   “二皇子真正值得忌惮的,是他身后站着皇后的母族,乌克鲁部。乌克鲁部虽面积不大,但近几年发展极好,已经摆脱了曾经送公主过来和亲的软弱,在北境已然排得上名号。”   男人语气稍顿,弯腰俯身,凑到他耳边低语,灼热的呼吸让燕泽玉不自觉耸了耸肩。   “若是未来,起兵谋反,杀掉可汗并非难事,难的是,江山易主后是否能守得住。虎视眈眈盯着这王位的人,可不算少。”   话音落下,男人悠悠站直。   右手握着戒尺轻轻在左手手心里敲击,并不清脆的声响一下下砸在燕泽玉的耳膜了,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总共没被尚学苑里的先生打过几次手心,每次被教训,他都跑去跟父皇告黑状,尚学苑的先生们一开始还是坚守为人师的职责惩罚他,只是不敢打得太重,本以为这样,八皇子总不至于去告状了。   谁曾想,他们还是低估了燕泽玉。从小娇养长大,生活在蜜罐子里的八皇子,一点儿罪也不想受,每次受罚都跑去大殿找父皇做主,皇帝竟也乐得纵容,三番五次请了先生过去。   久而久之,也没有先生敢罚他了。   但辛钤不是他那些文弱的先生啊!   燕泽玉偷偷觑了一眼男人单薄寝衣下肌肉线条分明且有力的手臂,手心已经开始泛疼了,继而畏惧地滚了滚喉结。   “能不能……这次的惩罚能不能……”语气中带了些乞求的意味,可怜巴巴的。   燕泽玉不自觉紧了紧手心,却发现已经起了层薄汗,湿腻腻的。   “不能。”辛钤利落地开口打断他,“床上躺着去。”   闻言,燕泽玉有片刻怔楞,迟疑地抬头望向轻挑眉头看着他的男人。   “不是惩罚吗?”惩罚他躺着睡觉?   作者有话说:   小玉(伸手/英勇就义):打吧!   狗太子(笑):谁说要打手了。   本以为这章可以写到那啥,结果没有QAQ   下一章,肯定有:D 第70章 报错加罚   燕泽玉听从辛钤的话,默默钻进被窝里躺好。   半张脸埋在软和的衾被里,只拿一双忽闪的杏眼去打量立在床边的男人。   “躺、躺好了……”原本清朗的声音被困于丝帛绵绸之下,显得氤氲模糊。   辛钤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并未启唇有所言语,寝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唯有雕花烛台上燃烧的鲛人蜡时不时传来些烛芯炸裂的‘噼啪’声。   燕泽玉等了半晌也不见对方有所动作,犹犹豫豫道:“今夜……不惩罚了吗?你、你是困了吗,若是困了……”   “不困。”辛钤这会儿倒是愿意开口了,短促地一句将燕泽玉打断,继而询问道:“小玉之前被戒尺惩罚过吗?”   话语间,男人手中玄黑色的戒尺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存在感十足,实在是叫燕泽玉难以忽视。   “小时候,教我诗词歌赋的先生用戒尺打过我。”想起那个时候惨痛的记忆,燕泽玉忽而打了个寒战。   其实他已经记不太清那个时候的疼痛了,先生当时不一定打得很重,但小时候他对那个严厉又凶狠的先生很畏惧,所以对于那天被打手心的记忆下意识刻画得更深。   辛钤似乎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英朗的眉头微微皱起,“疼吗?”声线比半刻前更冷了几分。   “疼!”燕泽玉将左手伸出被子外,摊开掌心给辛钤瞧,“我还记得是打的左手,当时手心有一条红印子都鼓出来了!”   从小到大的经历告诉他,有人询问时,喊疼总是没错的,大哥会替他声讨,父皇会为他做主。   仿佛全世界上所有的关心都会偏向他。   但燕泽玉不确定辛钤这次会不会心软偏袒——他总是看不透这个男人。   男人垂眸看了眼他凑过去的掌心,白皙,就连掌心的纹路都很淡。   “那我们这次不打手心。”   闻言,燕泽玉猛地望向辛钤,视线正好与对方凝望而来的眸子撞上,仿佛陷入幽暗神秘的森林,诡谲、幽深。   手臂上的汗毛几乎是一瞬间乍起,身后也泛起密密匝匝的冷汗。   燕泽玉怔楞着眨了眨眼,再抬眸朝辛钤望去时,那双狭长且带有攻击性的眸子微敛下去,方才感受到的仿佛走入野兽庞然巨口的危机感才逐渐褪淡。   他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辛钤言语中的用词——这次、不打手心。   “之后还会有惩罚吗!?你耍赖!出那么难的问题,你就是想惩罚我!”燕泽玉抱怨着,将主动伸过去的手重新收回被子里。   辛钤竟然也并未反驳,眉眼间反倒染上一抹戏谑,像是小心思得以完成之后的餍足。   晃眼瞧见对方脸上坦荡又气人的神情,燕泽玉心头来了火气,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朝着男人怒目而视。   “你怎么这么坏啊!你就是想找个理由罚我!最后两个问题这么难!”   话音还未落下,辛钤动作甚至快于他的言辞。   燕泽玉只瞧见辛钤伸过来的手掌,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趴在了床上。   辛钤有力的大掌还按在他肩胛处,明明对方一脸轻松,他却丝毫也动弹不了。   他扭头用力挣扎,“你干什么啊!”   “当然是——今晚的惩罚。”   手心下挣扎的动作在听到这话后逐渐平稳,辛钤似乎是满意于他的听话,勾了勾嘴角,在他肩胛上轻轻捏了捏,“乖。”   “到底什么惩罚啊……?”燕泽玉闷闷不乐地趴在床上,侧头瞥了一眼,不知道辛钤要干嘛。   男人的衣角逐渐消失在燕泽玉视线之外,脚步声渐远。   “呼——”   随着这声轻佻的吹气声,烛光骤熄,寝殿瞬间陷入黑暗。   眼瞳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夜,燕泽玉茫然地睁着眼睛,却看不清周围的视物。   他下意识往脚步声离开的方向望去,后腰处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抽打一下。   “唔!”   紧接着,下巴被涔凉的手指捏住转了回去,怀里被塞了个暖软的枕头。   辛钤沉稳却沙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趴好,不要乱动。”   迟钝的眼瞳终于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瞧见事物的轮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他从没如此迫切地想要看见辛钤——   后腰上的触感、未知的惩罚,都让他陷入恐惧。   而这一切恐惧的来源,便是辛钤。   但在他转头的瞬间,玄黑的戒尺‘啪’地打在了他屁。股上,丝毫不留情面。   “啊!疼——”他没忍住惊呼出声。   短暂怔楞后,身后火辣辣的疼瞬间席卷上来,燕泽玉的眼眶很快湿润,蓄满了生理性的眼泪。   他何时受过此等委屈!哪有人这么大还被打。屁。股的!   刚要翻身起来,耳边却传来辛钤冷凝的威胁:   “动一次,加罚一板子。”   男人的语气冷得掉渣,与之前判若两人,仿佛他只是对方手底下一个落狱的囚犯,不存在丝毫尊严和反抗的权利。   若非这的确是辛钤的声音,燕泽玉几乎以为身后的人早被掉了包。   但他也的确被震慑住,眼眶积蓄的眼泪晃荡两下终于挂不住,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落到床单上,氤出几朵深色的印记。   燕泽玉吸吸鼻子,眼眶湿漉漉、黏糊糊的,也不敢伸手去擦,浑身僵硬地趴在床榻上,抱紧了身下垫着的枕头。   “辛钤……?”他颤颤巍巍喊了一句,语气里夹杂着哭腔,鼻音很重。   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太紧张,或许是太害怕,他就是想确认点什么。   好在辛钤并未不理他,从喉咙里“嗯”了声以作回应。   声音刚落,燕泽玉耳廓一痒,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胆怯,男人握着戒尺,略微晃动,尾部的流苏轻轻扫了他耳廓一下。   “今晚只打你五下,自己数着。”   “呜……”燕泽玉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发出个单音节。   他还能拒绝吗?   左边屁。股上还火烧火燎地发疼,他若是反驳拒绝,怕是下一秒右边屁。股蛋也跟左边一个下场了……   身后传来戒尺拍在手心的沉闷声响,明明不是打在自己身上,燕泽玉却浑身抖了一下。   辛钤这时候反倒不着急打他了,压着声线低低问了句:“疼吗?”   惩罚开始前辛钤也问过这个问题,他回答时候对方明显不太满意。这次燕泽玉没有着急回答,顿了许久才沉沉闷闷,唇边泄出声“疼”。   是真疼。   疼得他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   “比起你小时候,哪个更疼?”辛钤悠悠地询问。   燕泽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嗫嚅回答道:“你、你打得更疼。”话语间,眼角又落了一颗泪,辛钤伸手替他抹掉了。   第二下猝不及防地落在了他的右边屁。股,与左侧被打的位置对称,燕泽玉没忍住闷哼,豆大的眼泪断线珍珠似的,啪嗒啪嗒落个不停。   “报数。”辛钤冷冷道。   “唔……二……”穿插着抽泣声,断断续续的。   “报错了,加罚。”丝毫不心软。   漆黑的夜里,燕泽玉看不到给予他痛苦的男人,也不知道下一次鞭笞会落在何处,仿佛是被鱼钩穿刺了唇瓣的可怜小鱼。   疼痛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不是二吗……?难道第一下不算?   哦,对。   第一下是因为自己不听话,乱动了,辛钤才惩罚的。   他觉得自己真被辛钤下蛊了,明明这么疼,明明自己根本不用受罪的,却在想:只有五下了,很快就能结束……   戒尺扬起又落下时扰动气流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接着是落于皮肉的疼痛。   “唔,一。”尾音发着颤。   “很好。”辛钤语气中似乎带着满意。   燕泽玉一愣,心底竟升起一种怪异的餍足——像是从前得到先生表扬时的窃喜。   这种陌生的改变让他隐隐害怕,却又控制不了……   作者有话说:   太子殿下深谙此道 :D 第71章 淤青要揉   透进月光的窗棂被丝绸帷幔遮挡着,室内是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无月华也无烛光的黑暗。   少年埋在软枕里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凭空为暗夜添了丝藕断丝连的暧昧。   辛钤鹰隼般的眸子在幽阴中透着暗芒,手中威严稳重的玄黑戒尺准确而又轻盈地落在少年侧脸,缓而轻地刮蹭一下。   不知戒尺是以什么材料制成,通体无裂,色泽匀称,汇天寒之气,集夜凝之精。   直接接触皮肤时凉意激人。   但比起涔凉的触感,更叫人胆寒的是戒尺本身——让他吃尽了苦头。   燕泽玉不明显地颤抖,混沌的脑子根本来不及思考是否会让辛钤不喜,扭头避开蹭在侧脸的硬东西,往绵软温暖的枕头衾被里缩了缩。   等侧脸终于没了凉飕飕的触感,他才后知后觉,嗫嚅道:“你说好今晚只打五下的。”可不能反悔。   “嗯。”男人简短地回应。   就算戒尺被避开了,也没显得不高兴。上挑的语气中是盖不住的餍足——   像打猎归来,饱餐一顿的头狼。   在燕泽玉视野范围之外,男人顺手收了冷冰冰的戒尺。   白皙的指尖在接触到少年肌肤的戒尺一角轻抚过,继而用沾染了涔凉的指尖蹭了蹭少年唯一暴露在空气中的耳尖。   比起冰冷的死物,辛钤的指尖温度明显更高,从前令燕泽玉觉得冰凉的指尖,在此刻甚至可以算得上温暖。   但给燕泽玉带来的刺激感却完全不亚于寒凉戒尺,本就炽热的耳朵在男人刻意撩拨的揉法下愈发烫人。   不用看也知道红了一片。   最初令燕泽玉颇有微词的黑暗,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庆幸——   夜色伪装下,他似乎还能在辛钤面前保留一丝骄傲。   “疼吗?”   这是今晚辛钤第三次问出这句话,而燕泽玉的回答也惊人的一致。   “疼——”   “你觉得我是故意想要打你的吗?”辛钤紧接着问出了这句。   燕泽玉唇瓣微动最后又合上,他不敢说,也不敢点头,漆黑冰凉的戒尺还被对方执于掌中。他怕疼。   眼泪模糊过的视线极为模糊,又被黑夜给盖了一层阻碍,他其实看不太清。   听觉与触觉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格外敏感——   他想,这就是男人为何熄灭烛火又拉上窗帘的原因。   辛钤想让他牢牢记住那些声音和疼痛。   半柱香之前,他在黑暗中感受着男人给予他的无边恐惧和疼痛带来的战栗,甚至还有些不可言说的隐秘升腾而起的酥麻。   耳边是戒尺穿过空气,掠起的风声、落在身后的沉闷声响,和自己唇缝中难以压抑,带着低泣的闷哼。   而现在,敏感的听觉仍旧起作用。   身侧传来逐渐远离的脚步声,继而是窗纱帷幔被拉开,破碎的月光被窗棂的木格分割,继而柔柔落入寝殿。   视野骤而明亮,但燕泽玉还是低垂着脑袋,敛着红肿涟漪的眸子,并不去看身侧的人。   他不想辛钤瞧见他这幅表情——即使辛钤已经听他哭过了。   脚步声又逐渐逼近,辛钤在床边停下,衣袍摩挲的声音响起,身边的被子下陷进去,似乎是男人在床边坐了下来。   没等燕泽玉反应,头顶一沉,辛钤宽厚的手掌轻轻抚在他头顶,指尖穿过他披散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捋顺。   男人动作轻柔和缓,带着股强烈的安抚的意味。   若非燕泽玉的屁。股还阵阵钝痛,简直不敢相信现在温柔的男子就是方才手执戒尺,厉风打叶之人。   “最后两个问题你觉得很难,是吗?”伴随着头顶轻柔的抚摸,辛钤继续开口道:“其中一个问题,二皇子所交好的从二品以上的文官。在特地列出的【辛铭交好官员】中并没有符合条件的答案。”   “所以你觉得这个问题很无厘头,对吗?”   仅凭语气,燕泽玉很难分辨出辛钤是否是在给他下套,迟疑了半晌,他缓缓转头偷瞄了眼男人的神色。   柔润的月华洒落,亲吻着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庞,深邃眉眼在月光的氤氲下更显得摄人心魄。往日里凌厉如刀锋的凤眼,此刻竟微微抬着,漆黑的瞳孔里闪着点点柔光。   这份难得的温柔,足以在燕泽玉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特别是在冷酷无情的鞭笞之后,温柔的辛钤格外令人心醉。   最终,燕泽玉还是妥协,在辛钤的安抚下放松了心理防线,闷闷地“嗯”了声。   身后传来声轻笑,辛钤似乎对他的承认并未觉得不爽,反倒挺愉悦。   男人涔凉的指尖自他耳后滑过侧颈,带起阵阵战栗,最终落到肩头散落的碎发,一并用指尖捋顺、撩起,拢到身后。   低沉而磁性的嗓音也响在耳边,“想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吗?”   “想——”怎么会不想,这个该死的,让他吃尽苦头的文官到底是谁?   “如今的阁殿大学士,正一品官——白少野。”   “这是谁……?”燕泽玉蹙眉询问。   他并不了解辛萨前堂政事,为数不多知晓的也不过先前被辛钤领着出门那几次,再有,就是从这记录簿上。   可这白少野是谁?他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似乎见过,却又记不起具体是在哪儿读到的。   辛钤给了他些许思考的时间,见少年仍旧是蹙眉难解的模样,微微叹气。   “第四页,提到了下朝之后辛铭、白少野两人常前后离去,并有眼神交流,且辛铭最忠心的云忌最近也常去拜访白大学士。”   “况且这是新添上去的的笔记,应当墨迹最深、最显眼。虽说还未添到单独罗列的【辛铭交好官员】一页,但若是真正用心阅读,定能读出两人关系特别。”   男人语气淡淡,话音落下后垂眸觑了床上趴着的少年一眼。   燕泽玉闻言有些呆愣,神色僵硬,讪讪地抿了抿唇。   月光下,少年脸上干涩的泪痕和抿得湿润的唇瓣泛着浅淡光泽,压着薄红的眼尾和波光潋滟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瞧着可怜巴巴。   辛钤终究是没舍得说重话。   已经暖热的指尖顺势落到燕泽玉后颈捏了捏,“今天打你五下,是给你长记性,下次看书要用心。某些时刻,你所认为不重要的细节却能助你止水重波。”   “我知道了。”燕泽玉觉得有些发痒,没忍住缩缩脖子,换来辛钤一声哼笑。   “裤子脱了,我看看。”   燕泽玉本来趴着擦眼睛,以为今晚的教训至此结束,没想到冷不丁听到这句,愣得呼吸一滞。   “看……看什么?”尾音有点抖。   “你说看什么呢?”   辛钤话音未落,燕泽玉屁。股一疼,眼泪差点又飙出来,扭头一看,辛钤正面无表情地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啊!你别碰!”   原本麻木消停的疼痛感又逐渐浮现,像是有数万只蚂蚁爬来爬去,密密匝匝的钝痛。   月光落在燕泽玉洁白无瑕的寝衣,泛着淡淡的光晕,辛钤视线落到方才触感柔软的地方,白色绸帛的布料垂感极佳,轻覆其上,勾勒出漂亮挺翘的弧度线条。   少年明明清瘦,这处的肉却不少。   辛钤在燕泽玉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捻了捻指腹,只是自己的手上茧子多,触感粗糙,并不相似。   撇去心尖一缕遗憾,辛钤正了正神色。   “淤青要揉开。”语气平稳,唯有声线沙哑得不似寻常。   淡淡的草药香味从身侧飘来,紧张的燕泽玉朝身侧望了眼,男人不知何时拿了瓶玉脂膏出来,这瓷白的小瓶子,他是断断不会认错的。   他并未察觉出辛钤语气中的异样,轻轻捂着伤处,“一定要揉开吗?”   辛钤漆黑的眼瞳盯着他,“嗯。”   作者有话说:   打一板子 给一颗甜枣儿 手段算是被太子殿下玩儿明白了 :D 第72章 一丝不挂   拜辛钤所赐,燕泽玉趴着睡了一晚。   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床头还摆着昨晚用掉一半儿的玉脂膏,燕泽玉仅仅是扫了眼都觉得脸热。   说实话,昨晚辛钤打他屁。股的力道其实不重,萦绕于心的羞耻感远大过疼痛,那些湿漉漉的眼泪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而流,还是因为难堪。   轻叹口气,燕泽玉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映出他略微燥热的脸颊,哭过的眼睛不出意外肿了,眼眶一圈还是红红的,眼底细微的血丝仍未消褪。   ——不难看出他昨晚哭得有多惨。   但身后的伤处已经不疼,上过药膏,清清凉凉的,晨起时便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了。玉脂膏不愧是千金难求的御用伤药,的确值价。   思索间,雕花木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紧接着传来宫女低声的询问:“玉公子,您可起身了?需要奴婢进来服侍您梳洗吗?”   “不、不必……我想再睡会儿。你先退下吧。”处于某种心思,燕泽玉回绝了将要进门的婢女。   等门边没了声响,他才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拿起一旁的门栓将木门给反锁了。   不知怎的,偌大的寝殿内独独余下他一人,空旷的环境竟也让他觉得如释重负。   想起昨晚辛钤在他抹药时投来的视线,目如点漆,幽沉、愉悦而意味深长,像画家欣赏自己手中最得意的作品。   燕泽玉不太懂辛钤那个眼神的具体含义,但落了一拍的心跳的脑海中强烈的危机感却在不断提醒他。   纷乱的思绪犹如寻不见始末的丝线,缠绕、交叠、最终打成死结。   燕泽玉压下心底的不安,伸手轻轻碰了下身后,还是关心当下吧……   也不知道肿没肿。   指腹略过寝衣侧边的系带……   可现如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室内空无一人,这明亮的日光也让他有种被窥探的羞耻感。   燕泽玉轻放在衣襟系带上的指尖顿了半晌,到底是没解开。   他跑去后殿搬了一扇沐浴时使用的屏风。实木雕花、锦绣薄丝的金红玉屏,属实算不得轻巧。   燕泽玉抹了把额头上的热汗,蹑手蹑脚地展开屏风将梳妆台围了一圈。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八皇子,自然没有亲自做过这等劳力活儿,就算已经谨慎提防,但过程中难免有些磕碰。   大抵是发出的声响太大,门外竟又传来询问:“玉公子?您……”   本就做贼心虚的燕泽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心尖一跳,呼吸都停了半刻,过了半晌才稳住声线,扬声道:“无事!你们退下!离寝殿远点,没有吩咐别进来!”   周围陆陆续续有脚步声离去,都是些负责值守的小厮婢女。等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燕泽玉高悬的心才落回胸腔。   绕过玉屏风,铜镜中倒映出燕泽玉清隽的身影,玉白的寝衣被细瘦的指尖剥落,柔顺的绸帛滑过细腻白皙的皮肤,层层叠落在地板。   皮肤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温差让燕泽玉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打磨得细密锃亮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他纤细匀称的身体,燕泽玉余光扫了一眼,眼帘颤抖着呼出口浊气,转身。   丝丝缕缕的羲和日光亲吻圆润莹白的肩头,后背薄薄覆盖的肌肉,线条流畅的细腰,敏感可爱的腰窝……再往下……   挺翘的白皙弧度上交错纵横着些暴戾的红痕。   大抵是这处的皮肤格外柔软玉白,更显得这些痕迹狰狞凶狠。   燕泽玉*本不敢多看。   他其实不太明白,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些落在自己身上的伤痕有些奇怪。   明明没有添炭,为什么这么热?   少年额头渗出的热汗更多了几颗,原本瓷白脸颊染了些许薄红。   他很快收回眼神,但只是瞥过一眼,便很难忘记。   脑海中画面一闪而过,后腰处竟传来一阵酥麻——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还记得昨晚的鞭笞。   胆怯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但心底更深处的东西却蠢蠢欲动。   那些莫名的东西叫嚣着,驱使着他再次转头望向铜镜。   戒尺落下的痕迹略微肿起,仿佛白纸上肆意作画的朱砂。   从画布中能看出画家的技艺高超,信手几笔却也均匀对称,横陈的痕迹并无青紫,略微红肿却不渗血,薄薄的皮肤宛若春日少女粉霞的面颊,一戳即破。   暴力却温柔的美感。   矛盾冲突着,却也令人心醉。   思索间,落了锁的木门竟传来一阵欲推开却又止住的声响,燕泽玉猛地被拉回神,愣了半刻。   透过房门,依稀能听见几声模糊却整齐的‘太子殿下’。   辛钤?辛钤回来了……?   可今日并非休沐,按照往常,男人不应该很晚才回吗?   “玉公子?”   “小玉——”   慌乱间,燕泽玉屏住呼吸,并不敢回应门外的声音,浆糊似的脑子里全是衣不蔽体的慌乱。   但他来不及想太多,眼看着木门外已经有人拿来铁丝,想要从外伸进来勾走门栓,燕泽玉心头一紧,飞快跑回了床榻,蹬掉鞋袜,把自己缩进衾被。   下一秒,伸进门框的铁丝被抽走,‘砰’地一声巨响。   男人力道极沉地一脚踢开木门,那块足足有燕泽玉手腕粗细的门栓被硬生生踹断了,木屑飞扬、木块砸落在地。   辛钤疾步进来,视线扫过突兀出现在此的金红玉屏风,忽而朝跟在自己身后一齐涌入的小斯婢女们厉声道:“全部出去,将门带上。”   屏风下还落着少年坐夜的玉白寝衣,层层叠叠地堆在地面,系带轻飘飘地落在最上,倒像是急切的情。事前凌乱散落的衣袍……   面前光洁的镜子映照着男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急切,狭长凤眸压得极低,阴沉沉的,难掩蹙迫。   男人深吸口气继而呼出,缓步绕过屏风往寝殿内走。   “燕泽玉——”语气不善。   辛钤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况且声线还如此冷凝。   燕泽玉脑子一片空白,不敢应声,只是紧张地滚了滚喉结,让自己尽量忽视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背对着缩在被子里装鹌鹑。   脚步声最后停在了床榻边。   “方才在门外叫你,为何不回答?”辛钤压低了怒火,冷声询问。   床榻内鼓包的被子动了动,却还是沉默。   就在辛钤眉头蹙得快要打结时,燕泽玉终于开了口:   “我、我当时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愣了一下,就看到有人在撬门。错过了回答的时间……”   不知道这个解释让男人满意没有,话音落下后周遭安静了许久,燕泽玉也不敢贸然翻身去看对方的神情。   他的鬓角因为紧张湿漉漉的渗了层汗,黏着青丝,很不爽利。   但他不敢掀轻举妄动,反倒是捂了捂被子,裹得更紧。   辛钤似乎终于等不耐烦了,肩头一沉,男人的手捏住了他被子的一角,似乎将要掀开。   “别!等等——我、我还没穿寝衣!”   作者有话说:   辛钤:逗逗老婆~ 第73章 不敢看他   燕泽玉惊慌失措的神色极大程度愉悦了辛钤,指尖在衾被上停顿半刻,到底是没有彻底掀起。   片刻后,一件崭新的寝衣被丢到燕泽玉脸上,夹杂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换好之后出来。”   燕泽玉扒拉开覆面的衣服,探出视线,恰好瞧见辛钤转身后的一抹衣角。   心下松了口气,从被子里伸出一截玉臂将拢起床幔的系带挑开,才从被子里钻出来更衣。   辛钤并未离开,身着庄重严肃的青黑官服坐在正堂的桌边沏茶,听见他出来的脚步声也并未转头,只是斟了一盏茶放到木桌对面。   燕泽玉了然,迟疑半刻,抿唇缓缓走到辛钤对面坐下。   屁。股与硬邦邦的座椅接触时,他动作一僵,细微异样的疼痛顺着后腰一路往上侵袭大脑,燕泽玉下意识挺了挺腰,等慢慢适应了才缓缓坐实。   辛钤远山似的眉眼仍旧压着,风雨欲来似的,男人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却仍旧未抬眼。   燕泽玉拿不准对方的心思,沉默着没有贸然开口。   半晌,男人修长而分明的手伸过来,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   玉盏中澄澈的茶水微微荡漾着涟漪,清淡茶香缭绕鼻尖。   燕泽玉接过,浅啜一口。   舌尖很快被苦涩占据,他不露痕迹地蹙眉瞧了眼盏中舒展的茶叶——苦茶。   “为什么不敢看我。害羞?”辛钤淡淡道。   握着茶盏的指尖骤而收紧了些,燕泽玉迟滞半晌,嗫嚅地反驳了一句“没有”。   下一刻,燕泽玉眼前晃过一抹白色,下巴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挑起——   被迫对上辛钤凌厉的眼睛。   同时也看清了此刻抵在自己下巴处的东西,一块象牙白的笏板*。   这东西他从前见过,大臣们上朝时都会带一块笏板,记录自己今日将要上奏的内容,以防遗忘。   如今这块笏板上白白净净,全无一字,冷感光滑的象牙质地紧贴着下颌,激起一阵战栗。   燕泽玉不可避免地回忆起昨夜。   那块涔凉的戒尺……   “为什么不敢看我。”辛钤再次开口询问。   在对方牢笼似难以挣脱的眼神中,燕泽玉无路可逃,下颚处冰凉的笏板往上抬了抬,似是催促。   赶鸭子上架,他结结巴巴道:“我、我没被别人打过……打过屁。股……”   辛钤对他这个回答不置可否,浓眉挑起,戏谑地觑着他。   “我是第一个?”   “……嗯”   “被打屁。股,害羞?”   燕泽玉不愿意承认,梗着脖子没说话,辛钤斜了眼嘴硬的小东西,唇角溢出声哼笑,到底是没再为难,将抵在少年下巴的笏板收了回去。   “让你疼,是要你铭记,而非是畏惧。”辛钤缓缓道,指尖扣在桌面发出规律的细微敲击 声,“也不要觉得羞耻。正视自己因为错误而承受的惩罚。”   半刻后,金戈轻叩门扉,这似乎是他们之间设定过的暗号,辛钤止住话题,从衣袖中拿出一瓶崭新未开封的玉脂膏放在桌上。   瓷瓶落于木质桌面,发出声清脆的声响。   燕泽玉撩起眼皮扫了一眼,脑海中一闪而过昨夜的画面,他勉强克制住浮面而上的红晕,若无其事地啜了口茶。   “我让侍女准备了软垫,但晌午才能制好。”辛钤眼底闪过一抹调笑,继而道:“早晨这段时间,便委屈小玉了。”   辛钤终于走了。   燕泽玉心底松了口气,盯着桌上的白色小瓷瓶瞧几眼,泄气地将它与昨晚那半瓶剩余的放在了一起。   受过罪的屁。股久坐之后还是不太舒服,窝在贵妃椅上换了几种姿势都难捱的燕泽玉索性破罐子破摔,蹬了鞋袜重新趴上床。   床幔并未撩起,和煦的日光照射入内,摊开在床头的记录簿书页也亮堂堂一片。   燕泽玉拿着金石压薄后剪裁雕琢的凤凰于飞的书签,透过羲羲阳光打量一眼,雕刻得薄如禅翼的一行小诗被映射得隐约闪着金光——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雕刻的匠人手艺高超,诗句是一手漂亮的瘦金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爱不释手地捧著书签正反瞧了好几眼,燕泽玉才慢慢放下。   昨晚那样漆黑,也不知道辛钤什么时候往书里夹了一块书签,还这样好看。   摆弄过书签,燕泽玉收了心思,沉下气把精力放到昨夜未读完的记录簿书页上。   辛钤提点之后,再读这些密密匝匝的文字,的确有些新的收获,第一遍囫囵吞枣,实实在在错过许多隐藏在文字叙述下的蛛丝马迹。比如傲气的云忌大将军为何衷心、甘于辅佐二皇子;比如皇后的母族为何野心勃勃……   -   燕泽玉发觉近几日辛钤对他严厉不少。   原本他只用每日读一章文书,从明日起,便要每日两章了……   不过,也有件好事儿——   抽问不过关的惩罚从打屁。股,换成了打手心!   终于不用每日盯着侍女怪异的目光坐软垫,燕泽玉喜形于色,差点没在辛钤面前掩饰住高高翘起的嘴角。   不过,喜悦的同时,心底不免升起一抹疑惑——   辛钤罚他的时候明明心情愉悦,收起戒尺的男人居高临下望着他眼泪婆娑的模样,明明餍足得像是饱餐后的头狼,为什么会主动把惩罚换了?   这事儿不像是总喜欢看他吃瘪的男人的作风。   燕泽玉心底的疑虑在第二天得到了解答。   第二日恰好休沐,辛钤揽着他偷懒,两人睡到晨光大亮时方才起床梳洗。   婢女为他更衣,燕泽玉睡眼惺忪地望着身边高大威猛的男人在金戈的服侍下穿衣,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这……为什么换的骑装?”   辛钤的骑装还是万年不变的玄黑色,利落的线条、硬朗的裁线,勾勒出男人颀长且肌肉流畅的身形,宽肩、窄腰、螳螂腿。   实在是养眼。   燕泽玉自以为隐秘地偷偷觑了辛钤好几眼,才想起来抬眸望了望铜镜中的自己。   自己身上是那件曾经穿过的烈红色骑装,左右交襟,束腰收口,衣口金丝绕海棠、衣摆苏绣勾白梅,显得干净利落却也不失矜贵。   “带你去马场玩玩。”   辛钤走过来,伸手替他理了理腰际的封带。   “想学骑术吗?”   辛钤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细微颗粒感,仿佛海浪摩挲砂砾。   日光顺着窗棂分隔出的空隙洒落到男人眸底,玄黑眼瞳仿佛两颗折射光芒的黑曜石,带着些难以言喻的蛊惑。   “想学。”燕泽玉喃喃念叨了句违心的话。   作者有话说:   【被献给敌国疯批太子后 开超话啦!感谢猫猫和忆宝的宣传~宝贝们可以看看(虽然很糊)】   *笏板:古代大臣上朝时随身携带,上书今日所要表奏的事情,以作提醒。(相当于现代的备忘录?)   *诗句摘抄自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其二)》 第74章 温驯黑马   栅栏整齐圈划出的皇家马场占地极广,天芒地苍,一望无际。   初春回暖,冰消雪融,下层的黄土绿草露出,围场周围的垂柳抽芽,生机盎然的良时好景。   辛钤牵着他刚到马场,御马苑的马仆们便迎来了,谄媚地陪笑弓腰。   “太子殿下今日好兴致,曦曦马上就给您牵来。”   男人不置可否地颔首,将燕泽玉拉到身前揽着,淡淡道:“近日可有温驯些的小马?”   马仆们都是人精,看了太子殿下的动作哪能还不明白,这是要给玉公子挑马儿呢!   “刚有几匹精良又温顺的小马,都在马厩里呢。太子殿下、玉公子,这边儿请——”   燕泽玉从前几乎没来过马厩,本以为这地方就算打理得再好也肯定略有异味,谁知道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差了。   马厩修缮得精致规整,一匹匹优良纯血的宝马两边排开,随便扫去一眼,都是皮毛紧实、肌肉流畅的千里马。   “喜欢哪匹?”男人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那匹,可以吗?”燕泽玉指了指最里面一匹纯黑骏马。   辛钤顺着燕泽玉指尖的方向望去,眉头一挑。   被少年选中的是一匹成年的温血宝马,毛色鲜亮,纯黑毫无杂色,宛若日光下泛着光泽的丝绸,浑身被虬劲的肌肉包裹着,优雅地踏着马蹄在围栏内踱步,眼若宝珠,鼻息哼鸣,看上去像一名蓄势待发的将军。   马仆们自然也瞧见了燕泽玉所挑选之马,忙不迭跪下,“玉公子,这马是我们从野外偶然寻得的,野性未消,还未完全驯服……怕是不好驾驭。这边有更温顺的小马驹……”   闻言,燕泽玉神色有些讪讪,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唇。   辛钤冷冷睨了一眼开口的马仆,那人浑身一抖,瞬时间噤声。   “真喜欢这匹?”辛钤看了眼那马厩里的马儿,偏头问他。   “呃……我就是觉得这匹马漂亮,但是我肯定驾驭不了。”燕泽玉摇摇脑袋,“其实旁边这匹小白马也挺好看的。”   “把那匹马牵出来。”辛钤朝马厩最里面的那间扬了扬下巴。   来到宽阔马场,黑马明显更活跃,亮如东海黑珍珠的眼睛转动不停。   燕泽玉微微侧目,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匹被马仆牵着缰绳的躁动的黑马不断踢动前蹄,似乎是想往自己这边来。   他预感不错,那马仆方才松开缰绳,这黑马便朝他的方向跑来,鬃毛顺风飞扬,劲瘦的马蹄抬起又落下,制动速度快极,完全没留给马仆们反应的机会。   场面瞬时混乱起来——   辛钤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牵着他的手骤然收紧,很快将他护在了身后。   明明是如此紧张的时刻,燕泽玉心底却并无多少惊慌,他望着那匹奔袭而来的黑马,隐约觉得熟悉。   眼看奔腾间,距离急速缩近,那骏马居然在快接近他们时缓缓放慢了速度,最后在两人身边停了下来。   前蹄轻踏着刨了刨脚下的黄土,鼻尖在燕泽玉肩头蹭了蹭,亲昵地喷洒着炽热的吐息。   这一幕把先前负责驯马的马仆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马在野外被捡回来时瘦得只有皮包骨,后腿还受了箭伤,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更是无数。   但识马的人都能瞧出这是匹万中无一的千里良驹,即使他如此狼狈。   马仆将它带回了马厩,细心照料治好了伤病,重新喂养出一身腱子肉,本以为救命之恩足以让这马匹顺服,但事实并不如此。   这马对他们始终保持着警惕,无论被鞭打得多疼都不愿意屈服,驯马人不知多少次被颠下马背,差点命丧铁蹄。马仆们都骂这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久而久之,它被遗弃在了马厩最里面隔间。   看着眼前在他面前低下头蹭着自己肩膀的黑马,燕泽玉好奇地抚了抚马颈后柔润的鬃毛,忽然打消了先前想选另外一只小白驹的念头。   “辛钤……要不就这匹吧。”他转头询问身边的男人。   “好。”辛钤抬眼将这匹黑马从头到尾扫一遍,顿了半刻才同意少年的请求。   马仆震惊之余,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取了马鞍脚蹬给燕泽玉挑好的黑马套上。他小心翼翼得靠近马匹,尽量迅速地弄好装备,生怕像之前一眼被马蹄踢倒。   但往常对于这些束缚显得暴躁难安的黑马,此时竟然无比顺从,全程乖驯。   但这匹成年的骏马就算配备了马蹬,对于燕泽玉来说还是有些高,或许换辛钤这样身高九尺的男子应该正恰好合适。   就在燕泽玉刚想提腿尝试并且好做好了不成功被辛钤看笑话的准备时,黑马居然缓缓弯曲前蹄,在他面前跪俯下去,高昂的头也低垂着蹭了蹭燕泽玉。   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燕泽玉略显无措地望了望身边的男人。   辛钤目如点漆的黑眸中似乎一闪而过什么情绪,他没看清,紧接着便见男人薄唇微勾,戏谑道:“这匹马很喜欢你呢。去试试吧,我就在旁边。”   跨坐上马,黑马撑起前蹄起身,视野骤然抬高,虽然是有预料的颠簸,但燕泽玉还是心尖一跳,攥紧了马背上的鬃毛。   “别怕。”辛钤牵着缰绳走在前面,这马儿很通人性,似乎是知道辛钤与主人的关系,顺从地任由男人牵引他绕着马场行走。   男人安抚的眼神落过来,沉稳深邃,且富有力量。   燕泽玉那颗高悬的心脏因为这一眼略微安定下来,他浅浅呼出口浊气,开始适应马背上的感觉……   大约一个时辰,燕泽玉已经敢独自牵着缰绳跑马了,虽然速度并不敢太快,但好在算得上有所成效。   他垂眸马背下站着的男人,一双杏眼弯弯,兴奋道:“怎么样?怎么样?刚才还不错吧?!”   “不错。奖励一块儿枣糕。”   话音未落,辛钤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只有寻常糕点一半大小的,用油纸包裹着的枣糕,指尖剥去外层的油纸,露出色泽漂亮的枣糕来。   丝丝缕缕糕点的香气萦绕鼻尖,燕泽玉后知后觉已经快晌午,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叫了声。   他闹了个大红脸,窘迫地微微弯腰将男人递上的枣糕含进嘴里吃了,倒是没留意辛钤微凉的指尖故意蹭了蹭他的唇瓣。   这枣糕儿做得精巧,恰好是一口就能吃进去的大小,入口落酥,甜丝丝的。   “好吃哎。”燕泽玉抿了抿唇,舌尖微微探出,将唇瓣沾染的糖霜尽数舔干净。   这一幕自然被辛钤看在眼里,少年窄红的舌尖划过丰满的唇瓣,留下一片莹亮的水渍,漂亮得勾人。   男人眸色微暗,蹭过那唇瓣的指尖在燕泽玉看不见的地方重重碾了几下,仿佛是要狠狠碾在那唇上似的。   “再跑一圈回来,奖励你吃个够。”声音有些沙哑。   作者有话说:   如果可以的话 可以给小星点个作者关注吗QAQ   爱你们~ 第75章 若娶男妻   燕泽玉牵着缰绳回来时,一眼发现不对劲——   辛钤身边多了两个略显熟悉的身影,燕泽玉眯眼远眺,正是为难了自己好几天的事件记录簿上综述笔录的二皇子,云忌仍旧向上次见面那样,安安静静跟在二皇子身后。   正要晌午,他们怎么会挑这个时间来马场?   脑海中那些刻印进去的文字在看见辛铭的一瞬间展开如画卷般,性格、背景势力、交好官员……   燕泽玉神色微顿,多捱了半刻才引着缰绳往那边走。   翻身下马,这马背对他来说还是略高了些,练了一上午,燕泽玉也有点腿软,下来的时候差点踉跄,幸好辛钤在他后腰处暗扶了下。   辛铭玩味的眼神划过并肩而立的两人,缓缓道:“太子大哥与准太子妃之间真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听闻,礼部已在筹备册封礼,想必拟定良辰吉日后便会去东宫请奏太子大哥了。”   二皇子言语里带笑藏针,看似柔润的蓝碧色眼珠里不知沉着什么算计,幽深杂乱,无端端让他想起不流动的死水池塘里缠绕脏污的水藻。   娶男妻,这件事情就算是放在布衣平民家中,也是愧对列祖列宗,会被全村人背后议论、戳脊梁骨的不光彩的丑事。更别提,辛钤身在看中子嗣的皇宫中,更是贵为太子,是未来社稷的脊梁。   娶了燕泽玉,相当于在辛钤苦心经营基础上敲出唯一一条裂痕,完美无缺城池壁垒,此时此刻却多了一分被攻克的弱点——敌人自然会抓着这点不放。   辛钤却仿佛没听出二皇子话语中的异常,清清冷冷地立在一旁,纡尊降贵似的瞥了对方一眼,嘴角极淡地勾了勾:“赐婚一事,还是多亏了二弟你,当日接风宴,若非二弟你这双畜生似敏锐的眼睛,一切还不一定呢。”   此话一出,燕泽玉都暗自心惊。   堂而皇之将二皇子比作畜生,恐怕也只有辛钤能云淡风轻地脱口而出了。   他偷瞄过去,辛铭居然也面不改色,仿佛根本没听见那个侮辱性极强的词语,笑面融融地回答:“大哥说笑了,不过……日后的一切,的确都还不一定。”   辛铭对他的称呼由‘太子大哥’变为‘大哥’,语调平和却也失了些恭敬。辛钤撩起眼皮斜了对方一眼,轻飘飘的眼神却让二皇子移开了视线。   从喉间挤出声嗤笑,辛钤随口问了句:“晌午过来马场?二弟兴致不错?”   辛铭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得到太子领着未来太子妃到马场游玩的消息,才赶在晌午来这儿一探究竟的。   男人笑着拍了拍云忌的肩膀,并未注意到云忌瞬时间的僵硬,“这不,云将军想来马场跑两圈,本王也想看看那匹送与云忌的马匹,便一起来了。”   马仆眼瞧着两位主子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略有和缓,赶紧将二皇子殿下的马和云忌将军的马都给牵过去。害怕皇子们的怒气殃及池鱼,马仆尽量缩小存在感,耸着肩膀很快退下了。   燕泽玉认得这匹马,先前雪原上,云忌不牵缰绳纵马而来,刻意挑衅被辛钤罚了军鞭,那时对方就是骑的这匹马。   他还记得,当时傲气凌人马背上的云忌在辛钤说要罚这匹马时慌了神色,替马受了二十军鞭。   或许是因为疑惑,疑惑为何宁愿自己捱疼,也不愿意一个畜生受罚,燕泽玉对这件事情记得特别清楚。   现在想起,云忌那张生得阴柔却不显女气的脸还历历在目,鲜活得很——   与眼前这个总是垂头跟在辛铭身后的男子大相径庭。   “这匹难驯的马,居然被太子妃搞定了?”   沉浸在思绪中的燕泽玉被这句话猛然唤回神,抬眼往声音来源看去,对上了辛铭的眼神。   二皇子那张虚伪的脸令他感到生理性不适。   没等他厌恶地移开眼,辛钤不露声色地侧了侧身,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对立摆于明面上的两人没什么好叙旧的,辛钤也懒得跟这个便宜弟弟说什么场面话,燕泽玉的马术也练了,更没理由留在这儿。   “本王就先走了。”辛钤直接打断了二皇子的话,辛铭脸色在此刻终究是没绷住,变得有些难看。   燕泽玉看了出皇嗣相争的大戏,或许根本算不得相争,只能说是二皇子的小打小闹——可就算是小打小闹,也是从前大晏皇宫里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   因此也有几分新奇。   脑海里思绪回寰,余光却瞧见辛钤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巧在身侧抚了抚空气。   奇怪……   直觉告诉他这并非巧合。   他们正从二皇子身边擦肩而过,这个位置也凑巧,正好靠近那匹属于二皇子的马……   燕泽玉呼吸一滞,瞳孔微缩了半刻才飞快敛下眼帘挡住了眸底的情绪。   等远离了马场,他环顾四周,并未有奴仆靠近,抑制不住情绪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你刚才在干什么!?”语气并非是害怕事情败露的担忧,而是难以掩盖的兴奋。仔细听着,还有种干坏事儿没带自己的指责。   辛钤低低笑了声,“我之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坏呢?”   “你别扯开话题!”燕泽玉一双圆润的杏眼瞪得大大的,跑了两步到前面挡住辛钤的路,又小声道:“你刚才是不是洒了什么药粉?”   辛钤却跟他卖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燕泽玉还想再问,辛钤却已阖唇,狭长的凤眼觑着他并不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好几块油纸包裹着的小枣糕儿,拆开,喂到他唇边。   “含着。”   燕泽玉投去幽怨一眼,控诉无果后,张口把枣糕儿含进嘴里。   猩红舌尖和洁白贝齿一闪而过,朱红的唇瓣嗫嚅着将酥软的枣糕儿吃了进去。   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草窝里那只白绒绒的小兔子。   辛钤如愿看到,凤眸压着盯了一会儿,却又突然转开视线。   燕泽玉不明所以地顺着男人的视线望去,是远处已经缩得很小的马场。   突然有马仆快马加鞭往这边赶来,马蹄扬起沙尘,弥漫着。   心中隐隐约约有种预感,燕泽玉扭头看了眼辛钤平静的侧脸,又转眼去看那即将行至近处的马仆。   那人飞快下马趴跪在地,“太子殿下安,方才二皇子的马匹不知缘由发了疯,将二皇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奴这便要去请巫医!”二皇子与太子殿下不和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害怕太子不准许,自己交不了差肯定是要受罚的。   就在燕泽玉也以为辛钤会加以阻拦的时候,辛钤却显得很大度,轻飘飘挥挥手。   “去吧。”男人语气不辨,停顿半刻又继续道:“听说,巫医苑的林氏,最擅医疗擦伤骨折。”   “是!奴这就去请林氏巫医!”   ……   燕泽玉一双明朗含星的杏眼望着身边的男人,崇拜中略带点疑惑。   “你怎么做到的!会不会被可汗查出来?”   “红蛇粉。于人无味无毒,于马燥身燥心。”辛钤捻了捻指腹,将问题抛回:“你觉得会被查出吗?”   燕泽玉脑海中瞬间浮现了答案:不会。   必定不会。   因为做这一切的人是辛钤,这个男人似乎总是能让人无条件信服。   “你方才为什么轻易放那马仆去请巫医了?”按理说,拖延得越久,二皇子残废的概率便越大,不是吗?   众所周知,身患残疾者,不可继承大统。   这么好的机会……   辛钤定定看了他半晌,几乎要把燕泽玉看得心虚,才叹了口气。   “辛铭身边带着云忌,断腿断手的几率极小,大抵只是些皮外擦伤。与其阻拦,不如顺势,那巫医林氏是没暴露过的暗线……”   “小玉,你还有的学呢。”   作者有话说:   吾家有儿初长成(老妈子欣慰 第76章 刻意撩拨   贵妃椅上,燕泽玉正半倚着看书,——辛钤昨晚布置的课业。   是的,课业。   燕泽玉私下都把它当成课业来完成。   一个多月过去,冬雪消融、春日暄和。   与时光一同深刻的是他被辛钤养成的习惯。   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辛钤像尚学苑太傅似的每日抽问,只是太傅先生白日抽问,辛钤则是晚上。   睡前挨几板子,也算成了日复一日的记号。   辛钤在安排他练习马术的那几天里,还算有点良心,把平素里的那种惩戒换成了打手心,让他不至于连马背都不敢上。   只是这几天临近惊蛰,阴雨连绵不绝,户外跑马的安排也被迫搁置,每晚的惩罚又变回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方式。   被辛钤钳制着后腰按趴在对方大腿上时,燕泽玉浑身都僵硬,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是被按上刑台的宁死不屈的罪臣。   “干、干嘛啊?”他艰难扭头望着端坐榻上的男人,声线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回答他的是‘啪’的一声脆响。   不同于之前冷冰冰、硬邦邦的戒尺,这次打落的——   是辛钤的手掌。   春日暄暖,他们早就换上了略薄的寝衣,辛钤手掌的涔凉透过单薄亵裤清晰地映入脑海,钝痛也紧接着传来。   少年的羞赫被辛钤看在眼里,燥热红晕从耳根一直到脖颈,白皙赛雪的肌肤被染成粉红,男人轻嗤了声。   “你笑什么?!”   燕泽玉的那点岌岌可危的自尊心被这声轻笑彻底击破,愤懑地想要撑起身体,但这个姿势实在难以用劲儿,被辛钤一按就又趴了回去。   男人漫不经心的,像是无所事事时找乐子,把小乌龟翻得四脚朝天,看着它费力翻身即将成功时又按回去——他就是那只可怜巴巴的小乌龟。   “老规矩,自己报数,报错加罚。”   “哎!等等!”   “说。”简短的一句,没了方才轻笑的愉悦,显得冰冷。   燕泽玉能听出其中被打断后,浓重的不悦,僵硬地顿了半刻。   “我……我能不趴你腿上吗……?硌得我肚子不舒服。”他低声抱怨。   辛钤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眉眼压得有些低,叫人心生畏惧。   但男人到底是没舍得让他不舒服。   颀长有力而略带薄茧的手指勾着他后颈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往自己大腿上垫了个不算厚的棉枕。   骨节分明的大掌拍了拍枕头,发出沉闷得声响,男人狭长的凤眼轻睨着他。   “过来趴好。”   燕泽玉后悔了。   早知道要自己主动趴上去的话……还不如就那么让辛钤打了。   燕泽玉低垂着头杵在原地,原本就发烫的耳根彻底红了,像是煮熟的虾米又像是雨后夏日沾满露珠的成熟蜜桃。   犹豫半晌,顶着辛钤灼人的视线,他还是半跪到床榻边,犹犹豫豫将半个身子趴上了对方的大腿。   这次有薄枕头软软垫着,倒是不硌肚子。   只是……辛钤毫无防备落下的巴掌打得比第一下疼得多,似乎是在惩罚他方才出言打断和犹豫不决。   “唔——”少年闷哼出声。   但手掌触及皮肉的感觉还是比戒尺要温柔许多,在燕泽玉承受范围之内。可心理上的羞赫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片刻后,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痛起来。   但他知道,自己的脸颊或许比挨打的地方的温度更烫人。   颤巍巍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混沌的脑子稍微清明几分。   燕泽玉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漏了报数,急急忙忙喊了声“一”。   但,迟了。   “慢了。你不专心。”   辛钤的声线彻底冷下去,如寒霜冻凝,似极地风雪,冷得人发抖。   但辛钤在这句‘不专心’之后却并未再多说什么。   燕泽玉彻底摸不透了,就像是临刑前等待最后时刻审判的囚犯,心中恐惧,却又迟迟等不到闸刀落下。   这种提心吊胆的忧虑维持了好半晌,内心的煎熬得像是爬满了蚂蚁。   男人终于有所动作,却只是用涔凉的指尖挑开了他凌乱的青丝,捏了捏他后颈没被寝衣遮挡的软肉,后又极轻地用指甲刮蹭几下。   本就是极为敏感的地方,又被如此撩拨。   几乎是瞬间,无法控制的战栗从那块小小的被触碰的皮肤开始蔓延,并快速席卷全身,过电似的酥麻直冲头皮。   唇边溢出声缠绵柔软的轻哼,燕泽玉被着声音惊得猛然抬手捂住了唇瓣。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暧昧的声音会是自己发出来的。   这个羞赧反应似乎让辛钤很满意。   他虽然看不见辛钤的神情,却听见了声哼笑。   大抵是同吃同住了这些时日,他竟然能很清楚地听出这声哼笑中愉悦的意味——像是饱餐一顿后枕在自己胳膊上小憩的餍足的狐狸。   撩拨他的那双可恶的手终于收了回去。   就在他缓缓放松下去时,男人微凉的指尖却突然顺着他后颈凸处的那一小块颈骨顺势往下,漫不经心划过背脊。   刺激的感觉让燕泽玉倒吸冷气,下意识挺了挺腰肢。   他能感觉到辛钤的指尖逐渐被他的体温暖热,最后,带着温热的指尖在股缝上方,尾椎的位置略微停留。   “舒服?”辛钤缓缓问道,尾音上调着,像带着淬毒的小钩子。   没等燕泽玉反驳,又一掌稳稳落在身后,连带着方才异样的酥麻,混合着密密匝匝的疼痛。   燕泽玉别扭地动了动身子。   不妙。   他、他好像……   宫中皇子每满十五岁,便有内务嬷嬷拨来教导皇子人事。   燕泽玉虽纨绔,却对情爱之事不算热衷,便去求了父皇,没要通房丫鬟。   但内务嬷嬷却没能免掉,他还记得那个嬷嬷姓赵,初见时就送了他一摞儿书,他看着都头大,忙摆手拒绝,但嬷嬷却说。   “八皇子殿下,奴知道您不爱文书,但也得看看这些,定是不无趣的!”   等嬷嬷走了,他兴致缺缺地随手翻了一页,却发现里面真的不是文字,而是细笔勾勒出的赤条条小人儿图。   画面活色生香,连那不可说的物什都画得栩栩如生,粗壮狰狞。   小时候的他看得面红耳赤,明明寝宫里只有他一人,却还是匆匆把春。宫。图关上扔一边了,像是被人发现做了坏事儿似的。   少年人的好奇心总是强烈,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偷偷翻开了封面平平无奇却暗藏玄机的书页,对情。事有了些朦胧的旖念。   所以,此时此刻的感觉并不算陌生……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居然对辛钤的触碰产生了不该有的反应。   念头盘旋在脑海,不亚于五雷轰顶,颠覆、震慑。   燕泽玉愣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脑袋里有一根弦,像是年久失修的木桥正在缓缓崩塌。   他还趴在辛钤大腿上,甚至抓着男人亵裤的单薄布料……   他不想被男人觉出不对劲,只能小心翼翼松开手,并且略微挪了挪身子,但往日里柔润的亵裤料子此刻却显得如此粗糙,每动一下都叫人更加难耐。   闷哼溢出,两人都顿住。   单薄的布料并不能掩盖什么,反倒是若隐若现,有股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撩拨。   辛钤垂眸瞧着少年趴在自己大腿上,幽深的眸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欲色。   他当然知道小家伙到底为什么闷哼,这样被顺着后颈摸到尾椎,正常人都按捺不住。   但他偏偏要问。   辛钤大掌揽着少年细瘦的腰肢往上提了提,将对方好不容易挪开的距离缩回原处,甚至更贴近。   近到他能感受到小家伙的不对劲。   “不舒服?”蔫坏儿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概是互相帮助(?   实在抱歉,真的很对不起追更的宝贝们T0T 前几天老病复发,又去住院了,心情真的很烦躁,写不出来QAQ   认命了 哎 烦躁也没用 我还是好好写文QAQ 第77章 他属于我(已解锁!)   长乐宫后殿卧房内的窗棂半敞开,皎月映照,细碎银霜如雪,洒落间衬得辛钤那双四处点火的修长有力的手愈发矜贵白皙。   矜贵却也凶横。   不过须臾,燕泽玉被折磨得没忍住。   他趴在男人大腿上,蹙眉,眼尾压了分薄红,嗫嚅着偷骂了声‘混蛋’。   本以为如此小声,辛钤定不会有所察觉——但他还是低估了习武之人的听力。   辛钤尖微顿,片刻后,另一只空出的手扣着他下颚往上抬了几分,天鹅颈一般细瘦的脖颈弯出漂亮的弧度,小巧的喉结在明暗中格外性格,青丝散落随之,露出少年瓷白中透着红粉的后颈。   辛钤盯着小东西看了会儿,须臾,已经染上几分温度的指尖顺着少年后颈凸出的骨节抚摸到起伏的肩胛骨,又顺着锁骨往上,在侧颈的一块皮肤上摩挲了好一会儿。   “这里的疤淡了。”   燕泽玉心知肚明,辛钤说的是他上次咬的牙齿印。   ……   尖利的犬齿压在脆弱的皮肤,复又叼起,反复如此,仿佛如获至宝似的不断玩。弄着。   燕泽玉完全没料到辛钤骤然而来的举动,整个身体都因此绷紧,脚趾蜷缩着勾紧,指尖颤抖着无力又徒劳地胡乱抓了一把。   触感柔顺,是辛钤的绸帛衣带,被他无意识揉皱。   后颈的热度随着男人啃咬而愈发炽热,揉进血液里,顺着四肢百骸流动,几乎让他难以克制唇边将要溢出的呜咽。   他急急喘了口气,“辛钤!”声调歪得不像样,几乎破音。   “怎么?”比起他的狼狈,辛钤则是漫不经心,悠悠松了口,只是性感的薄唇染上薄薄一层水渍,声线比往常更为沙哑。   没等燕泽玉抬眸去看,男人伸手一捞,侧身将趴在自己大腿上的少年揽起身推进了床榻里,那用来垫肚子的软枕也一并被丢了进来,就落在燕泽玉身边。   男人的身躯紧接着压了下来,湿润的薄唇贴上耳廓,“小东西——”   燕泽玉浑身都在发抖,舌尖勉强低着上颚压下了涌到唇边的惊呼,耳边充斥着自己‘砰砰砰’直击耳膜的剧烈心跳,后背紧贴着的是男人炽热的胸膛。   很难想象,辛钤体寒竟也有炽热如烧红烙铁般的时候,燕泽玉像是被一尊火炉压着,捂得汗涔涔,浑身都燥热。   他脑子热得发懵,但唯一一个念头清晰如斯——   辛钤发现了。   发现了他想藏也藏不住的欲。望,像是剥开果皮露出内里最隐私的核心,明明两人都衣冠整齐,燕泽玉却有种已经被剥光,赤。条条横呈在男人眼前的羞耻感。   他徒劳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藏进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可、无处可逃,无力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像是锯嘴的葫芦,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辛钤一点没打算放过他,炽热的指尖来来回回……   男人狭长的丹凤眼微敛,看似冷淡地瞧着衣衫凌乱的少年。   燕泽玉微微偏侧的脸颊绯红,下敛的眼睫密密匝匝挂着抹湿润的泪水,也不知是爽的还是羞的,朱红丰唇翕张着,圆润的唇珠很可爱,处处都撩拨,引人采撷。   谁会知道矜贵的大晏八皇子会露出这幅模样呢?   辛钤沉沉哼笑一声,下颚线条却很紧绷,冷凝到极点的眸子睨着燕泽玉,就快要压不住深藏的狠戾,那些快要破土而出的情绪纠缠在一起,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局面。   偏偏燕泽玉闷闷喊了句:“阿钤……”调子软得不像话,破碎的轻哼夹杂着浓烈乞求的意味。   眸色瞬暗。   ……   辛钤又一次咬了他。   燕泽玉甚至能感受到辛钤尖利的犬齿扎进皮肉带出汩汩鲜血的感觉。   辛钤这一次像是真正发了狠的狼,咬得比上一次狠多了,又重又急,犬牙深深刻进后颈的软肉,重重吮。吸着汩汩涌出的血液——   仿佛他只是案板上的任人宰割的鱼肉,一口便要将他完完全全拆吃入腹。   ……   他像是只被钓上岸又随意抛在岸边接受太阳曝晒的一尾鱼,随着辛钤的咬合,和灵动的指尖,在那一瞬间猛地弓起身子,又迅速软下,脑海中炸开的烟花泛起眩晕的白光,叫人失神不已。   ……   后颈的触感明明比第一次更深刻,痛感却并不强烈,或许是因为过电似的酥麻几乎要把疼痛掩盖过去。   须臾,辛钤终于松了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少年瓷白的脖颈流淌,滴落到身下床单上,宛若一朵朵展开的红梅。   但燕泽玉并未意识到后颈的伤口正汩汩滴血,酥酥麻麻的战栗还停留在四肢百骸,叫人懒懒散散地不愿意动弹。   热泪无知无觉得盈满眼眶簇簇落下,把身下的枕头染湿了好大一块,他捂着脸抹眼泪,整张脸埋在散乱不堪的枕头被子里,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   脑袋昏昏沉沉,燕泽玉恍惚地不知今宵何年,趴在床上缓了好阵子才觉出后颈火辣辣尖锐得愈发清晰的疼,哽咽的抽泣声一顿,他朦胧着双眼微微撑起身子,往后摸去。   他没能成功摸到后颈,手腕被男人在半路无情钳制住,顺势往身后一扣。   “别乱摸。”   辛钤的手很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烫人,声音也低沉,颗粒感十足的沙哑,有种风雨欲来的,强装出来的冷漠。   辛钤其实有些后悔了,少年原本白皙光滑的后颈如今血淋淋的——他咬得太深。   可一想到这次的疤大抵短时间很难消褪,齿痕会留存许久,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独属于自己的记号,像是古老部落中刻于身体的图腾纹身,寓意是……   他属于我。   “疼!辛钤你松开我!”少年在他手下挣扎起来,说话还带着厚重的哭腔,也不敢看他,低吼出来的话外强中干。   辛钤没当回事儿。   把人一搂腰,单手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往床上探,拿了放在最里面还算干净的薄被子抖开给燕泽玉披上。   怀里的人还在挣动,但小家伙明显还没缓过劲儿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辛钤敛眸看了眼,抱着人颠了颠,却没曾想被少年曲起的小腿蹭了下。   这一下把男人激得不轻,差点没克制住。   “别动。如果你不想更疼的话。”   周围的气压随着辛钤这一声急速降低,燕泽玉倏尔僵住,任由男人看似不耐烦,实则妥帖地把他用被子裹了起来。   “那……那个……我想洗澡。”   犹豫了大半天,燕泽玉还是嗫嚅地把嘴边的话挤了出去,只是话音刚落,他整张脸都红了,辛钤隐约落下的目光更是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所幸已经说了,燕泽玉吸吸鼻子泄气似的趴男人肩上不再开口。   辛钤将金戈唤了进来。   乍一眼瞧见被男人裹成一团抱在怀里,只露出些飘散的青丝空气中的少年,金戈一愣,紧接着,空气中淡淡弥漫的檀腥味和混杂的铁锈味让人了然。   金戈黑黢黢的脸硬是透出点红,低着脑袋跪下再不敢乱看。   “去备浴桶和热水进来,再叫婢女进来将床单枕头换一套。”辛钤神色语调都淡,但跟了他多年的金戈仍旧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倒像是……欲。求不满……   怎么可能!?   玉公子不是都被抱着呢嘛,应当是成了……   金戈赶紧把脑海中奇怪的想法抛开,低垂着脑袋应了声‘是’。刚要退出去,却又被叫住了,辛钤蹙眉,“再拿些纱布来。”   难道是谁受伤了?方才空气里也有些血腥味……   金戈带着疑惑退出寝殿,利落地安排了换被单的婢女抬浴桶的小厮。   终究是太子殿下的终生大事,他也挂心,自己琢磨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傻愣愣地去厢房找了白棋。   白棋拿眼睛斜了他一眼,把从小厨房偷偷带出来的宵夜扔到金戈怀里,慢悠悠说道:   “有什么奇怪?男子间的那事儿本就有违天地阴阳,第一次尝试难免生疏,太子殿下的宠爱定是不太好承受的,但日后次数多了就无事了。”   “哦……原来如此啊……”大块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寝殿内,玉面屏风后白雾袅袅,明明辛钤并未刻意吩咐,但主子半夜叫更换被褥、还添热水沐浴……明眼人自然懂得,侍候的人心照不宣地抬了偌大的双人浴桶进去。   燕泽玉被裹在被子里别扭的抱着,视线从白花花的衾被里望出去只能瞧见辛钤,自然没察觉到浴桶的不对。   直到被放在换完床单被褥的床榻上,瞧见裹着自己的被子上染了一块殷红的血渍时,他才恍惚,被忽略的疼痛后知后觉袭上大脑,燕泽玉想伸手去摸摸后颈又不敢,只得惊怒道:   “辛钤你混蛋!怎么这么多血!”方才的委屈和强压下的羞涩尽数转为一股子火气,这话几乎没过脑子便喊出来了。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混蛋’把提着木桶进来添热水的小厮和婢女都惊住了,脚步一下子顿住,像是有刀子从头顶划过似的飞速低头跪了下去,个个眼睛瞪得溜圆,嘴却闭得死紧,噤若寒蝉,谨小慎微的模样。   这可是他们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啊……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过混蛋……   辛钤倒是满不在乎,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把跪坐在床上瞪他的少年瞧了几眼。   “不想感染发炎,就乖乖坐过来。”漫不经心,却处处拿捏着燕泽玉的痛点。   作者有话说:   审核太太 求求你 QAQ 第78章 恍生绮念   伤口消毒的过程把燕泽玉疼得龇牙咧嘴,疼痛之余,那点余留下来的情欲心底对辛钤的怨怼愈发深刻,甚至压过了被辛钤撩拨的羞赧。   他压着眉眼偷偷剜了身侧正给他颤纱布的男人,小动作没能逃过对方的眼睛,换来隔着纱布的一下按压,密密匝匝的疼顺着后颈蔓延开来。   “嘶——!”   白纱布围着他的脖子饶了圈又收紧,轻微的束缚感覆于脖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燕泽玉,等辛钤弄好,他才敢隔着纱布伸手往后颈摸了下。   “呵~越来越像小狗了。”辛钤抱臂立在一旁从上至下打量,视线在少年玉颈缠绕的仿佛项圈的白纱上停顿半刻,须臾,勾唇笑了笑。   说不清是戏谑还是嘲讽。   男人的视线仿佛化为实质,燕泽玉耳根骤然发烫,绯红一路烧到面颊。   从没有人这样说过他,要是以往,谁敢说一句大晏八皇子的不是都要掉脑袋的,更别说如此侮辱人的话……   强烈的羞耻感萦绕心间,比起方才被辛钤折磨得耐不住时的羞赧也不差几分,燕泽玉指尖在脖颈上包裹的纱布上蹭过,愤愤想要把这东西扯下。   刚要动手,手腕被男人攥住。   “还想再疼一遍?”辛钤看了眼旁边摆着的消毒用的药酒,歇了逗弄小家伙的心思,下巴点点屏风后,“去沐浴吧,小心别沾水。”   燕泽玉大概是被戏弄过太多次,不相信男人真会这么轻易就放他,确认似的觑了辛钤两眼,男人眼瞳幽黑,对上他的视线,凤眸微眯,眉头一挑。   “怎么?想本王抱你过去?”   “不不不!”燕泽玉头摇如拨浪鼓,捞起床头散落的发带就往屏风后面跑,生怕慢了一步被辛钤真抱住了。   这浴桶不是他从前常用的,大了许多,看上去四五人沐浴都足够,将原本富余的屏风后专门沐浴的小间都占得有些逼仄——难怪小厮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将水添好。   周围布置得也与往常不同。   高置烛台升红烛,镂空木龛燃沁香。微微晃荡的水波映着点点烛光,粼粼闪动,衬得少年半露在水面的香肩格外瓷白滑腻,燕泽玉伸手撩了撩水波,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   辛钤不会要跟他共浴吧……?   不然为何如此隆重?   念头出来不过一瞬,燕泽玉原本放松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恰逢侍女端着盛放花瓣的木匣进来时,他蹙眉看了许久,才是开口询问道:   “辛……太子殿下现在何处?还在寝殿吗?”   “回玉公子的话,太子殿下方才已经出去了,吩咐去别处准备沐浴。”侍女话音一顿,偷偷觑了觑主子的脸色,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浴桶,才又垂头道:“玉公子不必伤怀……呃,能在太子殿下面前恣意而得到偏爱的,您还是头一份儿呢。想必太子殿下只是一时气急,过上片刻便会回来了。”   燕泽玉:“……?”   侍女大抵是想差了,还以为他因为当众骂辛钤混蛋而招了厌弃,这是安慰他呢……   不过也好。   至少侍女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个意思:辛钤没打算跟他共浴。   高悬的心脏须臾落回胸腔里,他也不欲再于侍女解释什么,恹恹敛下眼睑朝门口挥了挥手,“我知道了,这里不用你服侍,退下吧。”   脚步声远去,周围终于只剩他一人。   今晚折腾得很晚,也不知现在何时,方才应当问问那侍女的。   热气蒸腾上升,燕泽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水面,细微的水声和波动抚摸过肌肤,无端端让人回想起方才床榻上发生的一幕幕。   那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年幼稚子,但从前最脸红心跳的经历也不过是偷偷躲在被窝看春。宫。图,今晚……的确算得上是初。尝。人。事……   一想到那双无比漂亮、修长分明的手曾经狠狠磨蹭过那敏感之处,带他登上极。乐,燕泽玉胸口的热意便止不住翻涌,心跳在寂静的夜里也分外清晰。   辛钤像是初入深林的探索者,却老练熟稔,将其中汹涌暗藏的暗河开凿引出……   痛苦、欢愉。   都来自他的掌控。   湿热的水蒸气扑在燕泽玉脸颊,周围的温度似乎有上升的趋势,他朦朦胧胧地眨了眨眼,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动作被眨进眼睛里。   一阵酸涩的刺痛。   倒也让他回神:不能再想了。   燕泽玉将脑海中旖旎绮丽的念头压了下去,另一个念头却冒出来:   方才抵在自己身后那份炽热的东西……不会是……   作者有话说:   是什么呢……不可说哦:D 第79章 玩弄人心   今晚遭了罪,燕泽玉本以为自己上榻后能很快入睡,可翻来覆去半晌,一点睡意也无。   后颈隐隐作痛,室内燃着的炭火也还没熄,无端有点燥热。   辛钤还没回来。   他索性趿上鞋到窗边的贵妃椅上躺下了,略微后仰,椅子便悠悠晃动。   夜风窜进房内,抚过他被热气蒸腾得绯红的脸颊,倒是格外宜人,合适浅憩。   窗棂外长青的华盖茂树遮蔽大半天幕,月落疏影若残雪迟暮,清浅破碎的光映得少年一截细瘦的脚踝白得赛雪,偏生系于其上的红绳艳得糜。烂。   辛钤踏进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少年搭在躺椅边沿的一双小脚。   脚趾圆顿,白皙漂亮,就连脚背皮肤下潜藏的青色血管都好看得紧,玉质的小铃铛轻飘飘垂挂着,红绳缠绕牵扯,愈发让人心头发烫。   披散的青丝些许垂落,被晚风吹得漂浮,像是漫不经心在胸膛划过的一片羽毛,痒嗖嗖的。   辛钤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故意落步声大了几分,那贵妃椅上的人才像是受惊似的猛然清醒。   燕泽玉睡眼惺忪地朝声源撩了撩眼皮,是辛钤回来了。   只着一身宽松寝衣的高大男人映着破碎的月光走过来,那张凌厉而棱角分明的脸似乎被柔润的光泽给同化,强盛的侵略感淡了许多。   走得越近,燕泽玉越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透过来的寒气,并非是往日气质上的清冷高寒,而是实打实从骨子里沁出来的涔凉。   “怎么在这儿睡了。”辛钤站定,眼帘半垂,视线落在少年小巧白皙的脚上。   燕泽玉低声应了句,“炭火烧着有点热”   他注意到辛钤的眼神,还以为对方是在看他脚踝绑着的玉铃铛,脑子倒是清醒不少,回过神来后随意曲起小腿晃了晃。   铃铛也跟着一阵轻响。   从前他以此为耻,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样寓意折辱小铃铛当然是恨不得粉碎湮灭。   现在倒是看开许多。   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淡然了,他甚至每每沐浴焚香后都能主动再把这红绳儿给重新系上。   辛钤眼神暗下几分,眼前少年裸露的小脚晃个不停,像是故意存了些挑逗的意味,偏偏小东西睡眼朦胧的样子,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纯洁。   “怎的鞋袜也不穿?”   燕泽玉从中听出点责备的意思,后颈又不合时宜地泛起些疼。   辛钤这人一贯喜怒无常,折磨人的手段繁多,他可不想又惹祸上身。   “我现在就去穿上。”燕泽玉忙应道,脚趾蜷了蜷,往回缩。   “罢了。”辛钤却出声制止,大掌按在他将要起身的肩膀,“坐着吧。”   燕泽玉一愣,男人顺手抽走了他后脑勺绑得松垮垮,形同虚设的发带,将自己还有些微微湿润的头发束了起来。   男人紧实的后背肩胛肌肉随着抬手的动作在薄寝衣下若隐若现,布料褶皱勾勒出对方健硕魁梧的漂亮身材,当是女子瞧了爱慕,男子看了嫉妒。   燕泽玉心跳漏了一拍,晃神间辛钤已经拿了新的裹袜过来,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那个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男人,此时正半跪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燕泽玉得以居高临下,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男人还是俊美无双,只是无端端叫人心尖发颤。   辛钤神色很淡,看不出别的情绪来,狭长的凤眼盯着他看了半晌,后又垂下,仿佛这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脚,伸过来。”男人语气也淡,毫无破绽的。   至少燕泽玉没看出什么破绽,但还是犹豫,迟疑停顿在原处没有动作。   辛钤没跟他废话,直接伸手握住了少年的脚踝往前一拉,按在了自己半跪曲起的大腿上。   辛钤的手冰冷得吓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凉,方才磨蹭他的那双炽热的大掌似乎只是他臆想出的来。   皮肤与皮肤相接触的一刹那,燕泽玉被激得打了个哆嗦。   辛钤不是去沐浴了吗?怎么会这么冷。   难道泡了冷水澡?   “你手好冷,辛钤。”   辛钤没说话,但手中为他穿裹袜的动作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曲起,似乎有些为难。   燕泽玉垂眸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密密匝匝,长且直的眼睫遮住那双漂亮的凤眸,叫人看不出情绪。   可他总有些别扭,踩在辛钤大腿上的脚忍不住往回挪了挪,却被男人一把按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辛钤格外涔凉的指尖似乎刻意略过他脚踝裸露的皮肤,磨蹭半刻才将他裹袜给他完全穿好。   细密的酥痒顺着小腿往上爬,涔凉、酥麻,像是布满鳞片的蛇缠绕而上。   怪异却不令人讨厌的感觉。   但这样的辛钤让人很难再生出怨怼,就连往日那些捉弄、惩戒都被短暂掩盖,燕泽玉此时不懂自己这是什么心态,后面才慢慢明白:   向来威严肃穆、掌握你生死的主,某一天突然在你面前垂头,无论这位主是神是魔,从前待你是优是劣,在那一瞬间,你的震惊、怀疑、荒谬的怜悯等等情绪混合着,产生了一种像是中蛊似的盲目。   辛钤无疑是擅长玩弄人心的,穿戴完毕,男人一言不发地去净了手,留燕泽玉独自坐在贵妃椅上难安。   以至于他在被辛钤抱回床上时还持续着内疚。   这种事情理应是侍女小厮的工作,怎么能让贵为太子的辛钤来做呢?   所以当辛钤从背后抱着他取暖耳语,说出的请求时,燕泽玉下意识应了声‘嗯’。   待他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声戏谑的轻笑,痞气得很,与方才沉默为他穿袜的模样截然不同。   燕泽玉迟钝的脑子这才运转起来——   辛钤方才沉沉说的是:“小玉舒服了,下次该轮到我了吧?”   话音刚落,那双涔凉的手真正像蛇类一样撩开他腰侧的寝衣钻了进去,激起声轻哼。   冰冷的指尖贴着腰侧略过寸寸肌肤,引起战栗轻颤。   没等燕泽玉转身叱骂,辛钤的手在他腰前扣合。   “你之前答应了,每晚给我暖手的。”   作者有话说:   来自亲妈的保证:下次肯定轮到你:D   这几天先隔日更QAQ(滑跪致歉 第80章 长进很快   自从那晚过后,燕泽玉在辛钤面前总有些不自在。   特别是独处之时,尴尬得他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   好在辛钤似乎并非不在意那晚的事情,至少表面波澜不惊,教导他兵书政史时仍旧是一丝不苟的严肃。   日子一天天的过,那本算不上薄的事件记录簿燕泽玉早已经读完。   原来看似铜钱铁壁、战无不胜的辛萨,内里也有许多沉疴弊病。   就像是从前的大晏国,坐拥地大物博的资源,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掩盖着发臭的腐肉。   而字里行间的描述,辛萨这些愈发严重却埋藏极深的弊病……   竟隐约与辛钤,这个贵为辛萨太子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许多记录都早于大晏覆灭,也早于辛钤向他抛出橄榄枝时。   很难猜测,辛钤的谋算到底是从何时起的。   据他所知,辛钤此时也不过弱冠*之年,年纪轻轻却已手握重权,多年浸淫官场军队,让人几乎快忘了他的年纪,一张冷峻得阴翳的脸,任何人看了都胆寒。   城府不可谓不深。   燕泽玉从兵书中抬起头,视线穿过半空落到对面正看信的男人身上。   那信是从小黑爪子上取下来的,专程用海东青送来的信,想必也不可能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可辛钤居然没让他回避,甚至在视线相对时叫他过去。   燕泽玉一愣,放下手中看到一半儿的书,走到辛钤书桌前站定。   “过来。”辛钤视线没从信纸上移开,只拍拍身边的小凳子,语气淡淡。   他迟疑半刻还是提步到男人身边坐下。   这个小凳子是后来专门加的。   前两日,辛钤不知道怎的突然兴起,唤了燕泽玉到书房来磨墨。   美人眉眼如画,玉手玄墨相衬,当得上是红袖添香。   有一便有二。   一来二去,燕泽玉看书的地方从寝殿窗边的贵妃椅换到了辛钤办公待客的书房。   燕泽玉刚坐下,那张信纸便轻飘飘落到了自己面前,黄纸摊开,字迹清晰。   眼神闪烁,燕泽玉下意识移开眼睛,但他还是看到信中提到的名字。   可汗……   “怎的?这时候知道避嫌了?”辛钤的调笑声响在耳边,“看吧。”   信中交代了步兵营练兵近况,却并非重点,最末尾,寥寥几笔简短却点睛地写了几句话。   “他怎么敢的……?”燕泽玉口中的‘他’自然是当朝皇帝,辛萨的可汗。   “如今虽太平无争,但保不齐日后是何定数,这才刚入主中原便克扣军饷……”便是他父皇在位时也未曾如此荒唐。   辛萨靠武力坐上现在一家独大的位置,这才不过半年,那些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将领定会寒心吧。   燕泽玉盯着信纸上最末尾的几句话看了好半晌,末了,蓦地笑出声来。   信件最后并无落款,他朝辛钤望去。   “王统领其实是你的人?可汗这事……怎么做到的?”   辛钤将他手中的信纸拿了回去,火舌舔舐着黄纸,蔓延而上,最后湮灭成灰。   男人没有否认,火光在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中摇曳,“今日朝堂上,可汗向工部下旨,在江南修建行宫宫殿。”   燕泽玉脑袋转了个弯,“只是修一个行宫?”大晏也曾经在南山修建避暑行宫,所费钱财也不算多,至少,不至于需要克扣军饷以填补空缺。   “可汗的原话是‘在江南造一座京城’。”   此话一出,燕泽玉愣住半晌,良久,问出一句。   “因为苏贵妃吗?”   苏贵妾如今已是贵妃了,独宠的架势就连燕泽玉也有所耳闻。   辛钤盯着他定定看了几眼,嘴角蓦然勾了勾。   “小玉长进很快呢。”   “上次与王统领谈的也是此事。”vb偷文浩bisi   燕泽玉耳根子有些发红,不自在地蜷了蜷指尖。   “我还以为你把这事儿忘了……”之前辛钤答应他看完事件记录薄就告诉他与王统领的谈话内容,他等了几天也不见男人提起,原来辛钤没忘。   “与你有关的事情,怎么会忘?”   燕泽玉的脸轰地一下红透,噌地站起身,垂头朝辛钤说了声‘我去看书’,便转头落荒而逃。   辛钤总爱说这些引人误会、模棱两可的话。   那颗心藏在深厚朦胧的迷雾里,叫人一时半会儿看不清。   不过叶涟哥哥说得没错,辛钤这人城府太深,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   他翻到夹著书签的那页,从方才停下的那行重新读起,视线却被这张凤凰于飞的书签引去,雕刻在薄如禅翼书签上那行小诗被日光映射得若隐若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燕泽玉指尖覆于其上略微拨弄几下,刻痕的触感清晰。   正愣神,辛钤忽然说话,声线低沉醇厚,宛若陈酿多年的名酒。   “礼部拟好了成婚吉日,下午应当会有制衣局的女官来为你量尺。”   “量什么尺?”燕泽玉还有点懵。   “自然是婚服。”   作者有话说:   快结婚,快结婚:D 第81章 我的阏氏   礼部拟定的婚期恰在春日,尘世洗去铅华,蜕出生机。   长乐宫前院儿里的枯树发新芽,点点新绿挂上喜庆的红绸子,滚金边印烫着囍字。   庭院中奔忙布置的奴才来来往往却也井然有序,置办的喜气物件儿是一箱一箱往里搬。   不难看出这回婚仪典礼格外受重视。   燕泽玉撩起眼皮打远处瞧了几眼,端庄大气的长乐宫此时大半被红灯笼和大红囍字占据,熟悉中透着陌生。   眨了眨眼,他很快移开视线看向别处,面上神色有些不自在。   成婚对从前的燕泽玉来说还是太遥远。   他是父皇年纪最小的儿子,一母同胞的大哥都还没有娶妻生子,按照礼法纲常,他断不可逾矩僭越。   是以,虽然他已年十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父皇母后也暂时没有向他提起娶妻纳妾的事情,只是安排了嬷嬷来教导他床。事。   他脑海中对于未来妻子的幻想一直以来都是模糊的,隐约觉得她应当是个温婉可人的京城官家女儿,或者是位性格直爽的将军府家的掌上明珠。   只是无论哪个,他心底都没甚悸动,也不曾生过渴望。   燕泽玉没想过自己会娶一个身高九尺的男人回家,或温婉或明媚的美娇娘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峻淡漠的硬邦邦的男人。   这个男人还是辛萨炙手可热的太子殿下。   怕是那些市井茶楼说书人手底下按着的话本儿都不敢这么写。   长乐宫正门外传来些许脚步声,燕泽玉起先没注意,以为只是寻常搬送物品的奴才。   直到余光里瞥见一抹质地上乘的玄黑衣料。   不知怎的,燕泽玉耳根子一热,飞快转身绕过长廊跑了。   他可不想被辛钤瞧见杵在这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不放心婚典特意监工呢。   显得他很在意似的……   似有感应,辛钤抬头朝少年方才站过的地方投去一眼,却只瞧见消失在长廊拐角处一抹飘然的衣角。   “你们玉公子呢?”他转头问在长乐宫服侍的小厮。   大喜将近,奴才们都得了太子拨下来的赏钱,长乐宫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的,小厮堆着笑意回道:“刚才玉公子还在亭子那儿看着奴才们布置呢!哎?现在不在这儿了,可能是风大,回屋去了罢。”   在这儿服侍的奴才都看得出他们高岭之花似的太子殿下对玉公子有多宠爱。   前几日玉公子事后大骂太子殿下混蛋,还没被处罚的事儿可谓是在他们之间穿得沸沸扬扬。   有玉公子在的时候,太子总会宽容些许,要是从前,他可不敢跟太子殿下说这么一大段话,生怕何处没说对叫人砍脑袋。   辛钤微微颔首,盯着长廊转角处略微勾了勾唇角,叫金戈随手赏给小厮一袋碎银。   “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燕泽玉听见寝殿门口传来响动,似是无意问了句。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答,疑惑转头朝门口望去。   撞进辛钤那双幽深似海的黑眼睛里。   此时,这双眸子微弯,带着些不甚明显的笑意。   “大婚之日及前后三天可休沐。”   燕泽玉不说话了,转回头盯着手里的书看,辛钤见状也没再言语,提步去隔间换了身宽松的衣袍。   回来时小家伙还侧躺在贵妃椅上看书,半束的青丝垂落肩头,小臂撑着脑袋,衣料下滑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小臂。   漂亮得像是金丝笼里的鸟雀。   却不是家养的。   辛钤知道,这只漂亮又矜贵的小鸟会在他的教导下,长出比雄鹰更有力的翅膀,会打破囚禁他的牢笼,翱翔于九霄碧空之上。   蓦然有些后悔。   把这只勾人的小东西锁在笼子里独享岂不更好,何必费劲心思去教导?   反正他也能保燕泽玉一世无忧。   辛钤盯着那抹玉臂定定看了半晌,狭长的凤眸中黑压压的不知沉着什么风暴,但面上丝毫不显,脚步平稳地走过去把少年下滑的衣袖提上去。   白得刺眼的皮肤被遮住。   辛钤敛下眉眼,勉强把心中肆虐的念头压下去。   “干什么?”燕泽玉手臂痒嗖嗖的,扭头被辛钤凑近的俊脸吓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没拿稳。   男人没说话,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手掌顺势撑到贵妃椅边上,薄唇凑近燕泽玉飘着淡粉的耳边。   “日后万事皆成,大晏复起……”你还会独属于我吗?   后半句话隐没在飘散的轻风里,辛钤没有说出口。   燕泽玉并未听出男人话中未尽之意,倒是因为这句‘大晏复起’的壮语有些怔愣,心潮略有激荡。   耳垂上清晰的疼痛将他拉回神。   燕泽玉倒吸了口冷气,侧身往一旁躲了躲。   “别靠这么近……”辛钤属狗的吧?   垂着眼眸,脸颊发烫的他并未留意到辛钤愈发欲。色的眸子。   再过两日,这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独属于我的……阏氏*。   作者有话说:   阏氏(yan zhi)一声:辛萨族语言中,妻子的意思。 第82章 火红嫁衣   大婚当日,燕泽玉天不亮就被侍候的婢女给叫醒了。   火红喜服一层层往他身上套,燕泽玉还迷糊着,下意识跟着抬手仰头,呆呆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身后三四个婢女有条不紊地为他束发、穿戴金银。   那支单凤发簪又被戴在头顶,晃悠悠的发出声轻响。   “太子妃,您看看满意吗?”方才为他束发的婢女端着喜帕,满含笑意地询问。   “你……叫我什么?”燕泽玉仍有些恍然。   “太子妃呀——从今儿起,您就是太子府上第二位主人啦。”   他望着铜镜中身着滚金边大红喜服的人,微微晃神。   宽束腰印刻着凤凰纹案,掐出少年一截细瘦清隽的腰身,裙摆以苏绣描边收束,滚着朵朵祥云,烟云朦胧中彩凤若隐若现,大气端庄、不失格调。   也不知制衣局那边儿熬坏了多少绣娘的眼睛才得几寸良布。   少年本就生得玉面红唇,加之今日大喜,刻意描了眉、点了绛,如此光鲜的正红也未能压过少年的明艳,反倒成了陪衬。   婢女们都是手法熟练的老手,但妆面熏香等事情繁琐,一切准备就绪时仍是已过晌午。   燕泽玉自晨起便没吃东西,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从怀里掏出块白粉粉的芡实糕咬了口,心想,辛钤准备的这些吃食倒真是能派上用场。   边上侍候的嬷嬷瞧着少年三两口将糕点吃完,面露不赞同,但想起太子殿下之前特意吩咐的话,倒也没有出言阻止。   婢女瞧了眼嬷嬷,又看了看窗外日晷的时刻,见时辰差不多,上前一步呈上喜帕。   “太子妃,吉时将近了。”   燕泽玉一愣,迅速眼下口中的糕点,在喜帕将要盖住视线的最后一刻突然问了句:   “太子殿下呢?”   随着喜帕搭上发髻,燕泽玉所见视野骤然缩小,他只能瞧见自己脚下这几步的位置。   没由来的心慌。   婢女伸手扶住他,“太子殿一会儿便来接您了。”   来的却并非辛钤。   他摸瞎走出长乐宫,面前的红绸摇摇晃晃,他只得盯着脚下。   虽然左右都有婢女扶着,也心知肚明这些训练有素的人不会叫他摔倒,但心中的不信任终究更大。   直到他的手被交到了一双有些粗糙的手心里。   “玉儿。”   粗糙而嘶哑的声线,看似平稳的声音下藏着抹担忧。   是叶涟。   是了。大晏祖制的婚典,通常是新娘家的哥哥或者父亲将新娘子接出家门,叶涟骑马来接他……倒是无可厚非。他只是没料到辛钤会准许。   他瞧不见叶涟面上神色,只能感觉到对方将他微微下滑的喜帕理了理。   轿子摇摇晃晃地被抬起,燕泽玉将盖头撩开,朝外头望去。   叶涟骑马行在迎亲队伍的最前头,脊背挺得笔直。   依旧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快把盖头放下,破了吉利可不好。”一旁嬷嬷瞧见轿子里探出的脑袋,忙不迭道。   无法,燕泽玉只得作罢,重新缩回去把喜帕盖好。   直到摇摇晃晃间轿夫的唱和声传来。   这是到了。   没等他有所动作,轿帘被人从外掀开,叶涟握着他的手,稳稳将他带了出去。   从殿外走到殿内,叶涟握着他手的力道愈发大,燕泽玉吃痛挣了挣,对方才像是骤然回神似的道了句‘抱歉’。   片刻后又沉沉说:“玉儿,委屈你了。”大殿上人多眼杂,叶涟说得极为小声,但燕泽玉听见了。   他叹了口气,扣住对方的手掌握回去,“不委屈的。”   此话不假,并非哄叶涟安心的说辞。   辛钤的确待他不错,几乎没叫他委屈过。除去一些恶趣味的时候。   跨过绑着红绸的门槛,叶涟领着他一步步往大殿内走去。   视野范围中出现一抹滚金边的大红衣料和祥云乘风的翘头鞋。   辛钤在他身旁站定。   叶涟动作微顿,将他交到辛钤手中。   辛钤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片刻,继而低声问他:“有没有吃些糕点垫肚子?”   “嗯。”   正上方突然响起可汗沙哑的声音,“今日钤儿大婚,为父深有感慨……”   可汗混沌的声音里透着股挡也挡不住的喜气,似乎真的为他儿娶男妻感到由衷高兴,不过几句话又拨下来许多赏赐。   “吉时快到了,朕也不耽搁钤儿的婚典。”   童男童女提着花篮在他们身前洒落一地瓜果铜钱,说完吉利话才走开。   傧相唱和声随之响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直到这声振聋发聩的‘礼成’响在耳边,燕泽玉才从那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中抽离出来。   春日暄和的轻风微微吹动他面前盖着的喜帕,没等他有所动作,辛钤那双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在视线中一晃而过。   男人将喜帕细细整理好,忽而凑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现在终于是我的了。”   男人的声线低沉醇厚而富有磁性,仿佛埋藏于地底经年酿造的陈酒,听得燕泽玉耳根一阵发烫。   此时周遭鼎沸的人声才尽数传进他耳朵里。   燕泽玉眼前仍旧是一片红色,瞧不见别的东西。   这场婚典似乎来了许多观礼的客人,周围依稀能听见些或耳熟或陌生的恭贺声。都是些会做表面功夫的老狐狸,这一句句恭祝听上去都真心实意。   辛钤在他手背上拍拍,“先回去等我。”   婚典流程如此,辛钤大抵还要在宴席上周旋一番才能回去。   方才送他过来的婢女重新到身边来扶住了他的手臂,燕泽玉敛下眸子,顿了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有外人在,那些示弱撒娇的话终究难说出口。   谁料辛钤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启唇轻笑道:   “夫君会早些回去的。定不让你久等。”   燕泽玉喜帕下的脸红了个透,但最终却也没反驳什么,只是匆匆忙忙搭着婢女的手臂离开。   黄昏余火沉寂化为暗色时,门边传来响动。   燕泽玉赶紧将喜帕勾过来给自己戴好,挺直腰杆端坐于床沿边。   随着房门被推开,淡淡酒气逐渐蔓延过来。   脚步声由远至近逐渐清晰,混合着自己慌乱的心跳,一下下砸在耳膜。   燕泽玉不自觉攥紧裙摆,矜贵的面料被揉皱了些许。   “辛钤……?”   空荡荡的婚房里回荡着他的喊声。   辛钤不知为何没有回应。   燕泽玉紧张地滚动一下喉结,吞咽声在静夜中格外明晰。   辛钤这才开了口:“紧张?”   燕泽玉没承认。   辛钤也并未多说什么,拿起柄玉如意轻轻将少年盖着的喜帕挑了上去。   动作轻柔,透着股珍视的意味。   红烛摇曳烛光,映照在少年白皙俊俏的面庞。   今天的少年很美。   一袭火红嫁衣衬得他眉眼如画,点绛的朱唇润泽丰满,引人采撷。   如此想着,辛钤便也如此做了。   男人在少年怔楞的目光下俯身,将薄唇印在了那双朱唇之上。   厮磨、蹂躏。   直到少年喘息着、动作几不可察地在他胸口推了推。   犬齿在少年唇角重重啃咬过,听见小家伙吃痛倒抽了口凉气,辛钤才心满意足将人放开。   “饿不饿?传份晚膳罢?”   燕泽玉并未留意到男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伸出舌尖舔了舔方才被狠狠要过的嘴角。   猩红舌尖在贝齿中一闪而过,在下唇带过层淋漓水光。   辛钤眸色稍黯,抬起少年下巴,指腹落到对方唇瓣上用力碾了碾。   些许淡红的胭脂被抹花。   半数粘在他的指腹;半数擦出唇边,在少年的嘴角晕染出一抹绯色。   看起来迷乱且艳丽。   偏生少年望向他湿漉漉的眼睛里一尘不染,纯情得彻底。   辛钤低声骂了句。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滑跪致歉!QAQ 下一章洞房花烛 第83章 心悦于你   辛钤最后还是叫人传了些糕点进来,顾全着小家伙的面子,还吩咐了保密。   婢女们虽疑惑为何新婚之夜会传膳过去,但介于太子威严,她们也不敢有任何微词,马不停蹄跑去通传。   各种御膳糕点分装了几碟,呈上来时还微微冒热气。   燕泽玉瞧见之后,眼睛都明亮几分,夹起一块热乎的栗子糕放进嘴里。   到底是宫廷教导出来的贵胄,便是吃得有点急切却也不显得失礼,举手投足间透着股矜贵,看着也赏心悦目。   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倒是散了几分贵气,可爱得紧,辛钤心想。   “你不吃些吗?”吃到一半,燕泽玉才想起来辛钤,举着筷箸将一块糕点往前送了送。   “我不饿。”辛钤撑着下巴,安静敛眸望着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慢条斯理斟满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盏递给他。   燕泽玉此刻仍有些怔楞,不明所以地将酒杯接过。   玉盏涔凉,盛着的酒液却是温热的。   辛钤凝眸望着他,唇边缓缓绽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像是瞧见猎物掉进陷阱里的捕猎者,也像是吃饱喝足兴尽而归的虎豹。   大抵辛钤笑得太漂亮,叫人下意识忽略掉其中暗藏的危险。   燕泽玉完全移不开眼。   男人缓缓向他靠近,不知何时,彼此之间的距离竟已不过两尺。   呼吸交融,心跳同频。   等燕泽玉回过神来,辛钤那只握着酒杯的手已经穿过他的手臂,手腕相抵,将他自己杯中的合。欢。酒一饮而尽。   他这才想起,大婚当夜,夫妻之间是要交杯共饮合卺酒的。   两人彼此同色系的大红喜服交错于一起,相互荫盖,气氛旖。旎。   辛钤仰头饮酒是格外修长性感的脖颈在燕泽玉眼前一晃而过,男人嘴角沾染些莹亮的酒渍,薄薄一层覆在形状完美的唇瓣。   滚动凸出的喉结、侧颈皮肤下蜿蜒交错的青筋……   心跳忽而漏了一拍。   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辛钤总喜欢亲他嘴唇、咬他脖子了。   燕泽玉正盯着出神,辛钤冷不丁一声将他的思绪唤回。   “合卺之夕夜,当饮一杯无。小玉不喝吗?”   两人的手还勾。缠一起,腕骨清晰地贴合着。   燕泽玉垂眸望着玉盏中微微晃荡的酒液,迟疑半刻,还是仰头一饮而尽。   这合卺酒不算烈,但对于根本没甚酒量的他来说还是太上头。   辛辣从舌苔喉头直窜到五脏六腑,如滚刀入喉,燕泽玉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都没缓过劲儿。   好不容易止住喉咙泛起的痒意,他捧起酒杯,将已经见底的玉盏给男人看。   刚要收回,手腕却被对方一把按住,力道之大,颇有些疼。   “嘶——你弄疼我了!”   燕泽玉并不知道自己如今一副被欺负惨了的可怜模样,清澈的眸子波光潋滟似的,眼角还压着抹酒气上涌的绯红。   再加上有些嗔怪的语气。   招人得紧。   辛钤喉结上下滑动,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少年看了半晌才挪开,倒了两杯合卺酒自顾自喝起来。   燕泽玉起先并未放在心上,默默端起另一边的茶水猛灌上几口,虚虚望着对面坐着的男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是第一次见辛钤穿红。   往日看惯了或玄黑或墨蓝的古板衣袍,陡然换了身艳丽喜气的大红婚服。说不惊艳是假的。   古话说‘灯下看美人’,烛光映衬着辛钤轮廓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扫落的阴影都恰到好处。   那双修长分明的手还在不断地斟酒,仰头吞咽时玉盏连同着落下的阴影挡住辛钤半张俊脸,直到对方握着酒杯的手施施然放下时,燕泽玉才瞧见那双摄人心魄的凤眼中酝酿着如何的风暴。   “啊!你干什么!”   一阵天旋地转,等燕泽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辛钤打横抱起往床边走了。   衣袖拂过桌面恰好扫落他面前的那杯茶水,一声脆响,覆水滴落。   他被男人扔到床榻里面。   好在辛钤最后收了力,被褥也足够厚实,倒是不疼。   辛钤身上的酒味比刚回来时浓郁许多,神色似有恍惚之意。   “辛、辛钤……你起来!你是不是喝醉了!”   回答他的是簇簇落在他侧脸的轻吻。   大抵是酒酿暖身,辛钤的吻不再涔凉,炽热的鼻息将少年瓷白的脸颊灼出绯红。   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许多。   辛钤不是答应过他成婚只是存形而无实吗?   男人埋头在他颈窝处作乱,不一会儿又去抚他后颈处还未完全褪去疤痕的伤口。   “小玉——”声线磁性得叫人耳根发麻,醉酒的意味很浓。   过电似的刺激感自尾椎骨一路向上直窜头皮。   大事不妙。   有了经验的燕泽玉自然知晓这是一切事情往荒唐的方向转变的伊始,赶紧偏头躲开辛钤将要落下的吻。   辛钤的吻落了空。   那双狭长漂亮的凤眼,几乎瞬时间黯淡下去。   陌生人瞧见都会于心不忍的程度。   燕泽玉不由得僵硬在原地——   他还不太擅长与喝醉了的辛钤相处。   只是此刻的他并未来得及思考,千杯不醉的太子殿下为何今晚不过浅啜几杯便显出醉意了。   眼瞧着辛钤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自觉扯开腰封衣带,重重往床外一扔。   衣襟没了禁锢后逐渐松散开,辛钤宽肩窄腰、肌肉分明的好身材一览无遗。   但令燕泽玉吃惊的却是辛钤身上大大小小、或深或浅、有新有旧的伤疤。   燕泽玉瞪大了眼睛。   那些永不褪色的疤痕印刻在男人紧实的皮肤,看上去伤得最重的一处是从左至右贯穿的胸廓的伤。   这得有多疼……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些什么,神色又淡了下去。   辛钤死死盯着燕泽玉脸上的表情,不错过分毫,他自然瞧见了少年脸上还未收起的心疼和突然回过神之后难掩的警惕。   “我没有参与过屠戮大晏的战争……这些伤疤也没有大晏人留下的。”辛钤垂眸淡淡道,似乎是专门在向他解释。   他的确未曾亲征过大晏任何一块土地,却也旁观了许多无辜晏人的死亡。   作壁上观,其罪也。   所以从前燕泽玉质问他手上有没有沾过大晏人鲜血时,他只能沉默。   燕泽玉愣住,瞧着男人皮肤上遍布的伤疤,心里不是滋味。   “是不是很丑陋。”   “没没没!”燕泽玉脑袋摇得快赶上拨浪鼓。   直觉告诉他今夜的辛钤好像与往常的不太一样,但具体哪点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辛钤还是半阖着眼,神色难辨的模样,燕泽玉迟疑半晌继续道:“他们说:伤疤是男子的勋章。所以,一点都不丑。”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辛钤蓦地抬眼看他,目如点漆。   燕泽玉有点招架不住,敛眸避开对视,轻声‘嗯’了句。   下一秒,他被男人握着手腕抚上了那道最狰狞可怖的疤痕。   辛钤炽热的体温烫人,燕泽玉指尖抖动,半晌才在那伤疤上按实。   男人牵着他的手一寸寸掠过,他手背甚至碰到辛钤一直用红绳挂于脖颈的那枚骨哨。   “你很早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生了一双黑眼睛吗?”辛钤低沉的声音混合着红烛时不时传来的噼啪声,显得有些失真,“是因为我的母亲。”   “她是个温婉柔顺的大晏女子,但没能得上天垂怜。在我十二岁那年,她被可汗折磨死了。她用生命里最后一点顺从为我换来一把凤羽炼成的金乌弓。那是我十二岁生辰的礼物,也是她送我的最后一份生辰礼。”   辛钤垂着眼帘,密密匝匝的眼睫下垂着遮挡了那眼底大半的情绪。   男人从始至终都平静,语调无波无澜,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仿若没有浪潮的海面,安静而寂然。   燕泽玉心底泛起一阵密集沉闷的疼,下意识反手握住了辛钤的手。   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两人相握的手如此契合,仿佛一块断面奇怪的石头,被潮浪冲刷到岸边,偶然发现了另一块恰好能与它奇异断面扣合的另一半。   就在燕泽玉心中震动、不知如何安慰时,辛钤却抬眸释然似的笑了笑。   “她应该会很喜欢你这个儿媳妇。”   辛钤几乎很少提起他的母亲,仿佛封存在心底的暗格,非必要不得开启。   暗格打开像是扣掉已经结痂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过往,撕扯掉表皮还连带着抽动的筋膜。   那是辛钤一点儿也不美好的过去。   如今对方那句缓解气氛的玩笑话倒是让燕泽玉心中酸涩,也忘了反驳。   辛钤盯着他看了半晌,蓦地带着酒气俯身过来将他一整个揽进怀里,吐息洒在耳边。   “怎么办,小玉,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扣在他腰间的手铁锁似的收紧得令他有点喘不过气。   燕泽玉略微挣开些,反应迟缓的大脑这才将辛钤方才所言的一字一句拼凑好,转化为实意。   喜欢?   他有些茫然地瞪大了杏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辛萨太子会说出的话。   燕泽玉卡壳似的一点点转回视线,重新望向对方。   面前这张轮廓分明得宛若斧凿刀刻的俊脸似乎与第一见面时自己缩在雪地里,抬头仰望瞧见的那张冷漠淡然、英朗恍若神明的脸重合在一起。   辛钤喜欢他?   燕泽玉还是不敢相信。   比起这个,他倒是更相信辛钤是找到什么新鲜乐子要逗他玩。   辛钤微眯着眼,眉头蹙起:“你不相信?”   燕泽玉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的沉默已经给出答案。   在燕泽玉看不见的角度,辛钤狠狠咬了咬后牙槽。   男人方才的语气有点奇怪,燕泽玉脑海里还反复回荡着辛钤那句‘喜欢你’,猝不及防被辛钤推倒在床榻上。   对方散开的衣袍覆了上来,灼热的呼吸扫过燕泽玉已染上殷红的耳廓。   “我没有在说笑。”   辛钤一字一句的,吐字清晰、断句明了。   “琼月见证,星辰可鉴,燕泽玉,我心悦你。”   燕泽玉抬眼注视男人,他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   他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辛钤。   清澈、纯粹、赤诚。   像个好不容易得到心爱之物,抱着不愿意撒手的孩子。   辛钤披散的青丝被清风吹了一缕到燕泽玉脸上,晃悠悠的,有点痒,连带着整颗心都跟着颤抖。   燕泽玉捂着胸口砰砰直跳的心脏,几乎不敢去看对方。   辛钤尖利的犬齿轻咬在耳廓的软骨上,不痛不痒,却酥酥麻麻,叫人神魂颠倒。那炽热的口腔顺势往下含住了柔软的耳垂,细细研磨。   粘腻的声音透过分外清晰,让人头晕目眩,脸色绯红。   “娘子这下相信了?”   说罢,辛钤捏起他的下巴,垂头含住了他的唇瓣,温温柔柔的来回磨蹭。   燕泽玉浑身一僵,轻微挣扎起来,唇边溢出的闷哼尽数被辛钤吞进肚子里。   像是宠物猫咪对主人的反抗,辛钤稍微用力便将燕泽玉的挣扎镇压了,松开对方水润的红唇,辛钤瞥见那皓齿之间一闪而过的窄红舌尖。   被小东西勾得有点难受。   他撩开对方端庄持重的交襟盘扣,拨开细腰上束缚的系带腰封。   繁琐复杂的大红喜服被他亲手剥落,仿佛亲手拆开一件期待已久的珍贵礼物。   辛起垂头吻在少年白皙、有些瘦削的肩头。   “怎么办啊,我比想象中的更爱你。”叹息似的。   作者有话说:   啊 预估错误QAQ 先把感情处理好吧 下一章洞房花烛QAQ 第84章 洞房花烛   燕泽玉低垂着头,微微湿润的眼睫仿佛被雨淋湿的蝴蝶羽翼,颤巍巍的时不时抖动几下,玉面白皙透着粉,像只温顺内向的小鹿。   大红喜袍被辛钤褪到手臂,散落着,与鸳鸯戏水的红衾被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一片灼烧的火红中唯有少年半露的肌肤白得赛雪,惹眼得很。   辛钤定定地注视着燕泽玉的脸、紧张得上下滚动的喉结、瘦削的肩头、以及……胸口往下大片大片。裸。露……   简直要命了。   辛钤冷峻自持的神色几乎没能维持住,克制地以指腹蹭了蹭对方殷红的唇瓣。   “可以吗?”   燕泽玉呼出口浊气,脑子昏沉沉的,意识却十分清晰。   辛钤这句没头没尾的问句是什么意思,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那么炽热的东西硌着,燕泽玉不可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思索间,男人不轻不重地蹭了下。   酥麻瞬间让他软了腰。   他撩起眼皮狠狠瞪了辛钤一眼,但浑身燥热叫他这剜人的眼刀没甚杀伤力,反倒看得人心神动摇。   男人的呼吸声蓦地加重许多,重重闭眼,半晌,复才睁开。   “娘子沉默不语,为夫便当你默认了。”   话语间,呼吸的热气尽数洒在燕泽玉耳根、侧颈,泛起阵阵过电似的痒意。   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方才半遮半掩的喜袍‘歘’地一声被撕开,扔出了床榻,赤。条。条横陈着。   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冷,他就被辛钤扣着腰拉起来,踉跄着跪坐到对方怀里。   辛钤那双烧红铁锁般的大掌抵在燕泽玉后背两块肩胛骨之间,重重将他按在怀里,似乎要融入骨血那般用力。   燕泽玉侧着脸被迫贴上对方硬邦邦的胸肌,活动空间逼仄,他也不能转头,根本看不清男人在干什么。   听声音,似乎是床头他曾用来装蛐蛐的那匣暗格被打开了。   疑惑之际,辛钤克制又诱惑的嗓音混合着丝丝冰凉:   “忍着点。”   ……   清脆的铃铛声响了一夜,天边欲晓时才将将歇下。   燕泽玉被折腾得够呛,绯红的脸颊半侧着陷入绵软衾被中,浑身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湿漉漉、汗涔涔的。   哭也哭累了,疲惫感让他的脑子发蒙,耳边似乎还有摇摇晃晃的铃铛声,亦或是没有。   他分不清。   强撑开眼皮扫过那个男人,他放任自己沉入一片黑暗。   ……   辛钤就是个大混蛋。   这是燕泽玉清醒后唯一的念头。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像是被扔进炼丹炉里重造一回,就连趴着也累。   身上倒是清爽干净,没了昨晚那种如坠火炉的汗涔涔的黏腻感。   燕泽玉深深吸了口气复又呼出,窗外极好的日头照进来,夹杂着春日晨风,暖融融的。   今日也是个大晴天呢。   昨晚在他身上逞尽威风的男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燕泽玉撇撇嘴,撑起身体就要下床。   脚尖刚碰到鞋子时,门口传来动静——   辛钤回来了。   瞧见他起床,男人脸上的冷峻淡了些,仿佛冰山融化积雪消融似的。   辛钤疾步过来,没让他起身。   “可是饿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   话语间,辛钤似上回那样单膝跪在床边,抬起燕泽玉的脚掌放到自己膝上,动作轻柔地给他套亵袜。   有了之前的例子,这次燕泽玉倒是没太惊讶。就这么垂眸看着辛钤一举一动。   燕泽玉白皙细瘦的脚踝上扔绑着那根红绳系着的玉铃铛,时不时晃动轻响。   只不过比起这个,皮肤上那些青紫的指印倒是更显眼些。   褪去欲望渲染,辛钤的体温又回到从前,握着他脚踝的指尖凉得彻底。   涔凉指尖抚过燕泽玉小腿上抓握的指痕,停顿良久。   “抱歉,我弄疼你了。”   垂头沉默忍了半晌的燕泽玉在听闻此话后,终于抬头,没好气道:   “昨晚我喊疼了,你也没放过我!”   他如今坐在床榻边,倒是辛钤半跪在下面,稍矮于他。   居高临下望过去,燕泽玉瞥见男人似乎是因为餍足而格外愉悦放松的嘴角。   胸中恼怒更甚,燕泽玉几乎想也没想,顺势抬腿踢在男人肩膀。   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脚能实打实踢到人。   辛钤居然一点没躲,只在他脚掌接触到男人肩头时,伸手重新握住了。   方才套了半截的亵袜又被蹬掉,辛钤指腹在燕泽玉白皙而青色血管分明的脚背上摩挲半刻,重新任劳任怨给他穿鞋袜。   燕泽玉看不清辛钤垂头的神色,窗外明媚日光穿透而来,落了几分在男人侧脸。   光晕朦胧之间,到让他生出些恻隐。   若是奴仆推门进来,瞧见这架势,指不定以为他怎么奴役太子殿下给自己端茶倒水呢。   啧啧。   燕泽玉刚准备拉辛钤起来——   “我以为你喊得很爽。”辛钤指腹磨蹭他的脚背,磁性的嗓音传来,轻飘飘的。   闻言,燕泽玉蓦地瞪大了眼。   瓷白的脸颊瞬间染上层红晕,燕泽玉蹙眉羞愤地盯着辛钤,像是要把人盯出个窟窿似的。   “我没有很爽!”他大声反驳道。   “真的?”辛钤随手拨弄过他脚踝上的铃铛,转而去净手。燕泽玉的视线如芒在背,让人想忽视都难。   “真的!那是疼的!不是爽的!”   辛钤却是不紧不慢,从衣袖里重新拿了瓶玉脂膏,当着燕泽玉的面放进了床头那匣暗格中。   “哦?若非昨夜以发带束缚,娘子怕是不知去了多少回了罢?不舒服?”尾音略微扬起,戏谑似的,含着笑。   燕泽玉先是一愣,待到明白其中意义,一把将不知什么时候坐过来的男人推远了些。   “你!无耻之徒!登徒子!”   金戈刚走到门外,便是听见这两句骂声。   比起前几日的‘混蛋’,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再去瞧守在门口的两位侍女,谨小慎微地缩着脑袋,一副装聋作哑保平安的模样,自然也是听见了。   金戈犹豫迟疑半刻,还是敲响了门。   “太子、太子妃,皇后娘娘命人前来询问,说是……为何还不见太子携太子妃入坤宁宫敬茶。”   燕泽玉眨眨眼,下意识望了望身侧的男人。   却见那薄唇翕张,淡漠道:   “就回,本王与太子妃乏了,改日再去敬茶。”   只是这改日是何日,那便无人知晓了。   作者有话说:   咳咳咳 第85章 整整三日(已解锁!)   按照礼法祖制,太子新婚后有三天休沐的假期,期间不用早朝不用办公。   燕泽玉本以为这三天假会被辛钤勒令练习箭术,毕竟男人之前就这么吓唬他的。他提前做好了这几日风吹日晒的思想准备,却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整整三日,燕泽玉没能踏出寝殿门口一步。   刚开荤腥的男人就像是饿了许久的野兽,一旦捕猎成功,不把猎物完全拆吃入腹不会善罢甘休。   燕泽玉捂着快断的腰,要死不活地趴在床榻里,对拿着药膏要给他上药的男人的大腿处踹了一脚。   这一脚软绵绵的,没什么杀伤力,倒像是刻意调。情的玩闹,被辛钤握着脚腕儿轻轻松松按了回去。   “别闹。”男人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宛如高度数的烈酒。   辛钤放下药瓶为他揉着腰,指腹收放有度,力道不轻不重,恰好的舒适。   燕泽玉蹭了蹭枕头低声哼哼几句,忽而看了眼对方,询问道:“你是不是明日便要上朝了?”   “怎么?舍不得夫君?”辛钤指尖挑起少年侧脸一缕调皮的青丝,打着圈儿玩弄。狭长的凤眼略微上挑睨着燕泽玉。   或许是因为这三天没羞没躁的生活中听了太多辛钤时不时蹦出来的荤话,燕泽玉此刻听着这句‘夫君’,竟然也能接受良好。   嘴角勾起一抹假笑,燕泽玉假惺惺道:“自是舍不得夫君的,但公务尚且繁多……”   “既然小玉舍不得,为夫向可汗再请几日假也不是不可。”辛钤看出燕泽玉的口是心非,挑眉看他,语气倒是一本正经。   “不可!”燕泽玉这下慌了神,若是再来三日,他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半晌他才觉出自己语气有些激进,缓了缓,讪讪道:“还是应该公务为重。”   男人哼笑了声,燕泽玉这点小心思他心知肚明,却也没有点明。   指腹往后腰下方按了按,辛钤问:“还疼吗?”   “疼……”燕泽玉声如蚊呐,悄悄红了耳根子,“我自己抹药就行,你等会儿出去。”   辛钤隔空看了燕泽玉两秒,没说话。   燕泽玉也不知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微微偏头看过去,没留意,被对方一巴掌拍了拍屁。股。   ‘啪’地一声脆响,在宽敞的寝殿里悠悠回荡着。   燕泽玉后知后觉,耳根唰地红透,透过暖莹莹的日光,像是将要滴血出来似的。   “你干什么又打我……?”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后半句他只敢在心底腹诽,倒不敢真的开口询问,撩眼皮瞪了辛钤一眼。   可搭在自己身后的手掌并未因为这一眼警告而收回,反倒撩开燕泽玉身后的寝衣衣角,岑凉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侧腰的肌肤,激起阵阵战栗。   这几日本就被弄得敏感异常,稍微撩拨都叫他受不了,唇边终究是没忍住溢出声软糯的闷哼,“嗯……辛钤!你……你不知羞!”   燕泽玉以为辛钤又想了,心尖一颤,缩着身体往床榻内侧躲。   但没躲得开。   辛钤指尖早就顺着腰线往下,勾住了亵裤边沿,燕泽玉这一躲,倒是方便了辛钤。   指尖微微勾起。   燕泽玉身后一凉,扭头往后看,辛钤已经勾着他裤腰把那块本就不多的布料褪了下去。   “趴好,别乱动。”辛钤把软枕拿来垫在燕泽玉小腹下方,臀部因为这个姿势稍微隆起,弧度圆润饱满。   辛钤眸色稍暗,薄唇微微抿直了几分。   燕泽玉身上肉不多,整个人偏清瘦,悠悠然立于一旁时,细腰薄肩,身形颀长,让人看了便觉得赏心悦目的小公子。   但只有辛钤知道,这位矜贵小公子被自己按在床榻上被翻红浪时的冶艳诱人。   燕泽玉屁。股上肉多,软乎乎的,落下巴掌或者揉捏的手感很不错。   燕泽玉并不知道辛钤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只觉身后凉飕飕的……   他忍不住催促,“你还抹不抹药来……要不,你把药留下,我自己弄……”   燕泽玉的催促奏效,辛钤回过神来,黑漆漆的眼瞳直勾勾盯着趴在床上的人瞧了半晌。   男人将指腹摩擦得暖热后才伸手捏了捏那两瓣,白皙中透着粉红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昨夜他掌掴时留下的红痕,他将手覆上去……   辛钤喉结滚动一下,目光格外幽深。   “忍着,别哼哼。”男人沉声道。   指尖剜的一小块脂膏因体温而微微融化,顺着辛钤修长的手指流淌,片刻后被尽数抹在红肿的地方。   “嘶——”燕泽玉抽了口凉气,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挨了一巴掌。   “哼唧一声,打一次。”   作者有话说:   整整三日:D 第86章 天下不韪   上药完毕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日头西沉撕扯着天边最后一抹红霞。   燕泽玉额头鼻尖都渗出了细密晶莹的汗珠,欲滴未落地挂着,脸色倒是比天边霞彩更艳丽几分。   他被辛钤那两根手指弄得难受死了,哼哼几声还要被打屁。股,但又不得不承认,辛钤的确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每次曲指都能精准地搔刮在敏感点上。   突然响起的叩门声解救了他。   燕泽玉趴在床上喘着粗气,耳边震荡着属于自己的猛烈的心跳。   门外传来金戈小心翼翼的询问声:“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晚膳已经备好,可要现在用膳?”   辛钤将亵裤给小家伙提了回去,问:“饿了没?”语调里透着股餍足,想来是很满意方才对他的玩弄。   燕泽玉敢怒不敢言,只闷声点头。   他自然是饿的,午膳传上来时他正被辛钤搞得昏沉,匆匆扒拉米饭,根本没吃几口,下午本以为能好生休息,结果又被辛钤拉着做那档子事儿,出了一身汗,腰杆到现在都发酸发疼,肚子更是空荡。   这晚膳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了!   “传膳进来罢。”辛钤似乎瞧出他的小心思,扬声道,言罢,睨了燕泽玉一眼,转身去屏风后面净手。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安静且空旷的室内格外清晰,一下下犹在耳畔。   燕泽玉心虚地朝金玉屏风后望去,视线在瞧见那道身影后蓦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似的收了回来。   脑海里不由得闪过些许画面:辛钤骨节分明且白皙如玉的手指挂着晶莹粘稠的水渍,不知是药膏还是什么粘液,手指开合间,水迹勾出银色丝线。   淫。靡又暧昧。   看得人脸红心跳,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好在金戈领着婢女陆陆续续上菜进来,零星脚步声打破室内一片寂静,屏风后面的水声也显得不那么明晰。   燕泽玉呼出一口气,将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略带凉意的软枕上蹭蹭,半刻后才抬抬身体,把小腹下面压着的软枕抽出来放到床尾。   这动静不小,即刻引来金戈注意。   “太子妃殿下怎么了?”燕泽玉虽是太子妃,却是男子,金戈总不能称其娘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称呼殿下最为妥当。方才太子对这个称呼也未曾置喙,想来是满意的。   “无事!”透过帷幔,燕泽玉依稀瞧见圆桌上丰盛的菜式,鼻尖也萦绕着饭菜香气。   倒是有点馋了。   *   翌日,燕泽玉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时才醒。   身边总算没人了,一模身旁的被褥,涔凉透顶,辛钤大抵已经离开许久。   燕泽玉突然松了口气,不用担心再出现前几日说好只是亲亲,但每次到最后都擦枪走火、白日宣。淫的尴尬局面。   伸了伸懒腰,燕泽玉起身唤了婢女进来为自己梳洗。   待到束发洗漱完毕,一位女婢突然附耳到他耳边,道:“太子妃殿下,这东宫上上下下的奴仆都在院儿里跪着呢,您看……”   燕泽玉面露疑惑,挑眉问道:“为何如此?”   那婢女显然没料到燕泽玉这番懵懂的模样,迟疑道:“日后这太子府都是殿下您掌管,账表、金库、人事调动……这第一日,新妃大多要在奴仆面前立威,敲打一番的……”   燕泽玉:“……”怎的如此麻烦。   他想起了自己母后,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宫皇后,她替皇帝管理偌大的后宫,每日做账、处理小妾的纠纷、每逢重大佳节的宴会也是由母后操办……难不成,他这个太子妃也要管这些琐事儿?   “呃……在我来之前,这些事情是谁管的?”   “是府上管家在打理。”婢女恭敬回答。   “那之后的事情也都交给管家打理罢,你替我将府上的管家叫进来。”   燕泽玉偷懒得心安理得,铁了心要当甩手掌柜。   辛钤给他布置的读书任务都还没做完呢,还有马术箭术……哪有时间管这些,等晚上辛钤回来再跟他商量下吧。   *   午后,燕泽玉领着金戈去了马场。   经过几个月的练习,他御马之术不说炉火纯青却也称得上是熟稔无差。马场的小厮见他过来,恭恭敬敬地将乌云将军牵出来。   乌云将军——他给那日挑选的黑马取的名字,比辛钤的名儿好听多了。至少比什么小黑、曦曦这样不着调的名字听着威风许多。   翻身上马,燕泽玉绕着辽阔的马场跑了两圈,前两日被弄得狠了,屁。股到现在都还有点疼,他没敢纵马跑太快,慢悠悠地跑了会儿。   回来时倒遇上了熟人,遥遥望见抹熟悉的身影,正抚摸着马背上的鬃毛。   云忌竟然也来这儿练习马术?   云忌这次是单独来的,周围没看到二皇子的身影,燕泽玉也是独自来的,没跟着太子。   倒是巧了。   燕泽玉正犹豫是否要理会云忌的时候,对方先过来打了招呼。   “太子妃一个人来骑马?”云忌那张阴柔略显得刻薄的瓜子脸上浮现出些许不自然,语气也有点奇怪,但似乎并非是恶意。   燕泽玉微微颔首,看了对方一眼,实在不知道云忌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皇子与太子之间暗流涌动的争执,他和云忌分立两方,对此都心知肚明,私下见面的气氛应当是不愉快的,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云忌将燕泽玉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又看了眼燕泽玉身后跟着的金戈。   “太子把金戈留在你身边了?”   “嗯……”燕泽玉缓缓点头。心想,云忌今日好生奇怪,问的都是些废话。金戈跟着他,这有何不妥之处吗?   他瞧见云忌勾唇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反而有股说不出的苦涩,“太子妃可要再跑几圈?微臣倒是可以陪太子妃一道。”   这还是云忌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微臣’,这样带有自贬的词。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燕泽玉抬眼定定看着云忌,对方望过来的眼神很平静,那双狭长上挑的柳叶眼看上去有些寡淡。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云忌纵马踏雪而来,气势凌人地挡了太子的路,那时候云忌上挑的眉眼里有光,虽然傲慢得令人不喜,却也称得上一句年少成名的将军风姿。   似乎……自从二皇子回京后,云忌变了许多。   “那便走吧。”燕泽玉略微点头,拽住缰绳调转方向,又朝马场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跟上。   金戈闻言似乎有所顾虑,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半晌,终于上前半步,欲言又止地看着燕泽玉。   “无事。”这句话是对金戈说的,言罢,他撩起眼皮扫了眼云忌,“光天化日,量他也没这个胆子对我动手。”   日光宣和,明亮而适恰,落到身上是温暖而不燥热的程度。   燕泽玉打马而行,云忌跟在落后他半步的位置。   云忌真的变了许多,之前的云忌肯定不会屈居与他身后半步,但如今……   “你和太子是真心相爱吗?”云忌蓦然询问道,语速有点快。   燕泽玉被问的一愣,倒不是因为问题答案不定,而是诧异于云忌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稍加思索,他道:“自然是真心相爱的。”啧啧,话音刚落燕泽玉便打了个寒战,隐隐有些牙酸。   他和辛钤,真心相爱?   天大的笑话!   若非辛萨攻打大晏,他又阴差阳错流落到辛钤手里。他和辛钤这辈子会不会相识都还不一定呢。   但他转念一想:这世间多的便是阴差阳错……   扪心自问——   那晚烛火摇曳,辛钤将自己的过去层层刨开,将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展开给他看时……他真的无动于衷吗?   燕泽玉不知道。   他想,自己对辛钤的感情着实算不得清白。   某一刻,他对辛钤心动过。不然也不会默认辛钤与自己行夫妻之实。   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画面:   身后是昏黄葳蕤的烛光,身前是大片火红的婚服。辛钤顶着那张俊美无双的脸,醉醺醺地凑过来吻他眼睑。   那一刻,燕泽玉清清楚楚听见了,听见了自己左胸腔里疯狂震动的心跳。   “太子真的很爱你。”云忌语气似乎有些羡艳。   燕泽玉被对方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拉回神,后知后觉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嗯?”   “他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你,就算知道娶了你太子之位会不稳。”   云忌并没有看燕泽玉,那双柳叶眼微微眯起,平视远方,视线也不知落在虚空的何处。马场上苍茫景色落于云忌眼眸,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燕泽玉盯着那片虚无,哼笑着没有回答。   他其实挺想反驳的,因为他和辛钤都知道:辛钤娶他的理由并不这样纯粹,其中夹杂了太多利益关系。   辛钤想要可汗和二皇子放低戒心,娶他,便是达成这个目的的其中一个手段……   两人并未聊太多,毕竟他们之间隔着许多,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言。   云忌问了几句他与太子之间的事情之后便不再说话,燕泽玉也沉默,两人相顾无言围着马场绕了几圈。   半晌,燕泽玉牵着缰绳转头回去马厩,将马匹安顿好后便领着金戈离开。   “太子妃殿下,方才云忌将军……有没有为难您?”金戈询问道。   燕泽玉却是另外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金戈,你觉得……太子为何娶我?”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写的是那啥上药≥﹏≤审核太太高抬贵手啊! 第87章 悸动难抑   辛钤为何与他成婚?这是个好问题。   燕泽玉还记得那日正极殿上,众人望着自己头顶簪的那一枚单凤簪子,面露惊诧而后窃窃私语的模样,也记得辛钤毅然决然拉着他请求可汗成全时漆黑眼眸中闪烁的坚定。   但燕泽玉并不知晓辛钤偷看了自己包袱里的玉佩,并不知道自己儿时心血来潮的一点善意叫那个小乞丐记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辛钤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被蒙在鼓里的他只觉得辛钤对他的态度转变得突然,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   要说没有一点怀疑,那是假的。   他曾经问过叶涟:你觉得辛钤为什么突然说要与我成婚?   叶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里夹杂着太多情绪,燕泽玉看不太懂。   良久,叶涟只回答了一句‘辛钤也有自己的打算’。   *   白日还晴空万里的天,到了傍晚,骤然黑云压顶,瓢泼大雨说来就来,没给人一丁点儿预告。   燕泽玉躺在贵妃椅上听雨,窗棂敞开一道缝隙,恰好能瞧见雨滴打在琉璃瓦层层叠叠的房檐又哗哗坠落,脆生生的响。   乘着夜幕下的风雨,辛钤一身湿气地回来,油纸伞挡不住肆虐裹雨的狂风,男人黑袍衣角免不了沾湿些许,整个人看上去是以往少有的狼狈。   趁着辛钤去金玉屏风后更衣,燕泽玉吩咐婢女上了盏热茶。   同吃同住大半年的时间,燕泽玉就算之前不上心也能稍微咂摸出些门道——   辛钤偏爱西湖龙井,清晨起床后总要喝一蛊,最好是花茎草叶上萃取的清晨早露煮沸后泡出来的茶,提神醒脑,神清气爽。   但燕泽玉吩咐下去的不是龙井,而是凤髓茶,日头渐晚斜阳西沉,龙井喝了怕是精神百倍,晚上没个好觉。   脚步声由远及近,辛钤将烛台上快要燃尽的红烛换了新的。   “听金戈说,小玉下午去马场练习了?”辛钤着一身月牙白的寝衣到他身边坐下。   春雨料峭,甚至夹杂着几分冬日的寒凉,辛钤淋过雨,身上还透着股凉飕飕的岑寂,靠在身边简直像一块极地久冻的冰山。   燕泽玉本不想搭理,但视线却根本不受控制地落过去好几眼。   “闲来无事便去马场练习了。”他暗骂自己没出息,手上却还是诚实地斟上半盏热茶递给辛钤,“暖暖胃。”视线有些闪躲。   他其实丝毫不通茶道,只依稀记得从前母后说过:倒茶不可满杯,斟酒不可小气。这半杯青凤髓落他手上着实是暴殄天物之哀了。   但辛钤没嫌弃,伸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入口是恰好的温热,茶水从喉头暖到四肢百骸,连带着心尖尖都氤了暖意。   男人不甚明显地笑笑,说:“小玉如今也知道关心夫君了。”   燕泽玉神色略有些不自然,这样主动关心对方的举动让他有点没面子。   敛下眼睑,燕泽玉并不与辛钤对视,默默给自己也倒了杯凤髓茶,小口啜饮。   热茶氤氲着袅袅蒸汽上浮,模糊人眼。   “马场上遇见云忌了?说了什么?”辛钤指尖轻点桌面,轻声询问他。   辛钤消息倒是灵通,金戈那大块头果然瞒不住事儿,燕泽玉暗暗腹诽几句。   原本没打算说的,但念头回寰于脑海,偏偏留了一抹痕迹。   倒是可以旁敲侧击一番……   “云忌问我们是不是真心相爱。”燕泽玉语气淡淡,眼睑下垂着挡住神色,整张脸遮挡在茶盏氤氲的水雾后,模模糊糊,叫人瞧不清表情。   辛钤察觉到燕泽玉言辞间的寡淡,直觉使然,小家伙现在似乎心情不太好。   眉峰蹙紧,辛钤盯着对方颤动的眼睫定定看了半晌,继而道:“那……小玉的回答是……?”   “辛钤,你为何娶我?”燕泽玉突然放下茶盏,杏眼直勾勾朝男人望去,问题脱口而出的刹那,心间笼罩的阴霾终于淡了几分。   茶水氤氲的水雾也由着燕泽玉的动作而尽数消散,辛钤清清楚楚瞧见了少年瞳孔中那一抹复杂。   大婚不久,室内的陈设都保留着新婚的喜气。   双喜雕花的摆件儿、窗棂横栏张贴的大红囍字、房檐角挂着的红纸灯笼……   拜堂的吟唱仿佛犹在昨日,但新婚夫妻却是两相对峙的僵持局面。   气氛颇为凝滞。   辛钤大抵能猜到燕泽玉心中想法,教了这么久,小家伙还是没学会在他面前掩盖情绪,深棕色的杏眼里漾着猜忌与不信任。   看得辛钤心里发堵。   “娶妻当娶所爱,我娶你,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于你。”辛钤没有半分犹豫。   娶燕泽玉为妻乃是从心之举,朝朝暮暮的所思所想。   “这件事情是优先于任何所存在的,在娶你的念头浮现心间时,我可以保证,我的心里再没有其他杂念。无论是多年谋划还是利弊权衡,这些都不存在。”   “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仍然要娶你。”   辛钤的眼神仿佛扫落人间的晚风,沉淀着摇曳的光影,让人心跳蓦地加快,悸动难抑。   红烛燃烧中炸了声噼啪的响动,燕泽玉被这声音惊得回了神,讪讪垂头躲开来自辛钤的凝视。   他有点招架不住。   辛钤眼里仿佛有无数根蓄势待发的箭矢,满弓悬决,在弓弦嗡鸣的颤动中直奔靶心——   燕泽玉浑身一震,呼吸有片刻停滞。   那每一根箭矢都射中他。   燕泽玉偷偷呼出口浊气,紧了紧手心。   辛钤不愧是草原上最勇猛的狼王。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中逐渐沸腾起来的血液,虽然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   他被辛钤猎捕了。   明明可以挣扎,却放弃了抵抗。   任凭狼王叼着他脖子将他拖回巢穴。   *   事情说开后,两人之间相处着倒是比以往更舒服。   至少对燕泽玉来说是这样的。   唯有一点,让他颇有些为难——   辛钤似乎偏爱与他的肢体接触,燕泽玉每次好好倚在贵妃椅上读书,被男人瞧见之后就会变成辛钤靠在椅背,他被迫靠在辛钤怀里读书的场景。   辛钤搂他时也不闲着,修长手指在他腰际磨蹭,灵活地像是四处游走的蛇。   刻意撩拨之下,燕泽玉几乎不能好好看书,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白纸黑色落在眼底全都成了不能理解意思的天书。   简直苦不堪言。   俗话说:事不过三,辛钤第四次在他看书时捉弄他时,燕泽玉一把开拍了对方的手。   丝毫不留情面,啪的一声,实打实将辛钤手背给拍红一大片。   燕泽玉余光瞥见男人筋脉凸起的手背上浮现出一层红晕,心底莫名,倒是有些理解辛钤为何总喜欢在自己屁。股上留印子了。   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倒是不显露,燕泽玉轻哼道:“别打扰我看书!”   *   新婚后的大半个月,辛钤逐渐开始忙碌起来。朝中事务似乎陡然纷乱,需要辛钤处理的事情如雪花般落下。   辛钤总是更深露重时才归来,燕泽玉那时已经睡得迷迷糊糊,隐约能察觉到辛钤涔凉的身体掀开衾被钻进来,从身后抱住他。   有时候他会被弄醒,睡眼惺忪地翻个身回抱住男人,在对方怀里找个舒服的地方窝起来。   天幕未明时,辛钤便又起了。   燕泽玉晨起后身边也不见人影,只有金戈进来伺候他梳洗时会小声说一句“太子殿下公务繁忙,但也挂记着您,吩咐小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栗子糕。”   有时候是栗子糕,有时候的糖葫芦,今日又是什么呢?   燕泽玉撑着下巴,从铜镜中望向身后的金戈。   果不其然,金戈半晌后开口:“太子妃殿下,东夷使臣进贡的海产还新鲜着,太子特意拨了个擅做海菜的厨子!想必现在已经在处理食材,午膳便能吃到!”   瞧着金戈一本正经,无比敬业的模样,燕泽玉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块头疑惑地望着他,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太子不是公务繁忙,怎的每日还有心思准备这些?”句末尾音略上挑着,摆明戏谑的模样。   但金戈没听出来燕泽玉语气中的调侃,一听这话不得了,心惊肉跳地想:太子妃的意思是怪太子殿下公事多冷落了他?   金戈忙不迭跪下,赶紧开口解释道:“太子殿下虽忙于公务,但时时刻刻都念着您呢,想必,忙完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就会回来亲自陪您了!”   燕泽玉被金戈老实憨厚的样子给逗笑,托住对方手臂,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我又没说不信,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燕泽玉笑得好看,玉面红唇,杏眼微弯,金戈只瞧上一眼便红了脸,红晕飘在黝黑的皮肤倒是不太明显,是以,他还能勉强维持住镇定,垂头行礼告退。   *   午膳果真上了满桌子的山珍海味,都是平素里不常见的东夷特产,燕泽玉托着下颚注视着那位据说是辛钤特意请来做菜的厨子将最后一碟海鲜呈上来。   却并非制作好的,而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新鲜活鱼,这鱼长得怪异,头呈三角眼似圆珠,鳞片流转着光晕,紧紧覆在鱼身上,不似平常淡水里的鱼的模样。   “太子妃殿下,这是深海捕获的鲀鱼,虽然长相可怖了些,但深海高压的环境下长成,肉质最为新鲜肥美,生食最佳,别有一番自然的清甜海味……”   燕泽玉多看了那怪鱼两眼,淡淡颔首,厨子接到指示后退开半步,刀工熟练地将鱼肉片成薄片,撒了些特调料汁,盛放于玉碟中呈到他面前。   “太子妃殿下尝尝?”   新鲜鱼片的确美味,肉质弹牙,清爽不腻。   燕泽玉忽而望向侍立一旁的金戈,问道:“你们太子殿下现在在哪儿呢,可用过午膳了?”   金戈挠挠后脑勺,支支吾吾道:“大抵是用过了吧……”   金戈表情太不自然,燕泽玉几乎一眼看出对方在撒谎,他也没拆穿,曲指在红木桌面轻巧而有节奏地敲击着,挑眉眯眼斜了一眼过去。   这一眼颇有威压,熟悉的敲击声响在耳边,金戈视线顺着桌面上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往上,恍惚间像是瞧见了太子殿下的脸。   “呃……这几日军中事务琐碎,太子殿下都未曾好好用膳……”一晃神,竟然和盘托出了……回过神来的金戈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刮子。若是被太子殿下知晓,那还得了!   但面前的少年已经放下了筷箸站起身来,朝旁边的婢女们扬扬下巴,道:“将这些未动过的菜打包,去看看咱们太子殿下近日都在忙些什么?饭也不好好吃了……”   作者有话说:   小玉也开始担心辛钤有没有好哈吃饭 :D 婚后生活真不戳 第88章 惊才绝艳   翰林院的幕僚学士们今日围观了他们高岭之花的太子殿下的乐子。   太子殿下的乐子可不是时常能见到的,所以格外新奇,个个青衫长袍的文人们虽然低垂着脑袋,一副谨慎勿视的模样,但仔细些却也能发现他们都侧着耳朵呢。   听说太子对一位芙蓉阁的男子情根深种,冒着太子之位不稳的风险,向可汗求娶对方,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将那男子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进了门。   据说成婚那日,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浑身都溢着喜气。   他们官职不足,也没有皇室血脉,不能在太子大婚之日观礼,自然也不知晓太子妃的模样,个个都好奇着呢。   到底是何等姝丽的容貌才能引得太子殿下倾心呢?   今日远远听见通传,才终于得见太子妃真容。   惊才绝艳,一眼难忘。   虽为男子,却比许多京城贵女都生得漂亮,眉若远山、眼赛秋水,朱唇不点绛而红,一身月牙白长衫勾勒出清隽颀长的身姿,远远踱步而来,浑身都透着股小少爷似的矜贵。   不像是烟柳风尘之地出来的,倒像是天潢贵胄的出身。叫人瞧上一眼都忍不住宠着爱着。   燕泽玉不知这些人眼底震动,抬眸扫过院中三三两两对坐的翰林学士们,目光环视一圈都没瞧见辛钤的身影。   “你们太子殿下现在何处?”他蹙着眉,随便询问了附近两位对弈的青年。   结果这两人看见他像是遇到洪水猛兽似的,接触到燕泽玉眼神的瞬间,两人愣了半晌,肉眼可见的红晕从脖子顺着耳根一路蔓延到脸颊,待回过神后触电似的低下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燕泽玉还以为是自己神色太过严厉,松了黛眉,满脸郁闷地转头看了眼金戈,纳闷儿道:“我……太凶了?为何低头不语……?”   金戈还未开口,倒是站在附近的另外一位白衣青年搭上了话,衣角翩翩上前一步,略带笑意说道:“太子妃倾城之姿,凡人乍一眼瞧见,自然惶恐羞涩。”   见燕泽玉皱眉,他神情似是懊恼,收起轻浮,很快换了话题,给出燕泽玉想要的答案:“太子殿下在里屋与人议事呢。”   燕泽玉顺着对方视线往石阶之上的屋子看了眼,微微朝人颔首,不欲多言,“金戈,我们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燕泽玉腰上一紧。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人重心偏颇,趔趄两步,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给搂进怀里。   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翰林院竟然有如此登徒浪子,燕泽玉瞪圆了一双杏眼,刚要挣扎,身后熟悉的淡香涌入鼻尖,莫名叫人心安。   他回头瞧了眼——   是辛钤。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走路没声似的,完全没注意到。   男人手掌扣在他肩膀上摩挲几下,指腹与衣料摩擦时发出细微的声响,沙沙的。伴随着摩擦声一齐传入耳廓的还有男人醇厚磁性的嗓音:   “今日怎的突然来了?前几日落了雨,也不多穿些衣裳。”说后面半句话时,男人是看着金戈的,眼底沉着些责备。   “怎么?我不能来这儿吗?”他将辛钤打在自己肩膀的手轻轻拍开,“已经春日了,这么穿也不冷。”   停顿半晌,忽而换了话题:“你用午膳了吗?”   辛钤眼神略过少年身后跟着的提着食盒的婢女,又扫了眼金戈。   “事务繁琐,还没用午膳呢。小玉吃过了吗?”   燕泽玉轻哼着摇摇头,盯着辛钤的俊脸,道:“等你一起用。”   紧接着,满院子的翰林学士都瞧见他们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嘴角勾了勾,以往总是寡淡甚至严酷的眼眸也漾开一抹柔和,揽着少年的腰肢进了屋子。   只是太子殿下提步之前身形微顿,蓦地回头觑了眼方才与太子妃搭话的那位白衣学士,神色有些阴翳,叫人想起太子殿下从前那些血腥阴狠的手段,不寒而栗。   “怎么了?”燕泽玉询问时,辛钤便收回了冷淡的神情,若无其事地勾唇,眉眼微弯回了句‘无事’。   将太子殿下脸色变化看在眼里的众人不禁汗颜,待两人相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纷纷将视线朝白衣翩翩的费西元投去。   “太子方才那个眼神……”   “啧啧,太子看上去很在意那位玉公子呢……费家大少爷怕是讨不到好了。”   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不绝于耳,费西元却只是盯着关闭的房门出神,有些心不在焉。   *   这还是燕泽玉第一次来翰林院,正屋内靠边摆放着六张矮桌,都坐着人,桌面摊开些字迹密匝的文书,似乎在他来之前正在议会。   “方才太过投入,本王竟未发现已过晌午,诸位想必也乏了,下去用些膳食再继续罢,一个时辰后再来。”   “太子殿下……这……”燕泽玉循声望去,开口之人是位白发苍颜的年迈者,鹤发鸡皮,但眼眸清澈。   “李太傅,不妨事的。”   辛钤挥退众人,牵着燕泽玉的手去了偏殿用膳。   扯了扯男人衣袖,燕泽玉有些不确定地询问:“你们在讨论很重要的事情吗?真的不妨事?”   辛钤伸手将少年鬓角微微凌乱的碎发捋顺,狭长的凤眼注视地很认真,“没有什么比小玉更重要的。”   一路过来路程不短,食盒里的饭菜都有些凉了,幸好着翰林院设有小厨房,白棋张罗着小厮将带来的饭菜重新温热后才呈上桌,除此之外还有些海味,这类菜冷吃为妙,倒是免去热菜的繁琐。   燕泽玉夹起一块鱼片喂到男人唇边。   “太子殿下,这可是深海捕获的鲀鱼鱼腹的肉,肉质新鲜肥美,生食最佳,别有一番风味……”语调带着些不明显的笑意。   男人觑了眼,“哪儿学的俏皮话?”就着小家伙的手把鱼片吃了,入口的确肉质鲜美清甜。   “据说是你特意请的厨子呢,他给我切鱼片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燕泽玉撑着下巴,杏眼弯弯。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颇有些新婚燕尔的气氛。   旁边的白棋抬眼看了看,又拿目光去找金戈,金戈还是憨憨的模样,对他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物。   自从金戈被调去太子妃身边侍候后就他顶替了金戈的位置跟在太子身后做事。   白棋撇嘴,暗忖:也不知道最初金戈怎么就入了太子的眼。   他朝金戈小幅度扬扬下巴,暗示似的朝门外看了几眼,率先行礼后退下。片刻后,金戈才跟着他出来。   “你怎的出来了?主子们没人侍候……”金戈满脸疑惑,怼怼他手臂。   “你傻啊?”白棋本想拍拍金戈那榆木脑袋,看看里面装得是不是豆渣,奈何身高不足,最后只得讪讪放了手,“主子们新婚,先下正是恩爱的时候,你在里面瞧着,太子妃不得害羞?”   金戈恍然大悟地“哦——”了声,似乎是想到什么,黝黑的脸上隐约泛红。   果然,白棋说得没错,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太子和太子妃都没叫他们进去侍候。   日冕走过一刻,屋内才响起太子的传唤,却不是唤他们进去撤菜,而是……换被单……   太子妃裹在棉被里被太子抱着,如墨的发丝散落些许,金戈根本不敢多看,但余光略过还是不小心瞧见了少年绯红如桃的耳根子。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生怕太子殿下察觉到被责罚,金戈匆匆忙忙转过脑袋,闷头收拾床榻。   偏殿作为太子日常休息的房间,提花帘后专门摆设有一张小床以供午休,只是现在这张小床乱糟糟的,薄被褶皱而凌乱,不难想象方才的一个时辰里都发生了什么。   金戈红着脸,将弄脏的被褥换上新的,退到门边时将将顿住,思忖半晌还是开了口:“太子殿下……正屋里已有几位大人候着了……”   燕泽玉埋着脑袋缩在男人怀里,但他也没聋,自然听见金戈这番话,只觉得脸上更烧得厉害,低垂着头往被子深处又埋了埋。   辛钤察觉到小家伙的动作,勾唇浅笑,待金戈出去了才把人从被褥里挖了出来。   “下次穿新做的那件红袍子,听见没?”   “知道了。”声如蚊呐的。   燕泽玉埋头翻了个白眼,默默在心底腹诽:辛钤真是乱吃飞醋,不过是巧合跟外头那人同穿了白衣,害得自己被折磨一中午……   少年浑身都冒着热气儿,白皙的脸颊浮了些粉红,像陶瓷窑里烧出来的粉釉瓷瓶,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辛钤故意拿涔凉的手背贴上去,小家伙被冷得一哆嗦,但想来是闷得热了,哆嗦完又主动往他手背上贴,贪凉似的蹭蹭。   像只傲娇金贵的小猫儿,偶尔跑来主人脚边求抱抱。   可爱的小模样特别容易叫人心软。   辛钤没再计较刚才的事儿,曲起手指像挠猫儿似的挠了挠少年下巴,道:“换了新被褥,你去午睡会儿吧。睡醒我就忙完了,等会儿一起回去。”   燕泽玉将下巴搁在男人手掌心里,默默盯着辛钤的脸看了半晌,继而摇头。   “睡不着,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正屋?”   这番话其实是燕泽玉思索之后才说出来的,权当试探了,   昨日与叶涟见面时谈起辛钤最近早出晚归的事情,叶涟便有意让他打听打听辛钤近日都在忙些什么,再者,他自己也好奇。   就是不知道辛钤会不会让他跟着旁听军政之事……   按理说他是没这个资格的,后宫干政是朝中大忌,他虽并非女流但好歹也顶着太子妃的名头,也算得上是后宫中人。   但往日里辛钤对他的放纵难免叫人生出异想,人总是贪心的。所以思忖一番,他还是问出口了。   闻言,辛钤果然没再说话,薄唇抿直,那双狭长的凤眸微敛着,安安静静地凝视他。   这瞬间,燕泽玉有种自己试探的小心思全部被戳破的别扭。   偏殿在此刻安静地有点过头,落针可闻,空气都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捏紧。   燕泽玉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异常明显,他颇有些尴尬地讪笑一声。   辛钤这是不同意了……   他也不想自讨没趣,默默转头将自己搭在男人手心的下巴挪走。   刚偏了偏脑袋,却被辛钤捏着下巴掰了回去,男人微凉的指腹蹭过少年尖翘瘦削的下巴。   “小玉等会儿替我磨墨吧。”辛钤虽是答应了,但语调略显寡淡,似是不愉。   燕泽玉的注意力都放在男人身上,对于辛钤细微的心情变化也敏感察觉到。   如此勉强……果然还是不愿吗……?   缓缓抬眼,视线猝不及防与辛钤黑沉沉的眼瞳对上,燕泽玉眼皮颤了颤。   虽然他也明白后宫中人不得干政的道理,但或许是期望太满,心意落空后便格外失望,辛钤的态度始终让他胸口闷闷的。   “我还是睡觉吧。”他扭头摆脱了辛钤桎梏着他下巴的手,赌气似的说道:“你去议事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瞧见小家伙生闷气的模样,辛钤倒是笑开了,薄唇勾起戏谑的弧度,瞧着痞里痞气,蔫儿坏。   “想什么呢?”燕泽玉被男人曲指刮了刮鼻梁,一个轻吻紧接着落在鼻尖,又听见对方笑盈盈地说:“以为我沉着脸是不希望你旁听议事?”   燕泽玉抿了抿唇,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我不高兴,是因为你不信任我。”辛钤神色正经起来,抬起他的脸颊,直直望进他眼底,询问到:“我有什么事情刻意瞒过你吗?”   是没有的,燕泽玉在心底默默回答。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帧帧过往的画面,辛钤的确从未隐瞒过他什么,他想知道的,对方都告诉了。虽然某些时候需要付出些‘代价’……   “下次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试探我的态度。你既是我的妻子,我的便是你的,我所知道的,理应同你分享。知道了吗,小玉?”   辛钤低沉磁性的嗓音落入燕泽玉耳中,像是承诺,实打实叫他愣了许久。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是有点酸味在身上的 :D 第89章 笼络人心   燕泽玉被太子牵着入正屋时,六位学士都已经到位,卷袍坐在各自的矮桌前看着公文。   听闻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六人齐刷刷抬头,却瞧见他们太子殿下牵着太子妃径直走去上座坐下了。   事情的发展显然出乎预料,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开口打破沉寂。   李太傅是六位中年纪最长德望最高的人,被同僚们望着,犹豫半晌后毅然起身询问了句:“太子殿下这是……?”话语间,视线瞥向太子身边端坐着的少年。   辛钤抬眼扫过李太傅,眉眼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抬手把备好的砚台与徽墨块递给身边的少年,才将将开了口:“就这么说吧,太子妃不是外人。”   六人相互对视一眼,眼底皆是惊讶,须臾,垂头称道:“是——”。   燕泽玉听着众人呈秉进言的话语,他其实能理解众人对他的防备。似乎是受了氛围影响,腰杆都不自觉挺了几分,有模有样地捏着墨条研磨。   好歹是帝王家养出来的八皇子,虽然偶尔性子调皮,但真正沉下心来做事的时候,架势看着倒是板正,添水研磨的动作干净利落,透着股沉静与贵气。   端得是赏心悦目。   辛钤视线偏移好几次,瞧着小家伙与往常不同的一本正经的样子,心底隐约发笑。   “……太子殿下,您觉得如何?”底下有学士在阐述完后,出声询问。   辛钤没着急回答,垂眸一霎,沉吟半刻,转头看向了坐在自己身边乖乖巧巧磨墨的小家伙。   “小玉意下如何?”   六人都没想到太子不光带着太子妃来旁听,竟然还询问其意见,瞳孔紧缩一瞬,他们都是知道太子妃出身烟花柳巷的,不免觉得太子此举荒唐。   这可不是小儿书上的玩闹,实打实的军政要事,事关江山社稷啊!   李太傅是看着太子殿下从儿时稚嫩成长到如今独当一面青年的老臣,一开始得见太子妃,虽有不满但也忍了,如今却是万万不可,颤巍巍起身,刚要开口阻拦,却瞧见太子蓦然投来的冷凝的眼神。   太子殿下虽与他并不亲近但也算得上尊敬,从未以这样冷的眼神威胁过什么,如今这一眼,到让人记起太子上位之前那些铁血手腕,李太傅瞬间犹如定身,嗫嚅着将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燕泽玉察觉到屋内暗潮汹涌的气氛,衣袖下藏着的手不禁攥紧几分,指甲扣入手心带来的些许痛感倒是让他的注意力集中。   方才那人说的是可汗前几日为了修筑江南行宫而挪用军饷的事情。   军饷事关重大,克扣一日便有一日的危机,引得朝中臣子纷纷上书奏折,但可汗登基后执。政日渐残暴,底下的臣子没人敢指摘可汗本人的不是,于是奏折里的内容大多是弹劾苏贵妃妖言魅上,乃红颜祸水。   但就算众臣子的奏折如雪花纷纷,奈何可汗铁了心要为搏美人一笑而砸钱修筑行宫,那些弹劾的奏折是一律无视,更有甚者,前日或许是实在不耐烦,直接将领头谏言的武将给罚了俸禄。   罚俸不算重罚,但代表着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为了一个妃子而打了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武将的脸,着实叫臣子们寒心。   这事儿轻易不好解决,燕泽玉手心都微微冒汗,思忖半晌,刚要开口推辞,手背上一凉——   他敛眸耷眼,发现是辛钤手掌覆上了自己手背。   辛钤的手还是涔凉的,像温度略低的溪水掠过指缝的感觉。   “小玉想到什么说什么便好,不用拘着。”   闻言,燕泽玉微微抬眼,视线恰好与辛钤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眨了眨,似是鼓励。   纯度极高的玄黑色,冷感非常,却独独在望向他时带了些暖意。   周遭再度安静下去,燕泽玉也不傻,他其实能察觉出底下六人对他这个太子妃的不满,只是碍于太子长久以来的威严,才对他恭敬而已。   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燕泽玉瞅了眼净会给自己出难题的男人。   “我若是说错了怎么办……?”   “此事只有每人脑子里不同的解决方法,无对错之分。”   啧啧,辛钤倒是会说……   燕泽玉脑海里闪过几缕思绪,繁冗之间却依稀有序可循。   在江南修筑行宫是可汗为了博苏贵妃欢心而下的旨意、而苏贵妃是太子手下的人……想来向可汗提出修筑行宫的要求也是得了太子的授意,再深几分,说不定可汗克扣军饷的举动也在太子算计谋划中……   所以,辛钤既然安排了前面的事情,那后续的处理办法应当也是早早备好的。   如今询问他的想法,大抵只是闲来无事想调。教调。教他,无论他答得是好是坏,对这件事情的处理都没有影响,只是答得好能保面子,答得不好……他自己出糗罢了。   想到这层,燕泽玉倒是轻松许多,轻呼出口浊气,也不再推辞,沉吟半晌,道:   “江山无军不稳,社稷无兵不牢。克扣军饷无疑让士兵将领们对可汗失望,太子殿下若是想趁机笼络人心……”燕泽玉语气微顿,抬头看了眼辛钤,见男人未曾反驳,只是挑眉示意他继续,燕泽玉才又思忖道:“若是想趁机笼络军队……不妨散些钱财,填补军饷缺口……想必,经过此事后,士兵们对太子殿下应该会更有好感。若是金库充裕的话……”   最后一句,燕泽玉说得有些底气不足,远没有前几句说得笃定。   大抵是出身使然,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用惯了,身为大晏最受宠爱的八皇子,父皇母后从未短过他衣食住行的用度,就算后来国破,他也遇到了从未苛待他的辛钤。   所以,燕泽玉对金钱的概念其实不太明晰。   他只从众人的口诛笔伐中感受到可汗修筑行宫所耗资金巨大,以至于他要克扣军队饷钱来填补空缺,却不知道到底拖欠了多少军饷,也不知太子的钱财够不够填窟窿。   但这的确是他如今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既能解决事情,又能帮太子笼络人心。   说完,燕泽玉小心翼翼撩起眼皮扫了眼辛钤的表情,又暗自环视一圈下首六人的神色,见众人面上并无异常才放下心。   至少代表他的回答没太丢脸……   辛钤接收到他询问的目光,还是没开口表态,黑如曜石的眼瞳中不辨情绪,男人像是方才将问题甩给他一样,将问题扔给了底下卷袍而坐的六位学士。   “诸位觉得小玉的方法如何呢?”   室内安静了半晌,学士们三缄其口,周遭落针可闻。   倒是李太傅沉吟半晌,率先开了口,苍老的嗓音缓缓道:“若资金有富余,老臣倒是觉得太子妃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想法。”语调平缓,很是中肯,倒不是因为燕泽玉太子妃的身份而顾虑,才表达赞同的,而是的确觉得不错。   燕泽玉反倒有些惊讶。   这位李太傅看上去是最不喜欢他的,辛钤牵着自己进来时,对方也是三两次欲言又止,他还以为自己提出来的方案肯定要被对方指摘一番,却没想到李太傅是第一个点头肯定的。   燕泽玉的视线没忍住在对方身上多停留了半刻,谁知道李太傅似乎注意到他的眼神,竟也抬头,燕泽玉清清楚楚瞧见了那双嵌在褶皱垂老皮肤中的清明透彻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人到老年后大多眼珠浑浊,李太傅这样精明的眉眼倒是少见。   “本王也觉得小玉的想法不错,其他几位觉得如何呢?”   见太子发话,众人也不含糊了,纷纷表示赞同。   燕泽玉飘远的思绪被辛钤一句话拉回,反应过来对方话语中的意思,他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心底的窃喜根本藏不住。   辛钤方才留给他的问题像是从前先生会教的策论试题,阐释事实后再提出解决方案,他向来回答得稀烂,从小到大没得过教书先生的表扬,板子责骂倒是家常便饭。   被骂得烦了,久而久之他便不愿再去尚学苑听学,宁愿躲在母后或者哥哥的宫里或者去求父皇,也不愿意去上课。   辛钤这句‘不错’几乎算得上是他记忆中除去琴师之外,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夸奖。   原来得到老师的赞许是这种感觉。   无数否定之后的肯定,显得格外弥足珍贵些。   自然叫燕泽玉高兴。   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不好表现得太过喜形于色,强压下嘴角笑意,恢复到平静的模样,乖顺安静地坐在一旁磨墨。   只是滴水入砚的动作透着股轻快,稍微露了几分喜意。   辛钤眼睫微垂,余光扫过小家伙的举动,密匝睫毛下掩盖着一闪而过的宠溺。   日头西沉之际,辛钤才轻咳两声叫了停。其实已经比之前早许多,今日带着燕泽玉在身边儿,自然有所顾忌。   他自己不用晚膳可以,但小玉不行。   燕泽玉告别李太傅与另外五人,跟着男人一齐离开,辛钤照例牵了他的手,燕泽玉也没注意,眼神落在不知何处的虚空,心不在焉的。   听他们说了一下午的政事,盘根错杂的宫中势力,虽然之前在辛钤的监督下看完了事件记录簿,对宫中情况大致了解,但燕泽玉却没有太多实感。   都是虚无缥缈的人名,那些事件像是硬按在人头上似的。   今日一个下午的时间,新鲜冗杂的信息内全部堆到脑子里等着处理,不免让人脑袋发闷,乱糟糟的。   就连辛钤松开了握着他的手,燕泽玉也没有第一时间觉察。   直到男人走远了,他才骤然回神,望着辛钤颀长的背影,颇有些无措与慌乱。   糟糕……是不是惹辛钤不高兴了……   “辛钤……”他讪讪开了口,微抿着唇,语气里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男人回头看他,凤眼无奈地微敛着,纵容更多几分,“你的小脑袋瓜一天天都想什么呢?呆愣愣的。”   辛钤走到不远处的桃树下,仗着身高优势,微微抬手便折了一支开得最漂亮的桃花。   男人身后是烧得艳红的霞彩夕阳,一轮圆日挂在烈烈燃烧的天幕中,逐渐西沉入山,夕阳消失前的最后一抹光晕为男人镀上层有些神圣意味的金边。   辛钤微微偏头时,黄昏日光洒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的下颌,以及狭长凤眸中闪烁的点点光晕……就连微风的都偏爱于他,鬓角被风吹拂而起的碎发缠绕着落下的粉白桃花……   花枝落满头,夕阳共语休。   说不出的好看。   燕泽玉有些看呆了,傻乎乎愣在原地,直到辛钤提步回到他面前,将花枝塞到他怀里。   丰神俊朗的脸蓦地凑近,连带着淡雅轻柔的桃花香气扑满鼻尖。   “在我面前也敢心不在焉的,回去再罚你——”辛钤轻哼了声,重新牵起他的手,余光扫过少年怀中盛开的花瓣,又道:“桃花开得不错,若是馋了,可以用来做些桃花糕亦或是酿些桃花酒。”   说罢,辛钤语气稍有停顿,燕泽玉也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   “宫中桃花酿酒可能没有春晖山的春山酒那么正宗,想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就是小玉要少喝些,不然醉了又指不定要趴在本王怀里哭了。”   辛钤眸子微眯,故意用了‘本王’的自称,不似平常亲近,有些居高临下的距离感,倒是让燕泽玉更容易响起上次喝醉了酒,稀里糊涂趴在对方怀里把人家胸口衣服都哭湿了的糗事。   脑海中闪过画面,燕泽玉握着花枝的手忍不住扣了扣桃枝枝干,眼睫下垂着羞赧地霎霎,察觉到辛钤偏头注视自己的视线,默默红了耳根。   他有些气急败坏,低声道:“你快别说了!”周围还跟着这么多人呢……他以后面子往哪儿搁啊!   回应他的是辛钤唇边溢出的戏谑轻笑。   轻佻又潇洒,乘着清风飘到耳边,听得人半边身子都发麻。   作者有话说:   喝醉酒的剧情在35.36章~ 第90章 满园春色   辛钤没叫步撵,只是像寻常百姓人家似的,乘着黄昏昔光与妻子相携散步。   宫中造景精致幽雅,亭台楼阁,水榭石桥,辛钤牵着他走了一条比较偏的小官道。   大抵是鲜少有人经过,朱红宫墙边有些未被清理砍伐的翠绿新发的垂柳枝条,踏着青灰色悠长的石板路,仿佛整个人都跟着这景色一齐沉静了。   夹道清风拂面,吹来无人问津的岑寂,却不显得凄凉,别有一番遗世独立的倨傲清冷。   燕泽玉仰头迎风,灵台清明,先前被繁冗问题弄出的昏沉也消散几分。   “你怎知道这条路的?”他在这皇宫中生活了十几年,都未曾走过这小道呢。   不曾来过自然也不知晓这无人问津的清冷好景。   辛钤倒是讨巧,才入宫没几个月便把宫道摸清楚透彻了。   “走多便知晓了。”辛钤淡淡道。   春日的傍晚气温不算暖和,男人解了薄大氅给他披上。   暖融融的,带着些属于对方的体温和气息,包裹在内像是被辛钤揽在怀里。   燕泽玉一只手拢了拢大氅,另一只手将辛钤牵得更紧了。   “你还要忙几日啊?”他问道。   辛钤挑眉看他,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笑意,戏谑道:“小玉担心为夫累着?”   面露羞愠之色,燕泽玉蹙眉反驳:“谁担心你了?!胡说些什么!”   “唉,倒是我自作多情。”   听闻这句语气略有失望,燕泽玉斜眼觑过去,看见辛钤面上哂笑的模样,知道对方又是在逗弄自己,没好气地将脑袋转了回去。   一路上调笑着回了长乐宫。   暮色四合,宫中早早挂起灯笼,仍旧是金红的囍字灯笼,主子们没提更换,也就这么一直留着了。   还未到宫门前,遥遥便瞧见了房梁屋檐高挂着的灯笼,烛火煌煌,被风摇曳着光晕悠悠,透出婆娑斑驳的光亮。   仆人也都提灯候在门前,亮堂堂一片。   瞧上一眼便觉温馨。   “太子殿下安,太子妃殿下安。晚膳都在正堂备好了!”仆人躬身行礼,请他们进去。   用膳时并未讲究‘食不语’的规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琐事。   辛钤忽而止住话题,将挑好刺的糖醋鱼夹到小家伙碗里。   “小玉十八周岁的生辰似乎快到了?”像是不经意的随口询问。   燕泽玉抿了口软乎入味的鱼肉,恍然想起日子,默默点头‘嗯’了声。   思绪因这一句话飘远。   算起来……这是大晏破国后他过的第一个生辰。不知不觉间,时光飞逝,竟已过去如此久了。   从前他的每一个生辰都是大操大办,宴请宾客,歌舞升平。   父皇母后和大哥送他的生辰礼更是豪华逶迤,年年不重样,都是用心准备,四海八荒搜集而来的珍奇宝物。   可今年……   情绪翻涌得突然,没给他一点防备,像突如其来的洪流将他淹没其中,明明前一刻还愉悦的心情巨虎瞬间坠入谷底。   但他也知道这怪不得旁人。   辛钤也是无意,大抵想给他好好过个生辰才问起,是他敏感过头,控制不住情绪。   燕泽玉压了压溢满到喉头的酸楚,嘴角努力勾起一抹笑,只是弧度涩然发苦,嘴里原本鲜美的鱼肉也失了味道,如同嚼蜡。   他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垂头敛眸,忍住了涌去眼眶的热意,幅度极小地吸气。   却没成想,一举一动都瞒不过辛钤的眼睛。   “怎么……”   男人忽而看见少年眼位压着的一抹薄红,蓦地止住唇边的话语,动作微顿。   迟滞半晌,辛钤将周围侍立一旁的婢女小厮全部挥退,金戈与白棋也在他眼神暗示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竭力忍着泪意的燕泽玉被男人捏着下巴抬起脑袋,周围安静异常,他眼睫霎霎地环视一周,发现伺候的仆人全都不见了。   想来是辛钤方才屏退的。   皱皱鼻子,燕泽玉不太想让辛钤察觉自己的情绪,明明别人是好意询问他生辰,但他却涩然沉寂,总归是不大好。   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燕泽玉闷声道:“干嘛?”语气略有不善,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镇定。   辛钤目光微沉,一瞬不瞬的盯着燕泽玉看了好几秒。   须臾,才勾了勾嘴角。   “不干嘛,就是……看看我们家爱哭的小娘子。”原本冷冽的声线刻意柔和下来,三分戏谑,七分哄。   像是逗小孩子开心的语气。   燕泽玉眉头一皱,将将要发作。   男人却没给他再开口反驳的机会,大掌如锁链紧紧扣住了燕泽玉的后脑勺,眉眼深邃的俊脸在他面前蓦地放大。   紧接着,唇上一软。   辛钤用行动将他所有话都堵了回去,唇瓣相触,研磨勾缠。   既是缠绵,也是安抚。   唇边的话语被封缄,却没堵住决堤的眼泪。   像是小时候摔倒之后突然被哥哥抱起来哄,明明能坚强压抑的眼泪却在对方一声声安抚下溃败。   晶莹的眼泪珠子不断从眼眶涌出,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一颗一颗地滑落,略过脸颊,挂在瘦削的下巴,欲滴未落。   又在辛钤怀里掉眼泪了……   也不知为何,每次辛钤抱他,他都忍不住。   仿佛心底最柔软那块隐秘之地被人捧在了手里,珍而重之地爱惜。   明明辛钤从前是那样冷戾清冽的人,如同出鞘利刃,浑身充斥着见血封喉的杀伐之气。   可现在,那双菱形锋利的眼睛里,冷漠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心爱之人的疼惜、关切……   简直叫人不可置信。   但事实如此。   思及此,燕泽玉耳根悄然爬上热意。   他双手抵在男人硬邦邦的胸膛推了推,没推动,反倒被男人更用力地压住了。   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有多勾人,波光潋滟的杏眼微微敛着,被泪水染透的密密匝匝的眼睫仿佛雨中被淋湿的蝴蝶翅膀,忽闪忽闪的,每一下都扫过心尖似的。   大抵是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少年瓷白的脸颊浮上些许薄粉,鼻头也微微泛着红。   仿佛夏日成熟过透的蜜桃,漂亮得引人采撷,叫人心痒。   辛钤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欲色,松开了对方柔软被吻得鲜艳欲滴的红唇,转而覆上少年布满泪痕的侧脸。   舌尖卷走咸涩的泪水,略带颗粒感的舌苔划过细腻稚嫩的皮肤,故意舔。舐磨蹭着。   湿热、酥麻。   像是在干草堆里投入一颗火星子。   几乎是瞬间,野火燎原。   燕泽玉的脸颊像是陡然烧起来,滚烫热意在血管中流窜,最后尽数涌到脸上。   他没忍住喉间破碎的闷哼,朱唇开合,企图吸入些冰凉的空气来给熄灭这熊熊燃烧的野火。   收效甚微。   辛钤总有办法能在他熄灭火种之前点燃更盛的火焰。   他像是火场中亟待蒸发的水珠,也像是铁锅上被炙烤的一尾鱼。   无力。   浑身发软、被完全掌控……   他在一片模糊发白的视线中恍惚,耳侧却蓦地贴近一把火。   火焰温暖炽热,太过靠近又灼烧刺痛。   “别哭。”   “以后小玉的每一个生辰,我都陪着过。”他听见辛钤如是说。   低沉醇厚的嗓音宛若陈酿烈酒,醉人得很。   燕泽玉酒量一向不好,他想:自己大抵是醉了,昏沉中意识却逐渐清明。   耳垂传来若有似无的刺痛,他微微偏头——   原来不是野火烧灼,是辛钤尖锐的犬齿又在他身上咬出了标记。   ……   那桌子饭菜又是一两个时辰后才被金戈收拾走的。   金戈这回再被召进去时,竟已有些习惯了,虽然耳根子还是有点发红,但好歹不再像之前那愣头青模样了,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将屋子收拾好,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不出意外,与白棋守夜时又隐约听了一晚上的缠绵之声。   金戈全程鹌鹑似的杵在门外,肩膀被白棋撞了撞。   他抬眼望去,白棋倒是一副接受良好的模样,望着他耳根子发笑,说道:“你都伺候这么久了,怎么还害羞啊?”   “这……这种事情……怎能不害羞?”   “人性由欲念构成,情。欲当位居枭首。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金戈被白棋堵的说不出话来,又听见对方悠悠然道:“这你就受不了了……是不是男人啊!”   戏谑意味太浓,金戈被激地气鼓鼓,又不知道怎么发作,打不得也骂不得,最后狠狠盯了白棋一眼,默默转身背对着对方。   回答他的是白棋一阵阵闷笑。   *   翌日,太子殿下仍旧起得早,天幕方才蒙蒙亮,太子便领着白棋去上朝了。   太子妃大抵是被折腾狠了,日上三竿才唤人进去侍候洗漱。   伺候穿衣时,金戈清清楚楚瞧见了少年锁骨肩膀上斑驳暧昧的红痕,后颈陈旧未褪的牙印又添了新的。   金戈匆忙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衣服料子上的花纹,一点不敢再偏移。   只是脑海默默浮上一个念头:   嘶——太子殿下可真是龙。精。虎。猛,体力旺盛……   总能折腾得太子妃第二日无精打采的颓废模样。   思及此,待衣服穿戴整齐,立领遮挡住肩颈后,金戈试探地朝太子妃脸上打量过去。   果然面带疲惫。   “哎?太子妃殿下……”   “何事?”燕泽玉单手撑着额头,慵懒道。   “太子妃殿下……您的左耳耳垂……?若是打了耳洞,这几日还需好生养护着。”后半句金戈说得有些迟疑。   毕竟环痕多为女子及笄之前穿孔,男子……倒是少见。   但也不排除这是什么太子与太子妃之间独有的闺。房。情。趣。   听闻金戈此言,燕泽玉抬眸朝铜镜里的自己望去,耳垂细小,他微微倾身才看清了。   柔软小巧的左耳耳垂中央微微下凹,缀着一点红,的确很像是女子的环痕。   但……他堂堂男子,哪里会打什么耳洞……   分明是昨夜辛钤那狗牙齿咬出来的痕迹!   当时刺痛,或许渗了点血。   可他被辛钤咬过这么多次,半推半就的,几乎习惯这种缠绵时偶尔袭来的疼。   故而昨晚根本没在意这点小伤。   辛钤其实没太用力,只是天生犬齿太尖,稍微重些就要渗血。   不过辛钤大多时间是懂分寸的,比如昨晚,男人没有咬透,这点血迹只浮于皮肤表面,看上去像耳洞罢了。   但金戈这一问,周遭伺候的婢女小厮的视线全都集中过来,盯着他耳垂瞧,让人尴尬得紧。   燕泽玉眼瞧着镜中自己白皙的耳垂就要充血,赶忙解释:“不是耳洞……也不必养护!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你们先退下吧。”   直到众人鱼贯而出,燕泽玉望着空下来的寝殿,松了口气。   不过是前几日辛钤忙碌,没有做那档子事儿,昨晚,对方像是要把前几日落下的一夜补全似的……   弄得他腰酸。   罢了,不提也罢。   燕泽玉揉揉腰际的肌肉,去库房里找了个甜白釉的细口花瓶,将昨天辛钤摘给他的那支桃花修剪一番后,插。了进去   甜白釉瓷瓶色泽纯正,晕染得宜,上头,粉白花朵簇簇点缀其间,也有待放的花苞羞答答地闭合着,两厢匀称,赏心悦目。   燕泽玉看得喜欢。   原本昨日听辛钤提起桃花糕桃花酿也无意,现下蓦地想起,倒是有些馋嘴。   他又想:既然辛钤昨日提了,做些给辛钤吃也是好的。   “金戈——”   “奴才在。”   “园中春色不错,午膳后出去桃园转转吧。”   作者有话说:   狗太子:给老婆咬个耳洞出来(狗叫) 第91章 了解太子   桃园坐落于皇宫外苑的西南方,离长乐宫距离不算近。   思虑半刻,燕泽玉还是叫了步撵来。   倒不是他娇贵得这点路也懒得走,只是昨晚辛钤被弄得狠了,腰腿不太爽利。   但真正踏上步撵,瞥见那张金戈特意放上去的加厚的坐垫时,燕泽玉仍免不了尴尬,颇为无语地斜了眼立在步撵边的大块头。   明明从前这傻愣子对这些事儿一窍不通,最近怎的格外‘体贴’起来?   也不知是否错觉,燕泽玉总觉得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是从白棋回来之后开始的。   步撵慢悠悠地往西南方去,燕泽玉特意吩咐撵夫择一条僻静小道。   从前他喜欢热闹敞亮的大官道,许是受了辛钤的影响,又许是昨日那条他未曾去过的偏道的风景的确不错。悠然、清净。   晃神之间,他已经命人择小路了。   只是撵夫选路的本事稍欠,走的小道虽也幽静,但燕泽玉总觉得差点什么,没辛钤领他走的那条道有趣儿。   曲指在步撵横栏上轻扣,他在心中暗啧。   大约两炷香后,层层叠叠的白粉桃花出现在视野远处。   桃园到了。   只是,燕泽玉没想到今日兴起来桃园一趟,竟能遇上昨日翰林院搭腔的白衣学士。   不过也不算稀奇,桃园并非皇宫内苑,臣子幕僚若是喜欢,自然能来。   其中幕僚居多,他们大多文臣墨客,平日为主公出谋划策,无事时相伴赏花,对弈作诗,也是乐事。   此刻,燕泽玉遥遥便瞧见园中石桌围了一圈人。   石桌桌面斧凿刀刻出了横竖线相交的围棋棋盘,黑白棋子放置于上。   人群中央的两人正在对弈。   燕泽玉瞧上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低声吩咐撵夫绕开石桌去另外一面采集花瓣。   谁知刚一抬头,远处那群下棋的人齐刷刷全都朝他这边看过来,只有坐在石凳上对弈的其中一人正盯着棋盘,没有投来视线。   “好像是太子妃殿下?”人群中有人低语。   听闻这句,那人才蓦地抬起头。   正是费西元。   燕泽玉其实记得这个人。   辛钤昨日将要揽他回正堂前,停了脚步,他不知对方怎么了,抬眼去看,却瞧见辛钤侧头正打量那位与他搭话的白衣学士。   角度的缘故,燕泽玉并未看清辛钤神色,只觉得那白衣学士的眼神似有不对。   待他询问起,辛钤却又朝他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无事。   当时他便觉得奇怪。   后来入夜,辛钤将他一袭白衣尽数弄坏,抵着他说‘不许与别人穿这么像的白衣’,燕泽玉才恍然觉得辛钤是打翻了醋坛子。   眼下,这人正朝他走来。   对方还是穿了件于昨日差不多的白袍子,走进了才能看出,大抵是邀约游园的缘故,今日这件白袍比昨日那件更华贵精致些。   袖口金丝滚边,衣摆暗纹海浪图案,只是都偏浅色调,唯有提步行走间晃过日光,经光晕折射才能看出内秀的花纹。   这衣料、工艺都是上上成,平常的翰林学士可没有这种衣裳。   看来这人家底颇为殷实,应当是世家大族的子弟。   燕泽玉还靠在高人一头的步撵上,白衣学士走近行礼之后便微微仰起头来注视他。   “太子妃殿下今日好兴致,竟又在桃园遇见了。”   青年的声线澄澈清朗,微微勾唇笑面对人的态度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但燕泽玉瞧着对方面上的微笑,总觉得心下怪异。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   燕泽玉神色稍顿,也跟着勾唇笑笑,寒暄道:“昨日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阁下名讳……”   从前大哥对手下幕僚都极为尊重,想来某些时候也需要幕僚帮助的。   对方既是辛钤手下的幕僚,他也愿意客套寒暄几句。   “鄙人姓费名西元,若是不嫌弃,太子妃殿下可唤我西元。”   费西元……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是费家的嫡长子。   事件记录簿中详细介绍过费家,费家祖辈三代从商,繁城这个各国交易的中转站几乎是由费家一手建立起来的,其中六成的店面都类属费家。   当时大晏还没倒下,表面看来大晏仍旧是中原之主,实力最盛,费家也正是看重这一点,觐见恳请他父皇为繁城城门题字。   但对于各国逐鹿的情况,费家一向不闻不问,明哲保身,专心从商。   只是不知何时……这费家大公子竟成了辛钤麾下的幕僚……   这件事情事件记录簿中并未具体描述,燕泽玉对其中隐情便也不得而知。   思绪闪过不过一霎,眼下,费西元还站在他面前,微微仰头看着步撵上的他。   “桃园正值好景时节,花香馥郁,林间对弈更是乘景悠然,太子妃殿下若是得闲,鄙人可否邀请您对弈一局?”   费西元有一双圆钝明亮的眼睛,迎着光,更显得清澈无暇,一番邀请的话术也说得滴水不漏,诚实恳切。   只是……燕泽玉莫名觉得那笑容虚假。   像是带着层善良面具,透着股诡异的违和感。   念头转瞬即逝,待他再打量时,违和感却又淡下去,仿佛只是他的异想。   但他还是拒绝了邀请,淡淡道:“今日是出来搜集花瓣回去做糕点给太子殿下吃的,不好耽搁。改日若是得空,再邀约对弈罢。”   他特意搬出辛钤的名头来拒绝,为的就是干脆利落点。   撑着眉角敛眸的他并未瞧见费西元在听见太子名号之后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他刚要开口叫撵夫绕走,却听费西元道:   “太子殿下似乎不喜糕点之类的甜食……?”   空气静止半刻,燕泽玉也顿了顿,才撩起眼皮扫过步撵下站着的人。   费西元并未看他,微垂脑袋立在原地,玉冠白衣,安静沉稳,似乎方才那番有些僭越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那股违和感又涌上心头,像是死灰复燃的火星子,比先前燃得更旺。   但燕泽玉面上不显露分毫,靠在步撵扶栏边,手背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开口:   “呵,你倒是了解太子?”   作者有话说:   小玉:呵呵呵 第92章 小玉真甜   辛钤方才踏进寝殿,便觉出些不对劲。   夜色渐浓,红烛光晕煌煌晃荡在少年深棕色的瞳孔,小家伙眼帘一霎,明显是听见自己脚步声了。   但燕泽玉却并未抬头看他。   少年仍旧四平八稳地盯着手中书页,仿佛书中情节分外吸引人似的。   可辛钤明明自己昨日布置的任务是看《增广贤文》。山水银是碧池   里头都是些繁文讲义,平素最不讨燕泽玉喜欢。   怎么今日看得兴起?   辛钤心下划过一丝疑问,挑眉,扫过一旁噤声侍立的金戈,以眼神询问。   金戈当着太子妃的面也不好开口,面色凝滞,有苦难言。   下午太子妃殿下和那费家公子之间的气氛,他至今不愿回想。   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从前他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的时候,也没发觉这费大公子这么主动呢?   奇哉怪哉。着实令他不解,还是等会儿去问问白棋罢。   “小玉看什么呢?”   熟悉的低磁声线响在耳边,男人暗纹重波海浪的衣角在视野中晃过。   燕泽玉表面是在看书,实则,从辛钤进门以来他都心里留意着对方的举动,自然知晓是对方走近了。   烛光被挡住。   连带著书页上的文字也黯淡下去,模糊看不清楚。   燕泽玉盯着昏暗的字迹,也不知怎么的,心底蓦地涌上一股烦躁。   这股情绪来得突然,像是夏日里晴天骤雨,不给人一点反应机会,豆大雨点便已经噼里啪啦落下。   他将书页合上,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淡淡抬头回望着辛钤。   书籍封面露了出来,他又故意往上抬几分。   “昨日你叫我看的《增广贤文》。”语气不太热络,像是随口的敷衍。   燕泽玉其实在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就后悔了。   明明先前打算得好好的,他本想若无其事把这事儿揭过,那费西元也没说别的,自己紧抓着不放,倒像是深宫后院中被分了丈夫宠爱的妒妇似的……   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脾气。   或许在不熟稔的外人面前还能忍耐几分,等他真正望向辛钤那张俊美得有些招人的脸的时候,他的确忍耐不了。   煌煌烛火燃在辛钤身后,逆光的角度,男人鬓角边稍微扬起的碎发都被光线勾勒得隐约发亮。   穿堂风过,烛光微微晃动,对方落下的剪影也随之摇曳。   像一幅流动的绝美画卷。   从喉咙挤出声哼气声,燕泽玉好整以暇地往后靠了靠,睫羽轻抬。   “费西元是谁?”   话音刚落,辛钤眉峰皱起,须臾,才恢复平和。   “你怎知他名姓?今日去哪儿玩了?”   说罢男人解开外袍随手搭在了屏风架上,又走过来将他手中的书本抽走,翻了翻。   似是对费西元这个名字不甚在意。   但他明明瞧见辛钤在听见‘费西元’名字时快速蹙眉而后掩去的动作。   胸口像是蒙上层薄膜,沉闷得厉害。   差点没能维持住面上轻松的神色,燕泽玉微微仰视,盯着辛钤那双菱形狭长的凤眸。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费西元是谁?”   燕泽玉难得用这种严肃的语气,辛钤翻书的手稍顿,思忖半刻,将手中的书放下,也以正经语调开口:   “费西元,繁城商贾大家费家的嫡出长子。现在翰林院当差,位职侍郎,昨日你见过的。”   “他是你麾下幕僚?”‘幕僚’二字在燕泽玉口中转了一圈方才说出来,意味不清,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厌烦。   辛钤琢磨着,陡然对费西元此人升起些杀心。   燕泽玉何时对旁人如此在意过?专程询问还不够,还似乎在与自己置气。   费西元,   该死。   舌尖顶动锐利的犬齿,有些许刺痛,辛钤视线沉沉扫过小家伙左耳耳垂上猩红一点和立领衣料掩盖的后颈。   如果现在撩开衣领,他便能瞧见那白瓷似的皮肤上映着的新鲜齿痕。   他昨晚亲自咬的。   辛钤的沉默落到燕泽玉眼底,却成了另一种意思。   怎么,难道不只是幕僚?   唇瓣被他无意识中抿得泛白,手心也湿乎乎的,出了层密匝匝的细汗。   燕泽玉浅浅吸了口气,复又呼出,终是开口道了句:   “辛钤。”语气比先前更为寡淡,暗含着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愠色,“小厨房做了桃花糕,用些罢。”   其实着桃花糕不全是小厨房做的。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小皇子撩起衣袖,亲自跟厨房嬷嬷学了一下午,失败多次之后才出了这几块。   勉勉强强能摆一碟。   燕泽玉怕辛钤回来晚,糕点变凉,叫人拿温水一直烤着蒸笼,这样不太干也不会冷。   须臾,金戈招呼小厨房的人将糕点端了上来。   桃花香气蔓延开来,清雅馥郁,很是好闻。   浅粉色的糯糕装在玉白瓷碟里。   分量很少,不过三块,还歪歪扭扭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散架粉碎的模样。   辛钤看过一眼便顿住了,视线转而落到眼神飘忽,看窗看地就是不看他的小家伙身上。   心中的阴翳暗沉蓦地散了许多。   辛钤挑眉,浅笑着,到:“怎的突然做了桃花糕?不会是昨日我提起桃花糕的缘故吧?”   燕泽玉还是不看他,眼神游移不知在虚空何处,似是毫不在意,道:“你别想多了,不过是小厨房恰好采了新鲜花瓣,赶巧罢了。”   少年红唇微抿住又松开,血色回流,唇色倒是比最初还要冶艳昳丽几分。   辛钤指腹在手心碾了碾,细微痒意,像是羽毛轻拂过心尖。   他上前小心捏起一块粉白的糕点,糕点做得不太紧实,粉感很重,辛钤怕中途碎掉,动作很轻,像是捧起珍贵宝物。   燕泽玉的视线终于移了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辛钤将自己亲手做的糕点送进嘴里。   大抵是糕点实在太松散,放至唇边时仍旧落出些碎渣,没掉到地上,落在了男人薄薄的唇瓣上。   辛钤的唇形很漂亮,线条流畅,近乎完美。   细碎的糕粉落于其上,又被烛火一晃,光亮与阴影,层层叠叠的。   格外性感。   燕泽玉没意识到自己正盯着男人的唇发呆,等回过神时。   那些零碎糕粉尽数贴上了自己的唇瓣,阵阵桃花的清香扑了满怀,在纠缠不休的唇齿碾摩中愈发浓郁。   燕泽玉尝到了自己的手艺。   实话实说,不太好吃,太甜,齁得慌。   但厚重的甜味伴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也不是不能接受。   在被吻得缺氧的间隙,他运转昏沉的大脑思忖着——   可能是放糖的时候手抖,没控制好用量。   “唔……”   听闻他喘息的闷哼声之后,辛钤终于放过他,燕泽玉伏在男人怀里大口喘着气。   “是小玉亲手给为夫做的吗?”虽是疑问,但却用的陈述语气,辛钤似乎很是笃定。   男人又凑过来咬他的耳垂,压低的声线格外低沉,湿热的呼吸包裹着,像是一头扎进温暖的水雾。   “真甜。”他听见辛钤说道。   作者有话说:   跨年快乐!2023,我的小宝贝们都要无灾无病,万事圆满~ 第93章 相公   燕泽玉被吻得七荤八素,脑袋晕乎乎的,过了半晌,他才想起来今晚这出到底是为何。   辛钤倒是会转移话题,难不成当真有什么猫腻?   稳了稳心神,燕泽玉脸上热意也褪了几分,他推开辛钤,坐直。   斜眼瞧着玉骨碟中剩下的两块桃花糕,大抵因为是自己亲手做的,燕泽玉并不觉得这糕点卖相丑。   四四方方,粉粉嫩嫩,印着桃花图案。   不过是味道偏甜了些。   指尖微微曲起,点扣在桌面,发出嗑哒嗑哒的细微声响,燕泽玉不轻不重地抬眼。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把从辛钤那儿学来威胁人的招数用在了正主面前,倒是辛钤瞧了眼少年扣在红木桌面上,细长白皙的手指,意味不明地笑笑。   燕泽玉不明所以,望着男人嘴角微勾的模样,将疑惑留在心底,面上波澜不惊,看上去沉稳敦肃。   反正今日必要问个清楚的。   “听说太子殿下不太喜欢糕点之类的甜食?”少年杏眼圆润,一瞬不瞬地瞧着辛钤。   朝夕相处大半年时间,燕泽玉自然看得出辛钤不喜太过甜腻的食物。   但如果是与他在一起用膳,膳后端来的鲜果甜点,辛钤也是会吃些的。   如今这么一问,不过是想看看辛钤作何反应罢了。   他话音刚落,男人神色陡然古怪起来,那双方才吻过他的薄唇微微抿起,笑意寡淡下去,喜怒莫测。   须臾,辛钤从喉咙里挤出声轻笑来,“谁说的,嗯?”   语气松快,但若是燕泽玉仔细瞧,便能发现辛钤压低的凤眸里正酝酿何等风雨。   “费西元说的?”男人又问道。   燕泽玉今日只提起过这个人,再又此问……大抵也是费西元给燕泽玉说了什么。   说他不喜甜食,借此挑拨他与小玉之间的关系。   当真该死……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   一些令辛钤费解疑惑的事情终于露出蛛丝马迹。   难怪向来保持中立态度的费家想他递来了橄榄枝,难怪费家家主从不表态,一直都是费西元往来在翰林院中。   细细想来,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他收下燕泽玉之后。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出辛钤所料,那些话的确是费西元说的。   燕泽玉冷淡地朝他点了头,漂亮的脸蛋满是疏离,辛钤心下愈发阴沉几分,翻涌着黑沉沉的浪潮。   像是自己严防死守不许别人触碰的珍宝,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染指了。   那心怀不轨的贼人还是自己放进来的……   怎能叫人平静?   但燕泽玉并不知晓辛钤脑中弯弯绕绕的思绪。   听着费西元的名字从辛钤口中念出,一副料想之中的语气,燕泽玉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   如鲠在喉。   明明只是根细小鱼刺而已,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刺痛难言,烦躁不堪。   燕泽玉撑着额头捏了捏鼻梁,压着火气开口:“你跟费西元很熟?”无数话语涌到唇边,只凝成这轻飘飘的一句。   辛钤压低眉眼,冷冷地盯着少年侧脸。   烛光明灭摇曳之间,少年瓷白的肤色被映衬出些许暖色,矜贵地挑着眉,嗔怒又冷淡的娇气模样。   着实叫人对他生不起气来。   须臾,辛钤眼底聚集的寒气才稍微散去。   “不熟。”这是回答方才燕泽玉的问话。   短促的一句。   仿佛一颗毫不起眼的火星子,被人无意间甩到干柴堆里,轰地一声,烈火蔓延,红光映天。   燕泽玉压抑一整天的委屈被点燃。   明明知道这种话不能说,但他还是开了口:   “原来不太熟也会知道你不爱甜食?”   话音落下,房间内陡然静了下来,空气被撕扯着归于凝滞。   金戈与白棋也察觉到主子们之间不美妙的气氛,心脏沉了沉,僵直身体立在一旁,谨慎地噤声。   辛钤斜眼扫过,眸子锐利如鹰隼俯瞰,金戈白棋瞬间绷紧身体站得更直了些。   自从玉公子来到太子殿下身边后,他们已经许久没瞧见太子这种阴翳狠戾的神色,骤然来这么一下,叫人提心吊胆的。   “你俩先退下。”太子殿下冷声道。   白棋率先安静行了礼,在主子看不见的角度朝金戈摆摆手,金戈打眼瞧见,回神似的,也跟着飞快又安静地行礼。   两人一齐退下,体贴地掩门。   寝殿只剩下燕泽玉与辛钤,安静得有几分岑寂。   辛钤眸中跃动着红烛摇曳的灯火,却一丝温度也无,森寒地思忖着:小玉当真生气了,倒是让费西元如了愿。   自从十三岁之后,辛钤抛弃一切为之动容的东西,人、事、物,统统不动心弦。自那之后,他便很少再动怒,都是些无所谓、不值得的事情,落不到他眼中来。   今日却体会到了陌生的压抑的怒火。   小玉从未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同他说过话,这是第一次——因为那个叫费西元的男子。   该死。   这个念头再次闪过心间,辛钤脑海里甚至浮现了许多血腥画面。   但他舍不得小玉生气。   将玉骨碟中剩下的两块糕点捏起,辛钤当着燕泽玉的面都吃了。   燕泽玉神色稍霁,讪讪地盯了眼男人的脸,虽然还在气头上,但瞧见辛钤这样,也生出些别扭。   “那个……我糖不小心放太多,太甜了,你还是别吃了。”   辛钤不理他,菱形狭长的凤眸敛着,将酥软的桃花糕一口一口嚼碎了吃下肚。   厚重的甜味糅杂在桃花香气中,齁甜,但辛钤觉得很好吃。   小玉第一次亲手做的糕点,为他做的。   但却是在听过费西元谗言之后做的。   辛钤狠狠合了合后牙槽,下垂的眼帘盖住所有晦暗情绪。   不能吓到小玉,明明从前都隐藏得很好。   知道最后一口桃花糕咽下去,辛钤才掀起眼皮,翻涌的情绪被男人隐藏在幽深的海底,而海面风平浪静。   男人盯着燕泽玉,道:“我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我不喜甜,但是,小玉亲手做的桃花糕,再甜我也喜欢。你是我唯一的例外。”   话到此处,辛钤语气稍顿,难得有些显出些不同往常的情绪,细细辨别,似乎是赧然。   燕泽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那抹情绪转瞬即逝,再看已经消失,他有些惊奇,平素里,要么冷峻肃穆,要么戏谑轻佻的男人的脸上也会出现这种神色。   须臾,他又听见辛钤问他:“今日下午去桃园玩了?”   “嗯。”燕泽玉点头。   或许是那些亲昵情话起了作用,又或是乍一眼瞧见了辛钤脸上的赧然,燕泽玉勾唇笑笑。   有些气来时骤如阵雨,去时也快如闪电,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发觉也没那么值得在意,将嘴角笑意压了压,道:“在桃园遇到了许多翰林院学士在看人下棋。”   “费西元也在?”辛钤敛下的玄黑眼瞳中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凝,寒芒微闪。   “他当时正在下棋,还邀我对弈。”燕泽玉没说后面的事,毕竟因为棋艺不精而拒绝对方对弈邀请的事情一点都不光彩。   辛钤留意到燕泽玉面上闪躲的神色,像是有所隐瞒,男人下颚紧了紧,到底没再多言。   气氛稍有缓和,他不想再弄得那样安静又冷凝。   他跟费西元本人不熟,但却从旁人口中听得许多。   费西元清润高雅,列翠如松,一袭白衣翩翩,翰林院的学士们,上到垂暮老者下到刚入仕途的青年,都很喜欢他,就连严苛老派的李太傅也很喜欢费家的这个长子,多次来他面前推举。   从李太傅口中,辛钤也得知,费西元此人棋术极优,棋谱孤本上的许多残局对被他解得,在民间文人中也算是小有名气。   此番在桃园邀请小玉对弈,怕不是存了炫耀讨好的心思。   世人都羡艳爱慕各个领域的强者,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费西元是围棋领域拔尖的才子,自然想展示。   不过……这才不过第二次见面,便邀请小玉看他下棋,像是开屏孔雀似的。   自作多情又惹人厌烦。   他辛钤娶进门的太子妃也敢觊觎,也不知该说费西元胆大,还是不怕死。   思绪万千不过一瞬,辛钤面色如常,脑海中的念头无人看出。   须臾,辛钤浅浅勾唇,顺手理了理燕泽玉鬓角边的细碎发丝,涔凉的指腹不时划过少年细腻的侧脸,举止亲昵。   “我跟费家长子不过利益往来,以前没有生出别的关系,往后也不会有多的交集。”   话落,辛钤稍顿,嘴角浅淡的笑意散了,语调变得有几分冷戾:   “下次小玉若再遇见他,不必理会;他若再邀请你下棋,也不许去。”末了又添一句,“费家三代从商,最善巧言令色,他说的话都不许信。”   被男人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一瞬不瞬盯着,燕泽玉不甚灵敏的脑子都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   他颇为紧张得滚动喉结咽了下口水,就连方才的生气也忘了,直愣愣地瞧着辛钤的眸子,点了点头。   当晚,他又被辛钤按在床榻上打屁。股。   比以往每一次都狠。   男人甚至没给他上药,小铃铛的晃动的脆响响了一夜,任凭他怎么哭,怎么求饶都不管用。   直到他模模糊糊地喊了句‘相公’,声音里哭腔很重。   辛钤这才骤然顿住,俯身亲吻他渗出晶莹汗珠的额头,又凑到他耳边。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嗨呀,疯批本批 第94章 龙蟒金袍   当晚,燕泽玉被折腾得累极,猛烈冲撞带来好似沉入翻涌海浪的昏沉。   他被潮浪拍打,沉沉浮浮,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缕思绪,是那句缱绻悱恻的‘我爱你’。   他睡得不太好。   整夜都做着零碎而毫无逻辑的梦。   天光大亮时他才猛然惊醒,身上出了层密匝匝的冷汗。   具体梦见什么,他记不太清,只是直觉是些不好的事情。   屁。股疼得厉害,后面那处也不太舒服,但好在都已上过药。   燕泽玉暗叹口气,揉着眉心扬声唤人进来服侍。   “金戈,太子殿下上朝前有没有问你什么事?”   被点到名的金戈身形一僵,还是应道:“太子殿下问了您昨日行程。”   但金戈没说别的,其实太子殿下问得更详细些,大到途径何处、遇见何人;小到详细对话、心情如何……   特别是、关于那位费公子的。   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要他汇报上去。   他可不敢把这些告诉太子妃殿下……昨日那仿佛阿鼻地狱的气氛,实在不想再次经历。   *   辛钤近几日在外处理拖欠军饷的事情,燕泽玉不常出门的人都听见了些许风声,足以见得雷霆万钧的动静。   说来也怪,自从上次讨论出问题解决方法之后,辛钤大半个月也未有所举措。   燕泽玉还以为是辛钤私库不够,或是不想从中拿钱。   直到军中隐隐传出士兵们都群情愤激的消息,辛钤才慢条斯理出手。   燕泽玉略思忖一番心中已有猜测,不禁感叹一句好算计。   总要等到人情绪猛烈时再出手抚慰,以达最优效果,野心家的手段罢了。   但计划进展却不是燕泽玉所想的那样,辛钤只从私库里取了一千两白银,不算多也不算少。   用辛钤的话来说:拉拢军队也不必掏空家底当冤大头。   燕泽玉起先不太懂,后面才恍然大悟——   上朝时,辛钤表奏此事,并未提及要开私库填补空缺,而是带头发动官员捐款捐物。   如今国库不富裕,可汗自然不反对太子的做法,再加上苏贵妃的枕边风,可汗很快便下达旨意。   但响应者寥寥无几。   辛萨的军政在可汗萎靡的半年里衰落许多,辛钤乐得看这种场景,因此并未阻止,甚至隐隐放任纵容。   逐渐,辛萨贪。污受。贿、拉帮结派的情况屡见不鲜。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被蛀虫腐蚀过的疮孔。   虽然并没有当年覆灭的大晏那样气绝,但也是弊病沉疴堆积。   各署官员听闻太子表奏,后又是可汗下旨,有少许清明为国的老臣站出来捐款捐物,但清廉一生,靠俸禄过活的贫官也拿不出什么钱财。   更多的大臣是心怀不满,都不愿募捐银两,但碍于可汗下旨,都装样子似的捐了些,少得可怜,还没一次暗度陈仓漏的银两多。   工部尚书何璋便是其中典型。   水利土木等兴修建造的差事油水最多,他在其位谋其财,据说皇城外家宅便有三家,每座府邸都极尽奢华。   可他却只上捐了白银二百两——怕是府邸中随便一个摆件都不止这个数。   捐得少也便罢了,他还不知死活,当众与太子朝堂对峙。   兴致缺缺的可汗此刻才真正来了兴趣,倒是不再意军饷是否能补齐了,只顾着看热闹。   听着下方何璋的控诉,可汗支起弯曲的脊梁往金銮宝座下方看去,身体前倾伏在金龙雕花桌面,面色潮红,瞳孔都微微放大。   底下朝臣众多,排排列列按照品级阶层站立着,能清晰瞧见可汗这幅几欲魔怔神态的人不过前几排,寥寥数人。   可无一人提出疑问。   只因可汗如今喜怒无常,上一个关心可汗身体的忠义之臣已经被打断腿流放蛮荒了。   没人敢去触霉头。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只是说说而已。   辛钤余光瞥见可汗骤然兴奋得不正常的脸,心下判断药效到达几分,而后胸中闪过丝丝快意。   嗤笑一声,辛钤嘲弄地勾唇。   既然可汗想看,那便让他如愿——   众人瞧着向来寡言冷漠的太子殿下一反常态开了口。   清俊微冷的声线平稳得如无波海面,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字字珠玑,句句戳心。   何璋原本是念着辛钤平素不爱与人争执,又想讨二皇子欢心,这才当了出头之鸟,跳出来与太子唱反调。   只是千算万算却漏了一环,太子平日不爱开口却不代表太子不善言辞。   如今,何璋几乎是被辛钤指着鼻子讥讽,偏生还说得他无法反驳……   他位居二品尚书,位高权重,下面的人遇见他何时不是躬身问安,恭恭敬敬?现下在一众同僚面前被落了面子,早就气得脸红脖子粗。   辛钤没给何璋一个睁眼,话音落下,余光扫过金龙座椅上看热闹看得呼吸都急促了的可汗,若无其事拂了拂朝服衣袖。   快了。   辛钤默念道。   *   翌日。   何璋没能再来上朝。   昨天夜里,一纸罪状抵到可汗的御台。   白纸黑字两大篇,密密匝匝、清楚明了地陈述了这入主中原半年以来,这可汗亲封的工部尚书到底捞了多少油水,贪了多少金银。   可汗震怒,连夜下旨,数百侍卫奉命赶往城外彻查。   许是情绪积起且来势猛烈,可汗手抖着将那两大篇罪状拍在桌上,蓦地捂嘴咳嗽两声,喉咙里竟然翻涌上血腥气味……手心放下,赫然一抹血迹。   巫医被急召进了帝王寝殿。   是辛钤叫来的,总给燕泽玉瞧病的那个巫医。   *   皇城外,侍卫领旨后奔马赶路,兵分三路,赶赴何璋那三处奢华府邸。   这一查不得了,那罪状上陈述的恍若天文的聚敛财数,竟是真真切切的,一分不差。   那三座占地上数十亩的金宅银山,也的的确确是何璋名下。   侍卫甚至在查封府邸是搜出来烧毁到一半的龙蟒金袍!   明晃晃的龙袍啊——这是何用意?!   当是意图谋反,罪不容诛!   带刀侍卫当即拔刀,将尚未梳洗只匆匆忙忙套了外衫的何璋捉拿暂扣住。   何璋大抵还未反应过来,半夜被人吵醒,火气大得不行,高声叫嚷着府上侍从将这些擅闯民宅的贼人赶出去。   可,没人敢动。   穿堂风过,针扎似的冷。   直至明晃晃的刀刃一左一右斜横着抵在何璋脖颈前,他才脑中一震,瞪大眼睛瞧见了那些私闯入府的贼人腰间挂着的皇宫令牌。   镀金边的令牌在月光下反光,那光刺眼得很,也让人心凉。   竟是御前的侍卫!   何璋彻底愣住,目光一寸寸移到被人摔在庭院石板上的火盆,再抬头瞧见那人手中恭恭敬敬捧着的烧掉一半的龙袍……   “私藏圣上龙袍,包藏祸心,何尚书,跟我们走一趟吧——”   恍如天雷霹雳,这位工部尚书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膝盖蓦地砸在坚硬石板,震耳的一声响。   锋利的刀刃险险划过脖颈,擦出一条血线,但他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这是何物!?臣冤枉啊!臣根本不知这龙袍从何处来,明鉴啊!”   ……   何璋三座府邸尽数被查抄的事情没能瞒过朝中稍有权势的大臣,线人消息在天幕尚未拉亮前便送到了各位大人手中。   何璋此次落马……其中门道,怕是与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   这是在给他们下马威呢。   军饷捐款一事,怕是由不得他们。   二皇子那儿自然也得了消息——甚至比所有人都早。   在可汗吩咐侍卫夜开宫门外出时,他埋在宫中的暗线便迅速传来消息,带着所截取的信息。   烛台火舌缠绕信纸,攀援而上,特质显字的油纸逐渐燃烧落成灰烬。   黑夜里唯一明亮的烛火映在二皇子辛铭英朗的侧脸,明灭一线之间,无端端生出几分阴沉。   那双幽绿的眼瞳暗得趋近于黑。   倒不似平日在外展现出来的那般冲动易怒,浮于表面的情绪洗去,面具之下才是真实。   “何璋那人,性子太过招摇,本王早说过会出事……”辛铭盯着那簇湮灭的灰烬,低沉道。   云忌默默听着,停滞半刻,只是抬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衫取来给匆忙起身,衣着单薄的辛铭披上。   辛铭这才抬头觑他一眼,面上愠色还没收起,显得不太亲近。   “王爷不是算到这一环了吗?何璋就算获罪下狱,对我们也并无太大影响。”   云忌声音还有些沙哑,引得辛铭又投来一眼,瞥见青年半敞开的衣襟下紧实白皙肌肉上红梅似的吻痕,稍顿,才移开视线。   面色仍旧凝重,但语气却缓和下来。   “本王是没料到辛钤会想出这个得罪人的法子来填军饷的窟窿,还拿我手底下的人做筏子,杀鸡儆猴、以一儆百……”   偌大一个朝廷,少则数十多则数百的官员,哪能有绝对清廉呢?   某些时候,少许浑浊掺杂在池子里,才生得出鱼,水太清,反倒不好拿捏。   辛钤这回怕是得罪不少大臣……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   “罢了,何璋那边还是派人去看看,若能救便要救,朝堂上的争执也算是为本王出言,若是何璋死了……不能让跟着本王的大臣们心寒。”   闻言,云忌愣了下便起身单膝下跪,掷地有声道:“云忌愿去。”   不算明亮的烛光昏黄地晃在半跪在地板上的青年的脸上,朦胧摇曳,生出万种风情。   云忌长了张极其漂亮的脸,眼尾上挑,细眉似柳叶。对外人时,那上挑的眉眼很利,见血封口;对他时却温和拘谨,可架不住长相艳冶,带着撩人的钩子……   不像个领兵杀敌的将军,倒像聊斋异志里妖艳勾人的精怪,辛铭如是想到。   “许是还没累?”辛铭将人从冷冰冰的地上拉起来,“本王手底下还不至于拮据到无人可用的地步。你休息着吧。”   *   早朝时,昨日信誓旦旦不会捐款的几位高品级大臣都松了口,后排消息不灵通的低品级官员还纳着闷。   但风向如此,没看见二皇子也上书支持捐赠一事了吗?太子殿下于二皇子殿下不合多年,如今殊途同归,肯定是有原因的!   审时度势之下,众人纷纷改口。   上行下效,厉如疾风,不过三日便将空缺的军饷给补齐了,甚至还有富余,便尽数充入国库。   兵部尚书在发放军饷第二日便向长乐宫投了拜帖,求见太子殿下。   拜帖送上门时,辛钤正将一颗水洗后鲜亮红润的草莓喂到倚靠在贵妃椅上的小家伙嘴边。   冰凉草莓触碰到唇瓣,辛钤故意用上了几分力道,果子将朱唇的软肉微微压出些凹陷,娇艳欲滴。   燕泽玉却也没发觉不对劲,懒洋洋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书,辛钤喂一颗他便吃一颗。   比草莓外衣更红艳水润的唇瓣轻启,窄红舌尖瞬闪而过,贝齿轻咬住柔软果肉,被舌尖一卷,整颗含进嘴里,待下次张嘴时,唇角会溢出些许咀嚼后的粉红汁水。   这次,燕泽玉没等到辛钤喂过来的草莓,转头打量。   辛钤骨节根根分明的手捏着一颗草莓,却没有递来意思,只是虚虚停在半空,像是主人逗猫似的晃晃。   “还想吃吗?”语气带着笑意。   燕泽玉想吃,但却不想主动开口索要,思忖半刻,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将视线从新落回书页。   自从那日两人因为费西元的事情闹过别扭,已经过去小半月了,但他对辛钤的态度并不似从前亲昵。   他尽量装作平常,也不知道辛钤有没有察觉。   这半个月足够燕泽玉想明白许多事。   若是辛钤当真不在意费西元,绝不会是当时那种反应。   那日气氛很奇怪,但具体怪在哪儿,燕泽玉却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辛钤反应不对劲。   若是无关紧要的人,话题过去便不会再提起,但辛钤却一直强调让他不要理会费西元,也不要听信费西元的话。   难道辛钤知晓费西元有什么会影响两人关系的话要说?   时间沉淀之后,上层的水会越发清澈,而底层堆积的污垢反而越来越多。   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   疑虑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埋藏在日积月累的污垢中,逐渐冒头。   就如同现在。   稀松平常的一日午后,他瞧着辛钤手中捏着的那颗草莓,忽而生了厌。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小星写得好艰难,卡了一晚上,终于……   小星去睡了,呜呜呜,晚安QAQ 第95章 金玉满堂   燕泽玉近几日睡眠不太好,所以起得格外晚。   但今日不同,天才蒙蒙亮时,他便被人吵醒了。   住在咸福宫的皇后娘娘不知又想作什么妖,大清早便传人来长乐宫递话。   辛钤这几日不在宫内,出门处理军饷后续事宜和查办何璋贪。污案了,长乐宫便里只剩燕泽玉这个太子妃坐镇。   长乐宫中遇见什么令管家左右迟疑事情便会来找燕泽玉拿主意,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他也不耐烦。   当他被婢女叫醒时,整个人都还是懵的,春寒料峭,凉风拂面,脑子才清醒几分。   压低火气,燕泽玉沉沉问道:“这天色都还未大亮,叫起干嘛?”   他喜欢睡懒觉,也早早吩咐过服侍的人,不要很早便来吵醒他,这回还是头一遭。   婢女是个不常见的新面孔,大抵是新来的,便被人推了不讨喜的差事,比如来叫他起床。   小姑娘怕被他责罚,身子跪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抖个不停,颤巍巍回答道:“是、是皇后娘娘遣人来,请您……请您过去咸福宫。”   放在从前大晏还在的时候,燕泽玉肯定不会注意到这些,但或许是国破家亡后的那段流放生活叫他多了几分恻隐之心,他呼出口浊气,将地上跪着的小姑娘叫了起。   “你说是皇后遣人来了?可有说具体何事?”他单手扶额,指腹慢慢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半刻后,燕泽玉洗漱完毕出了庭院。   皇后身边的大婢女还在院中候着,有种不请他过去誓不罢休的模样。   见燕泽玉出来,朝他行礼之后便开了口。   大抵意思是:皇后娘娘感念当日大婚后未曾见过儿媳,前几日又忙碌,这才想起召见他这个太子妃。   话里话外,其实是指桑骂槐地说他们不知礼数,不去敬茶请安罢了。   燕泽玉冷冷的瞥了那婢女半眼,一言不发地靠坐在金戈搬来的靠椅上抿了口热茶。   半晌,才放下茶杯,轻呵一声。   “既然是皇后娘娘如此恳切的道歉,又一大早便来邀请本太子妃……那便去罢。”燕泽玉轻飘飘地说道,语调一字一顿的,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他心情不好。   皇后不过是看辛钤出宫处理事务了,觉得他一个人留在长乐宫好欺负。   这回命人来召他去咸福宫,表面是邀请,实则是施压。   是鸿门宴。   可就算燕泽玉明白这个道理,也不得不去。   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   辛钤不在身边,他的确是毫无依仗的。   想通之后,燕泽玉心底不可避免地浮上一层阴霾,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辛钤带来的。   他像是攀附在高大树木枝干上的藤蔓,像被关在金丝笼里精心照顾的鸟雀……   没了辛钤,他什么也不是。   珐琅彩团菊瓷釉的茶碗蓦地被砸在那大婢女脚边。   飞溅而起的陶瓷碎屑急速划过空中,将那婢女垂在身侧的手背剐蹭出一道血线。   他对皇后的婢女可一点恻隐之心也无,冷厉的眼神将那婢女口中惊呼硬生生压了下去。   “皇后手下的婢女怎会如此马虎,竟弄碎了御赐的茶碗……?”燕泽玉语气稍顿,“金戈,这毁坏御赐之物,应当处以何种刑法?”   “这……毁坏御赐之物是对上大不敬之举,应当拖去慎刑司杖责五十。”   杖责五十。   燕泽玉眼底几不可察地划过一抹嘲讽。   半年前,还在北境之地,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当时的可汗阏氏,便把他压在雪地里要行杖责之刑。   如今风水轮换,他也不是什么对敌人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   “杖责五十,很好。”   那婢女闻言已经被吓住,但好歹是皇后身边掌事的大婢女,强作镇定地出言,可语调却是止不住地发抖:“这……这茶碗并非奴婢打碎啊……这、这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燕泽玉轻碾着指腹,慢条斯理地落了一眼在婢女身上。   这长乐宫中全是太子的人,他说是你摔碎的茶碗,那便是你摔碎的,由不得狡辩。   “来人——拖去慎刑司杖责五十罢。”   大婢女满脸不可置信,被人架住双臂往后拖的时候才开始挣扎,口中大喊着:“我可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看中的掌事大婢女!太子妃您不能随意处置奴婢!”   “拖下去!”燕泽玉厉声道。   直至婢女最开始愤怒而后变得惊恐的喊声逐渐消失,燕泽玉起身命人将地上碎裂的茶盏打扫干净。   自重新入住长乐宫以来,他对下人们都还算温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严厉的罚人,院中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绷紧了身上的皮,生怕讨主子的厌。   倒是那名叫他起床的脸生的小姑娘重新沏了杯温热茶水呈上来。   燕泽玉接过来抿了口,“金戈,去叫个步撵来,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最后一句语气格外厚重,一字一句的。   步撵的撵夫大抵也听说了他今早罚了人,心情不佳,谨谨慎慎地,轿撵抬得格外稳当。   燕泽玉撑着额角,懒懒地靠在撵栏上小憩。   其实已经消气许多了,没有下人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他也就是大清早被人叫起,本就带着股起床气,又被皇后那婢女威胁似的语气给一激。   他不是愿意委屈自己忍着的性子,从前也在母后那儿见过后宅宫斗的一些手段,便随便寻个由头把人罚了。   皇后不是要见他吗?呵,这大礼想必皇后会喜欢的。   燕泽玉想到皇后得知消息的表情,几乎愉悦得快要笑出声来。   但下一秒,笑容顿住——   他再次遇见了费西元。   撵夫抬着轿撵行至转角处,朱红宫墙转角后视野骤然开阔,燕泽玉浅浅抬眸,白衣公子也恰巧回头望来。   红墙白衫,费西元笑得温文尔雅。   燕泽玉楞住一瞬,回过神后面色骤沉。   他不想理会费西元此人,唤了撵夫继续走,但耐不住费西元主动。   “太子妃殿下,好巧,竟然又见面了。”   的确很巧。   巧合到燕泽玉心底犯嘀咕,视线轻飘飘扫过去,将费西元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费西元今日穿得很素净,单单只一件白袍,花纹很淡,依稀能瞧见是兰花暗纹。   兰,花中君子。   这费大少爷还挺装模作样,燕泽玉暗自腹诽。   费西元略微仰头望着步撵上的燕泽玉,神色恭敬又略带几分对上位者的亲昵,恰到好处,跳不出一丝错处。   这副模样倒是让燕泽玉心底疑虑更深。   他自从回来之后便不爱出门了。皇宫各处总留着些往日回忆,燕泽玉不愿去触景生情,便窝在寝宫里看书,为数不多几次出行竟都碰见了费西元。   要不是辛钤御下极严,他还以为长乐宫进了费家的探子,把他出行都报了出去。   “的确很巧。费公子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有事情要办?”燕泽玉旁敲侧击。   可费西元并不上他的套,温温润润的,“皇宫偌大,再次相遇也算极为有缘,太子妃殿下唤我西元便好。”   这话耳熟得很。   费西元第二次与他见面便让他唤他‘西元’,就算没有辛钤那层关系,燕泽玉也不会如此亲昵得叫一个才见面不过几次的陌生人。   再说了,他真的不喜欢费西元。   还有对方口中的有缘……再次撩起眼皮觑了眼青年的脸,滴水不漏。   燕泽玉蓦地嗤笑出声,悠悠道:“有缘吗?”就不知道这份‘缘’是从何而来了。   初生的晨光明媚又清透,洒在少年瓷白莹润的面庞,如透光的玉器,漂亮得矜持又雅贵,使点小性子也嗔怪得让人舒心。   费西元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勾唇笑笑,这一笑才透出点真实感,不再像先前那种弧度都像是规划好的假笑。   “太子妃殿下今日起这么早,应当是有要事,西元便不打扰了。”费西元规矩行礼,退下之前却又停顿住,燕泽玉又听他说,“当日大婚,是您的喜日,西元没机会观礼,这块玉佩便请您收下罢,权当是赔礼。”   话音落下,费西元将腰间那枚金玉满堂彩的雕纹玉佩取下,双手捧着呈上。   动作虽然谦逊,却也不卑不亢,脊梁不折,双臂笔直,看上去姿态赏心悦目,便是燕泽玉不喜这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费西元的确配得上翩翩公子的美名。   欣赏之后便是酸涩。   他没伸手去接这枚玉佩。   “太贵重了,不合适。”从第一次见面他便见费西元带着这块玉佩,商贾大家费少爷常佩戴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低品质的东西,赠与他,的确不合适。   费西元却并未因他拒绝便就此罢休,他眉宇微蹙,似乎是有些失望,转身将玉佩递到跟随服侍的另外一位婢女手上。   费西元特意没给金戈,他查过,这是太子手底下的人。   见婢女心惊胆战又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捧好,费西元才又朝燕泽玉俯了俯身,“西元便不耽搁太子妃殿下了。”言罢,转身离开。   燕泽玉扶额,望着费西元清隽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宫墙长道的拐角,倏尔舒了口气,视线瞥向那婢女手上的玉佩,恹恹地朝人伸手。   “拿来我瞧瞧。”   上好的和田碧玉,入手温润,似存温热,像费西元此人的气质。   饼状玉佩恰好能叫人握在掌心的大小,两尾金鱼栩栩如生地雕刻在玉佩中,相互对立又相辅相成,好似阴阳八卦的两环,又取之金玉满堂彩的好寓意。   燕泽玉瞧着瞧着便移开了视线。   烦。   费西元到底想干嘛?来他面前示威?   燕泽玉觉得自己脑子还是太蠢笨,一点想不明白对方是何意图。   像是一头扎进水雾朦胧的旷野深林,周遭密密麻麻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大树木,遮天蔽日,黯然无光。   叫人心中愈发胆怯郁闷,如困顿之后兽,找不到出路何方。   “太子妃殿下……太子妃殿下?”   “嗯?”燕泽玉被唤回神,循声看去,是金戈略带担忧的脸。   “皇后娘娘的咸福宫快到了。”金戈说道。   燕泽玉这才发觉身下坐着的步撵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撵夫正跪在地上拱背等他下撵。   皇后乃后宫主位,除了皇帝进入咸福宫能够乘坐轿撵之外,其他人去拜见皇后都要将步撵停在百米开外,剩下的百米必须步行进去。   他抿了抿唇,并未起身,反倒让跪下的撵夫起来继续抬撵进去。   撵夫愣着不敢动,燕泽玉淡淡投去一眼,幽幽道:   “怕什么,出了事情本太子妃担着。”   作者有话说:   费西元在复国线有大作用呀,感情上的话,本质是助攻。 第96章 独处一室(小修)   步撵晃悠悠抬到咸福宫门口时,里面洒扫的小厮都惊愣住半晌才回神。   院内婢女小厮跪了一地。   管事的瞧见太子妃坐着步撵就进来了,心知来者不善,但也不能叫这步撵就这么登堂入室,犹豫半晌颤巍巍,胆战心惊地挡在了门口。   “太、太子妃娘娘!这步撵入宫院……怕是有损皇家威严,不合规矩啊!”   这一声‘娘娘’,叫燕泽玉抬了头。   撑着额角,他浅浅抬眼睨过跪在地上的人,面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提这句叫他膈应的称谓。   “皇家威严岂是小小一方步撵就会损害的?你口中说的又是什么规矩?”尾音略上扬着,轻慢得很。   管事长厮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怠慢,但燕泽玉所说属实,他一时间词穷,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步撵不入宫院的规矩并未明文记录,而是人们长久以来默认的习惯,在距离宫门百米处下撵步行,以示对一宫之主的尊敬。   若是当真不尊重此宫主位,不遵守这条习惯……似乎也不能说触犯哪条宫规戒律。   长厮抬起衣袖揩了揩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愣在了原地。   倒是正殿内疾步走出来一位婢女。   步子虽急但稳,礼仪也得体。   燕泽玉视线掠过去,那婢女发髻头花的数量与清晨他罚去慎刑司杖责五十的那位婢女相当,应当是皇后身边另外一位掌事大婢女。   秋雅朝他俯身行礼,看上去比早上那个更稳重,她敛眉垂头,恭敬道:“请太子妃娘娘安。”字句停顿,又道:“我们皇后娘娘请太子妃娘娘进去喝喝茶。”   面上恭恭敬敬地,说话语气却不善,格外在称呼和末尾三字加重了些。   太子妃娘娘……喝喝茶——   燕泽玉挑眉。   想必皇后娘娘已经知晓今晨发生的事,在此处来膈应他。   呵,该说一句皇后娘娘消息灵通吗?   轿撵最终还是进了皇后的咸福宫。   皇后既不愿纡尊出来亲自拦他,便应当知道,仅仅一个掌事婢女是顶不了事儿的。   只不过,燕泽玉没料到正殿里来的不止他一个。 。   踏入正殿的凤雕金丝楠木门。   皇后坐于上首,左右往下依次摆放着一张张座椅,妃子们按品级坐在各自位置,只有皇后左下手方向的那张椅子没有人。   不过现在也不是思忖的时候,原本端坐木椅上的妃嫔们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朝他望来。   燕泽玉浑身一僵,这瞬间的动作很隐晦,没叫在场任何人发觉。   心念微动,他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这个时间正好是后宫妃嫔给皇后请安的,皇后应是故意让他这个时候来。   一群女子中混进来个男太子妃,终究是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事。   皇后无非是想以此羞辱他,看他为难的样子罢了。   虽然心中知道这时候应该表现得随意才能叫皇后气闷,但燕泽玉还是难以控制地蹙了蹙眉。   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混合交缠在一块后变得奇怪,无端端叫人胸闷得慌。   宫妃们满头珠翠折射的亮光也颇有些刺眼,还有那些若有似无讥讽的微笑。   难怪最近听闻皇后身体不太康健,天天面对这一群宫妃,能健康才不正常罢……   屏息半刻,他才扬起抹淡淡的笑容,略欠身向皇后行礼。   没等他直起身,皇后有些虚浮却仍旧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看来太子妃的宫中礼数学得不太好,连请安的仪态都不会了。”   皇后大抵是提早安排过,两排端坐的嫔妃们在听见这话后像是打开任督二脉似的,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女子的声线细长又尖利,像一群吵吵个不停的麻雀。   闹得他脑仁儿疼。   “嫁入太子府,成了太子妃,怎的行礼还是简单欠身的男子礼啊?”   “是啊是啊,都已经入了后宫,若还把自己当成男人……”搭腔的妃子的脸霎时间白下去,柔弱不能自理似的悟了捂胸口,靠在身边婢女的怀里,半晌才又道:“这宫中若是进了外男……嫔妾们的清白声誉可是要被污……”   婢女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揽着自家小主,先是担忧地帮她抚了抚后背,而又抬头朝着燕泽玉怒目而视,道:“我家小主本就身体孱弱,被你这么一气,若是气坏了身子,你拿什么赔?!”   “……”   燕泽玉就在正殿中央,脊背笔直地站立着,垂下眼帘盯着面前的地板。   皇后宫里的地板是俞窑精工打造的金夹层锻合地砖,乍一眼只是单调的玄黑色,但日光下落,会散出点点金光,仿佛辽阔夜幕中流转的星子。   脑袋放得很空,耳边讽刺的话语混乱繁杂。   他本以为自己会听不清或者不在意。   但并非如此。   心底压抑的不甘几乎快要冲破屏障。   不得不说,皇后这招的确一矢中的,钝刀子割肉,叫人疼,又挣扎不得。   辛钤待他不错,燕泽玉并不觉得凤冠霞帔地嫁给辛钤是一种委屈。   辛钤虽喜欢唤他娘子,但更多意味是调情、逗他玩,平素里并未像对待女子一般对待他,更没有以此折辱。   长乐宫上上下下的婢女小厮也都以‘太子妃殿下’相称,而非‘太子妃娘娘’,倒是今日在这咸福宫里,有幸体验一番新称谓。   呵。   半晌,议论声逐渐趋弱,大概是瞧他沉默,说着没有棋逢对手的乐趣。   燕泽玉这才抬眼冷冷地瞥了眼皇后,倏尔勾起一抹微笑。   “臣是念着各宫娘娘们的清誉的,本不想前来凑这个热闹,但……”他语调停顿,含笑看了眼上位的皇后,才又继续:“但皇后娘娘固执,专程派人请臣来此……”   “唉……臣原本还以为咸福宫内只得皇后娘娘一人,能与皇后娘娘单独进屋说些体己话,谁知道竟来早了。”   燕泽玉说到最后,语气还有些遗憾,似乎是对于没能与皇后娘娘独处一屋而感到难过。   果然,话音刚落,周围一众妃嫔都噤了声。   虽然知道这只是燕泽玉的搪塞之词,但话语中的意思……的确叫人不敢多听。   有几位大胆些的妃嫔,偷偷撩起眼皮去打量皇后的神色。   皇后明显气得不轻,本就身体不爽利,这下子脸更白几分,燕泽玉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见她呼呼的粗喘声。   垂眸一霎,燕泽玉眼底闪过些戏谑。   不是说污了清白吗?那便污得彻底些!   “玉氏!你……你简直信口雌黄!本宫何时要与你独处一室!”皇后哆哆嗦嗦才说出这句,因为实在无可反驳,旨意是她下的,人是她非要请的,无可辩白。   燕泽玉不再掩饰笑意,嘲讽的弧度刺痛了皇后的双眼。   “您的另一位大婢女来请的臣呢,还因为摔碎御赐之物而被臣罚去了慎刑司。”   “皇后娘娘也不必如此遮掩……古人有云:‘食色性也’,娘娘此举无可厚非,但臣是断断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的,还请娘娘恕罪。”   一字一句,将事情又点明了些。   就差指着皇后的鼻子骂她不知羞耻,单独约见外男入宫,不守妇道了。   偏偏他说得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自古以来,能担皇后之位者,无不德才兼备,嫁夫从夫更是纲常根本,此事若处理不好,这皇后之位怕是难保。   皇后明显也知道这个道理,即使被气得脸色由白转青,也坚持着没晕过去,只是喘气声更大了。   “玉氏!你可是污蔑一国之母该当何罪?!”   “臣惶恐。”燕泽玉慢悠悠道,口中惶恐,可站得依旧笔直,样子都懒得装似的,“但您那婢女还押放在慎刑司,这屡次邀请的请帖也都有留存,何来污蔑一说?”   “……好!玉氏……你真是本宫的好儿媳啊。”气头上的皇后似乎终于平静了些,理清了事情的起因,沉沉道:“既然你说本宫邀你到咸福宫独处,各宫妹妹都瞧着呢,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如何是独处?”   燕泽玉只是笑着不语。   半盏茶后,皇后似乎累了,扶额挥退一众前来请安的妃嫔。   闹过那一出后,皇后自然不敢将他单独留下,那些皇帝的莺莺燕燕们也都不敢靠他太近,生怕步了皇后的后尘。   燕泽玉倒是乐得见此场景,朝主位欠欠身,大步出了主殿。   金戈赶忙应上来,上下打量着,见主子还是全须全尾的模样,略松了口气。   至少不会被太子殿下责罚……   “太子妃殿下……皇后娘娘可有为难您?”他小心翼翼询问。   燕泽玉踏上步撵,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和下来,懒洋洋地让撵夫启程。   瞥了眼金戈,缓缓道:“免不了为难,怎么,你还能替我打皇后一顿?”   明显调笑的语气,看上去心情竟然不错。   金戈心下思忖一番,也没想明白。   脑海中依稀划过一个念头:   这太子妃与太子殿下越来越像了。   勾唇的弧度、曲指轻扣的声响……都能叫他依稀瞧见太子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毕竟是辛钤一手教导的(狗头) 第97章 收拾小玉   今日天气格外明朗。   暖阳浮光,清浅地照在身上,软和得叫人生出些倦懒。   大清早没能睡个好觉的燕泽玉打了个哈欠,眨眨眼底泛起的水润,捏起那块费西元送来的金玉满堂玉佩,恹恹地打眼瞧着。   脑子里浮现起那人将玉佩递上时的神色——   似乎是真心实意想为自己没能来参加婚宴而致歉。   真叫人看不透彻……   指腹下的玉石质地柔润,色泽光鲜,如仙庭琼浆玉露浸润,雕刻技法也巧夺天工。   难得的好东西,若是估算一番,与从前父皇送他的那枚娶媳妇用的月牙玉佩比起来也相差无几,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而且玉佩表面亮泽,主人时常把玩才能如此。   应当是费西元极为宝贝的物件,竟就这么送了他。   玉佩被燕泽玉翻来覆去打量了个遍,除了越发觉得这玉石、雕工精贵,旁的什么也没看出来。   没等他捋顺思绪,步撵忽而停了。   长长的宫道中央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墨蓝色朝服,玉冠墨发高束。   和煦日光也盖不过那人阴沉如水的面色。   是辛钤。   须臾,男人朝他这边疾步过来。   步子比往常迈得都急,像是特意赶来的。   步撵略高,辛钤站得近了,需要微微仰头看他。   角度很微妙。   男人喉结凸出的性感弧度被拉伸,眼眸中冷厉的锐光尚未消散。   像一柄寒芒乍现、抵在人命脉上的弯刀。   见血封喉,带着股血气浓郁的野性,却又糅杂这些许性感。   “皇后可有为难你?”男人开口道。   这话金戈刚刚才问过,燕泽玉如今又听了一遍,回答却与方才不大一样。   “没怎么为难。”他略微摇了摇头。   明明以前撒娇卖乖求大哥替他做主的事情没少干……   但莫名的,这次他不想在辛钤面前表露委屈。   或许是因为这一趟出门叫他看清了——即便是三叩九拜昭告天下的婚礼,那些人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在那些人眼中,他不过是太子身边的附庸、一个芙蓉阁掷金可得,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燕泽玉托着下巴,顿了半晌才朝辛钤露出一个笑,明知故问道:   “怎么来这儿了?”   大抵是看他还全须全尾,辛钤眼底的阴翳之色这会儿散掉几分,戏谑地反问他一句:   “你说呢?”   话音刚落,宫墙拐角处跑过来一个人,气喘吁吁的。   白棋见到太子和太子妃都在这儿,明显愣了一下。   “白棋方才没跟着你?”燕泽玉看向辛钤,疑惑问道。   辛钤只是挑眉并不言语。   白棋看了看太子殿下的神情,思忖一番开了口:   “回太子妃殿下的话,方才太子殿下急着来接您,嫌步撵太慢,直接就过来了呢。”   赶在主子之前说话,本是有些僭越的行为,但白棋分寸拿捏得好,又会揣摩主子的心思。   辛钤见他说话,只是勾唇笑笑,看上去挺满意的,而后又斜了步撵上的小家伙一眼。   “听见没?”男人曲指轻敲了下步撵横栏,意思不言而喻。   燕泽玉默默腹诽几句,还是顺从对方的心思,下了步撵。   男人顺势牵过他的手——像上次一起散步回宫的那样。   但又有些不同。   “这是什么?”辛钤突然出声问道,阴沉地有几分骇人。   燕泽玉愣了半刻。   顺着男人视线,燕泽玉瞧见了自己另一手中握着的那块金玉满堂玉佩。   “你方才便是在看这东西?”熟悉对方之后,燕泽玉听得出来其中风雨欲来的气氛。   呼吸一紧,他下意识将手中的玉佩往身后藏了藏,燕泽玉想开口解释些什么,但似乎说什么都不对。   回过神的他瞧见辛钤愈发冷凝的神情才意识到不对,又匆匆将藏于身后的玉佩递到男人面前。   和煦日光照得那白玉越发润泽清透。   但对于燕泽玉来说,这完全是块烫手山芋,几乎捧不住。   “呃……”抿了抿唇,燕泽玉也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完全没了半个时辰前,在咸福宫怼得人无话可说的风光,支支吾吾道“皇后娘娘赏赐的一块玉佩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也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位置,犹豫再三,他竟然撒了谎。   话已出口,也由不得他后悔。   燕泽玉悄悄抬眼觑了觑辛钤的脸色。   那点漆似的黑眸阴沉沉的,仿佛地底深处不见天日的暗河。   半晌,辛钤将那块递到他面前的碍眼的玉佩拿了起来,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其上雕刻的双鱼纹案。   就在燕泽玉以为辛钤是发现了什么的时候,男人却说:   “皇后送的东西,还是不要近身为妙,本王先替你收着。”   手腕被男人重新牵起,辛钤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指带着涔凉的体温,一根根。插。入他的指缝,再扣紧。   力道有些重。   燕泽玉感觉到了疼痛,但不敢吱声。   因为他听到耳畔传来一句阴恻恻的低语:   “回长乐宫再收拾你。”   作者有话说:   终于码出来了 卡文 QAQ 小星睡去了 第98章 太依赖你   一路无话。   燕泽玉胆战心惊地被牵着,只觉得插。进自己指缝间的手指扣得格外紧,担心他跑掉似的。   辛钤还是喜欢走些僻静的小道,来来往往的宫人稀少,红墙绿柳,风景依旧。   但此时此刻,他却没了欣赏的心思。   脑子里闪过些纷乱复杂的事情——   比如费西元太子幕僚的身份,再比如费西元时常佩戴这枚玉佩的习惯……   辛钤如此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手上这块玉佩到底是谁的。   可他那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没等他回神,撒谎的话已然脱口而出。   沉默像是粘稠的沼泽,将人逐渐吞噬,且叫人僵硬得难以动弹。   辛钤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急。   燕泽玉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勉勉强强跟上去。   心绪不宁。   对惩罚的担忧犹如高悬于头顶的利剑,锋锐的剑尖直指,总有一刻会逼近。   简直度秒如年。   抿了抿略显干涩的唇瓣,燕泽玉心中默默盘算着还有多久能到寝宫,眉宇间愁绪漫漫也滋生出悔意。   “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回宫——”   门口洒扫的小厮的行礼声将他唤回神。   这就到了。   心尖猛地一跳,而后绷紧了一根弦。   他不由得朝辛钤望去。   辛钤性子冷淡,平素里对下人们也少有言语,但今日面色更冷厉几分,恍若极地高寒的冰川,叫人还未得以靠近便望而却步。   男人没理会迎上来的管家,一言不发拉着他径直往寝殿去。   绕过水榭楼台的阁院造景,男人立在寝殿门前忽而停了推门的手,侧过身来看他。   那眼里复杂的情绪太多,又被睫羽阴影覆盖着,燕泽玉不太能理解。   男人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继而推门而入。   下人们大抵是看出来他们之间气氛不对,没有一个人过来打扰的。   雕花门一关,偌大寝殿内只剩彼此。   清透日光自窗棂外洒落,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的轮廓也映照出来。   日头极好的一天,他却要在这儿受罚……   男人在坐榻上坐下,就着小矮桌上摆着的茶具,慢条斯理给自己沏了一壶茶。   青凤髓的淡雅香气随着水蒸气弥漫开来,安神定气。   燕泽玉刚想在男人对面坐下——   “谁让你坐了?”不轻不重的一句。   动作一僵,燕泽玉心中一激灵,下意识挺直了脊背,笔直笔直地垂头站着。   像做错事等待长辈教训的小孩儿似的。   燕泽玉窘迫地不知道看哪儿好,视线飘忽一阵,眼神略过男人白皙修长且筋脉凸起的手,最后停在了茶盏。   卷边茶叶在滚烫热水的浸润下舒展开,清浅地上下浮动着,茶色晕染。   没等他多看几眼,视线被挡住。   那块金玉满堂的玉佩被男人慢悠悠递到眼前,被日光一照,莹润得刺眼。   “解释一下,这块玉佩真是皇后送的?”尾音略上扬着,似乎没了方才的愠色,但燕泽玉还是感觉到其中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   微微启唇,燕泽玉刚要说话,却又男人打断。   “想清楚再回答。”低沉沉的。   男人现在并不开心。   燕泽玉只得将唇边的字句重新咽回去,偷瞄了眼辛钤的脸色,整理措辞,试探性说了句:“不是皇后送的。”而后又觉得单单只是这一句的话,有些太过干瘪,于是补了点,“对不起。这个……其实、其实是费西元送的……”   话音未落,辛钤那双锋利的剑眉已经皱起。   男人没有询问费西元缘何送他玉佩,只问:   “为什么对我撒谎?”   鸦羽似的眼睫颤抖着,一霎一霎,暴露了燕泽玉并不平静的内心。   他垂头不敢直视男人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先前打好的腹稿似乎被这一句问话给打得凌乱不堪。   沉默半晌。   “我、我不知道……当时脑袋一热,就……”   或许是不安吧。   直到那日他主动去翰林院找辛钤用膳,方才见得那么多陌生面孔,有《事件记录簿》上记录过的排得上名号的人,也有些并未记录在册的。   无论有无记载,那都是鲜活的人,而非白纸黑字的干瘪叙述。   他这才发觉——   自己似乎太过于依赖辛钤给予他的便利。   比如这本能帮他快速了解宫中局势的《事件记录簿》;再比如身边既能侍候又能帮他办事的金戈……   无不是辛钤带来的。   所以,他在面对未知时总会想起辛钤,或是回忆这个人是否在《事件记录簿》中出现过,而辛钤处理政事所接触的人、事、物,大多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很多也没有记载。   他不知道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与辛钤关系如何,性情怎样。   总而言之,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辛钤。   这让他没有安全感。   像是被关进一方漆黑的暗室,周围空荡荡,一眼望去,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所以在费西元出现的时候才会那样如临大敌,像是受到威胁的刺猬,早早将后背的尖刺一根根立起来,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大几分。   实际上只是虚张声势,他甚至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费西元的意图……   燕泽玉沉默得太久,辛钤察觉到不对劲,再次出声喊他。   “嗯?”略带歉意地抬头,他涩然地抿了抿干燥的唇瓣,“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那双点漆一般的凤眼压低了凝视他,良久,耳畔一声叹息。   “小玉,再给你一次机会。无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不要自己憋着。好吗?”   辛钤的声线还是那般悦耳,低沉得仿佛陈年酒酿,醇厚酥麻。   燕泽玉还是垂头站着,眼神盯着虚空,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紧了内衬,布料被揉得皱巴巴。   半晌,唇瓣翕张而后又合上,辛钤耐心等着,反复几次,终于是开了口:   “辛钤,我似乎太依赖你,做事情之前总会想到你。”   “但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的朋友,你的幕僚……”   他顿了顿。   “还有费西元。”   “你是不是跟他……”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便不尴不尬地停住了。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辛钤的回应,燕泽玉的心更紧张几分,犹豫着抬头。   那双凤眸微微张开,安静地看着他。   方才的冷凝和愠色消褪殆尽,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愉悦的轻笑。   作者有话说:   辛钤:哎呀,老婆原来是吃醋,开心了。 第99章 小玉错了   男人端起点蓝着翠的白釉茶盏,浅啜一口热茶。   水雾氤氲,唇边那抹不甚明显地笑意被遮挡。   “我跟费西元怎么了?”辛钤装作听不懂地反问。   言语中戏谑的味道太浓,燕泽玉想听不出来都难,他不明白辛钤突然的情绪转换究竟为何。   梗了梗,他用力闭眼复又睁开,破罐子破摔似的默然道:   “你……他是不是心悦你?”   闻言,男人眸中似乎闪过一霎暗芒,“不。”凝了半晌才又道:“他心悦的……另有其人。”   “谁……?”燕泽玉面露疑惑,几番追问,但辛钤仍旧是不说。   大抵是嫌他问得烦了,轻啧一声,攥住燕泽玉的手腕将人直接拉进怀中。   “方才不是想坐着吗?那便坐着吧。”耳畔湿热的呼吸紧贴着,酥痒似乎融进血液里,霎时间传遍全身。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个姿势实在不妙。   燕泽玉挺了挺腰肢,想从男人大腿上下去,但刚有动作,就被辛钤环抱住扣在了怀里。   掐在他腰际的手甚至比方才回来时捏他手腕的力道还重。   “乱动什么?”暗含热意。   燕泽玉用手肘抵了抵男人的胸腹,低声道:“你掐疼我了……”   话到一半,身体猛然僵住。   自己大腿根儿的地方好像抵上了什么坚硬炽热的东西……   轮廓无比熟悉。   “你……你无耻!”少年低吼出声。   男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扫在耳边,霎时间,视线陡然拔高,重心不稳的他急匆匆环住了辛钤脖颈。   对方居然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坚实有力的手臂横栏似的,坐上去一点不晃荡,甚至比四人共抬的轿撵更稳当些。   但过高的视角还是叫人心脏微悬。   “干嘛……?快放我下来!”声线里压着股不易觉察的寒战。   “摔不着你。”语调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又或者是某些情绪被压抑下去了。   辛钤指腹隔着层春衫磨蹭过少年的大腿。   薄薄一层,体温也无法阻隔。   燕泽玉的身体向来都暖融融的,像带来光耀的太阳,又像是温顺柔软的毛茸兔子,入夜气温转凉时,抱在怀里最舒适。   指腹又蹭了蹭。   大抵是紧张,小家伙这会儿肌肉绷得很紧,被他一蹭就打颤,但奈何被他抱在手臂上不敢动,生怕摔了。   模样可爱得紧。   被抱着走到半敞开的窗边,燕泽玉心底一惊,也顾不得是否会摔,用力拍着男人肩膀。   “你干什么!?外面有人!”刻意压低的气音。   燕泽玉的确怕了,若是被门外守着的奴仆们瞧见……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男人轻而易举制住他的挣扎,也没管他的低语,径直往窗边去。   置身于明媚日光下,暖风拂面,格外怡人,但燕泽玉却提不起兴趣来,心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捏住,呼吸都轻几分。   他看见院中弯腰洒扫的小厮、浇花的婢女……   生怕这些人一转头就与自己对上视线。   男人单手托住他屁。股,另一只空闲的手,不紧不慢去拉窗棂边的暗扣。   ‘吱嘎——’   木窗终于被关上。   蚕丝竹木碎屑交织而成的窗纸薄而透气,但遮挡效果极好,门外忙碌的仆人的身影尽数被挡了个严实。   燕泽玉高悬的心终于回落进胸膛,没好气地瞪了眼始作俑者。   “不重吗?快放我下去。”   他好歹也是快要弱冠之年的男子,被辛钤这样单手抱着,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浑身别扭。   辛钤倒是适应良好,甚至单手举着他颠了颠,“不重,小玉很轻。”   男人继续抱着他往寝殿内走去,直至床边才将他放下来。   门窗关闭,室外灿烂和煦的日光被挡去大半,因此室内倒显出些幽暗来。   被推倒在床榻上的少年晕乎乎的,脑袋一阵发懵。   辛钤宽肩窄腰的身形压下来,他被笼罩在属于男人的阴影里,怔愣地问了句傻话:“做什么?”   “自然是方才在路上说的惩罚。”   话音未落,男人白净如玉的手已经勾起他的腰带。   下一秒,衣带散落。   “可这是白天!”   燕泽玉反手按在自己已然松开的衣带上,还想挣扎。   但辛钤身手比他好多了,轻而易举抽出他手下的带子,单手将他两只手腕都捏住,拉起,按在了床头。   明明感觉手腕上的压力并不大,可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   那根丝质的两指宽的玉白色腰带三俩下绕过他的手腕,被辛钤使巧劲儿一拉便收紧,另一头被男人坏心眼的系在床头的横杆。   燕泽玉抽动手臂,但活动范围小得可怜。   男人做完这些之后便站起身离开,走出了燕泽玉视野范围之外,他努力撑起脑袋想看看对方去哪儿了,但男人的身形被屏风遮挡,没叫他瞧见分毫。   屏风后隐约传来些水声和金属碰撞的脆响。   燕泽玉猜不出辛钤在鼓捣什么。   对于未知的恐惧霎时间占满了心脏。   这次是什么惩罚……?难道与之前不同吗……?   脑海里那根弦被收紧,绷直。   由于双手手腕被绑在头顶,他没办法将身体坐起来,只能偏头朝屏风那边望去,从房梁到地板,都被他打量了个遍……   半晌,男人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   手中捏着一串黑晶石制成手串,色泽莹润,细腻光滑。   只不过这手串不是围成圆圈的,而是一条。   圆润的黑晶石由一根蚕丝透明的线串联在一起,两头打结,像是算盘上的一列黑珠子。   这串黑晶石应当是被辛钤清洗过,半湿润着,水珠从最上面的一颗珠子滴落,划过一颗一颗,最后啪嗒砸在地面。   但燕泽玉面露疑惑:   这种玉石质地的手串为什么要清洗?   他不相信辛钤不知道‘玉石养人,少沾尘水’的道理。   没等他想清楚,视线骤然一暗。   眼前被男人蒙上一条黑布,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辛钤身上的淡淡香气,似乎是对方的腰带。   男人托住他的脑袋,布条在他后脑处打了个结。   周遭一切归于黑暗。   当视线被剥夺之后,触感和听觉便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男人往前走了两步,涔凉的指尖将他被压在布条下的细碎发丝轻轻捋出来。   但辛钤说出的话却远没有手中动作轻柔。   “今天做了什么错事,想好了告诉我。”语气淡淡,暗含威压。   燕泽玉紧张地滚动喉结,吞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寝殿内异常明显——   他露了怯。二转团破产   辛钤自然看得出他的窘迫,轻笑着将什么东西贴住他衣衫松垮、裸。露在外的侧颈。   “嘶——”   太冰了。   比辛钤涔凉的体温更冷上几分。   冻得他一激灵。   “这……这是什么东西!”少年声调很高,几乎有些发抖。   他想要摘下眼前遮挡视线的布条去看看,但一番挣扎只换来手腕上绑着的东西越来越紧——也不知道男人怎么弄的。   那冰冷的东西顺着少年透出青色血管的细瘦脖颈一路往下,磨蹭过形状漂亮的锁骨,潜入衣衫内……   时不时一两声玉石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燕泽玉忍着冰凉的刺激感,心中有了猜测:   游走在他身体上的……   似乎是方才辛钤手中拿着的那串黑晶石手串。   ……   中途,门外传来金戈试探的询问声。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午膳已经备好了,需要传进来吗?”   燕泽玉猛地顿住喘息声,下意识收紧小腹。   男人按在他小腹处的手心似乎也因为这一声通传而顿了顿。   眼前的布条已经被少年的眼泪浸透,湿乎乎地黏在眼帘。   他之前还想把布条摘下来,但现在已经没力气也没心思想了。   金戈的声音让他勉勉强强回了神,胸口起伏的弧度也逐渐趋于正常。   他盼着辛钤能念着午膳的份儿上暂时放他一马。   男人似乎正垂头凝视他的脸颊,视线仿佛牢笼一般将他锁起来,存在感太强,就算他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   如芒在背。   大抵是瞧出他的紧张与期待,男人蓦地轻笑,凑到他耳边,轻慢道:   “这就受不了了?”   言罢,也不等少年回应,直接扬声回绝了门外的金戈。   “先不必传膳进来,你先退下吧,一个时辰之内不要来打扰。”   燕泽玉的关注点则有些不同,脑海里闪过方才辛钤口中淡漠的音调:   ‘一个时辰’……   眼前一黑,燕泽玉被束在头顶的手腕徒劳地挣动一瞬,但却不敢吸气太重。   寝殿外,金戈默默应了声‘是’,脚步声逐渐远去。   燕泽玉知道这是没救了。   斟酌好半晌,他在黑暗中听着空气中属于男人的呼吸声,找到方位,脸颊朝那边蹭了蹭,嗫嚅地叫了声:“辛钤……”   “嗯?”对方淡淡的回应着,手中动作却不停止,叫人难耐。   “能不能……能不能把剩下惩罚留到晚上……好难受。”鼻音很重,哭腔也明显。   那黑晶石的手串终于被收了回去。   但向来心疼他的辛钤这回没有说话,不知是同意将惩罚留到晚上还是等会接着……   周遭一片死样的沉寂。   男人的沉默让他彻底慌了。   心念闪动之间,他忽然动了动手腕。   那些布条绑得愈发紧,但却绑得很巧妙,没有血液不流通的麻顿感,也没有疼痛。   他本想借着手腕疼的理由朝辛钤撒个娇,免了之后的责罚。   但又想起这个绑法定是男人熟悉的,也肯定知道绑缚之后的感觉。   万一自己撒谎喊疼,又惹辛钤生气……   得不偿失。   思虑半刻,他还是放弃掉这个的想法。   “辛钤……”   “嗯?”   “能不能把我眼睛上的布条摘了……湿淋淋的,不舒服。”   半刻之后,男人解开了他后脑处绑着的活结,将被眼泪浸湿的布条取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体温略低的手。   男人大掌盖住少年的眼睛,任凭卷翘的睫毛扫过手心带来阵阵酥痒。   丝丝缕缕柔光从男人指缝中照进来,并不刺眼。   “辛钤……怎么用手捂着我眼睛啊?”   “太亮了。”男人没头没尾的一句,燕泽玉却听懂了。   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的眼睛骤然接触光线会刺痛,辛钤这是给他缓冲时间呢。   心中一紧,燕泽玉抿了抿唇。   辛钤似乎总是这样细致。   喉咙有点酸涩,用力咽了咽,他忽然吸吸鼻子,道:   “我错了,我不应该撒谎的。”   男人拂去他眼角的泪痕,一个吻落在他泛红的鼻尖。   “乖。”   作者有话说:   还得是你啊,狗太子 :D 第100章 抱我干嘛   辛钤开始逐渐带燕泽玉出入翰林院,而非是将他独立留在长乐宫里。   日日与其相处的燕泽玉对男人对他态度上的变化十分敏感,也疑惑过,后来才想明白:   大抵是听到他那几句没什么安全感的牢骚,所以特地领他见幕僚,也教他协同办事。   辛钤在用实际行动让他了解他。   叫他安心。   说不触动是假的。   “太子殿下,今日后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昨夜摔了一跤伤到脸,如今咸福宫上上下下都封了起来,但风言风语颇多,私底下都说皇后娘娘那脸上的伤,看起来不是摔的……”   听见话题中出现‘皇后’的字眼,燕泽玉心念转动,浅浅抬眼望去,过了半刻又侧头看向辛钤。   男人在翰林院时不像在长乐宫那样放松,神色冷淡,威严厚重,听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也没表露出什么别的情绪,淡淡道:“不像是摔的?”   “据说……像是被人揍了。眼眶淤青,侧面似有掌印。”那幕僚凝了半刻,继而道,“皇后乃一国之母,臣原本以为这消息不过道听途说之言,但暗线来报,确有此事,所以皇后的咸福宫才下令封锁。”   “眼眶淤青,侧面掌印?”辛钤看上去一点也不惊讶,玩味地将这句描述在唇边过了一遍,“宫中流言还说什么了?”   “似乎是说后宫之中有妖孽精怪,阴气过重,才引得皇后凤体有损……”   指腹扣在红木桌面的‘哒哒’声轻慢而频率节奏,燕泽玉盯着那指甲修剪干净,骨节分明的手瞧了好几眼,才听得男人开了口:   “二皇子最近在做什么?”   众人显然都没料到太子忽然换了个话茬,空气安静片刻,被太子安排着注意二皇子动向的人站了出来。   “回禀太子,二皇子近来与钦天监的秦监司走得很近。”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也都缓缓明白了太子的意思。   有人开口道:“皇后和二皇子想借此事惩治苏贵妃,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就看可汗会如何处理了。”   “只是……皇后本就身染病疾,何必再‘眼眶淤青,侧面掌印’……若不是皇后自导自演,那这后宫里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呢?”   夜潜入守卫森严的后宫,还要在掌掴皇后之后全身而退,叫人抓不住把柄……那幕后之人怕也不是个善茬。   这是众人心底一致的想法。   但辛钤却并未再此事上多言,反倒询问其钦天监中各个监司官的背景。   燕泽玉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细枝末节处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视掉,狐疑地瞥了眼辛钤平淡无波的脸,又觉得大抵是自己多疑。   回宫的路上燕泽玉余光扫了好几眼一旁的金戈。   他记得上次从皇后的咸福宫出来时,金戈问他有没有被皇后为难,他笑着回了句:‘免不了为难,怎么,你还能替我打皇后一顿?’   现下,皇后当真被人打了……   金戈的身手如何他并不太清楚,也不知是否有能力在揍了皇后之后全身而退。   对方看上去也不是擅作主张的人。   他的目光游弋到牵着自己手的辛钤身上,心底已有猜测。   男人有所觉察,眉眼氲出一抹淡笑,与其在翰林院时严酷肃穆的样子大相径庭。   “怎么,有话想说?”   “嗯。”燕泽玉点点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余光却注意着身边人的动作,“你说,打了皇后的人到底是谁?”   辛钤手下的人肯定有本事在后宫之中来如影去如飞。   他记得辛钤胸口那枚用红绳挂着的骨哨能召唤暗卫——那些人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似乎是一直潜藏在身边的暗处,也不叫人察觉,身手个个都是顶好的。   “欺负了我们小玉的,自然要付出代价。”辛钤紧了紧握着他的手,这话算是承认。   燕泽玉来了兴趣,但宫道上虽是人少,可不排除有别人眼线的情况,他压着话头,直至回到长乐宫才问出口。   “怎么做到的?!当真是夜潜入殿,给了皇后一拳?!”   辛钤睨了眼有点兴奋的小家伙,吹哨唤了那日揽下任务的暗卫出来。   “说说那日是怎么执行任务的。”   这回召出来的暗卫是个生面孔,即便是出现在白日烛灯中也存在感趋近于无,辛钤的话让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张口多次才磕磕巴巴描述起来。   “主上说打人要打脸,下属就先、先往皇后娘娘左眼处打了一拳,把人打蒙了,然后照着右脸扇了几个巴掌。皇后娘娘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开始叫唤,属下便翻窗离开了。”   辛钤待暗卫说完了话,又看向他,眉峰微挑,似乎是在问他满不满意。   没忍住唇边笑意,燕泽玉轻缓地眨眨眼。   男人挥手让暗卫退下,将骨哨重新收回衣襟领口内。   “你的哨子,是用什么骨头做的呀?”燕泽玉好奇询问道。   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牲畜的骨头,更类似于象牙质地。   莹润的灰白色,紧实而没有疏松的孔洞,打磨得滑顺,像是玉器。   本以为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可辛钤却没有很快给出答案。   凝了半晌,那双菱形狭长的凤眼微垂,男人淡淡道:   “我的骨头。”   燕泽玉有一瞬间并没有反应过来。   辛钤低沉磁性的嗓音在脑海中回寰着——‘我的骨头’。   空气安静了半晌。   “你、你的骨头……?”声音中夹杂着不可置信。   燕泽玉将男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目光一寸寸下移,不放过任何。   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残缺。   下一秒,他想起幽暗烛光下男人赤。裸胸膛上无数或深或浅的伤疤。   那道看上去伤得最重、刻得最深的疤痕,是从左至右贯穿的胸廓的伤。   大抵是他凝视辛钤胸膛的视线直白得彻底,男人牵起他的手。   被辛钤涔凉的手握着,他的手轻轻覆在对方左胸口。   扑通、扑通。   心跳震动的频率分外清晰。   原本平缓稳定的心跳频率在他的手靠近后逐渐加快,显出些急躁来。   辛钤面上仍旧是风轻云淡,清冽如水的模样,倒是心脏跳动的节奏将他本人不平静的内心暴露彻底。   男人牵着他的手缓缓下滑,来到左胸腔下肋骨的地方。   “是取的这里的骨头。”他听见男人一字一句说道。   瞳孔骤然紧缩,燕泽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轻覆在男人肋骨处的手,怔愣半晌,才猛然抬头对上男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无波无澜的漆黑眼睛,是包容的大海。辛钤似乎对于取骨一事并不放在心上。   可燕泽玉的心不受控制地泛起疼痛。   针扎似的,尖锐而窒息。   他想起那道横亘在胸膛上的、狰狞的、贯穿的伤疤。   像是被烫到,他猛然缩回了手。   但半刻之后又重新放了回去。   轻轻地。   隔着衣服与紧实的肌肉,他摸不到那节消失的肋骨,但却能够想象到割开皮肉敲断骨头再取出来的血红场景。   “疼吗?”他想,自己问了个傻话。   辛钤目光有些深远,似乎是想起什么。   取骨制哨的风俗是辛萨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是挑选继承人的规则,但能在取骨之后存活下来的继承人实在稀少,这项风俗便日渐被人们遗忘。   当时正值可汗谋立继承人的时候,他与二皇子之间的竞争最为激烈。   二皇子有皇后支持,身后势力不容小觑。   辛钤当时虽战功赫赫,但也不能保证自己真的能成为继承人。   他其实并不稀罕可汗继承人的身份,但他需要更多的势力来支撑自己的谋划,他需要更加强大。   在可汗下旨的前一日,他在议事的王帐前亲手划开了自己胸口……   血淋淋的肋骨终究是被他取了出来,但他晕了过去。   醒来已是第三天的下午。   年少的金戈见他睁眼,第一句便是:“太子殿下,成了。”   辛钤不愿去回想年少时候的事情,但对于那天却记得很清楚。   那日是个阴天。   腰际传来束缚感,怀中似乎钻进来什么热乎乎的东西。   辛钤回了神。   “抱我这么紧干嘛?”辛钤失笑着吻了吻小家伙的头顶,安抚似的。   “现在不疼了。”   作者有话说:   可恶 是什么美强惨! 第101章 双星并轨   辛钤手底下的人办事向来稳妥。   皇后就算是很快回过神来,即刻封锁咸福宫搜查取证,也没能找出丁点蛛丝马迹。   二皇子辛铭接到消息后很快入了咸福宫,后续便有宫中妖孽危害凤体的流言传出。   第二日,朝堂上钦天监的秦监司上奏表言:   夜观天象,双协星并轨迹争辉,扰乱晨辉格局,致使凤鸾星不稳、乃至王星气运衰颓、社稷不稳……   原本背靠在金銮椅的可汗在听闻最后一句时才略微支起身体。   “你说、王星气运衰退社稷不稳?”上位的金丝楠木政务桌被可汗猛地拍响,“你知道说这话有什么后果。可有根据?!”   天子震怒,堂中众臣呼啦啦跪了一片。   那秦监司也跟着跪了下去,但面上一片镇定,似是早有准备,恭恭敬敬将手中早已备好的观测图呈上。   见可汗端详图纸,秦监司继而道:“臣乃外臣,并不太了解可汗后宫的琐事,但这星象显示,的确不妙。臣也不知这星象中的‘双协星’究竟为哪两人,若是想要明了……”   “说。”那图纸轻飘飘被扔在地上,秦监司说话说得缓慢,可汗眼底已有不耐,重重拍了拍桌,“别文邹邹了,直说有何办法!”   ……   半晌,可汗身边侍候的葛望将秦监司需要的东西备齐呈上大殿——   一个装着半拉清水的白瓷碗、一根木筷子。   看上去诡谲的江湖气很重。   朝臣们低声议论,就连上首的可汗也皱起了眉头。   “你待如何?这样就能找出祸乱朝纲的人了?”   面对不耐烦的可汗,秦监司却很淡定。   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当场咬破指尖用鲜血在符纸上写画了些诡异的图案。   血绘的黄符被火舌攀援吞噬,湮灭成点点金光的灰烬。   秦监司将灰烬捧起来尽数撒进白瓷碗中,用那根木筷搅散混合。   这些举动太像江湖术士的巫觋堪舆,但秦监司一举一动间沉稳有度、似是胸有成竹,原本躁动怀疑的朝臣们也都还是耐下心来等待。   终于,秦监司冲着那半碗混合了纸灰的清水低声念叨着发音奇怪的咒语,半晌,终于才睁眼看向上首。   “回禀王上,这就算准备好了。”   “你要如何弄?”看他这一番操作下来,可汗也来了兴趣,不再像是之前的急躁了。   “还请王上挨个念出后宫中各位佳丽的名字,若是这木筷立住了,便是此人从中作祟 。”   可汗蹙眉,先是打量了一番那横在碗上的筷子,转头向身边侍立着的人:“何必如此麻烦?葛望——你来念。”   “回禀王上,请务必您亲自念出名字,这才有效果。”   葛望余光见可汗隐隐有了发怒的迹象,忙不迭道:“秦大人,您有所不知,王上后宫佳丽三千,哪是能全都记住的?”   “无妨,王上只需念出记得的妃嫔名字,必能找出其人的。”   可汗这没有说话,阴沉的眼神打量着下首。   等可汗收回目光后,一些官员才议论起来:秦大人当真不怕杀头,都知晓如今的可汗暴躁易怒,他还屡次违逆。   不过这样刚毅不屈的模样看上去倒是底气十足,似乎真能靠这些江湖玄术找出祸乱朝纲之人。   可汗大抵也是如此考虑,阴沉着脸开始念后宫众嫔妃的名字。   那秦监司则是在一旁扶着白瓷碗。   可汗第一个念出的名字并非皇后,而是:“苏婉婉。”这是苏贵妃的闺名。   在念出这三个字时,可汗原本暴虐严酷的嗓音仿佛都柔和几分,是明晃晃的偏爱。   可那歪倒在白瓷碗中的木筷子居然在可汗话音未落时,晃悠悠地立了起来。   朝堂一片哗然。   “那……那木筷子?!”   “立起来了!”   “苏婉婉是谁?”   “是那位最得宠的苏贵妃吧?不然可汗也不会越级先叫了她的名字。”   “……”   可汗自然也瞧见了那稳稳当当立于白瓷碗中央的木筷。   “大王,请问您口中的苏婉婉是后宫中何等位分之人?”   可汗本就阴沉的面色霎时间更黑几分,阎王罗刹似的,若是有顽童在此怕是都得吓哭。   “来人!”随着可汗一声怒吼,殿外巡逻的侍卫们呼啦啦涌了进来。   “秦监司,你可知污蔑贵妃该当何罪!”   从一开始便胸有成竹似的秦监司这时才露出些慌乱的神情,但很快垂头掩盖。   “大王!明鉴!臣敢肯定,这苏贵妃便是双协星中的一位!还有一位便身处这朝堂之中!二者勾结意图谋逆!”   此言一出,更是如平地落惊雷,震得朝堂众人自危。   唯有辛钤神色依旧。   视线扫过秦监司身前的那白瓷碗和木筷,又转眸瞧了瞧二皇子。   辛铭也正在看他,两人视线相对,空气中隐约闪过些许火星子,气氛不言而喻。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算计斗法,就看谁能全身而退。   没等秦监司再度开口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门口跑进来一个小厮,扑通跪倒在地。   “禀告王上,贵妃娘娘求见!”后宫中再没有第二个贵妃,这来人只能是可汗方才念出名字的苏氏。   “宣她进殿。”   这……   大臣们虽有意见,但都不敢在可汗气头上提及。   苏贵妃就这么明晃晃地入了宣政殿——这个女流不得入内的政务屋。   美人弱柳扶风地盈盈一拜,细腰丰臀,风姿绰约,叫一众朝臣们根本不敢多看。   “臣妾今日去皇后娘娘处请安时被不由分说罚跪了半个时辰,还听皇后娘娘说今日必然会叫我失宠落狱。臣妾不怕落狱但害怕大王不再宠爱臣妾,惶恐之下,这才寻来此地。大王恕罪。”   美目垂泪叫人怜惜不已,可汗满脸心疼地叫了起。   众人眼睁睁看着苏婉婉被请到上首,与可汗同坐金銮椅,心下对苏贵妃得宠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皇后当真这么说?”可汗替爱妃抹掉眼尾的泪珠,眯眼扫过秦监司,“婉婉受累了。”   “秦监司,这双协星并轨……确有其事?”可汗长期酗酒而格外嘶哑的声音阴恻恻的,秦监司打了个寒战,他想转头去看看二皇子的神情,但想起上朝前对方的嘱托,又停下转头的动作。   “回禀王上,确有此事!”声音依旧坚定。二皇子告诉他,只有表现的笃定恳切,才能让可汗信服。   他是太紧张,以至于并未留意到可汗话语中的圈套。   辛铭何在他话音落下后狠狠皱起眉头。   “这事情是你昨夜夜观天象所得,那为何中宫皇后会知晓苏贵妃今日恐有牢狱之灾?”   秦监司没能能说出反驳的话,瞳孔微缩,猛地转头朝二皇子望去。   辛铭神色冷凝,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像是对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无。   “查!”   可汗一声令下,侍卫又呼啦啦涌了出去。   秦监司两股战战地立在原地,脑海中不断回忆着,想着自己没有留下把柄,应当只会受些皮肉之苦,并无杀身之祸后,逐渐平静下来。   但万万没想到。   两炷香后,领侍卫内大臣踱步至殿内,身后跟着三五人,手提肩扛这两个大箱子。   “回禀王上,秦监司与后宫王嫔串通勾结,构陷苏贵妃。身后这几箱白银便是赃物!还有往来书信,臣一并呈上。”   苏婉婉敛眉,又怯生生地觑了可汗一眼,附耳道:“王上……可今晨是皇后娘娘罚我……”莺啼婉转,温柔小意的。   可汗安抚了一阵,看向领侍卫内大臣,问道:“王嫔?”   “王嫔已经认罪伏法,她说她今日请安去得早,便将此事透露给了皇后娘娘,所以皇后娘娘才罚跪了苏贵妃娘娘。”   ……   那玄术立住的木筷子在一片混乱中被扫倒,白瓷碗落地碎成几瓣,置喙水倾倒沾湿了地面。   狼狈、哭嚎、磕头……   秦监司被拖着肩膀押解下去,可汗吩咐了车裂之刑。   便是五马分尸。   辛钤抱臂等待着,却没等到秦监司攀扯二皇子的场面。   颇有些扫兴,但还是缓缓勾了唇,轻飘飘地睨着二皇子隐约铁青的脸色。   呵。   还算反应快,帮皇后找了个替罪羊,也没让秦监司胡乱攀咬。   不过他也没打算一击便扳倒皇后与二皇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背后的根基太深,还需得慢慢来。   虽说表面上并未有谁利益受损,但这件事儿总归是二皇子那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皇后也没讨到好处。   半夜被人打得不能见人是其一,这双协星传闻的怀疑是其二。   王嫔何许家室,如何有机会联系上外臣?如何能拿出这几箱子白银?   他们是被逼地太紧迫,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替罪羊,才选了这个身家宠爱都稀薄的王嫔。   可汗今日没被下药,自然能想清楚这些暗中的根系。   皇后已经被可汗怀疑上——   而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只是时间问题。   阴暗土壤便是滋生疑虑的最好温床。   辛钤走出宣政殿,日光暄和明媚却也使阴影更深刻。   春日抽芽的枯木快熬到繁茂的夏。   一切也该有个了断了。   作者有话说:   搞事业ing 第102章 为何心悸   长乐宫。   叶涟将镇南王传来的信摆到桌上。   日光煌煌,薄纱笼罩似的覆在少年面庞。   清隽、自持。   燕泽玉比年前沉稳许多,像是从懵懂的少年一夜长成,如今已不再需要他帮忙解释信件所书文字的含义,甚至能一语中的地指出其中关键。   看完满满一页小楷,燕泽玉擦燃火折子,将特质的信纸捻起放到猩红火点之上。   少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信纸,瞳孔中跃动着零星火光,晃悠悠,直至攀援而上的火舌将将要燎到白皙指尖才松了手。   “镇南王口中的线人……?”他只是觉得不可置信罢了,信件中一字一句都把答案指向了那个人。   果然,叶涟似乎已经在来之前查过,问道:“殿下可知在翰林院任职的费侍郎。”   “知道。费家的小儿子,费西元。”语调恹恹,燕泽玉指尖敲击着茶盏,发出一阵规律的轻响。   叶涟见状凝滞半刻,继而道:“殿下可是跟费公子有过节?”   燕泽玉之前没告诉叶涟有关费西元的事情,毕竟这事儿说来说去不过是醋坛子打翻,说出来面子过不去。   “没。”他摇头否定了与其‘有过节’的说法,“费西元送了块玉佩给我,但是……”   “什么玉佩?”叶涟眉头紧蹙着,“但是什么?”   “但是……被辛钤给收走了。”后半句被他说得含混不清,叶涟分辨一番倒也听得懂。   “辛钤拿那枚玉佩干什么?是什么样的玉佩?”叶涟似乎有些急切,大抵是觉得那玉佩里有什么必要传递的信息,但念着辛钤与他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还是勉强压住情绪。   “上面雕刻的纹案是双鱼海棠,寓意金玉满堂。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特殊含义。”   “不管如何,那枚玉佩若是能要回来更好。”   “……嗯。”默了默,燕泽玉还是应下了。   “如果有机会,能将费西元约出来见一面最好。”   脑海中闪过那条莹润黑亮的串珠以及辛钤不留情面的动作……   “再说吧。”他终究没答应约见费西元。   但事与愿违,消失好几日的费西元突然又出现在了翰林院。   燕泽玉一如往常与辛钤一并来翰林院时,远远便瞧见了白衣翩翩的费西元。   费西元身形算不得很高,大约比燕泽玉高个一两寸,但身姿挺拔,染着费家千金万银养出来的贵气。   遥望一眼,费西元在翰林院一众苦读书生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显眼极了。   辛钤自然也看见了。   目光略扫而过,男人没说什么,只是牵着他手腕的力道略微重几分。   入了正屋。   两人默契地没提起旁人。   今日任务稍繁重几分,需得清点从各个官员府上募捐而来的金银数量,统筹记录,过几日再转交给兵部。   辛钤当日朝堂之上敲山震虎的手笔的确响亮,何璋下大狱后虽说被二皇子捞了出来,但断了一条腿,人差不多也就废了。   众臣见此活生生的例子,也不敢捐少了,特别是手脚不干净、有把柄被人拿捏得官员,更是捐款捐物,大抵是打着破财消灾的心思。   是以,这些募捐上来的钱财远远多于拖欠的军饷。   具体清点的活计当然不必太子亲自来,辛钤只用在一旁监督便好。   燕泽玉在矮桌下戳戳对方的封腰,辛钤顺势看过来。   “多出来的银两……你打算怎么处理?充入国库吗?”他低声道。   燕泽玉话说得小声,再加上太子所坐的位置与下面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下面进行清点工作的人都没注意到他们上面的动作。   辛钤摇头,炽热吐息扫过耳廓,低磁的嗓音轻缓地,“充入国库不是便宜他了?”   耳根子痒嗖嗖的,他支起腰杆往旁边挪挪,顺带用余光斜睨了眼辛钤的神色。   一本正经的。   似乎方才耳廓上类似舌尖触碰的湿热感只是他的错觉。   敛下眉睫,燕泽玉盯著书案上摊开的账本,默默道:“那你打算如何处置这笔钱?”   “本就是用作补贴军饷,先将钱留在兵部。”   辛钤没再逗他,扯了张空白宣纸来,抻平整置放与桌面。   燕泽玉疑惑瞧着对方的动作,“留在兵部?”   “兵部王统领会帮我保管好这些钱财的,有需要时便可使用。”   燕泽玉这才想起之前提起过的王统领,愣了半刻,骤然反应过来:“可以使用?你、你这不是中饱私囊?跟下狱的何璋有何区别?”   他有些不能理解。   明明辛钤叫他读的那些书本,都教导为官清廉、为政亲和,但辛钤为何……   男人将方才抻平整的宣纸用震纸石压好,像是没听见他的疑问似的,自顾自在略微泛黄的宣纸上提笔。   燕泽玉本以为对方要写字,但没想到却是作画。   辛钤落笔提按干净利落,很快,两尾金鱼戏水的画面跃然纸上。   这是燕泽玉第一次看辛钤作画。   意外的,画技不错。   池水略显浑浊,依稀能透日光,光影下澈,鱼影绰绰,漫布石上。   “辛萨如今的官场,便像这池子,气数将尽的局势,清廉反倒是罪过。”   “浑浊一点未尝不好。”   彼时,燕泽玉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番话。   直到后来真正坐上那金龙御座,看了几年宦海沉浮,才有所悟。   那幅游鱼戏水的画被辛钤随手压在了桌上。   离开之前,燕泽玉留心注意,特地趁辛钤与幕僚说话时,将那画儿偷偷折好塞了衣袖。   虽说是辛钤不打算带走的东西,但总归是他偷摸摸藏起来的,燕泽玉总觉得有点心虚。   回去一路上,心跳频率都快于平常。   拉着他手腕的辛钤感受到少年鼓鼓跳动、略显急促的脉搏,停下脚步。   “怎么了?”   “啊?”燕泽玉一愣,“没、没怎么。”   凤眼微眯起,辛钤神色不辨,“那为何心悸?”   缩在衣袖下的手轻轻碰了下因为折叠而略硬的纸块,燕泽玉不想承认偷偷藏了对方的手书画作——像偷藏姑娘手帕的登徒子似的。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   “呃……我是想问,先前费西元送的玉佩……”   作者有话说:   辛钤:还敢提那劳什子的玉佩(捻珠子) 第103章 亲亲我吧   “我是想问,先前费西元送的玉佩……”你放哪儿了。   辛钤嘴角骤然勾起的冷笑叫他没能将涌到唇边的后半句话问出口。   “被折现充入军饷了。”男人漫不经心道。   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少年一缕发丝,在指尖绕了绕。   他留意着小家伙的神色,若是那神情中透露出半点紧张心疼的情绪,今晚等着他的可就不仅仅是睡觉了。   但似乎是没有。   小家伙只惊讶一瞬,杏眼圆睁着看向他。   “价值连城的玉佩!你就捐进去了?!”   下一刻,他方才觉察出自己的反应可能太大,收敛了些,讪笑道:“不愧是太子哈,家大业大……”   这种品级的玉佩,说捐就捐……   便是他这个被大晏皇帝宠着长大的孩子也没奢靡到此等境地。   “拿那玉佩想干什么?”辛钤没理会少年那句调侃,不咸不淡地询问,神色似是不愉。   燕泽玉思忖半晌,念及费西元是镇南王那边埋的暗线这事儿不太方便说,便想着找个借口把这话题糊弄过去。   挽上男人的手臂,他眉眼弯弯,道:“不干什么,就是好奇这块玉佩能换多少银子。”   他倒是不像叶涟那么紧张这枚玉佩。   因为那日揣摩费西元心思的时候,金玉满堂的玉佩被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瞧过,并无机关,不像是藏了什么想要传递给他的情报的样子。   既然没有传递特别的情报,那除了值钱,也没其他珍贵的地方了。   辛钤不知道信没信他方才的话,狭长的眸子微垂。   燕泽玉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的目光。   一寸寸的。   蓦地,男人揽过他——   指腹在后颈细细划过。   隔着薄薄一层锦缎衣帛,丝丝痒意弥漫开,后颈处已经淡去的咬痕似乎隐约有些发烫。   男人声线低沉,又透着点漫不经心:   “不过是一枚玉佩,也不值几个钱。小玉若是喜欢,我送一块更漂亮的给你。”   辛钤这话,似乎是信了他说的借口……   总算是糊弄过去。   心下略松口气,燕泽玉方才听清男人说了什么。   “再送我一块……当真?!”燕泽玉眯了眯眼,想起镇南王书信中提及的资金问题,心念一转,“难道是打算当生辰礼送我?”   闻言,辛钤只是垂眸看他,唇边噙着抹笑,并不回答。   这是在跟他卖关子呢。   心知如此,但他却莫名很吃这套,隐约升起些对生辰礼的期待。   傍晚时分,两人共同用过晚膳。   今日小厨房准备的好几道菜都是燕泽玉爱吃的,他没忍住多吃了几口,便有些积食。   辛钤从身后抱住他,大掌抚了抚少年略有些圆滚滚的肚子。   “现在倒是跟那白兔子差不多了,软乎乎的。”   那兔子整天在窝里撒欢儿,没心没肺的,已经从一开始捉回来时巴掌大的瘦兔子长成胖乎乎一团。   他只是今晚吃多积食罢了,倒也不至于跟兔子差不多吧……   没好气地撇嘴,燕泽玉手肘往后抵住男人靠过来的身体,反驳道:“哪像了?”   “行行行,不像。”男人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应声道,“出去散散步吧。”   春末欲晚,暮色迟。   两人相携出门时,天幕还未完全擦黑。   “辛钤,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这里好歹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儿时贪玩,那些不为人知但风景迤逦的地方也知道不少。   两人绕了小道去莲池。   春季荷花未开,辽阔池水一眼望不到头,微波涟漪被大片大片的荷叶压在荫蔽之下,无穷绿碧。   虽说是莲池,但却是一潭活水,西南方的一丛莲叶后别有洞天,涓涓池水通向宫中另外一方鲤鱼池,甚至再往远处,连接着皇宫外的护城河。   燕泽玉带辛钤找到一搜池边停泊不知多久的乌蓬小舟。   看上去老旧却干净。   大抵是前几日大雨又出晴,被大自然洗去灰尘又晒干——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燕泽玉将栓着舟的缆绳解开,跨步上了舟。   这叶乌篷舟不算大,两人上去后便没剩多少位置了,晃悠悠的,他差点没站稳,被身后的辛钤捞了一把腰才站定。   曲指蹭了蹭鼻尖,他讪笑道:“许久没坐船玩了,有点生疏。”局促的他并未注意到男人有些僵硬地动作。   “无妨。”辛钤环视一周,他自小生长在河流稀少的北境,坐船这种事情接触得很少,视线移到角落叠放的船桨上,问道,“不用划船吗?”   “不用~”少年吹吹船舱里的灰尘,枕着手臂往后靠在船沿,“这儿是流水,小舟会自己往鲤鱼池那边儿漂的。”   辛钤默默盯着他瞧了半刻。   下一秒,他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随之而来的还有小舟因重心突然改变而愈发剧烈的摇晃。   燕泽玉吓了一跳,赶紧往另一边挪了几分,勉强稳定住岌岌可危的局面。   转眼一看,辛钤正浑身僵硬地倚在一边,模样像极了惹祸之后不知所措的大猫。   “噗嗤——”   这声意味十足的嘲笑让僵硬地大猫回过神。   辛钤神情还算镇定,敛着眉睫投来一眼,燕泽玉这时候还没瞧出不对劲。   “你是不是怕水啊,辛钤!”   像发现了新事物的小孩儿,燕泽玉眼底泛起笑意。   辛钤向来冷面煞神似的,还从未见他怕过什么,但这句‘怕水’对方却没反驳。   怔了怔,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又重复询问道:“真怕水?”   似乎从上船之后,辛钤的确显得有些紧绷,只是被掩饰得极好,不易叫人发觉。   他若是没与对方朝夕相处近一年,恐怕再敏锐,也察觉不到这一丝不对。   燕泽玉收敛笑意,试探着伸手过去,缓缓牵住对方衣袖下的手。   那双筋脉分明的手正紧攥着。   冰凉、坚硬。   像一块蜷缩在角落的磐石。   辛钤的手掌很大,就算握成拳也很大。燕泽玉一只手包不住,只能两只手将对方的拳头裹住。   温暖的体温丝丝缕缕传递过去。   良久,   冷硬的石头终于被焐热。   紧攥的拳头松泛开,燕泽玉趁机将男人的手握住,不让拳头再攥回去。   辛钤眉眼垂敛,并不看他,只盯着两人相握的手。   夜色渐浓,男人身后是月色笼罩的粼粼湖面与零碎星辰点缀的天幕。   凭空生出些寂寥之感。   燕泽玉左胸口闷得慌,像被人捏住了心脏——他似乎不应该带辛钤来划船。   辛钤的沉默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小舟随流水悠悠,安静极了。   半晌,燕泽玉开口打破这一片沉寂。   “好冷啊。”他抿着唇,夜幕掩映着少年薄红的脸颊,幽微又朦胧,“你过来抱抱我吧。”   辛钤没有犹豫,过来将他揽入怀。   明明方才抱他时摇晃的小舟让男人异常僵硬,但燕泽玉叫他抱时,辛钤还是一刻停顿也无地过来了。   好在这次小舟没有太多晃荡。   燕泽玉特意挑了小舟靠中间的位置屈膝坐着,以确保辛钤来抱他时不会使小舟失衡。   辛钤从身后抱着他,胸口紧贴着他的后背。   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砸在燕泽玉的耳膜——跳得比平时略快几分。   即使面色镇定,但心跳频率将对方暴露了彻底。   燕泽玉微顿,将男人另一只手捧进手心,轻轻摩挲,暖热。   拉过对方双手扣在自己腰上,燕泽玉轻轻仰躺进男人怀里,微微侧脸望着辛钤,眉宇间浮着一抹郁色。   “对不起啊,我是不是不应该带你来这儿。”   “没有。”辛钤摇头,拢起少年垂散的青丝,指腹穿插着一一捋顺,“我扫兴了。”   燕泽玉急了,抓住对方顺头发的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扫兴!没你陪我都没兴致出来玩呢。”   月华如霜,清浅流转,越发映得少年面颊如玉,眼波粼粼,着急的样子竟也可爱。   半刻后,他小心翼翼地问辛钤,“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怕……不喜欢水吗?”‘怕水’说出去似乎有些伤自尊,燕泽玉话到嘴边,将‘怕’换成了‘不喜欢’。   可辛钤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虚空处不知在想什么,只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紧了紧。   燕泽玉看得心疼。   主动侧身反抱住对方的腰,扬了扬头,看着对方黑曜石般的眼睛。   “不说也没事。你……亲亲我吧。”   作者有话说:   可恶,小玉亲我! 第104章 榆木脑袋(小修)   微凉的薄唇覆上来,触感柔软。   这是一个不带丝毫情欲的吻。   彼此的唇瓣只是轻贴,呼吸交错,耳鬓厮磨。   良久,辛钤松开他。   擦开火折子,火星子点燃小舟桅杆上悬着的小灯,亮了一隅天地。   一枚玉佩被递到燕泽玉眼前。   小巧玲珑,没用太繁琐的雕刻工艺,简单几笔雕刻勾勒出一只趴在草地中蜷成一团的兔子。   煌煌灯火映照下,玉兔子撅着的屁。股泛着莹润光泽。   可爱又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暗示——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燕泽玉在辛钤注视下伸手接过。   入手清凉,半刻后逐渐被体温暖热,温吞吞的。   将兔子玉佩举过头顶,挡住桅杆吊顶的烛光,玉佩在照射下渗透出暖黄光晕,浑体通透,冰透清澈,内里毫无棉絮白点。   用料材质堪称绝品,看起来,比费西元送来的那枚玉佩还要值钱些。   就是这雕刻……   “雕只兔子干嘛啊——浪费了这么好的材料。”合该拟定些山水五蝠的雕刻主题,价值翻番,也不知给辛钤雕东西的匠人会不会暗骂几句暴殄天物。   “不浪费。兔子很可爱,你带着也好看。”   辛钤将他捧在手里反复打量的玉佩拿了回去,素白分明的手三两下扣好与玉器同色系的流苏。   将将要替他绑到腰间时,燕泽玉推了推。   “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我揣怀里吧。”   玉佩又被他捧了回去。   辛钤将少年眼底的谨慎尽数看了去,意味深长道:“还没看出来,小玉这么财迷呢。”   讪笑着勾了勾唇,燕泽玉又想起那封镇南王的书信。   ‘练兵所需金银,难以维持以继之。’   资金的事情,不能拖延。   但他怎样能从辛钤眼皮子底下搬出去这么多钱财呢?   从一开始,他与叶涟商议后决定对辛钤隐藏他们与镇南王仍有书信交流的事情,就意味后续的书信都要隐藏。   谎言总是伴随着无尽的隐瞒,从第一句谎话脱口而出开始,直至事情败露,这是一个不断取沙填坑的过程……   某一刻,他真的想过向辛钤和盘托出有关镇南王的事情——将西南的困境告诉辛钤,像以往遇到困难求助辛钤一样。   辛钤总会帮他的,甚至比他自己应对做得更好。   但还是克制住。   这是他手里最后一张底牌。   若是日后宫变生出差池……   不是他不相信辛钤,而是他作为大晏皇室遗孤必须提起的警惕心。   为了他身后、镇南王的庇护所里留住的大晏子民。   如若真有意外,他可青山埋白骨,但大晏的子民们必须安然。   但他们并不知道飞鸽传递出去的信件都被辛钤养的大鸟给拦截下来了。   辛钤知道西南方的动向。   一开始他只是为了监视,为了不让镇南王的出现打破他多年的精心谋划。   后来,他的谋划里加进一个需要保护的人,拦截书信的事情却还是没告诉燕泽玉。   他看着小家伙一步步成长起来,书信字迹从一开始由叶涟代笔回复,到现在所书工整,字句逻辑缜密……   辛钤没当过谁的夫子,但燕泽玉却是在他的教导下长成的。   这样清隽俊逸的少年郎,很难不让人生出自豪感。   但联想到近日西南传来的书信又瞧着小家伙接连询问玉佩的模样。   辛钤敛眸看向少年怀中放置玉佩的地方,幽幽道:“今夜昏暗可以不戴玉佩,但以后每日都要戴着。我会检查——不要打别的主意。”   这别的主意自然是指:将玉佩典当换成银票,寄给镇南王。   燕泽玉望着辛钤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略有些僵硬,总觉得对方看出了他的财迷心思。   眼睫胡乱霎霎,他视线心虚地瞟了瞟周围。   恰好小舟顺水漂流到荷叶深处,翠碧连片,荷叶淡雅清香乘着夜晚轻风扑面而来。   有几簇荷叶甚至参差交错歪倒入小舟内,燕泽玉略微伸手摘了一叶,顺势拿荷叶挡住自己心虚的神情。   “戴就戴嘛。”他迫不及待略过玉佩这个危险话题,急匆匆道:“我们摘点荷叶回宫吧?晒干可以做荷叶茶。”   顿了顿又说:“你若是怕……不喜欢水,我来摘就好。”   意味不明地眼神落到他身上。   辛钤干净利落的摘了两扇荷叶放到舟头,视线刻意略过那两扇荷叶,又随即转头淡淡望着他。   “倒也没有这么难以克服。”尾音稍上扬着,邀功似的。   辛钤现在的模样好可爱,像是蹭到脚边,明明想求表扬但却装作不在意的小狼——想摸摸脑袋。   燕泽玉衣袖下的手攥了攥,指腹摩挲一阵,但到底是没有将‘摸摸头’的想法付诸于行动。   兴尽晚回舟。   已然夜深,金戈与白棋在长乐宫门口等候多时,才瞧见宫道尽头缓缓走来相携的两人。   月华刻印下的两束影子重叠在青石板路上。   以往这个时辰,两位主子早已回房安歇下了,谁也没想到向来自律持重的太子殿下会陪太子妃玩到这么晚才回。   金戈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差点就要派人出去寻找,还是白棋拦了他。   不过好在是没叫人去寻,阖宫上下的消息都灵通得很,若是真派去找人,怕是要掀起一阵波澜了。   “金戈,等天亮了,你去莲池旁边一叶乌篷小舟上将里头放的荷叶带回来。”   “是……啊?”莲池?小舟?   太子妃难道带着太子殿下去莲池玩了?   金戈猛地一愣,面上带着迟疑的神色小心翼翼抬头,却见太子殿下脸色无异。   肩膀被人推了推,是白棋的手。   晃神之后,金戈快速反应过来,飞快瞥了眼太子妃的表情,行礼后与白棋一同退下。   走到不远处,金戈担忧地回头望,但被白棋拉着衣袖拽回厢房。   “你拉我干什么!你不知道太子殿下不能在船上久待吗?!”他朝着白棋低吼。   其实辛钤并不怕水,而是对舟体晃动那种重心不稳的感觉有阴影。   这种涉及到太子软肋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从小跟着太子的贴身侍从才知道,白棋自然也是晓得的,但却完全不关心?!   金戈少见地对白棋生了气。   可白棋却不甚在意,眉头微微上挑,盯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细白的指尖重重点了点他的额头,白棋恨铁不成钢道:   “有太子妃陪着呢,你担心个什么劲儿?还真是个榆木脑袋啊!”   作者有话说:   金·榆木脑袋·戈 第105章 我会心疼   回宫的夜路上,宫墙间穿过的轻风透着些寒凉。   春寒料峭,辛钤解开外袍给他披上。   衣袍尚且留存着对方的体温——柔软、安洽。   男人按下他推拒的手,顺势为他拢了拢领口,又捋顺鬓角被风吹起的碎发。   “在我面前,你总是藏不好心思。”男人笑笑,提起方才在小舟上他盯着兔子玉佩满脸小算盘的神情,“缺银子花了?”辛钤主动询问起。   他看过那信件,镇南王练兵缺银子使,燕泽玉肯定会想办法送银票过去的。   果然,辛钤刚放出华透露,便瞧见少年月光下陡然明亮的眸子,倒映着细碎星辰似的。   小家伙摸了摸鼻尖,似乎有点羞赧,低声道:“是有点缺……”   话音未落,少年略抬头望向他,朱唇微抿,一边儿打量他的神情一边儿跟他撒娇。   乖巧中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阿钤——”男人手臂被晃了晃。   这种透在明面儿上的小心思并不 惹人厌烦,反倒是叫人心底受用。   “回去再说。”辛钤没给小家伙准确的答复,但听他话中语气,燕泽玉便知道有戏,眉眼弯弯的,冲男人笑得好看。   回了宫中寝殿,辛钤果真拿了银票给他。   装在牛皮信封中,薄薄一层。   指腹捻了捻信封的厚度,燕泽玉暗自估摸着里面有多少张银票,轻飘飘的,绝对超不过十张。   少年心底划过几句腹诽:   抠门的太子殿下!零花钱居然只给这么点!   男人将燕泽玉略微迟疑的神情看在眼里,果然是在他面前藏不住事儿,看上去傻乎乎的。   辛钤挑眉,忽略掉心底上浮的并不明显的愉悦,淡淡开口道:“不打开看看?”   “哦。”没抱希望的他应了声,拆开信封,将里面的银票抽了出来。   燕泽玉瞳孔微缩,缓缓瞪大了杏眼。   信封里头只有五张银票。   可每一张都是如今市面上流通的最大面值——一万两!   拢共加起来……;   “五万两?!”他低低惊呼出声,圆睁着眼上上下下打量身前的男人,怀疑道:“辛萨的银子不会都进了你的口袋里吧?”   燕泽玉想起那日辛钤教导他时曾说的话:   某些时候,清廉是罪过,浑浊一些未尝不好。   燕泽玉再度抬眼,男人只是略垂眼眸看着他,高深莫测,逗弄似的道:“不想要来路不明的钱?”   “不!”反应过来这样说有歧义,燕泽玉摇头如拨浪鼓,生怕辛钤误会之后把钱收回去,他飞快补充道:“要的要的——”   看小家伙焦急的模样,男人也不再逗他,飞快揉了一把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朝屏风后扬扬下巴。   “银票收好。去洗洗手再上榻睡觉。”   他听话去净手,出来时辛钤已经散开玉冠上榻躺着了。   辛钤一直睡的床榻外侧,他睡的内侧,若是要进去不免得越过辛钤。   最初相处时,燕泽玉面对这种事情总会局促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但现在已经驾轻就熟,利落地蹬掉鞋袜便爬进了床榻内侧。   没等他躺好,辛钤长臂一捞,从身后将他搂进怀里抱着。   辛钤总喜欢突然从身后抱住他,高大的身形能将他完全笼罩着,无比契合。   燕泽玉习以为常地顺势枕上男人的手臂,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放松身体。   但辛钤今晚似乎有些别的想法——   男人慢慢凑近,轻缓的鼻息倾洒在少年弧度可爱的颈窝,指尖撩开他披散在身后的青丝,尽数拢到身前。   白皙纤细的脖颈终于暴露在辛钤的视野里。   男人黝黑眼瞳中划过一丝暗芒,尖利犬齿若有似无地划过曾经被自己狠狠咬过的位置。   标记又淡了。   湿软灵活的舌尖缠绕着舔了舔。   酥麻直窜头皮,燕泽玉以为男人又想咬他,缩缩脖颈往前躲了躲,却没成想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动作正中其下怀。   一双涔凉的大手顺势撩开少年的寝衣衣角,悄悄地、轻缓地蹭过小家伙平软的腹部。   “嘶!”   燕泽玉被冻得一哆嗦,简直像是被冰块儿碰到一样。   脊背瞬间挺直,几乎没被别人触碰过的小腹微微颤抖地往后缩几下,燕泽玉甚至不自觉往后扬了扬头。   这样一来,他又重新靠回男人怀里——敏感的后颈还不小心碰上辛钤的温热唇瓣。   倒像是他主动,仿佛不谙世事的小白兔主动把自己送到大灰狼嘴边。   投怀送抱、自荐枕席似的……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叫他局促不已,脸颊霎时间红了个彻底。   辛钤却不放过他。   方才小腹上的轻蹭似乎只是伊始,是激情乐曲的前奏。   半刻后,男人的半个手掌缓缓贴上他的小腹。   “好冷!”燕泽玉浑身都绷紧起来,像是一张拉满弦的弯弓,他强装镇定厉声道,“把手拿到衣裳外面去!”   但明显气势不足,声调中细微的颤抖将他暴露了彻底。   燕泽玉腰际和小腹最为敏感,某些时候稍稍一碰都会浑身颤抖。   这些别人不清楚……但与他朝夕相处的辛钤肯定心知肚明。   从前,辛钤都是隔着一层寝衣来贴他的侧腰或者小腹,偶尔亲昵之时,男人也都特别注意将手心搓热之后才来抱他。   但今晚不知怎的……   “给我暖暖手。”辛钤贴着他的耳廓轻声道,声音有些低沉。   男人并没有因为他颇有些些羞恼的低声呵斥便将手拿回去,仍旧放在他小腹处,凉飕飕的,像是揣了块极地寒冰。   燕泽玉生怕又被男人的手冷不丁贴上皮肤,连忙将对方作乱的手捉住,包裹在自己手心里。   暖手就暖手罢……   手掌温暖之后就算辛钤再来贴他肚子也不会那样刺激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燕泽玉说服自己妥协,任劳任怨地开始摩挲着男人的手心手背,企图让它快点热起来。   辛钤的手掌宽大,他只能两只手握住对方的一只。   他掌心中的这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虬曲的筋脉略微凸起,性感且力量感十足;手心有几处薄茧,摸上去略显粗糙,是练武时留下的。   等右手逐渐温暖起来,燕泽玉又换了辛钤的左手捂住。   “不是都说习武之人体内经脉疏通,血液流速快,进而热如暖炉吗?你怎么体寒?”这是燕泽玉心底疑惑很久的问题。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轻笑一声,将他抱紧几分,被暖热的手在他小腹摸了两下。   “从哪儿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知识?”   燕泽玉差点又是一抖,连忙按住男人的手腕,“你书房里的闲书,上次扫了一眼。”   辛钤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安安静静地从身后抱着他,脑袋往他颈窝中埋了埋。   以往辛钤往他侧颈处埋头都是要亲他咬他的预兆,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   辛钤没有刻意撩拨他。   只垂着额头抵在他肩膀上,细碎铺散开的青丝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他的脖颈。   心尖儿像是被轻柔羽毛拂过,痒嗖嗖的。   许是岑寂清冷的夜晚适合敞开心扉,辛钤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低沉磁性的声线再次响起:   “几个时辰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怕水吗。”   男人声调平稳、毫无波澜,似乎只是一句睡前随意聊起的无伤大雅的故事的开头。   燕泽玉怔愣半刻,想转身看看对方的神情。   但辛钤牢牢抱着他,似是不希望他回头。   声音还在继续:   “其实我并不怕水,只是不喜欢乘舟时微微晃荡的重心不稳的感觉。”   这个说法有些新颖甚至奇怪。   一般人都有一个固定的、具体的害怕或不喜欢的东西——比如蛇虫鼠蚁,再比如雷雨闪电。   但辛钤却说‘不喜欢乘舟时微微晃荡的重心不稳的感觉’。   “怒巴湖,你还记得吗?”男人语气淡淡的问他。   燕泽玉点头。   他自然记得清清楚楚,甚至现在都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屏息凝神,他一动也不敢动地躲在怒巴湖湖边的草垛子后面,那是燕泽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认识到了辛钤的狠戾凶煞。   辛钤在那湖边活生生溺死了一个人,全然冷漠、阎王罗刹似的——死的人是二皇子派来的探子。   但如今回忆起,除了辛钤以外的人都模糊得狠。   燕泽玉脑海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帧画面竟然是辛钤将那人脑袋按入水中的在月华下白的发光、骨节分明的手。   当时的恐慌和畏惧已然被时间消磨得不剩多少。   也或许是跟辛钤相处久了,见得多了,他居然隐约升起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念头:   不过是杀了一个阻碍计划进行的敌人罢了,无伤大雅,更谈不上暴虐。   男人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现实,辛钤讲起怒巴湖。   “怒巴湖是辛萨境内最大最深的湖泊,夏季气温攀升到最高时也不会干涸,湖水养育族人,故而被称为辛萨部落的母亲湖。”   “怒巴湖的湖水甘甜,景色颐美,皇子公主都爱去怒巴湖玩,大部分时间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驾一艘小船去湖中心钓鱼。”   “那时候的皇子公主们都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级,众人在知道皇子公主们喜欢到湖中心玩耍之后,便很少再去湖中划船了,以免不小心冲撞到皇子公主们,惹来皮肉之苦更甚还有杀身之祸。。”   “于是——湖中心的小船成了一个极为隐蔽的找乐子的地方。无人看见、无人阻止、无人告状……抬头只有一望无际的天、垂头只有平静无波的水……陆地上可没有这样浑然天成的地方。”   “而那时候,他们眼中的乐子就是我。我成了乘船的常客,体寒的毛病也是那时候染上的。”   辛钤的叙述到这儿停下来,没有再多的言语。   一句简单又自嘲的‘常客’,概括了辛钤在湖中心的小船上的所有。   燕泽玉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辛钤之前说的‘天生体寒’并非真的天生,而这些只是对方所受苦楚的冰山一角……剩下的庞大山体全都被藏在平静海面之下。   燕泽玉看不清海底多深,更不知道那些苦楚具体是如何。   但他没有再问。   辛钤不是会向人示弱的性格,他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是狩猎于山野的独狼,是皑皑天上雪。   今夜对他说出这些经历已是最大程度的卸下坚硬外甲的剖白。   重新撕开原本结痂的伤口,皮扯着肉,血连着筋……即使辛钤从第一字到最后一个音调都平稳冷静,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他人的故事。   但怎么会不痛呢?   燕泽玉用力挣了挣,终于在辛钤怀中翻了个身,与男人面对面相拥。   他也终于看清了辛钤脸上的神情。   丹凤眼下敛着,眉睫微蹙并不舒展,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心脏在一瞬间抽痛得厉害。   燕泽玉伸出手捧住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那双幽黑的眼。   仿佛坠入萧瑟的深不见底的古井。   辛钤不快乐,这是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   喉头猛然泛起一股子酸涩,燕泽玉像是被石头堵住嗓子眼一般,原本涌到唇边的话语千万,最后却还是噤声无言。   辛钤当时才几岁啊,又是如何扛过来的……   被浸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他压根不敢想。   他并未发觉自己眼眶早就泛起红,直到辛钤长着薄茧的指腹滑过他的眼角,擦出些许湿润。   那些水汽很快蒸发在空气中,风过,冰凉凉的。   燕泽玉这才匆忙低下头,眨眨眼睛将水雾敛回眼眶。   “小玉哭,我可是要心疼的。”辛钤说。   “对不起……”燕泽玉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蹦出一句道歉的话,只是口唇快于大脑的反应。   也不知是为了将辛钤带上小舟的事情道歉还是因为让对方心疼而道歉。   或许两者皆有吧。   但辛钤却说:“小玉永远都不用向我说对不起。”   顿了顿,男人再度开口:“是我要谢谢你。我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抵触小舟摇晃的感觉了。”   “以后每次乘船,我想起的会是春末的翠碧荷叶和我的小玉。”   作者有话说:   辛钤在怒巴湖溺死人,把当时的小玉吓到的剧情在23章哦~可以回顾~ 第106章 密道出宫   按理说,太子妃的生辰礼应当大。操。大办。   但辛钤询问他时,燕泽玉犹豫了。   他见过母后操持其他一些妃嫔的生辰宴——   品级高的,会邀请阖宫上下同去吃酒,歌舞佳肴样样不缺;品级低的,就只是自个儿在宫院子里,将平日熟稔的人叫上一起搭伙吃个饭。   他作为辛萨太子的唯一正妻,无论从前的出身多么寒微低贱,现在当了太子正妃,那便是入了皇家玉碟的身份尊贵的天潢贵胄。   或许是需要办一场酒席……二专qq团尼玛撕了   就像从前他作为八皇子时的那些生日宴,细品,却又有些不同。   彼时,他任性恣意,仗着有父皇宠爱而肆意妄为。哪次生日宴不是奢靡大办,耗费金银如流水?   宴会上,大家都围着他转,众星捧月似的,即便是有人看不惯他,却也不敢在他生辰宴上多言,更别提刻意挖苦讽刺他。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的身份是太子殿下求娶来的男太子妃,还出身芙蓉阁那种地方……   若是当真大摆宴席,他要面对的可不仅是挖苦讽刺了,还有那些直戳脊梁骨的侮辱。   皇后一派的人怕是正在琢磨在宴会上要说什么话来杀一杀他的锐气呢。   “辛钤,我不想办什么生日宴。”他才不想把生辰浪费在酒席或是与后宫女人辩驳之中。   后宅争斗繁琐且布满阴私,这辛萨皇后治理后宫的手段远没有他母后厉害,弄得后宫乌烟瘴气。   其实可汗的后宫并不复杂,除了苏贵妃,其他妃嫔们乃至皇后都不受宠,但争宠算计可不少,光是流传到宫外的烂事儿都能掰扯出好几桩,可见皇后治理纰漏百出。   总之,他是不愿在泥塘子里掺一脚的,就算再小心谨慎也免不了沾一身腥。   “要不……就我们长乐宫的人,咱们一起在前院儿里吃烤肉吧。就你上次围猎时做的烤鱼,我馋了好久呢!”   燕泽玉其实能明白辛钤为何希望大办他这次的生日宴,无非是因为这是他嫁给他之后的第一个生辰,大兴大办能表明太子殿下的态度——叫旁人不敢对他不敬。   这是给他立威呢。   但他觉得辛钤帮他立的威已经够多。   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有个宠到心尖尖儿的人?   那些不怕死、要来找不痛快的人就算再怎么立威也仍旧回来找茬,安分守己的人就算你不耳提面命他也会恪守本分。   但思忖半刻,辛钤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颔首道:“也可。”   语气一转,带了点笑意,男人曲指刮了刮少年的鼻尖,“原来是馋我烤的鱼了?”   期盼中度过的日子流逝得飞快,很快到了燕泽玉生辰的前一日。   日头渐落,暮色四合,天色逐渐染上几抹混合糅杂的青灰色,青灰中又透出些许落日的褐红。   辛钤从金玉屏风后出来,已然换了一身打扮。   那些太子的华贵繁复衣裳换成了更普通的,甚至刻意做旧。   如墨如瀑的青丝高高束起用普通的银质束髻冠固定在头顶,一袭墨蓝长袍平平无奇,甚至布料显得有些暗沉老旧……   但身外衣裳丝毫不掩辛钤身上那股清冽威严的气质,反倒衬得男人身形愈发挺拔高大。   即使衣料普通,但乍一眼看过去,仍旧会以为他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燕泽玉看愣了几秒,注意到对方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才骤然回神,脸颊刷的一声红透,错开的视线不知应当放到何处合适。   慌张乱瞥之间,他瞧见床榻边还放着一套女子的罗裙衣衫,正红色,裙摆微微散开,宛若一簇开得正盛的赤红海棠。   脸色立马暗下去,燕泽玉压低眉眼死死盯着那霸占了他们床榻的衣裙,恨不得将鸠占鹊巢的东西给一把撕了。   脑海里充斥着疑问和愠怒。   女子的衣服为何出现在太子寝宫?   谁的?   谁有这么大胆子?   生辰的前一晚,居然这么膈应他,等他揪出来这个人必要叫她好看!   辛钤凤眼微眯着扫过他的神色,见他生气居然没有解释那女子样式的绫罗绸缎从何而来,而后竟还勾唇笑笑。   “辛钤、你!你还敢笑?”他不可置信道。   男人却仍旧不提那红裙,菱形狭长的眼睛轻飘飘睨着人,意味深长的。   燕泽玉被辛钤盯得浑身冒鸡皮疙瘩,抱臂揉了揉,“干嘛?”语气不算太好。   见状,男人不再逗他玩,不知从那儿递给他一套同为墨蓝色的长袍,做工和精致程度跟辛钤身上那件差不多,若要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普通’。   看上去像是家中稍微富裕些许的平民百姓家庭会制的衣裳。   “换上。”辛钤朝他手中的衣服扬扬下巴,又道:“我带你出宫玩玩。”   “哎?这么晚了居然能出宫吗?!”燕泽玉语气有些惊讶,但惊讶过后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寂寥。   他想起了他的父皇。   那个总会为顽劣偷跑出宫玩儿的他吩咐城门留栓的父皇。   曾几何时,他也是在这样一个差不多暮色的时候,仰仗着父皇对他的宠爱,偷偷钻洞出去玩乐。   那洞他都还记得,第一次钻得很狼狈,那么小一个狗洞,也就是他和小夏子年纪尚小,才能钻出去罢了。   但第二次钻狗洞时,那仅供一人爬着通过的狗洞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大变样,变成了刚好够他侧身走出去的小门。   那时懵懂,燕泽玉还在想,是什么品种的狗能打出这样的狗洞来?过阵子一定要去御苑狗舍养一只!   后来长大些他才逐渐明白……   只是这城门依旧,墙体甚至仍有当年那个狗洞的痕迹,但当年的人……却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叹息一声。   手腕被男人牵起,略带薄茧的指腹安抚似的在他凸出的腕骨上细细摩挲。   男人没有带他往宫门去,没有翻墙也没有钻狗洞。   他跟在辛钤身后来到长乐宫后院的柴房,灰扑扑的,堆积着一垛又一垛干枯木柴,还有些许久未用过的落了灰的餐食厨具。   自小生活在长乐宫的他都未曾进过这个似乎已经荒废掉的柴房,甚至根本没注意到这里。   辛钤带他来这儿干什么呢?   正疑惑,男人透过门缝扫了眼外面,见无人,便将柴门掩上反扣门锁,继而随意拿起壁橱最上一格的一罐调料放到了最下面一格。   半刻,原本看上去毫无缝隙的地面忽而打开,灰尘飞扬后又簇簇落下,被幽暗烛光一照,拢纱似雾的。   燕泽玉愣愣地盯着脚下朝地底延伸而去的石梯,眼底是盖都盖不住震惊。   这可是长乐宫,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啊……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不起眼的柴房里居然隐藏着地道?!   缓了缓神,他扭头去看辛钤。   男人倒是冷静,正将原本放置调料罐又挪开后显现出的一圈干净的地方撒上灰尘,又将他手拿调料罐后在罐身上留下的几处指印抹去。   谨慎、不留一丝痕迹。   “但是……我们如果下去了,这门会关上吗?柴房地板露出那么干净的一块不会很明显吗?”他问出心底疑惑。   辛钤挑眉投来一眼,似乎暗含夸奖的意思。   男人牵着他从密道入口进去,按动石壁上镶嵌的龙头开关。   随着一声细微的咔哒声,头顶密道的入口缓缓合上,光亮逐渐变窄又变窄,在入口最后一丝光明即将被隔绝在外时,密道内由近及远挨着亮起莹光。   暖黄色的莹光照亮石壁,将密道完整的样子呈现在他眼前。   他好奇地打量周围,耳边伴随着辛钤的讲述:“开关门机关密道内外皆有,关门之后柴房房顶会自动洒落均匀灰尘覆盖在地板,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能恢复到原样。”   燕泽玉似懂非懂地缓缓点头,视线仍旧好奇地观察者四周。   这密道不知修筑了多久,但显然不是急匆匆修建的,而是精心安排后施工的。   周围石壁凿刻打磨得异常精细,雕刻着繁杂华丽的吉利图案和一些祈福求平安的梵语。   而最让燕泽玉好奇的,就是那一盏盏镶嵌在石壁上恍若天成的类似烛台一样能发光的东西。   这些莹光明显不是普通蜡烛燃烧会发出的光——它们稳定、持久,像是永远不会熄灭似的。   辛钤仿佛看出他对这个感兴趣,指了指就近的一盏。   “这种灯盏名为鲛人泪,是东夷特产。”   “原材料取自东海鲛人,剥去鳞片只取腹部脂肪最多的肉,熬出油脂,凝成蜡烛。”   “因为耐燃烧,一支一寸长短的鲛人泪可连续不断,明亮五年,格外受到欢迎。”   话音未落,燕泽玉浑身汗毛都根根直立起来,往旁边挪开一小步,远离了这些漂亮但沾满血腥的蜡烛。   心底膈应得慌,但他还能维持着面色。要是放到一年前,他说不定都快吐出来了。   辛钤抚了抚他的脑袋,“弱肉强食乃天地间亘古至真的规则,但我们若是能成长到足够强大,或许能保护弱者不受欺凌。”   男人边说边稳稳拉着他下梯子,见少年听他说完后一直敛眸沉思着,叹了口气。   “别想这些了,今日我可不是教书夫子。”   “啊——”燕泽玉回了神,局促地用指尖蹭了蹭鼻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现实。   初入密道的一段石梯非常陡峭,辛钤一直撑着他的手掌给他借力,而后越来越平缓宽敞,周围石壁上的装饰也从雕刻变为了壁画。   五彩斑斓,色度明艳非常。   *其中描绘了有关天、地、阴、阳的天象,还有一些五行八卦、神仙鸟兽……   走完长卷似的壁画,他们来到分岔路口。   足足又六条岔路,说句四通八达也不为过,各异的岔路都通往着位置的地点。   辛钤没有向他隐瞒,将每一条密道岔路的最终地点都告诉他,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囊括在内。   实在是便利至极。   若是他儿时知道这密道……也不至于钻狗洞出宫偷玩儿了。   辛钤带他走了其中一条,按下出口处的龙头按钮。   门开了。   这似乎是一间卧房,他们是从自动挪开的床榻下出来的。   机关还未关上,门口处却传来脚步声。燕泽玉猛地心底一紧,却被男人牵着手抚了抚手背。   “无妨。”   话音刚落,门扉被扣响,“咚、咚咚”。   辛钤也曲指敲了敲床沿,同样的频率节奏,“咚、咚咚”。   门外传来苍老的声线,“秦公子,有事请吩咐奴。”片刻,脚步声逐渐离去。   燕泽玉看看门口又看看辛钤,来回打量,总觉得今日接受的信息太多,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脑子顿顿的。   “你的人?”   “嗯。”辛钤颔首,“走吧,弟弟。”   作者有话说:   *壁画描写:部分摘自百度百科。   过渡章一下~~猜猜那个赤红海棠色的连衣裙是干嘛的 嘿嘿嘿 第107章 开诚布公   “你叫我什么?”燕泽玉紧蹙着眉头望向辛钤。   男人勾唇凝视他,就在燕泽玉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时才听对方笑着道:   “乖弟弟,哥哥带你逛夜市。”   燕泽玉:……? 一番争辩无果,他成了京城秦大少爷的弟弟——秦小公子。   辛钤领他推门出去。   穿过一条狭长且昏暗的长廊,隔着些许距离,鼎沸人声逐渐传入耳廓。   嘈杂、混乱,似乎许多人正起哄。   他心中的好奇被勾起,可拐角之后还是一条幽长的走道。   轻轻扯了扯辛钤的衣袖,燕泽玉仰头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辛钤停下脚步,回转身体看向他。   但没等到辛钤的回答。   远处疾步跑过来一人,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将两人的对话打断。   燕泽玉瞬间警惕起来。   可那人只是气吁吁地朝辛钤禀告:“秦公子……顶层来了位大人物,像是找茬的,指名要见您。”   “可知道是谁?”   禀告之人摇头,面露难色道:“那位大人抵押了两张金面具的银钱,穿着华贵绝非凡品,但声音却陌生得很,不像是京城中那几位大官儿。”   走道的烛火只是普通蜡烛,且五步才有一盏,显得格外幽微昏暗。   辛钤的表情隐没其中,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深长。   他挥手让那人退下,转头对他笑道:   “转角出去便是皇城京畿中最大的赌场——想玩玩吗?”这是回答方才他被打断的问题。   两人相携走着,又过了一个长廊拐角,一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立在他们面前——   似乎是方才与辛钤对暗号的那个苍老的声音特意嘱咐过,没等他们叩门,这沉甸甸且透着股邪气的大门便从另一边打开了。   嘈杂声瞬间放大,涌入耳朵。   仿佛是推开了一扇奇异的大门,门后是一个燕泽玉从未见过的世界。   烟雾缭绕的偌大正厅中挤满了亢奋激动的人。   乱中有序。   大厅中每隔三五米便修筑一个圆桌赌台,负责发牌摇骰的囊家*淡然地立在台边。   冷眼瞧着赌徒们像是嗅到食物残渣的害虫老鼠,一堆堆挤在一起,疯狂地围趴在桌台上,目不转睛盯在最中央即将打开的骰蛊上。   素白手指揭开骰蛊,立刻有人两眼放光、振臂高呼,也有人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这里是五显阁的最底层赌场。   来到这里的人个无不是疯狂的赌徒,他们抱着一夜成神的幻想来到五显阁,将为数不多的积蓄推上赌桌……   输输赢赢、赢赢输输,却只能呆在这最底层的赌桌,直到输光家底被赶出去。   人世间百味情绪,喜怒哀乐,在这搏掩场*中释放地淋漓尽致。   角落里有几个衣衫褴褛、瘫坐抽大烟的人,用的是劣质烟草,是以,飘散出来的烟味呛人得很,被煌煌烛光一照,烟雾缭绕飘飘欲仙似的。   辛钤没让他多看,牵着他往楼上走。   走到二楼的平台处,底下吵闹人声已经褪去许多。   也不知做了什么隔音处理,效果竟这样好。   辛钤并未在二楼停留,直直去了顶层。   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正躬身等在三楼门口,见两人过来,恭恭敬敬行礼后双手呈上两副面具。   或许是方才那位急急禀告的人特意说到‘金面具’,燕泽玉格外注意到被递上前的面具的颜色——   不是金色的。   这种色泽很难形容,似青非青,似蓝非蓝,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松竹淬火时短暂绽出那一瞬的黛青色。   素净而不失雅贵。   倒是比一般的金色更秀气内敛。   老者的声音将燕泽玉拉回神。   “秦公子,里面有几位大人也在。”语气格外在‘大人’二字上停顿了半刻。   老者声线听着耳熟,似乎就是方才在门外与辛钤对暗号的声音。   思索间,辛钤已经从老者手中接过面具,将其中较小的轻轻覆在他脸上。   男人在开门前突然开口问了句:“进去之后,该叫我什么?”   燕泽玉愣住片刻,迟疑道:“哥、哥哥?”这一路过来倒是有时间让他想明白,辛钤在这里的假身份是秦府的大少爷,而他的身份自然是秦家小儿子——秦大少爷的弟弟。   “嗯。”男人挑眉颔首,似是对这句‘哥哥’很满意。   燕泽玉蹙了下眉,盯着辛钤面具后那双略微眯起的丹凤眼——餍足得像只偷腥的狐狸。   却也不好在外面多说什么,只得默默腹诽了几句。   沉重的大门被仆从缓缓推开。   与底层大厅不同,顶层安静得多,时不时几声交谈与骰子摇晃碰撞的轻响也无伤大雅。   大厅四角的鎏金掐丝珐琅三足香炉中袅袅淡腌,空气中萦绕馨香,金砖玉瓦的堆砌、雕栏画栋的陈设,房顶各处都镶嵌拳头大小的明珠,照得室内亮堂通透恍若白昼。   场中央只有一台赌桌,风姿绰约的青衣女子正摇晃着手中的骰蛊。   定输赢的关键,本应最全情投入的时刻——身在赌局中的一人竟然抬眼朝他们看来。   那人带着镀金面具,身形高大,一双幽绿的瞳孔透过面具的孔洞望过来。   打量中带着审视,但藏的很好,只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   许是他对视线敏感,那人的眼神似乎不含太多善意。   蹙了蹙眉,燕泽玉盯着那男子唯一露出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一股熟悉感窜上脑海。   这双眼睛似乎在哪儿见过……   电光火石间,他蓦地想起当日大殿上出言嘲讽他头顶单凤簪子的二皇子辛铭。   他记得……辛铭的眼睛就是这样的幽绿色。   可端坐在对面赌台边的男子……气如松竹,沉稳内敛,看上去颇有城府。   怎么会是二皇子辛铭?   摇摇头,燕泽玉将脑海中荒诞的想法压了下去。   伴随着骰蛊盖开,赌桌那边短暂爆发出一声小小的吸气声。   众人目光随之而去——   只见桌面上躺着三粒白玉骰子,且每一粒都是正红一点朝上。   “三点,小。”青衣女子从衣袖中取了两枚筹码推到男人面前,柔婉低声道,“恭喜这位公子,三点极小,这是我们老板额外的派彩。*”   闻言,那男子眉眼间也无什么波动,放在赌桌上的食指轻扬了两下。   他身后的侍从很有眼力见地上前,开始将桌上满登登的赢得的筹码往自己怀里扫。   视线随即转移到那侍从身上,燕泽玉目光一顿。   贴身伺候的侍从竟也带着金面具——跟他主。人一样的金面具。   有资格来到顶层消费的赌客非富即贵,有万达亨通的商贾,也有朝廷政坛的大官。   但搏掩*毕竟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的爱好,许多政客官员来此需要隐藏身份,久而久之便有了顶楼面具的规则。   面具有三六九等之分。   按照赌客的赌资家底分为镀铜、镀银、镀金三种。   一般跟在客人身边的侍从也会被要求戴上面具,但都是额外准备的木质面具。   那男子身后的侍从却是镀金的……   这意味着主。人需要在这儿抵押双倍赌资。一份镀金的抵押已是天文数字,双份……还当真是阔绰。   也意味着主。人并不在乎自降身份与侍从   戴同样等级的面具。   倒是算得上五显阁中头一份。   燕泽玉的目光在男子身后的侍从的面具上扫过。   因是他主。人赌赢了,侍从不露声色地垂眸,将抵押区上厚厚一堆筹码尽数扫进怀里,整齐放好后安安静静站回了他主。人身后。   可他一直敛着眉眼,长睫的阴影挡住眼睛,任凭燕泽玉偷瞥也瞧不见什么,只能看见他挺拔身形。   比起身一般仆从的谨小慎微和瑟缩之感,此人的站姿不卑不亢,有他主。人对面那位赌客的仆从衬托,更显得他身姿挺拔。   如一柄直插在地缝中的长剑。   笔挺、柔韧。   甚至比一般人的站姿都要优秀几分,倒像是军中出身。   思绪转圜不过一瞬,老者在辛钤与他身前引着路,直直走向那位镀金面具的男人。   “这位便是我们五显阁的老板,秦公子。”老者向那人介绍道。   男人抬眼看他们,好半晌,那墨绿眼睛弯弯,藏在面具下的表情看不见,但似是笑了下,“哦?秦公子?”   声音一出,燕泽玉愣在原地。   耳熟、耳熟至极。   这人真是二皇子辛铭?!   再度看去,有了猜测之后的打量更有目的性,身量体型似乎真的极为相似。   他身后的侍从似乎……是云忌?难怪一身站姿卓越,不像寻常人。   燕泽玉心中一惊。   那人自赌桌边站了起来,朝辛钤微微点头。   说出来的话耐人寻味得很:“既然你们老板是秦公子,那我便是明公子吧。”   老者看上去并不知朝中势力分庭抗衡的局面,只是单纯的疑惑。这位客人最初明明说不便暴露自己的姓氏,叫他们称公子便好,现在怎的又主动说明了?   燕泽玉却知道为何是秦公子和明公子,这句话大抵是开诚布公,是要亮明身份说话的意思。   果然,辛铭朝方才与他对赌的那位赌客身上看了看,意思不言而喻。   燕泽玉没瞧见对方的眼神,却看到那位赌客浑身猛地抖了好几下,桌上剩余的筹码都没拿就拔腿要走。   这真的是辛铭吗?   燕泽玉不禁产生的怀疑——对面前这个人的怀疑和对自己的怀疑。   他一直以为辛铭是个略有点心机但急躁成不了大事的草包皇子,但今日一见,似乎大有不同。   再看辛钤平淡的神色……似乎早已知道辛铭真面目的样子。   “秦公子,谈谈罢。”辛铭默默道。   作者有话说:   好无聊啊,一个人过春节,俺爸去我后妈那儿了,不想跟过去讨没趣。   似乎可以有时间码除夕番外了嘿嘿。   真正猜大小的骰子玩法不是这么简单的哈,剧情中这个不具备参考性~   搏掩:亦为“赌博”。   派彩:彩,亦为财,指格外派送给赌客的钱财。   囊家:荷官,设局聚。赌抽头取利者。   # 番外 第108章 云忌除夕番外丨第一人称(慎买)   第一次见辛铭,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   鲜红血液从我不断腹部涌出,一尺长的疮口横亘在胸腹——那是敌人用长刀划开的。   但这一战终究是胜了。   我替二皇子打赢了这场至关重要的战役。   想必两日后便有捷报传至王帐:辛萨的疆土又扩充一寸,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可我拼了命去杀敌并非忠君爱国——我自私得很,豁出命只是为了那敌将首级五百两的银子。   阿姐下个月要出嫁了,但家里没有置办嫁妆的钱。   她替我承受了许多苦楚,临出嫁,我希望她能风风光光嫁出去。   忍着开膛破肚的剧痛,我努力张开眼睛看向来到我床边的男人。   任凭如何努力,命不久矣的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   我现在的模样肯定血腥难看。   血流了一地,或许肠肝肚肺都从腹部大口子里流出去了,这幅模样晦气得很,根本没人来送最后一程。   现在站在床边的人是谁呢?   疑惑中,我听见军医叫他二皇子殿下。   昏沉且疲惫的大脑转得很慢,‘二皇子’三个字如同投入大海的小石子,并未在我脑海中荡起多大的涟漪。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猛然想起:   二皇子是这次的主帅,是颁布那条奖令的人!   猛地吸了口气,血腥味直冲头皮。   我激动地咳起来,血沫子一个劲往外喷,止都止不住,甚至……似乎有血沫子都溅到了那贵人的衣服上。   竭力伤压住咳嗽的欲望,我怀着歉意与期待,努力睁眼去看他。   伤口被我的动作牵动,但竟然不是很疼。   我后知后觉地想:可能是是太激动,也可能是麻木了。   我知道我现在很脏、甚至很不堪,但我想要发出些声音让他注意我。   我想让他把我应得的五百两银子送到阿姐手上。   可喉咙被血沫子填满,我用尽全力也只是些模糊不辨音节的喃喃。   “五……阿姐……”   叫我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人居然不顾脏乱,俯下身来听我说的话,我努力比划的、血淋淋的手被他握住放回身侧。   淡淡的木质香穿过浓重的血腥味,萦绕于鼻尖。   是他身上的香味。   这可是二皇子……天潢贵胄、身份精贵的皇子……   我愣住,下意识将沾满血的手往回收了收。   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脸。   他年纪不大,看上去尚且稚嫩。   洁白衣领沾了我的污血,像是纤尘不染的雪被玷污,扎眼得很。   他似乎从我依稀难辨的声音和比划中明白了我的想法,开口道:“你替我打赢了这场仗,你的五百两不会少。”   见我面露茫然,他以为我没听见,又凑到我耳边。   温热的呼吸贴得很近。   “你要活着,活着亲自来拿这五百两。我不会给旁人的。”   闻言,我瞪大了眼,也顾不得脏他衣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力气很大,平日与我单挑的人若被我扣住手腕便不可能再挣脱。   我以为抓住了,他就走不了。   可他轻易抽开了手,轻飘飘的,衣袖落下去。   我这才想起——我现在快要死了。   他与军医说了一大堆话。   迷瞪瞪的,我只能捡几句听,大抵是什么‘救他’、‘必须活着’、‘拿你是问’之类的话。   然后,那本来说我没救的军医又折返回来,匆忙开药箱为我诊治。   我感觉得到,自己散落的、淌出去的肠肝肚肺被那人重新塞回肚子里。   肯定很恐怖吧。   但那金贵的二皇子居然没走,就直直杵在门口,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看他。   我没心思再去关注二皇子在哪儿了。   陆陆续续有军医赶来这里,我破破烂烂的衣服被扒开,露出可怖的伤口,一群军医围在我破了大口子的腹部。   原本麻木的疼痛又变得鲜明。   好疼啊。   太疼了……让我死吧。   可脑海里蓦地闪过那句‘这五百两,我不会给旁人的。’,像是被人当头一棒,又猛地清醒几分。   我努力睁着眼抵抗困顿和剧痛。   外头射。进来的阳光太盛,亮得我承受不住。   可我还是睁着眼。   不能睡……   直射的日光让我眼眶发酸、发黑,几乎要流出眼泪。   蓦地,眼前投落一片阴影。   眼睛被一双手盖住,有点凉。   那双手蹭过眼尾,又替我擦了擦脸颊。   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又走近的,也不知道对方这样的做的意图。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叫我暂时忘了疼痛。   被擦过的脸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居然哭了。   他就站在我床前,替我挡光。   对方身上淡雅沉稳的香气一直绕在鼻尖,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香味,只能胡乱猜测。   像是松竹林木间流淌而过的清泉,又像是穿越雪山草地送来的轻风。   我分不清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只知道他替我挡光的手左右换手换了十一次。   我靠数数和胡思乱想来维持清醒。   他又一次换手时,我默默在心中念了句‘十三’,可又实在记不起上一次有没有念过‘十三’。   心底咯噔一声。   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   果然,没过多久,昏沉重新掩盖住我,似乎身上的疼痛都淡了许多。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我听见耳边一句怒意的低吼:   “你不准死!”顿了顿又是一句,“五百两必须你活着来拿!”   也不知道是军医们为了保命使出了看家本领,还是二皇子那句威胁起了作用。   我命大活了下来。   修养期间,二皇子总来看我,甚至将我接到他的皇子帐里住。   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辛铭。   辛铭待我极好。   他不嫌弃我因伤数日不曾洗澡的邋遢,不会像那些兵痞子一样羞辱我的长相,更不会对我有图谋不轨之心。   是的,图谋不轨之心。   我是军妓的生下的孩子,继承了母亲那张漂亮的脸,甚至生得更美。   这样漂亮的脸,对我们这样低贱的人来说,只能招惹麻烦。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招惹来的麻烦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男人会用那种极其恶心,充斥私。欲的眼神看我。   可都没有付诸于行动,我安然度过了人生的前十年。   可好景不长。   那日我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回家。   隐约有些呜咽声传来,阿姐不舒服吗?   担心的我加快步子,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透过飘扬而起的帐帘,我瞧见我的阿姐正被一个禽兽按在地上侵。犯。   阿姐仰躺在地面,抿唇压抑着呜咽声,长发披散,透过凌乱地发丝,我对上一双空洞、麻木、无悲无喜的眼睛。   看见我,那双眼睛里才逐渐有了情绪。   怔愣、慌乱、耻辱。   一直没有流泪无的阿姐无声无息地哭了,眼泪淌了满脸。   豆大的泪珠随着男人顶.kua的动作一颗颗坠落,像刀尖儿一下下刺入我心脏。   那禽兽背对着我,并不知道我已经回家了,见女孩哭泣反倒更兴奋,一边动作一边咒骂:   “死娘们儿,*你这么多回都没哭,这次哭个屁!晦气!”喘了口气,男人捏起女孩的脸看了看,又继续,“长得还是没你弟漂亮啊,替他受过都达不到那极品程度,呸!”   此话一出,我像是被雷劈中,瞬间如一座石雕似的愣在原地。   但很快回神,我无视阿姐朝我无声喊‘快走,别管’的口型,猛地抄起门外的木棍,掀开帐帘,一棍砸在禽兽头顶。   霎时间,血流如注。   禽兽软绵绵倒在地上,我用棉被将阿姐裸露的皮肤盖住,重新抄起家伙往那人身上砸过去。   一下一下,我像是不知疲惫的机器,举棍、狠砸、举棍、狠砸……   直到我被阿姐抱住腰往后拉。   ……   回忆到此处被打断,辛铭从帐外进来,将一碗热乎乎的马奶放到床边的桌上。   “马奶还有些烫,等会儿再喝吧。你看看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牛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字。   我不识字,自然看不懂。   有些局促尴尬,我脸热地将这页纸递了回去。   “这么快就看好了?”   “不……我不识字……”声如蚊呐。   向来张扬、在军营中强势好胜的我,此刻在辛铭面前却像是被拔了牙的小老虎——凶不起来。   辛铭看见我的模样,目光停留许久。   半晌,他才骤然笑道:“这是我替你姐姐准备的嫁妆单子,我念给你听。”   辛铭声线很清朗,恍若清风吹过雪山顶带去的温暖。   日光安静洒落在那双幽绿的眼眸,略带笑意,清透、柔软、仿佛生机盎然的春天。   我怔愣许久,像是被蛊惑似的。   直到辛铭开始为他念诵那纸上的礼品单。   翡翠凌华簪、常州梅子黛……   还有很多名字复杂的首饰珠宝,听上去就昂贵异常。满满一页纸,辛铭念了好半天才念完。   我被惊喜砸得半天没缓过神。   自然也没听出辛铭语气中异常的欣喜。   也是从那日开始,我对辛铭的态度软和下来。   对外仍旧是不可一世、战无不胜的云忌,但在辛铭面前,我却成了没爪子的猫儿。   辛铭对我的转变感觉很愉悦,能瞧出来的。   他命人为我特别制作了一架轮椅,听说是他自己画的草稿,请辛萨最厉害的木匠做的。   我很喜欢那个轮椅,也逐渐喜欢上推着轮椅带我看星星的人。   很难不喜欢吧?   辛铭那样好的人,如同璞玉浑金般温良,皎皎明月般干净。   不爱笑的我逐渐学会对辛铭绽开微笑。   在辛铭亲手喂我喝粥的时候;   在辛铭将他在野外第一次成功驯服的马匹牵到我面前说‘送给我,等我伤好之后骑’的时候;   在辛铭默默将那些曾经欺辱过我和阿姐的人处理掉的时候……   但慢慢地,我能明显察觉到辛铭对我不再像从前那上心。   我以为是最近太子之争让他太累,格外心疼。   辛铭想要什么,不用他再开口,我也会主动寻来送他。   譬如龙脊雪山悬崖边上的白肉灵芝、譬如将要征讨的部落的将领的首级……   甚至是自荐枕席……   那日是我与辛铭一起度过的第五个除夕。   我往辛铭的酒里下了药,下药时手都没抖一下。   我自己也仰头连喝了几杯,颇有种壮士断腕的决心。   但我没想到我醉得比辛铭还要快,酒气上涌后大脑一片空白。   望着月下男人俊美非常的脸,我违背了坚持多年的原则。   我不再隐忍,趁着酒意走过去。   淡淡的迦南香熟悉又安心。   我努力吸吸鼻子,听见自己强装镇定的声音:   “辛铭,为什么你变了?”   其实跟了辛铭这么多年,我心底隐约有所答案。   像辛铭这样视权利高过生命的人啊……最是冷血无情了。   当年,辛铭母族势力虽强,但大多是文臣,其在军中势力薄弱。   恰逢可汗起意要出兵征战,收服其余部落,一统北境,二皇子辛铭与大皇子辛钤都被派往战场实战历练。   正是争夺太子之位的紧要时刻。   偏偏在军队中没有自己势力的辛铭处处受到掣肘。   于是他盯上了我。   自幼在军中长大,背后毫无势力支持却战功赫赫的我。   也是因此才有了那日命悬一线前的救助、伤病时无微不至的照料以及惠及家人的恩赐……   可当时的我太蠢,看不清辛铭那颗心。   错把利用引诱当成惺惺相惜的赏识、当成刻意偏心的宠爱……   我醉得彻底,但却能看见辛铭那双绿眼睛里淡淡浮现出的厌烦。   他是嫌我的问题烦,还是嫌我烦呢?   “为什么,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   是啊,清楚得很。   我不过是被辛铭用手段驯服的一只狗。   从前流浪的时候太苦,辛铭不过施舍一点甜,就记了一辈子。   半刻后,辛铭沉着脸顿住,而后猛地甩开了被我攥住的衣袖。   惯性使然,醉醺醺的我趔趄半步没站稳,脑袋重重嗑在火炉一角。   “嘶——”   额角流了血。   见此,他似乎朝我这边伸了伸手,又似乎什么动作也没有。   半晌,冰冷的声音响起:“你给我喝了什么?!”   眼前被额角流下来的血盖住,模糊一片,鼻尖充斥着血腥味,我仿佛回到五年前命悬一线那日。   我看不清辛铭的脸。   烛光同样的刺眼。   我想让他走近些,伸手替我挡挡刺眼的光。   可迎接我的是对方愠怒的、压抑着情。欲声音:“滚出去!”   我在顶着满头血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体内也升起一股难言的欲。望。   但辛铭叫我滚出去,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落空。   我木然地爬起来,踉跄几步,走了出去。   原来他宁愿自己难受也不愿意用我。   可我不就是随叫随到的工具吗?辛铭没理由不用我啊……   难道是因为我这满头的血太吓人了吗?   我决定出去顺便洗洗。   刚出帐门我就被外头冷风吹得一哆嗦,还下着雪。   我赶紧将帐帘掩下,不叫刺骨的寒风霜雪溜进辛铭的帐房里。   迦南香被尽数盖在帐房内,我吸吸鼻子却只能闻到落雪的湿气。   寒风来得刚好,将我下腹升腾起的热意给吹散,但脑子却愈发昏沉。   无处可去。   我在周围茫然地绕过几圈,才想起刚才是打算去洗洗血迹的,于是迷瞪瞪地跑到了湖边。   但湖面是一层厚厚的冰。   我盯着眼前的冰面愣了许久,骂了自己一句。   兜兜转转,我最后还是回了辛铭的帐房外。   这里有冰雪融化了的水,用大缸子装着。   我打了一桶水将脑袋埋进去。   冷。   然后是疼。   但冷和疼都不明显,或许是吃了酒,反应不灵敏的缘故。   直到额角的疮口不再渗血,我才将将罢休,将血水倒了,坐在辛铭帐门口等。   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除夕夜,远处燃着亮堂暖和的簇簇篝火,像大地上坠落的一颗颗星子似的。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   那时候的辛铭待我很好,在我伤口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推着轮椅带我到旷野上看星星。   “好漂亮。”我当时是这么说的。   但辛铭却不看天,只在漫天繁星下望着我。   “没你漂亮。”我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时候喜欢上他的。   一晃五年过去了。   那细微的、星星点点的喜欢被藏了五年却丝毫没有消减。   仿佛被封存在坛子里的酒,越酿越醇,越积越多。   多到我的心装不下,满溢出来。   正想着,我忽然被人捞着衣领提了起来。   心底一惊,喝酒果然误事,竟毫无防备让人近了身。   我抬手就要往身后肘击,但一缕迦南香飘了过来,伴随着熟悉的嗓音:   “你能不能爱惜自己的身体?!”   然后我被辛铭抱回了他的帐房。   我能感觉到抵着我大。腿。根的东西,但辛铭却没有着急。   喂我喝姜茶、叫巫医来处理额头泡胀的伤口、吩咐下去要热水沐浴……   因为是撞到香炉,里头的香灰杂物沾了很多在疮口上,一点点弄,很疼。   其实我一直是很怕疼的人。   小时候摔破膝盖都会躲到阿姐怀里哭鼻子的那种。   可为了征兵入伍得到军饷补贴家用,我从不在外人面前喊疼,受了伤也神色淡淡,似是一点儿不在意,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伪装。   但今日……或许是酒意上头,我直直望着替我处理伤口的巫医,须臾,蓦地转身将脑袋埋进了辛铭怀里。   “好疼啊。辛铭,我好疼啊。”低声喃喃着。   环抱住辛铭腰肢时,迦南香把我包围起来。   温暖、安心。   叫人不想出去。   但我能察觉的辛铭僵硬的身体,对方胸口猛烈起伏两下,继而挥手让巫医退了出去。   待人出去,他才钳住我的下颚迫使我抬头看他,阴恻恻的。   “云忌,你就这么下。贱?上赶着求*?”   辛铭极少真正动怒,但我看得出来,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掐在我下巴处的手掌几乎要将颌骨捏碎。   我望着他的脸,煌煌烛火下棱角分明、愠色明显的脸。   “是啊,我下。贱。”我淡淡道。   淡得声线平稳,没有一点起伏。   除夕夜,我终究是如了愿。   怕疼的我不必再掩饰,热泪夺眶而出,将枕头染湿大片。   我边哭边喊,随着辛铭的频率。   “我疼。”   “就该你疼。”   淡雅的迦南香似乎也染上一缕邪肆的疯狂。   我突然有种异样的爽快。   像是在敌军万箭齐发之时不躲不避,任凭箭翎刺入身体或撩发而过。   害怕又兴奋。   甚至隐约期待着与箭翎一起,   共同奔赴生的终点。   作者有话说:   辛铭之于云忌,是黑夜也是救赎吧。   除夕快乐鸭! 第109章 唤他小名   辛钤屏退了无关之人,金碧辉煌的大厅霎时间空旷下来。   一时间,大厅中无人开口言语,落针可闻的安静。   辛钤与辛铭隔着一张赌桌面对面——   这几乎是十几年来兄弟二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对坐谈话,竟有种说不出的绷弦欲断。   四人都没摘下面具。   两张镀金、两张黛青,似乎暗示着楚河汉界两边的不同阵营。   终究是有求于人的辛铭先开了口:“苏贵妃是你的人吧。”?   辛钤挑眉并未说话,默认下来。   苏贵妃效力于他几乎已经是朝堂后宫中公认的事实,辛钤也没想过隐瞒。   “宫中各处是你的眼线,想必你已经知道皇后身体如何了吧。”辛铭这话说得很冷静。   “皇后娘娘洪福齐天,自然吉人天相。”辛钤只回了一句客套的官话。   “呵呵,拜你所赐。”辛铭说的是辛钤的暗卫夜潜入宫掌掴皇后的事情,隐约听得出怒意,但终究是压下去,“你我也不用卖关子,谈个交易吧。”   听到此处,燕泽玉凝目思忖了半刻,却仍旧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让辛铭放下身段主动来找辛钤——这个从前与他争抢太子之位,如今与他夺取至尊之顶的人。   辛钤拨弄着桌面上三颗玉质的骰子,轻慢道:“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辛铭安静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一字一句的,“你让苏氏……叫可汗去母后宫中用一次晚膳吧。”   辛铭的母后便是当朝的皇后,可汗去皇后宫中竟然还需要苏贵妃叫。   但的确如此。   时至今日,辛钤已经叫苏贵妃停了药,但长达一年的毒素包裹,可汗的身体乃至精神都已被腐蚀殆尽。   暴虐癫狂的性子致使他再听不进旁人的话,唯有体香特别的苏贵妃的话……   宠妾灭妻的事情若是放到别的朝代,大臣们弹劾的奏章怕是都要堆满御案了,但辛萨如今……   刚登基时,可汗脾气比起现在温和得多,当时还有许多大臣们打着绵延皇室子嗣的旗号上书弹劾苏贵妃专宠,想趁机将自家女儿塞进可汗后宫,以求得枕边风的效果。   起初可汗并未多言,也没理会这些奏折。   日积月累,几月之后,可汗的性子愈发喜怒无常,瞧著书案上每日一遍的对苏贵妃的弹劾折子,突然就发怒,处置掉好几个朝中大臣。   不是简简单单的问责辞官,而是玄武门前当着百官群臣之面受五十杖责,是家族百年之内不得有青年才俊入仕为官。   不为伤身,是为诛心。   此举一出,朝中众臣瞬间噤若寒蝉。   第二日,御台桌案上一本有关苏贵妃的折子也无,之前那些言辞激烈、恳切得仿佛快要急晕过去的大臣们全都闭了嘴。   自此,苏贵妃专宠的情况一直维持到现在,可汗几乎每晚都腻在苏氏寝宫,就连祖制上:每月初一十五应与皇后行周公之礼的规矩都不再遵守。   可疑惑的是,苏贵妃一年多以来一直没有孩子——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生子传代。   苏贵妃有宠无子且身在皇室,可谓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   但可汗非但不曾责罚,还在朝堂中说出‘太子已经能独当一面,子嗣的事情不必着急’诸如此类的话语。   足以见得苏贵妃盛宠的架势。   皇后本就不受宠,前几日又因为星象栽赃的事情败露,得了可汗厌弃。   原本病气的身体急火攻心之下,已是不大好了。   所以,辛铭才会拉下面子找到辛钤头上。   说什么请可汗去皇后寝宫用膳,都是表面好听的话,实则……怕是阴阳两隔前地最后一面吧。   想明白其中关系后,燕泽玉蹙眉看了眼赌桌对面的辛铭。   他原本暗忖了许多对方找来的目的,唯独没料到……   为权利斗争多年的辛铭,居然会为了满足皇后的临终心愿求到辛钤头上。   毕竟太子与二皇子之间不可调节的关系已经深入人心,此举的确出人意料。   “你的筹码呢?交易总要拿出些诚意来。”辛钤的表情隐没在面具之下,晦暗幽深。   辛铭抬眼,道:“苏贵妃的身世,以及她受你指示,毒害可汗的证据。”   狭长的眸子骤然压低,辛钤指腹捻过骰子的棱角,一时间没有开口。   空气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紧绷得叫人窒息。   燕泽玉的心脏也微微沉了几分。   辛钤如此缜密谨慎的性子,如何会叫这种关键证据轻易流于他人之手。   辛铭口中的证据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假的,只是想以此诈人;   其二:真的,辛铭花费大力气找来的有机会扳倒辛钤的证据,却为了让皇后见可汗最后一面而主动拿出来交换。   后者听上去太不可思议,燕泽玉不相信这证据会是真的。   但当辛铭说出‘骊山’二字时,他看见辛钤拨弄白玉骰子的指尖猛然顿住一瞬。   这一瞬极短极快,可在场众人都不是善茬。   辛铭身体往后靠了靠,姿势看上去比先前放松不少,似是心中已有定夺,男人玩顺势而言:   “当年可汗扩张领土的第一场战役便是收骊山,我记得……当时骊山上上下下皆死于屠戮,可汗唯独因为大公主早夭而心软放跑了两个年幼女孩儿。”   “苏贵妃便是其中之一罢?”   辛铭没接这个话茬,指尖轻轻一推,手中的骰子在桌面翻滚数圈后晃悠悠停下。   六颗朱砂红点的最大面赫然翻在顶上。   “你希望可汗何时去咸福宫用膳?”辛钤淡淡询问。   ——这是应下对方的交易了。   “越早越好,明晚吧。”   辛铭临别前打量了这座辛钤名下的金碧辉煌的五显阁一番。   视线回圜,转而停留在他和辛钤身上,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似是言语未尽。   但最后仍旧是一言不发,领着云忌离开。   辛铭的突然造访是始料未及的,原本两人计划好去逛夜市的行程也耽搁了。   摘了面具,他们从五显阁的后门出去。   月华隐没于乌云之下,天幕撕扯着黑暗,笼罩得愈发彻底。   已是三更天,熙攘热闹的夜市街道已经逐渐冷清下来,稀稀拉拉还有几个摊贩没收摊,摊位支着几盏幽暗的灯。   他瞧出辛钤寡淡表情下隐藏的不愉,思忖半刻,主动牵上对方的手。   温凉的。   他像每晚为对方暖手一样,握住揉了揉。   即便不去看,他也对辛钤掌中薄茧的位置了然于心。   辛钤总爱用这些粗糙的茧子来蹭他的脸、他的胸口,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涔凉的手逐渐被他暖得温热——这其实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抿出一个浅淡的笑,他在辛钤手背上点了点,待男人回眸看他时,道:   “这比交易对我们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亏损,甚至还赚了。再说了……辛铭手中的证据不也交易给我们了?”他以为辛钤是在为辛铭抓住了证据而心烦。   男人定定看了他几眼,叹气,道:“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脑袋瓜还得再练练。”   额头被辛钤不轻不重地点了下。   “真以为辛铭手里有能拿捏我的证据?”   “难道……”   “他不过是查到几年前可汗放走两个女孩儿的事情罢了,就算苏贵妃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如今前来复仇……他没有证据能证明苏贵妃受我指使。”   “朝中虽默认苏贵妃是我的人,我也没遮掩,但其中证据……他找不到的。”   “再说了,两周前苏氏已停了药,就算一切败露,巫医也只能查出可汗体内残留毒素,而揪不出凶手。”   “为什么揪不出凶手?”按理说,苏贵妃整日与可汗在一起,她的嫌疑最大,没有理由揪不出啊?   辛钤在少年鬓角处拂过,并未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燕泽玉是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才骤然发觉缘由——   就算事情败露,苏贵妃也能不被可汗疑心的条件竟是以她的身体为代价的。   那能让人心智紊乱、气血流失的毒药是她每日亲口喂进可汗身体里的。   她身体内的毒素比起可汗体内,只多不少,只是她每日服用与此种毒药相抗的另一种药,才得以灵台清明不似可汗那般癫狂。   没人会怀疑一个同样中毒,甚至中毒更深,体内毒素种类更多的人。   这桩事情最终只会被归结为后宫争斗——有妃嫔不满苏贵妃专宠而心生妒忌,给贵妃娘娘下毒却害得可汗也身染毒素。   这件事情直到苏贵妃去世,燕泽玉才知晓。   每一次跟那可汗唇齿交缠、颠鸾倒凤……   毒素看不见也摸不着,她却仿佛能感受到毒素一点点钻进可汗身体里、啃食血肉的模样。   几欲作呕却也令人欢欣若狂。   恨意是长满霉菌的皮肉下仍旧猩红鼓动的血液,昼夜不停,维持着她最后的生命。   大仇得报那晚,她没再吃压制毒性的药。   重物砸在地面的巨大声响惊醒许多守夜打瞌睡的奴仆,他们纷纷聚集。   第二日,太妃娘娘,也就是从前的贵妃娘娘薨逝的消息传遍皇宫。   随消息一同传递的还有那晚的情状——   都说从前的贵妃娘娘也染上了先可汗的癔症,暴怒无常,嘴里不停咒骂先可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最后自个儿跑上城楼摔死了。   一袭火红的衣裙,飘飘洒洒却又惊心动魄,地蓦砸在地上。   血液渗透在层叠红裙中并不明显,乍一眼还以为是微醺美人醉倒长街,美得叫人心醉神往。   不过这时的燕泽玉并不知知晓苏贵妃以自己的身体为引,下毒报仇的事情。   辛钤也无意在此提及,绕开话题,拉着小家伙沿夜市的长街漫步。   喧闹之后的夜市街道格外安静些,偶尔还有一些行人也都是提着东西往外,打算回家的模样。   辛钤似乎在寻找什么,在各个摊位打量着,寻找无果后,男人带他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小贩面前。   支起的小摊儿上摆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竹条编制,薄纸粘糊的花灯,是磕碰之后的残次品,这才无人问津、被留到了最后。   燕泽玉仔细瞧了几眼,依稀看得出原本是做的兔子模样。   “客官!最后两个兔子灯呢,可爱又亮堂!提着回家也能照路呢!一起买的话,我给两位客官便宜些!”   辛钤看向他,似是询问。   小贩儿见此情形,也瞧向他,眼底满是期待。   燕泽玉犹豫了半晌,最终将那两个并不可爱、瑕疵得有点丑陋的兔子灯提起。   刚想付钱,却发现自己压根没带碎银子出来。   他在宫里生活惯了,哪里会记得带银子。   局促刹那间涌上心头,燕泽玉下意识抬眼去找辛钤。   却见对方已经从钱袋里取了一锭银子放到那支起的木桌上。   “哎!这位爷!这么大的银子我怎么找得开呀!”一锭银子都足够他们一家五口一个月的开销了。   “不用找。”   说罢,男人揽过他,径直离开。   烛光透过兔子灯笼外薄薄一层纸,晃悠悠地照在两人身上和石板路上。   燕泽玉分了其中稍微不那么丑的一个给辛钤。   见四下无人,他垫脚,轻轻在男人下巴落了一个吻。   “怎么还是不高兴啊?”空出来的手抚过男人微蹙的眉头。   辛钤看着他,点漆似的眼眸中跃动着微微摇曳的烛光,却仍旧晦暗。   他看了看手中的歪歪扭扭的兔子灯,低缓道:   “本以为处理完五显阁的事情再带你逛夜市也还来得及。”   一句话没头没尾的,偏偏燕泽玉听懂了。   他不由得失笑,“就因为没赶上夜市?”   “本来想给你买糖葫芦的。”辛钤声线压得很低,难得叫燕泽玉听出些委屈的感觉。   但燕泽玉的注意力并未落到辛钤口中的‘糖葫芦’上,反倒是这种难得的语气让他更有兴趣些。   心中暗自发笑,却不敢在面上表露,燕泽玉仍旧是担忧的神色。   上前一步,环住男人劲瘦的腰,安慰道:“原来刚才你在找卖糖葫芦的小贩?那我们下次再偷偷出宫买糖葫芦吃吧。”   话音未落,男人将他拉进了长街旁边的一条昏暗小巷。   没等燕泽玉有所反应,辛钤低头在他唇瓣上落下一个吻。   蜻蜓点水似的,而后才逐渐加重。   舔舐、研磨……   换气的间隙,他听到辛钤喃喃似的低语,念的是他的小名。   “小玉。”似乎包含着许多晦暗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辛钤:老婆老婆,你不记得那年大明湖畔被你投喂的小流浪狗了吗(可怜、委屈、眼泪汪汪) 第110章 生辰快乐   一吻作罢,两人都有些情动。   可这到底是在外头,虽说小巷幽深又四下无人,但燕泽玉还是没那个胆子。   他急急喘了口气,手肘抵住男人胸口,往外推拒。   辛钤动作停顿,呼吸略沉重,喉结滚动声在静夜中异常明显且性感。   男人埋首在他颈肩冷静半晌,牵起他的手背,克制地吻了吻。   “走吧。”   乘着夜色,辛钤牵他走过青石板路的长街。   恍若乌云也知人间事,恰逢时宜散开去,柔缓月色如薄纱浅雾,流转之间如圣光降临。   他其实并不清楚辛钤要领他走哪儿去,只是默默跟着,足够的信任让他能不去过问。   环视一圈,燕泽玉隐约觉得这道路两旁的景色略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什么时候来过、见过。   沿着穿城而过的小河,伴随水流潺潺,不远处出现一道弯月形的拱桥。   这石桥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石壁缝隙生出青色苔藓,透着股日久岁深的历史感。   燕泽玉发现辛钤脚步不自觉快了许多,他逐渐落在了对方身后。   即将踏上石板桥的前一刻,辛钤却又顿住脚步。   愣神的燕泽玉没防备地一头撞上对方坚实的后背,撞得他有些发懵,呆呆地捂着额头后退半步。   “怎么了?”他询问道。   辛钤沉默着摇摇头。   燕泽玉这才打量起这座拱桥的石板路。   京城繁华,人口众多,这石板路自然日日被行人车马打磨,以至于桥面的石板都被磨得光滑平整,边缘处反射着洁白月光。   他不过多看了几眼,先前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直到辛钤牵他踏上拱桥,将要走到桥对面时——   电光火石间,燕泽玉脑海中蓦地闪过一帧画面。   那是他十岁生辰的日子。   宫中宴会年年如此,他嫌弃无聊,领着小夏子偷跑出宫玩。   似乎就是在这座桥头,他踢石子儿时砸到了个小乞丐,看那人可怜,便将手里的糖葫芦滚过去当赔礼了。   后来回宫的车架还被那突然蹿出的小乞丐惊到,瘦瘦弱弱地一个人影,缩着肩膀跪在路中间低声念叨什么。   记忆中尘封的画面骤然间鲜活,仿佛突然触碰到特定的机关,陈旧的木匣子应声而启,灰尘在阳光的映射下纷纷扬扬,   燕泽玉自己都没想到,好几年前的小事情,自己竟还记得如此清晰。   他来了兴致,扯住男人的衣袖,缓缓道:   “你知道吗,说来也巧,我十岁生辰那日来过这儿。”   伸手指着左前方的一块平地——这里从前是一丛灌木。   “我小时候贪玩儿,踢石子儿的时候还不小心砸到一个躲在草丛里的小乞丐。大概就是那个地方。”   “当时我被吓惨了,还以为夜路撞鬼,结果扒开杂草一看,居然是个人!我就把我刚买的糖葫芦给他了。”   说完好半晌,却没听到辛钤回应,夜风吹皱河面的月亮,周遭异常安静。   恰逢刚才提起‘夜路撞鬼’的事儿,燕泽玉心底瘆得慌,赶紧扭头朝男人望去。   辛钤长睫微微垂落,正盯着他方才手指的地方,不辨神色。   两人从五显阁出来起,辛钤就不太对劲,燕泽玉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蹙了蹙眉。   “辛钤?”   “嗯?”男人回神后眸色微闪,唇边浮上一抹极浅的笑,那双漆黑的眼睛凝视他,“你居然还记得。”   记得什么?   燕泽玉默默将辛钤这句莫名的话念叨一遍。   蓦地,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将他思绪打散——已是日月更替后的第二天了。   也是燕泽玉的生辰。   “小玉十八岁生辰快乐。”   辛钤低沉磁性的嗓音贴在耳边响起,将打更人雄浑的吆喝都压了下去。   燕泽玉刚想说什么,唇瓣被男人咬了一口。   温度略低的薄唇紧贴过来,邀请似的。润湿的舌尖顺势钻进贝齿之间,轻轻舔过敏感的上颚。   酥麻瞬间席卷大脑,他一下子有些站不稳,被男人扣住腰身整个抱进怀里。   辛钤很擅长掠夺呼吸和攻占理智。   即便已经被吻过许多次,但燕泽玉还是招架不住。   白皙的手指攥紧了男人胸前的衣襟,抓得皱巴巴不成样子,直到辛钤放过他的唇瓣也没松手。   他大口喘着气,朦胧月色下薄粉的脸颊清透勾人。   辛钤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视线从少年水光湿润的红唇一路往下,略过衣襟下的锁骨,窄瘦的细腰……   若是那赤红海棠的裙子穿在少年身上……想必又是一番活色生香。   燕泽玉被这样露骨的视线打量着,每一寸肌肤都烧红起来,不自觉蜷了蜷手指。   但好在辛钤只是打量,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半晌,男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他,又道了一次‘生辰快乐’,只是声音格外沙哑。   燕泽玉刻意忽视掉男人的声线,默默道:“这是我的生辰礼?”   “嗯。”简短的回答。   “难道又是五千两的银票?”   燕泽玉这句狐疑的问话将先前旖旎缠绵的气氛尽数打散。   “不是。”辛钤失笑,“回宫再看吧,你会喜欢的。”   辛钤曲肘撑在拱桥的围栏上,似乎对他那段往事很有兴致,侧过脑袋瞧着他,“继续说你十岁生辰时候的事情吧。”   “除了那个小乞丐,别的也没什么啦。”盯着虚空中的某处,燕泽玉突然想起什么,“哦,对。那天晚上我还不小心弄丢了父皇送的玉佩,回宫之后被父皇骂了一顿。”   “父皇说那玉佩原本是给我未来的八皇子妃准备的,一共两块,一枚圆月一枚弯月,合起来是一对。”   辛钤眉头微挑,睨他一眼,狭长的凤眼睁开了许多。   “给未来八皇子妃准备的?小玉想要个什么样的妃子?”   温婉可人的、明艳大方的都行——燕泽玉在心底默默回答这个问题,但到底不敢真正说出口。   见他不说话,男人也没恼,慢悠悠戏谑道:   “我这样的,小玉可还满意?”   话音刚落,男人摊开手掌,一枚圆团满月的玉佩出现在燕泽玉眼前。   他定定看了好半晌,上头雕刻的纹路、凹陷凸出的小机关,全都与他十岁那日丢的玉佩一模一样。   但毕竟已是八年前的物件,单单只是眼观还不够确定,刚想伸手去拿,辛钤却先一步收了手。   “原本想还你——但既然是给八皇子妃的玉佩,我就留着了。”   “留着?”他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我的几年前丢的玉佩怎么在你手上?”   辛钤抚了抚玉佩边沿,眼底似有怀缅:   “谢谢你的糖葫芦,很甜。”   作者有话说:   辛钤:能不能让我炒炒,憋一章了都QAQ   小星:下一章就让你老婆穿裙裙 第111章 穿给我看   回宫路上乃至抵达长乐宫中,燕泽玉一直是满脸懵的神情。   辛钤怎会是八年前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乞丐呢?   那枚原本是父皇本着民间爹爹给儿媳妇准备的玉佩正光明正大挂在辛钤腰间,一步一晃,昭示着主人愉悦的内心。   回了寝宫,他迫不及待从保管得当的锦盒中取了那枚月牙玉佩出来。   暗格机关轻响,弯月玉佩将圆月玉佩半拢,环抱尔成团簇的祥云映月图。   竟真的能与辛钤腰上严丝合缝地扣合为一体,毫无纹缝之痕。   燕泽玉瞳孔微缩,盯着手中的两块儿玉看了好半晌。   “你真是当年的……”小乞丐三个字在唇齿间滞留半刻,终究没敢说出来。   “是。”   “可你怎么会出现在大晏京城?”   “母亲带我逃回来的,虽然没过多久又被抓回去。”   燕泽玉怔住,想起辛钤口中的母亲,良久,涩然道:“抱歉……”   “无事。”辛钤唇边勾起个释然的淡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更深露重,平日里这个时辰两人早已歇下,但今晚燕泽玉却精神奕奕,毫无睡意。   他脑袋枕在辛钤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对方寝衣系带上的绣纹,沐浴后湿漉漉的及腰长发被辛钤拿着小烤炉逐渐烘干。   仰头望着对方。   辛钤刀刻斧凿的面庞在幽微烛光下更显俊朗,眉眼深邃,清冽如水。   这汪寡淡涔凉的泉水旁人触碰不得,却会为他而沸腾——只会为他而沸腾。   没人能抵抗得了如此偏爱。   他也不例外。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他半干的长发,舒适又安定。   轻缓地阖了阖眼,燕泽玉总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迟疑半刻才蓦地想起来还没看辛钤装在牛皮纸袋里送来的生辰礼,忙翻身而起,拿了过来。   比那日的五千两银票摸着略厚几分。   打开前,他探究地瞥了眼辛钤,被对方不由分说揽过腰抱上。床。   也是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床榻内的角落里还叠着一叠赤红的衣料——是出宫前他晃眼睨见的那条女子衣裙。   如今靠近打量,才发觉这衣裙做工精细、面料上乘,着实是不一般。   丝绸锦缎的裙摆上还拢了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低层金线勾勒的海棠花纹若隐若现。   端的是妩媚撩人、欲拒还迎。   燕泽玉看着来气,连手里拿着的信封也暂时抛到一边。   “这谁的衣裙?”他颐指气使地朝床榻角落扬扬下巴,语气不善。   辛钤英利的眉峰挑起,“再过片刻你便知道是谁的了。”   燕泽玉不喜欢辛钤含糊其辞的卖关子,胸中蕴藏些许怒意,但今日是他生辰,实在不想闹脾气坏了气氛。   蹙眉瞪过去一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哼笑,转而开始拆手里的信封。   令他意外,信封中并非银票也并非画作。   是一沓空白的纸。   足足八页,一个黑点也无。   燕泽玉眸色微顿,刚想询问,但指腹间传来的与普通宣纸不大一样的触感叫他脑海中多了个念头。   这手感……略有油滑,似乎与镇南王传来的书信纸张的手感差不多?   但这也只是猜测。   在辛钤的注视下,他将手中纸页缓缓拿到床边烛台上,与烛火外焰隔着半寸的地方悬空。   须臾,纸页上逐渐浮现出密密匝匝的字迹。   他有些无奈和好奇,也不知道写了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遂逐字逐句扫过纸页上的文字——   越读到后面便越发震惊。   怔愣半晌,他仔细将文字又看了一遍。   这……   燕泽玉手都有些发抖,急急将剩下几张尽数放到烛火凌空出加热。   这次不再是密匝的字迹,而是些图画。   有千机箭翎的制作图纸、有军队排兵布阵的计划图……   种种,皆是国家社稷之根基,军队大捷的机密。   竟就这样赠与他了?   呼吸停滞半刻,燕泽玉耳边震荡着属于自己的躁动兴奋得心跳声。   好半晌,他才整理好表情,抬首。   “你……”   一字出口,已然顿住。   望着辛钤略带纵容的神情,他狂喜后的脑子里像是卡了一团棉絮,浸湿后团成团,胀得厉害,一点思绪也无。   呼出口浊气,他那怦怦乱跳的心终于稍微平复,大脑像是破旧的重新启动的机关,卡壳一瞬才逐渐恢复正常。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吗?”尾音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兴奋。   “知道。”辛钤的声音听上去比他的沉稳许多,仍旧是清冽平静,“我这些东西若是送到西南,想必如虎添翼。”   只这一句,燕泽玉的心又颤了颤。   尔后又听男人低沉道:   “小玉所期待的那日,不远了。”   他不明白辛钤怎能用如此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如此壮阔人心的话语。   他做不到那般镇定。   全身上下的血液几乎要因此而沸腾燃烧,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声犹如擂鼓,他滚动喉结压下那抹直冲头皮的激动。   “那些……快要准备妥当了吗?”   辛钤朝他微微颔首。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盯着葳蕤摇曳的烛火发怔,须臾才缓缓勾了抹笑。   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全然放空的愣神。   所以他没能注意到辛钤伸手将那赤红衣裙从床尾勾了过来……   “小玉喜欢这生辰礼物吗?”辛钤凑过来咬他的耳朵,黏糊糊的。   他推了下,没推动,缩缩脖子,别扭道:“喜、喜欢的……”   “那小玉打算怎么谢我?”   “……”本就发懵的脑袋更不好使了,他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腰间蓦地一痒。   是辛钤撩开他腰际系带时刻意用指节蹭了下他后腰。   辛钤的手一点不老实,顺着衣襟缝隙钻了进去,略过腰腹向上,在锁骨处停留摩挲,体温略低的触感引起阵阵战栗。   “你干嘛……!”   那手在锁骨玩腻后继续伸探,握住了他瘦削的肩膀,就这么轻易地将素白寝衣缓缓撇了下去。   白皙如温玉的肩头在幽微烛火下泛着莹润光泽。   辛钤喉结滚动,垂头在温玉上留下绯红暧昧的刻痕——一圈狼的齿痕。   “嗯……”颤抖不已。   那条轻薄红纱笼罩的艳丽衣裙被辛钤拿到眼前。   “小玉穿给我看好不好。”声音中带着蛊惑。   作者有话说:   预估错误,下一章QAQ 下一章肯定穿上 第112章 赤红裙摆   燕泽玉攥着裙摆从屏风后挪了出来,似是羞赧,每一步都挪地缓慢,低垂着头,红晕满脸。   辛钤也不催促,只撑着下颚安静凝视。   目光放肆地从头至尾将人打量个遍。   层层叠叠的裙摆散开在少年身上,丝带紧束窄瘦的细腰,勾勒出诱人的曲线。   长发披散垂落在身后,烛火幽微摇曳,衬得美人如画。   燕泽玉也是穿上之后才发觉这裙子的制式与平常的大不一样。   腰处并非寻常系带,而是两指宽的红丝绸带子,滑溜溜的,在后腰处绑着蝴蝶结。   丝带垂落、轻飘飘搭在身后,像是晃动撩人的猫尾巴,也像是将自己打包好的待拆的礼物。   他现在根本不敢转身。   倒不是因为这条暗示意味浓厚的尾巴。   最叫人难为情的……   这条裙子后腰乃至更往下的地方居然是镂空的!   他身后现在就凉飕飕的,暴露在外的皮肤还时不时被那丝带尾巴磨蹭。   太奇怪了……   辛钤明显是知晓这些的,端坐在床沿,端的是冷冽淡薄的模样,说出口的话语却是十成十的狎昵。   “转过来我瞧瞧。”   “不……”声如蚊呐。他根本不敢抬眼看对方,盯着光洁的地板瞧个没完。   辛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倒不是地板。   小家伙小巧可爱的脚趾正蜷缩着抓着地板,白皙中透着浅淡的粉色。   脚踝红绳系的小铃铛在裙摆底下若隐若现,叫人脑海中下意识响起着铃铛高频率响动时伴随着的闷哼和低。吟……   眸色骤暗,辛钤深呼吸换了口气,才勉强维持着冷静。   大跨步上前,他径直将光着脚的少年打横抱起。   骤然重心失衡,燕泽玉心尖一跳,没等大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   藕白如玉的手臂自动攀上男人的脖颈,略收紧。   “就算是春末夏初,入夜也冷,下次不许光脚跑出来。”   “哦。”   随着走路晃动,这裙子的妙处更明显了。   赤红裙摆竟真如海棠花瓣一般能层层撩开,裙摆四面都有高开叉。   辛钤抱起少年时,手掌能触碰到部分柔软嫩滑的大腿,脚踝的铃铛彻底露出,随着男人的步子一步一响。   辛钤抱着人加快了步子,将怀里勾。引人的小东西直觉压倒在了床塌里。   赤红花瓣裙摆柔软地垂着,莹白细长的腿在糜。烂艳丽的赤红中若隐若现,仿佛成熟果实主动爆开深红的外壳,露出细嫩的内里。   叫人眼热心痒。   辛钤凝眸顿了半晌,掐起少年的下巴,指腹抹上那被抿的发白的唇。   血色回流,殷红而柔润,若隐若现的舌尖撩拨心弦。   男人不再压抑欲。望的火焰,垂头将人吻住。   唇齿相贴,鸳鸯交颈。   覆盖薄茧的大掌握住了少年微微弓起的后腰,镂空的设计让体温毫无阻隔地交缠。   粗糙的茧子顺着敏感的脊椎线来回抚摸着,微凉的指尖在可爱性感的腰窝处打着旋。   “小玉好漂亮。”一声低沉缠绵的喟叹,烫得燕泽玉的心都在发颤。   在灭顶的刺激来临的前一刻,少年半趴在软枕上,竭力抑制着喉咙里的声音,他几乎将整个脸蛋埋入被褥中。   快要喘不过气。   恍惚一瞬,他被人揽着前胸提起来。   清凉的空气刹那间涌入心肺——明明温凉,却仿佛星星火种引燃干枯的草根。   浑身凝滞的气血都被这股燎原之火烧得沸腾,在体内横冲直撞。   一部分涌上混沌的大脑,一部分冲向灼热的小腹。   抓着床单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趴跪着的小腿打了打颤,还是跪不住,脱力地倒在了床榻上。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昏昏沉沉的想,也不知道辛钤今日为何如此失控,根本叫人招架不住。   床榻吊顶的帷幔晃荡到天幕欲晓之时方才罢休。   赤红衣裙半褪,挂在少年青青紫紫的腰间,其上遮不住振翅欲飞蝶翼似的肩胛骨;其下挡不了弧度挺翘的**。   辛钤抱着沉沉睡去的少年沐浴,氤氲雾气的浴桶还是还是太狭窄,辛钤默默想到,决定下次带小家伙去皇宫后山新修的温泉玩玩。   不过今日太晚了,还是将就一下吧。   踏进浴桶,热水晃荡着将两人包裹。   少年腰间挂着的薄纱沾了水,湿漉漉地贴在那细嫩的肌肤,半透褶皱间格外冶艳。   眼看着欲火颇有卷土重来的趋势,辛钤蹙眉深吸了口气,克制着下腹的热意将少年腰间的红纱裙给剥去。   骨节分明的手覆上那柔软布满指痕的腰,眸色微黯。   “这次先放过你。”盗以此四三次   作者有话说:   据说红裙子加战斗力 (手动狗头) 第113章 按摩手艺   燕泽玉再睁眼时已然过了晌午,窗外和煦日光透过帷幔丝丝缕缕落入,燕泽玉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浑身像是被拆散后重新组装过似的,腰际和后臀处传来的细密的酸痛感更是叫人面红耳赤。   辛钤就在床榻旁看书,见他醒了便将手中古籍放到一边过来瞧他。   与他相反,辛钤看上去倒是精神头不错,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撩开薄纱帷幔,覆上他额头探了探温度。   微微有些发烫。   “抱歉,昨晚……”辛钤长而直的睫毛在眼底投落阴影,墨色眼眸中浮现一丝内疚。   燕泽玉蹙着眉,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昨晚你可不是现在这幅彬彬有礼的模样!嗓子都叫哑了也没见你停下,燕泽玉默默腹诽。   鼻尖猝不及防被人刮了下,他抬眼看去,辛钤曲起的手指还未收回。   “干嘛?”语气不大好。   “你是不是脑袋瓜子里念叨着骂我呢?”   “小玉昨晚不舒服吗?”男人语气很无辜,“可是,绞得我好紧。”   浑话没个正形,少年白皙的脸颊刷的一下红了个彻底,胸口剧烈起伏着,但又的确无话反驳。   “你!……”剩下的话被尽数埋进了湿热柔软的绸巾。   辛钤将浸泡过热水又拧得半干的绸巾盖在了他脸上,覆面时很舒适,仿佛一头扎进水蒸气里。   放松、舒展、仿佛回归母体。   半刻,在他刚刚觉得有些窒息时,辛钤将绸巾拿开了。   热敷过倒是更清醒些,燕泽玉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侧头看过去。   只一眼,便怔住了。   净面用的铜盆摆在床边,里头热腾腾的清水荡漾出细响,雾气氤氲蒸腾而起。   辛钤宽袖高高挽起,堆叠在手肘之上——那双舞刀弄枪的手,此刻正在铜盆里清洗方才为他覆面用的绸巾。   骨节分明、筋脉虬曲的手竟做起这种细活儿。   乍一眼,违和极了。   燕泽玉哑然,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这些事情、不必你亲力亲为的……”   辛钤居高临下睨他,神情不辨。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相接,燕泽玉率先扛不住,挪开了眼,而后才听见辛钤的命令。   “下巴抬起来。”   不知道为何,燕泽玉现在有点发怵,没·  等辛钤话音落下便顺从地抬了下巴。   温热半湿润的绸巾再次盖在了他脸上。   辛钤一手捏住他下巴,另一只手掌着绸巾给他擦脸。   动作算不得温柔,去也没有弄疼他。   等他洗漱完,辛钤端着铜盆出去。   望着男人利落挺拔的背影,燕泽玉默了半刻,而后兀自抿唇笑了笑。   不让他给自己擦脸还不高兴呢。   须臾,男人又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进来。   “喝了。”言简意赅,没给燕泽玉拒绝的机会。   鼻尖充斥着中药特有的苦涩气息,燕泽玉皱眉,盯着药碗没动,“为什么要喝药?”他又没生病。   辛钤微凉的手掌再次覆上他的额头,“还有些低烧,喝药好得快。”   忿忿地投去一对白眼,燕泽玉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是因为谁……”言罢,将药碗从辛钤手里夺过来,仰头一股脑儿喝完。   口腔鼻腔瞬间被苦涩的药味儿填满,也不知巫医们从哪儿寻来这些个味道奇怪到家的草药来煮,一碗下肚,舌根都发涩。   咂咂嘴,还没等他发牢骚,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被辛钤递到面前。   比起寻常糖葫芦,这一圈儿小巧许多,上面只串了两颗山楂,但糖霜包裹着的山楂圆润饱满,看上去像是红色的雪人被串了起来,倒是小巧可爱。   糖葫芦最外层用半透明的糯米纸包裹着,浅淡的香甜气味飘来,勾动味蕾、分泌唾液。   燕泽玉看看辛钤又看看糖葫芦,自从知道对方就是八年前那个小乞丐之后,再看糖葫芦,总有些别样的感觉。   脆脆的糖壳在口腔中炸开,唇齿间中药残留的苦涩尽数被弥漫的甜意压了下去。   嘎嘣嘎嘣的脆响——   山楂略有果酸,但外层糖衣香甜,味道两相中和,倒是很有几分儿时记忆中的味道。   “好吃吗?”辛钤顺势坐到床边。   燕泽玉往里让了些,撑着胳膊舔糖葫芦吃,含混不清应了声‘好吃’。   “对了,这些山楂你从哪儿弄来的呀?按理说,山楂不应该是秋日成熟吗?”   这个问题早在半年前他就想问了。   彼时辛萨队伍南下入中原,辛钤在不合时宜的冬季,却递给他了一串秋日才有糖葫芦。   原本以为是晚种的山楂,成熟得晚才能在冬天结果实,可如今春末的季节,再有山楂吃就有些反常了。   “之前在北方买了一片地,向下挖掘五尺后种植山楂,保温保水,便可一年四季皆有收成。”   燕泽玉听得一愣一愣的,盯着眼前只剩一根短木棍和木棍上残留的糖渍看了半晌,蓦地一拍脑门道:   “若是能一年四季都能种植山楂,为何不拿来买卖?物以稀为贵,似乎能赚得许多银两。”   辛钤失笑,“脑瓜子倒是反应快。”顺手将少年手中吃完糖葫芦剩下的木棍抽走扔掉。   燕泽玉能想到的商机,辛钤自然也能想到,但他没想赚这个钱——   本就是为小家伙特意命人研究的,若是卖出去人人都能吃上,反倒失了意义。   再说,就算真打算用于贩卖盈利,这也不是件轻松事儿。   单单是种出几颗山楂树已然耗资巨大,掘地、调温、保水……可就算如此精心照料,违反季节生长规律的山楂树上结出的果子中饱满漂亮的 不过几颗。   方才小家伙吃下去那两个山楂……说一句千金难买也不为过。   但具体种种,辛钤并未与燕泽玉说明。   小家伙只用知道糖葫芦好吃就行,背后的杂事不必烦心。   “还想再睡会儿吗?”男人伸手将少年睡得凌乱蓬松的发丝捋了捋。   燕泽玉趴在床上摇头,撑起手肘,托脸望着坐于床边的男人,“睡不着了。晚上不是还安排了烧烤吗?”   男人微微颔首,“馋了?已经吩咐金戈准备着了。晚上少不了你吃的。”边说边将摩挲得温热的手掌轻轻贴到少年下塌的腰肢,不紧不慢地揉捏。   按摩力道适中,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昨夜放纵带来的酸痛感。   燕泽玉舒服得直哼哼,埋首于臂弯内,眯了眯眼。   嘴上也不忘调侃,笑道:“手艺不错~”   辛钤挑眉,也勾了勾唇,凑到少年耳边低语道:。   “太子妃娘娘喜欢就好。若是按得舒服,小的能否斗胆讨个赏?”   从臂弯里抬起脑袋,燕泽玉睨过去一眼。辛钤用这种尾音上扬的语气时,总没安好心。   “还没按完呢,就想讨赏?”他撩起眼皮,轻飘飘落过去一眼,“宫中万没有你这般放肆的。”   话音刚落,贴在后腰软肉处的力道便蓦地重了许多。   辛钤似是从喉咙里挤出声轻哼,意味不明的。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辛钤停了手中按摩的动作。   原本被揉得睡意惺忪的燕泽玉愣了下,回过神来,迷迷糊糊瞧了对方一眼。   辛钤嘴角噙着抹浅笑,眉眼柔软,又透着股狎昵。   “太子妃娘娘看上去很满意呢。小的可以讨赏了吗?”   不等他应答,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已经落到他唇边。   轻盈的、玩闹的。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句:“谢太子妃娘娘恩典~”   -   入夜,宵禁时辰未到,长乐宫便早早锁上了宫门。   金戈将前几日主子特别吩咐铁匠打造的架子搬到庭院中、一一搭好、擦燃薪柴。   主子们还在呆在寝殿中未出来,金戈拍拍身上灰尘,刚想进去提醒,后腰却被白棋杵了杵。   “虽然主子们说今晚一同为太子妃殿下庆贺生辰,但等会儿咱俩还是早些退下。”   金戈凝了半晌,在白棋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投来之前,应了句好。   明月皎皎入人间,炊烟潋滟升暮空。   燃烧的篝火与倾泻的月华同照,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明暗中摇曳。   随着对方双手翻转,滋滋冒油、鱼皮焦脆的烤鱼好了。   辛钤的烤肉手艺的确没得说,上次北境围猎时男人做的烤鱼,就算没有任何调味都鲜嫩无比,更别说今日调料齐全的情况。   燕泽玉抿了口甜滋滋的果酒,就一口多汁剔骨的烤鱼,他眯眼仰望头顶皎白月色。   明明没喝几口酒,脑袋却有些昏沉,盯着月亮呆呆的凝滞半晌。   从前母后总说,对着月亮许愿,来年便能实现。   他不是迷信之人,也见证了母后那些美好愿景一一落空。   所以他不爱许愿,至少大晏国破后他从未许过愿。   但今日……   许是月色过于皎洁、晚风也吹得安静,他阖上眼,默默在心底呢喃。   须臾,睁眼的他撞入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眸。   辛钤正安静注视着他,面上没有特殊的表情,放松又温柔。   微风撩起男人鬓角的碎发,有一缕调皮的正巧落在那薄唇上。   燕泽玉伸手为他拂去。   柴焰中时不时爆出一两声噼啪,衬得夜色格外安静,他转眼看了一圈,才发觉金戈与白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方才在许愿?”男人问他。。   “嗯。”   听见肯定的回答,辛钤微顿,继而道:“还以为小玉不信神佛这一套呢。”   他还记得,上次带燕泽玉去了那座荒废的巫欲庙,小玉递给他的许愿的红纸绸上未书一字,是全然空白的。   “是不太相信……从前觉得都是些骗自己的无用功。世人求神拜佛、日日供奉上香,也不见得得偿所愿。如今看来,世人何尝不懂,不过是求个心安。”   他也想求个心安。   求日夜谋划能一朝功成;求复国大业少溅忠臣热血;求大晏子民安然无恙……   从前不曾心诚的祈祷,竟也不知自己所求一点不少,若神佛真有空听他的祈祷,怕是都要嫌烦了。   后知后觉回神,辛钤竟然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神情认真。   那双幽深古井似的眼似乎能看穿一切、洞察人心。   良久——   “小玉会如愿的。”语气极为笃定,像是句承诺。   作者有话说:   辛钤:老婆的腰不是腰,夺命三郎的弯刀。老婆的腿不是腿,塞纳河畔的春水。【叼着玫瑰出现JPG.】   姗姗来迟的阳,晚安,陷入沉睡。 第114章 亏本买卖   辛钤那份生辰礼几乎是攸关复国大计成败与否的,燕泽玉不放心飞鸽传书,风险太大,这些资料不能有一点差池。   思虑大半天,他还是决定去翰林院找费西元——毕竟是镇南将军书信中所提的暗线,应该十分稳妥的。   只是没成想,他还没去找费西元呢,对方就已经主动登门拜访了。   署名翰林院费侍郎的拜帖送到手里时,他还真心实意思索了半晌这人是谁。   毕竟昨日是他生辰,后宫许多娘娘都送了拜帖与贺礼,红红绿绿、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分不清谁是谁。   那些署名各宫娘娘的,他都没见。   但费西元不一样,对方主动投帖想见他……难道是有西南的消息要递进来?   可等他将拜帖的娟秀字迹从头至尾浏览过,却并未察觉出什么猫腻,燕泽玉叹了口气,朝金戈道:   “宽衣吧,让费侍郎去偏殿候着。”   费西元还是老样子,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发冠高束,雍容闲雅地坐在桌前品茶,颇有些鹤骨松姿的气质。   听见他推门而入的声响,费西元朝门口望来,视线在看见少年腰间悬垂的兔子玉佩后,神色一凝,半晌,才站起身朝他行礼。   “见过太子妃殿下。”   燕泽玉并未注意到对方眼底转瞬即逝的情绪,颔首示意对方不必多礼,走到另一边坐下。   昨日生辰,又有辛钤亲手弄的烧烤下酒,他多贪了几杯,后半夜几乎是昏沉酣睡过去的。   就算昨晚辛钤良心发现,没对他这个醉醺醺的寿星下手,但今日晨起,他仍旧是不好过。   宿醉的脑袋胀痛欲裂,仿佛挤进无数哔哔啵啵爆炸的气泡。   所以他让金戈特意泡了青凤髓,安神定气,可解宿醉头疼的毛病。   白雾自泠玉茶盏中蒸腾,青凤髓恬淡的香气弥漫着,他端起茶盏抿了口。   热茶顺喉而下,仿佛枯叶逢甘霖,霎时神台清明。   费西元很会察言观色,眼神在他脸上划过,凝眸一笑,道:   “敢问太子妃殿下这儿的茶是什么品类的,醇厚幽香,凝神定气,臣倒是第一次喝,喜欢得紧。”   “凤髓茶,你若喜欢走时带上一饼罢。”燕泽玉神色淡淡,他并不想听费西元卖关子,单刀直入地问:“费侍郎今日拜见有何要紧事情吗?”   “是有些要紧事。”费西元全然不在意他的冷淡态度,圆钝的眼睛微弯,温和雅致的模样。   一串品相极好的沉香木手串躺在金丝勾边锦盒中,顺着桌面被推到他面前。   品相极好,颗颗饱满圆润,沉木香气幽深。   燕泽玉瞧着,面色却有些许凝滞。   原因无他,前几日辛钤玩弄他时用的那条黑晶石手串实在叫人印象深刻、不敢轻易忘怀……   以至于乍一眼见到圆珠穿成的手串,心尖都下意识颤了颤。   眼前这串珠子比起辛钤那串,颗粒更大了一圈,色泽呈深褐色,抛光亮泽,若是真要以作他用……怕是会更难承受。   意识到自己联想到什么乌糟事情后,燕泽玉脸色霎时间变得很不自然。但在费西元面前还是勉强维持住了。   “太子妃殿下可还喜欢?这是家父下江南时淘来的沉木珠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若您喜欢,便是它的福气了。”   费西元话说得客气,但燕泽玉心底却清楚,这串珠子价值不低。   刚想将锦盒合上推回去,被费西元的话打断了动作:   “太子妃殿下上次不收臣送的玉佩,这次难道也要拒绝吗?”   对方声音太过幽怨,那双圆钝清澈的眼微敛着,似是失落。   燕泽玉口中拒绝的话术一下子全卡在了喉咙里,鱼刺一般,不上不下但存在感极强。   实话实说,费西元的样貌极好,清俊温良,又是商贾大家富养的大儿子,气质斐然,面上总带浅笑,叫人生不起戒备之心。   之前他总觉得费西元的笑容虚伪,但现在看多了,又有一层镇南将军暗线的身份在此,莫名觉着顺眼许多。   思忖半晌,这串沉木珠子到底是收下了。   但听方才费西元的意思,自己上次拒绝了他送来的玉佩吗?   他明明收了,还为那块玉佩吃了大苦头——黑晶石珠子的触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   “上次……我不是收了你送的玉佩吗?”   “收了?”费西元眉头微蹙,似是想说什么,但忍住了,眯着眼朝他笑笑。   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又来了。   燕泽玉摩挲桌面边沿的指尖一顿,盯着费西元的脸,凝眸。   明明嘴角勾起的弧度并不差几分,但费西元方才的笑的确让他觉得有些莫名。   好在这抹违和感只是转瞬即逝,当燕泽玉再次抬眸看去时对方眼底只余一片温和的笑意。   “费侍郎方才说的要紧事是什么。”燕泽玉余光扫过门口。   方才他已经将服侍的奴仆们都屏退,就连金戈也不例外,这偏殿安静得很。   确保无人偷听后,他才往桌前凑近几分,压低声线询问道:“可是西南有什么消息?”   费西元摇头,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消息。”   就像是正准备奔赴战场的士兵突然被告知战事已然解除,燕泽玉怔愣一霎,狐疑道:“那你今日来干嘛?”   “给您送生辰礼,难道不是要紧事吗。”陈述的语气,费西元一脸无辜。   听到这个回答,燕泽玉深吸了口气才忍住暴起的冲动,只觉得本就宿醉昏沉的脑袋更疼了,支着胳膊揉揉太阳穴。   但他好歹还记着今日的正事,抿了口醒脑的凤髓茶,他将重新密封好的牛皮信封从带锁的暗格中取出,递到费西元手上。   “我这里倒是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去办。”   “什么?”   “信封里的东西,必须完好无损、全程保密地交到镇南将军手中。”   费西元足足盯了他好半晌,又扫了眼手中的信封,骤然笑道:“臣遵命。但,臣替您安排妥当……是否有奖赏?”   燕泽玉眉头紧锁,重重呼出口浊气。   讨赏。   辛钤昨日才与他调笑过。   还都是差不多的言语甚至是声调。   但这样亲昵的玩笑他能跟辛钤之间开,甚至能接过辛钤的话茬逗弄两句,可是不能跟旁人开。   费西元太过僭越。   “费侍郎,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问题他很早便想问了,犹豫到现在,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说来也奇怪,费西元总是能做出些特别的举动,让他格外注意到——   先是那句模棱两可的‘太子殿下似乎不爱吃甜’,又是金玉满堂的玉佩,再到现在的沉香木手串……   真叫人看不透。   睫毛微垂着思忖事情的他并未留意到费西元在听他询问之后骤然僵硬的唇边浅笑。   空气在一片沉寂中变得干燥,脉脉无言,仿佛北地极寒时期的风雪。   良久,费西元才沉缓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嗤。   “我到底想干什么……父亲也问过我多次。”   一声叹息。   说不清遗憾多几分还是释怀多几分。   燕泽玉抬眸去看发出这声叹息的青年的神色,却被那眼底顿郁的情绪一惊。   “其实我很早便见过你。”费西元眼底带着怀念。   那是大晏气运还未转衰之时。   费家的产业在父亲的运作下步入新阶段,在繁城的业务越来越广泛,大半的商铺都被收购归在费家名下。   父亲便想着将繁城这座商业之都的名号宣扬一番,吸引更多顾客,赚多些银两。   花了大半个身家,父亲向国库捐赠一大笔银钱,皇帝宣他觐见问他有何愿望,父亲只说了一句:草民斗胆,请陛下为繁城城门牌匾题字。   皇帝同意了。   第二日,父亲带牌匾入宫时顺便领了他去见世面。   那是费西元第一次踏进巍峨气派的皇宫——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富丽堂皇的宫殿看得他目瞪口呆。   宫道漫长,他与父亲跟在宦官身后走了许久,久到他对眼前的峨峨高门都有些适应的时候——   红墙转角,嫮目宜笑。   那是位生得极漂亮的公主,神色桀骜,矜持贵气。   愣神的他被父亲拽着衣衫跪下去,膝盖扑通一声砸在宫道的石板路上,声响大到那步撵上的公主都听见了。   公主似是被扰了思绪,面上笑意淡下去,美目一斜,朝他看过来,费西元的视线恰好与之对上。   心脏忽地停跳了半秒。   那一刻,他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飞快的心跳声——砰砰砰。   回过神来的他被父亲按下脑袋磕头,随着外界嘈杂一齐传入耳廓的,还有许多人的齐声叩礼:   “八殿下晨安——”   八殿下……彼时他仍旧没反应过来,以殿下称呼的应当是男子。   直到出宫去,他在回家的马车上便迫不及待询问父亲:“今日遇见的那位公主是哪位娘娘所出啊?”   父亲怀疑地瞥他一眼:“今天何时遇见过公主?我们遇见的是当今皇后所出、皇帝最为宠爱的幺子——八皇子。”   “可……他并未束男孩发髻,青丝披散着,不是小女孩儿吗?”他还是不信,那样明艳美丽的长相,怎会是男孩。   父亲这时候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了,有点哭笑不得,“爹爹也不知八皇子殿下今日为何没有束发,但听坊间传言,八殿下平素里喜欢玩闹,许是束发的簪子掉了也不一定……”   后来,他没再有机会入宫。   可记忆中那张骄矜明媚的脸却并未因岁月洗礼而模糊,他原本只想将这份执念放归心底……   但辛萨一朝入侵,社稷颠覆。   费家因为繁城的缘故得以保存,可大晏皇室却……   他本以为八皇子也……但镇南王的人却悄悄联系上他。   他动了歪念。   原本以为遥如远星的人,落入了凡尘,是不是意味着他有机会拥有了呢?   不顾父亲的指责,他打破了费家三代传承的家规:行商切忌参。政。   入仕翰林,接近辛钤。   那句‘太子似乎不爱吃甜’不过是试探——试探他的八殿下有没有对那死面瘫动心动情。   结果不尽如人意……   可他还未完全心死。   八殿下这样骄矜傲气的人啊,竟然嫁给一个死面瘫做男妻。   惋惜、伤心、嫉妒……   晦暗的情绪无时无刻不疯狂滋长。   但末了,他只是看着眼前听完他叙述后有些惊讶的少年笑笑。   驯良无害的模样。   “八殿下,辛钤终究是辛萨的太子,两国之争,多是利用。”   少年闻言皱紧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看样子是生气了。   见此,他很快做出让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心悦您,不希望您受到一点伤害罢了。”   话音刚落,费西元便迫不及待站起身,眼睫垂落,似羞赧似胆怯地往后退了两步。   “臣定会将这份资料完好无损地交到镇南将军手中。若无别的吩咐,臣先告退了。”   语速极快,费西元没让燕泽玉将唇边拒绝的话说出来。   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若是叫对方说出拒绝,那便没有以后了。   他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不会做亏本卖本——八殿下除外。   作者有话说: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李商隐 《陈后宫》 第115章 灌醉小玉   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燕泽玉不敢再叫辛钤知道手串的事情。   男人回来前,他便早早将手串连带着锦盒一并藏了起来。   暮色四合,晓天欲晚,估摸着时辰辛钤该回来了。   燕泽玉叫金戈传上晚膳,自己则走到长乐宫门口等着。   夕阳撕扯最后一缕黄昏时,辛钤笔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宫道尽头,宫门边斜倚着红墙的身影颀长清隽,正是燕泽玉。   少年手中提着盏明煌煌的宫灯,在昏黄的天地中醒目如星子,辛钤遥遥一眼便瞧见了,脚下步伐随之加快几分 -。   待到跟前,辛钤目光上下在少年身上打量而过,视线在其手中提着的灯上格外停留半刻。   原来不是普通宫灯。   是燕泽玉生辰前日,他们一同在宫外夜市买的那对兔子灯中的一个,   原本歪歪扭扭的破烂模样有了很大变化,骨架被重新整修过,外层也贴了新油纸——但做工略有些粗糙,大抵是小家伙自己鼓捣修好的。   燕泽玉见他一直盯着瞧,便将兔子灯主动往上提了提,“好看吗?我自己弄的!”   “好看。”辛钤颔首,唇角抿出个淡笑。   燕泽玉也跟着笑笑,杏眼弯弯,凑近了主动挽上男人的手臂。   辛钤斜眼瞥来,视线落点正燕泽玉挽着他手臂的位置,半晌,意有所指地戏谑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可不见小家伙这么积极,又是迎他回家又是挽手臂的。   “闯祸了?”轻飘飘一句。   “没、没有!”燕泽玉赶紧摇头否认,“我今天整日都待在家里,除了修修灯笼就没干别的事情了。”   耳边,男人低沉得哼笑声传来,说不清是调笑还是别的什么。   正巧经过院中桃树下。   男人信手拈了一小簇桃花,簪在少年鬓角。   这株桃树还是上次燕泽玉去桃园采桃花花瓣遇到费西元之后,辛钤特意吩咐下人从宫外移栽过来的,替换掉了院中原本枯死的老树丫,也方便小家伙偶尔起兴要给他做桃花糕。   这花树地下还埋着几坛桃花酿,等待着时间的发酵。   大抵是长乐宫水土温良,这桃花开得比在外边灿烂许多。   院中灯火通明,风过林梢,花影葳蕤,更衬得树下少年人玉面红唇、巧笑倩兮。   “桃花开得不错,很漂亮。”明明在夸桃花,辛钤的视线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年,目光灼灼,看得人面红心热。   室内。   晚膳早已摆好,燕泽玉特意掐着时间叫金戈布膳的,饭菜正热气腾腾。   但他没管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倒是抄起一旁的茶水猛灌几口。   凉茶下肚,他才觉着脸上热意略褪。   可不等他全然放松,辛钤见到金戈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小玉今日干什么坏事了吗?”   他早知今日见过费西元的事情瞒不过辛钤,但也没料到会暴露得如此快。   甚至没等他晚膳时好好卖个乖,就要被捅破到男人面前。   心中绷紧一根弦,燕泽玉忐忑又心虚地偷瞄辛钤一眼。   但辛钤并未看他,狭长的凤眼盯着温温吞吞的金戈,一瞬不瞬,气势很压人。   原本说好为他遮掩到晚膳后的金戈完全扛不住这审视的眼神,面露难色,最后到底是朝太子殿下和盘托出了:   “嗯……太子妃殿下今日并未做什么特别的,只是、只是晌午后费侍郎前来拜访,与太子妃殿下进屋聊了几句,但费侍郎很快就离开了。”最后一句的音调格外加重,语速也快,极力掩盖的模样反倒有种欲盖弥彰的意思。   燕泽玉撑着额角叹气,打定主意下次不再叫金戈帮忙了——太实诚,不会撒谎。   “费西元找你?”辛钤那摄人心魄的目光收敛起来,不急不慢拉着他净手。   温良的清水穿过指缝,辛钤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以一个绝对环抱的姿势将他扣在怀里。   温热的鼻息洒落颈间,燕泽玉的手腕被男人牵着按进水里,不容置喙的力道,漾起涟漪阵阵。   水波触及手背,仿佛游鱼落下亲吻,略微的痒。   过了半刻燕泽玉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水波晃荡,而是辛钤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节蹭他小指。   隔着层清透温凉的水,感觉似乎很不一样,若即若离的,平白撩人得紧。   耳根子发烫,他缩脖子躲了躲,手也往另一边挪了些。   但这举动似乎惹了辛钤不愉,耳廓边传来不辨情绪的一声冷哼。   不等他反应过来,属于辛钤略带薄茧的大掌完全覆盖上来。   根根分明的手指强硬插。入他指缝之间,一直从指根捋到指尖。   相触碰的肌肤瞬间变得滚烫,捋过骨节处时传来细微的挤压和痛感。   明明只是净手而已……却做得如此se.气。   接下来的晚膳,燕泽玉吃得心不在焉。   大抵是辛钤在得知他今日见了费西元之后并未显得很生气的缘故,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是放松些。   心神一旦松懈,就容易想些有的没的,比如方才那双插。入他指缝的手,再比如从指根捋到指尖的轻微疼痛……   这种呆愣一直维持到辛钤揽他回寝殿之后。   辛钤慢条斯理褪去外衫,换上更为舒适的寝衣,这才慢悠悠提起先前被略过的话题:“费西元找你做什么?”   辛钤生得实在俊美、身姿也挺拔如松,更衣这样简单稀松平常的事情由他来做也会显得俊逸雅致,眉眼冷冽,又透着些疏离。   但可燕泽玉知道,这可不是什么疏离——是心情不好。   每次辛钤用这般眼神轻飘飘看他的时候,总免不了一顿收拾,或轻或重全凭对方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大抵是听过费西元那些挑拨离间的话的缘故,他面对辛钤时总觉得心虚,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倒不是真信了费西元,只是有种背后听了诋毁之言却未反驳的莫名心虚。   出乎燕泽玉的意料,辛钤今日并未对此刨根问底。   但一些小惩罚却是躲不掉的。   叩门声短暂的响了两声,辛钤停了手中动作向门口走去。   燕泽玉心头升起一抹侥幸。   但雕花木门短暂开启又很快关阖,刚燃起的期望瞬间被掐灭。   辛钤手中多了一枝刚摘的桃花和一坛酒。   男人将那株桃花顺手插进一个空缺的甜白釉花瓶,开了酒盖。   封层甫一打开,幽韵泠泠的酒香散了满屋。   燕泽玉酒量不好,又害怕自己醉后口吐真言,推拒着不肯多喝。   奈何辛钤已经将酒盏边沿抵在了他唇瓣,酒水晃荡的,浸得那朱唇水淋淋。   辛钤平稳得呼吸乱了片刻,长睫敛下,盖住了眼底的情。欲。   他到底是玩不过辛钤。   下巴被捏起,辛辣冰凉的酒液以唇齿相渡。   大半进了少年口中,小半顺着唇缝滴落,洇湿了胸口衣衫。   燕泽玉不知道自己被亲了多久,呼吸被剥夺,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流疯狂朝他涌来,喘不过气……   离海面越来越远,他在往下沉,窒息带来的沉闷愈发清晰。   就在完全坠入黑暗的前一刻,包围他的、如影随形的海水蓦地褪去。   象征着生命的鲜活空气重新吸入肺腑,燕泽玉眼前出现了一阵阵雪花般的麻点。   脑袋昏沉得厉害,浑身发软,他双眼迷离地盯着虚空处的一点看,全然不知辛钤那双涔凉的手已经顺着那沾湿的衣襟滑进了他的胸口。   唇瓣有点疼,胸口也有点疼,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吻太重的缘故。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亮晶晶的津液在殷红唇瓣上覆了一层,烛火映照着,诱人犯。罪。   辛钤却不着急。   将少年湿漉漉的衣衫褪到腰际。   忽地,少年衣衫中掉出一叠折好的纸,落到床榻上,几乎无声无息的。   辛钤盯着看了一会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拾起纸张,展开——   不出他所料,的确是那日他给小家伙讲道理时随手画在宣纸上的游鱼。   默默看了半晌,辛钤蓦地勾了下唇,俯身在醉得迷糊的少年额头落下一个轻吻。   “等我一下。”他低声对燕泽玉道,也不管喝醉的人听不听得懂。   辛钤转头去了隔间的小书房。   研墨、调色、试色……宣纸上留下几道墨黑、宣红的痕迹。   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什么神圣隆重的仪式。   倒是醉醺醺的燕泽玉一个翻身没找到辛钤,自己摸索着找来了小书房。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多勾人。   长衫半褪,醉酒后浑身肌肤都泛起薄粉色,脸颊更是绯红,杏眼微眯,波光滟潋的。   志怪小说里逃出来的妖精似的。   辛钤重重呼了口气,沉声道:“小玉,过来。”   燕泽玉迷迷糊糊地竟然听懂了,提步走过去,可眼前的世界都是重影,方才扶墙都跌跌撞撞,更别提现在,直线都走不成。   腿脚发软,竟不小心绊到了衣袍,重心失衡的一霎,燕泽玉心尖骤跳,但却不很害怕。   因为迟钝的大脑告诉他:辛钤在这儿呢,不用怕。   念头刚升起,他落入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   很熟悉,是辛钤的胸口,他埋头进去蹭了蹭。   男人将他抱了起来,就这么抱去了书桌。   ‘哗啦——’旁的书籍被尽数扫落在地,桌面上只留了文房四宝和……燕泽玉。   辛钤将他直接按在了桌面上,后背紧贴涔凉的桌面,硬邦邦的,硌得他很不舒服,低声抱怨了几句。   换来男人一阵轻笑。   “小玉不是喜欢为夫的画吗?做我的画布吧。”   作者有话说:   辛钤是会搞情。趣的 第116章 簇簇桃花   狼毫毛笔在砚台中沾了墨汁,湿漉漉地按在少年白皙细腻的肌肤。   提按勾勒,便呈现出一瓣白粉渐变的桃花瓣来。   少年肤色雪白,少见日光的腹部更是洁白如玉。   瑰丽冶艳的桃花点缀其上,仿佛坠落于覆雪之地,美得惊心动魄。   辛钤年少常混迹军营,但那双挽弓射雕的手竟也能握斑竹毛笔,丹青不说绝技也能尚可。   平素里,勾勒一株桃花对于辛钤来说轻而易举,不过几盏茶的时间便可收笔。   可今日辛钤却描摹得极慢,像是刻意想要少年记住这滋味似的,一笔一划都仔细, 笔尖晕染,绯点落成。   但这可苦了燕泽玉。   他抬手,想把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往后推开些,但手腕却被擒住。   男人轻啧一声。   醉酒的他根本玩不过清醒的男人,被对方轻而易举按住了手臂,力道之大,甚至弄得他手腕有些钝痛。   “嘶——手腕疼!”大抵是醉酒的缘故,一点疼也忍不了,燕泽玉紧蹙着眉头朝男人抗议。   闻言,辛钤按在他手腕的力度才稍微松和几分,大掌刚移开,伶仃细瘦的腕骨处便很快浮上一圈绯红。   毕竟是前十七年都娇贵养大的八殿下,细皮嫩肉的,吃不得苦。   呼出口浊气,辛钤望着小家伙一脸无辜的神色,额角青筋跳动几下,觉得颇难抑制。   按着眉心强压下心底翻涌的躁动,男人居高临下,视线一寸寸划过。   大抵是酒意逐渐顺着血液翻涌到四肢百骸,少年浑身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红——连带着皮肤上点彩落墨的桃花也色泽愈发明艳动人。   墨汁已然干透。   绽放的粉白桃花浓艳夭夭,勾魂夺魄。   ……   少年腰际那枝热烈盛放的桃花终究因某种原因变得模糊了。   酒意在铺天盖地朝他袭来的海浪中弥蒙得愈发浓烈。   燕泽玉惝恍着攀附上男人的肩膀,似乎听见对方凑到耳边低语:   “小玉好香,有春天的味道。”   *   第二日,晨起。   燕泽玉只觉得浑身都将要散架似的,腰际酸疼,浑身发软。   但身上很清爽,没有什么黏腻之感,辛钤昨晚应该抱他去沐浴了,不过自己累得昏睡过去,就连男人折腾也没清醒过来。   暗叹口气,燕泽玉瞥了眼身边。   床榻另一边已经没了辛钤的人影,伸手探去,被窝一片透凉,大抵辛钤又是很早便出门处理政事了。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些许昨夜的画面,燕泽玉默默红了脸,小心翼翼撩开寝衣,大量着自己的小腹乃至侧腰。   盛放妖冶的粉桃花已然被蹭掉了,被辛钤反复摩挲过的位置略泛红,腰侧还有些发青的指痕。   蹙眉,他暗啧一声。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   *   不知是不是燕泽玉的错觉,辛钤近几日似乎越发忙碌起来,晨雾朦胧时便出门,披星戴月时方归。   不过辛钤忙政事,也没让他闲着——给他布置了复习马术、每日在院中晨练的任务。   辛钤无暇陪他去练,便安排了一个暗卫跟在他身边,随时监督并向他汇报。   虽然不明白辛钤为何突然兴起让他锻炼身体,但为了不受惩罚,燕泽玉还是认了。整日被暗卫盯着晨起锻炼,往返于马场和长乐宫之间。   某次马术练习的途中,燕泽玉默默腹诽着辛钤,脑海中骤然升起一个想法:   上次那个的时候他体力不支昏睡过去了,辛钤也是在那之后让他晨练骑马的……   难道是嫌他体力差……?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燕泽玉面色便有些发红,等堪堪回过神来,他赶紧摆摆头将这荒谬的念头扔出脑海。   怎么可能呢?!   每次他累得不行想休息就会跟辛钤撒娇,看神色,似乎很是餍足的模样。   *   之前马术的训练成效本就不错,略微复习,滞涩感也消褪掉,如今他已能轻轻松松地在马场上跑十来圈不喊累。   结束今日任务,燕泽玉牵引缰绳将马匹停住。   他颇为无奈地朝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暗卫叹了口气,“暗卫大哥,你不休息下吗?”   “回太子妃殿下,暗九不累。”一字一句的,回答得很认真。   燕泽玉:“……”罢了,不跟老实人开玩笑。   暗九存在感极低,平日一句话也不说,除非是被他问起。   回宫的路上,燕泽玉瞥去好几眼,思忖半刻,询问道:“你们太子殿下近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其实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问话,但暗九神色却瞬间警惕,但情绪外露不过一瞬,很快被隐藏。   可一直用余光注视对方的燕泽玉还是发觉了细微的不对劲。   “回太子妃殿下的话,太子殿下的近日的动向……暗九并不太清楚,暗九失职,请太子妃殿下责罚!”   一眨眼,暗九已经抱拳跪下,一副认罪的模样。   燕泽玉愣住,赶紧把人扶起来。   “你何罪之有?快起来,快起来……”   被这么一打岔,燕泽玉心底那抹怀疑稍淡下去。   但回到长乐宫,他默默独坐一隅望着窗外发呆时,才想起方才路上的不对劲。   暗九当时的反应的确奇怪,而且后面突然认罪下跪的举动也突兀。   一时间燕泽玉也不能确定,到底暗九是因为调派到他身边来不适应环境而显得有些冒失,还是故意突兀认罪来打岔不让他深思……   辛钤忙于政务却又隐瞒他……   难道是前朝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审核太太!只是画画QAQ求求给俺过过】   转阴了。我胡汉三满血归来啦!(可能是半血) 第117章 丧钟长鸣   三日后,丧钟长鸣。   皇后于昨夜薨逝的消息顺风传遍了阖宫上下。   苏贵妃谏言之下,可汗终究是答应了去咸福宫见皇后。   但他没料到近几个月以来皇后称病不出竟是真病。   皇后穿上了册封时那套雍容华贵的袆衣官服到宫门口迎他。   女人被左右两个婢女搀扶着,珠翠满头,东珠耳坠熠熠生辉,从远处看去竟觉得那身衣衫将人都盖住了,仿佛穿上死板僵直的寿衣。   可汗被脑中惊现的念头给吓住,忙摇头,蹙眉快步走过去。   这几日脑袋清爽不少,沉重的身体也比从前松快,想来今夜正是大展雄风,与爱妃共赴云雨的春宵时刻,却被劝说来陪皇后用晚膳。   可汗扫兴至极,心底原本就压着火,脚下步伐更快。   可等他当真走近咸福宫,瞧见皇后珠宝堆砌后的面容,却是一愣。   皇后面上涂了厚厚一层铅粉和胭脂,仿佛假人脸上的面具,可就算如此,仍旧盖不过女人灰败的面色。   时至今日,他才真的相信皇后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这顿晚膳是他们夫妻俩为数不多和平共处的时候。   饭桌上安静极了,从前总是强势又絮叨的女人终于沉默下来,皇后几乎没用几口饭菜,煌煌烛火下静静看着可汗——这个叫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她没告诉可汗她快死了,只是在男人用完膳食后默默问了一句:“大王,你还记得年少时候迎娶我入门吗?”   “那是个夏天,北境正值暖季,我穿了一件清透凉爽的红嫁衣,你夸我生得好看。”   “我刚进门的那年,你身边没有别的女子,高兴或烦恼都与我分享。可不知什么时候,你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你不愿再来我这儿,也再没说过我好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皇后临终时没再说起旁人,也没了多余的诽谤陷害。   这样反倒叫可汗生了内疚悔意。   他亲自为皇后拟了谥号,取孝庄仁三字,以表对其生前操持后宫事务的肯定与嘉奖。   孝庄仁皇后薨逝后的好几天里,可汗没再去苏贵妃那儿,也没有召幸任何妃嫔,独自在咸福宫静坐。   因是国母薨逝,丧钟三鸣,意为国丧。   举国上下需着素衣半月,皇室成员则需守孝一年,哭灵七日。   燕泽玉身为太子正妃,自然也需遵守这规定。   辛钤本意叫他不去,但燕泽玉深知,皇后崩逝这几日,可汗的态度有转折,后宫牵扯前朝,都是波云诡谲。   本就足够辛钤头疼的了,他作为太子妃却不去哭灵,这事儿若是传到前朝,想必对辛钤不利。   他自然不愿给男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是跪一跪。   但燕泽玉还是将哭灵这事儿想得太轻巧。   整整七日,就算有护膝垫着,也跪得他膝盖生疼,青紫肿胀,走路都有些困难。   当辛钤忙完朝堂风波回宫后,发觉小家伙走路一瘸一拐时,骤然生了气。   替燕泽玉隐瞒的金戈和白棋被统统罚去鹅卵石道上跪了一下午,还是燕泽玉撒娇求情才让男人同意叫两人回来。   “嘶——”辛钤按在他膝盖上骤然用力,把燕泽玉痛了一激灵,龇牙咧嘴地抽气着,“好疼啊!”   辛钤语气不太好,冷冰冰道:“现在知道疼?疼还去守灵?”   怯怯抬眼瞅了下男人的脸,多日未见,燕泽玉本想跟对方腻歪一下,但待他清楚看见辛钤眼下浓重的青黑,却心疼了。   辛钤少有这样疲惫的时候,明显是在外头的这几天都没休息好。   可即使这么困,他还要先给他揉淤血。   顾不得膝盖被揉搓得难受,燕泽玉心疼地抚了抚男人眼下的黑眼圈。   “前朝发生什么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话到一半,声音骤止,“算了,先不说这些。陪我睡睡午觉罢。”   辛钤凝重的神色这才和缓下来,他知道小家伙的说辞不过是想让他快点去休息。   这样被人关心的感觉竟也不错,他勾唇笑笑,轻落一个吻在少年唇角。   “忍着点疼,揉完就去睡觉,好吗?”   青青紫紫的痕迹出现在少年粉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辛钤望着对方膝盖上的伤,眉峰很快又蹙起。   明明自大婚之日便暗下决心,绝不让眼前的少年再受一丝苦楚,可这些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却不断提醒他——他没做到当日的承诺。   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他手中权势还不够大。   位至太子,可许多事情仍旧掣肘颇多。   何时才能掌百年之柄、生杀之权呢?他希望小玉永远无忧无虑、无灾无病……   洗去手中沾染的跌打药,辛钤拥着少年躺倒在绵软宽敞的床榻之中。   床榻上仍铺着他们新婚时盖的大红喜被,鸳鸯戏水,龙凤呈祥。   辛钤从身后抱住少年,埋首于对方柔软馨香的颈窝中。   舒适、温暖,心旷神怡。   反倒有些睡不着。   叹了口气,辛钤低沉道:“可汗将原本完整的兵权一分为二,半数分给了二皇子辛铭。”   并不是因为辛铭突然有所建树,而是因为孝庄仁皇后。   活人永远战胜不了死人。   可汗将自己对皇后的内疚悔恨尽数补偿到了他与皇后的孩子身上——二皇子辛铭成了皇后薨逝的唯一受益者。   没人料到一个死去的皇后竟然对可汗会有那样大的影响。   辛钤也没料到。   他天生情感淡漠,唯一浓烈炽热的情感尽数留给一人,自然不明白可汗那样爱博而情不专的人,为何会在皇后死去后追悔莫及。   但这不能成为他开脱的理由。   棋差一招就是棋差一招。   或许当时辛铭主动求上门来,便已经算到这一步,是他万谋而失一策。   正值计划的关键时刻,一丝一毫松懈都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失败。   届时,倾覆的不止他一人的性命,小玉以及跟随他身后的数位谋臣……   二皇子身后背靠皇后的母族——乌克鲁部,又有了兵权加持……势力不容小觑。   他知道,   最后筹谋的这几日,自己不能再行差踏错。   哪怕一步,也不能。   作者有话说:   元宵签到2023个海星呀!宝贝们球球投给我新文QAQ(轻轻跪下)   【上一章节被锁的剧情大致是在小玉腹部画桃花然后do了……】 第118章 死人之花   宫中局势似乎一夜之间变了许多。   仿佛一张被拉紧弦丝的弯弓,震颤、紧绷,一触即发。   辛钤不再让他跟去翰林院。   呆在长乐宫里,下人们从不议论政事,金戈也不与他透漏,仿佛围成一座静谧安定的城堡。   可燕泽玉分明能瞧见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硝烟,心底惴惴不安。   那晚,辛钤并未向他吐露太多,只说可汗分走一半兵权给了二皇子,其他的没有多提。   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但后面的许多天里,辛钤似乎更忙了,回来的次数不多,只让金戈告诉他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大晏亡国血溅城门的破败景象还历历在目。   夺权如改朝,同样都是赌上全部身家性命去搏出来的。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日头渐盛,怡人的春日终究走到头了。   长乐宫院子里零零散散的扶桑花逐渐绽放,火红的花苞舒展开片片花瓣,在一片碧绿的院中植物里格外显眼。   燕泽玉斜靠在贵妃椅上,盯着院中开得最盛的一朵火红扶桑看了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夏天到了。   记忆里,院中的扶桑花总在盛夏来临之际热烈绽放。   太子大哥学业繁忙,不太管这些院中的杂事,但他倦怠于学,无事时整日在院中拈花惹草,听下人们说了许多关于这扶桑花的事情。   皇宫之中,忌讳总是颇多。   扶桑艳丽美观又容易养活,本是修饰园景的优选品类,但名字犯忌讳。   扶桑同音服丧,民间也叫它死人花。   故而,皇室之中少有栽种扶桑的宫苑。   长乐宫一开始也没有种植扶桑,被派来修整宫苑植被的花匠们自然深谙主子们的忌讳。   这扶桑花的种子是自己随风飘洒,落到长乐宫里来的。   来年夏季,妖冶赤红的扶桑花抽条发苞,零零星星地从草丛里探出头。   燕澜延并不太懂花草的忌讳,到后院抓顽皮的小家伙回去吃饭时顺嘴夸了句这花开得漂亮。   从旁跟着的管家听见这话,原本打算禀告将扶桑铲除的事情便没再提起了。   年复一年,原本零星几株的扶桑如今也隐约能连成片。   晌午的日晖有些刺眼,偶尔偏头都会被日光蛰得眼眶泛润,燕泽玉烦躁地伸手到眼帘上挡了挡,在阴影里斜眼瞧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扶桑。   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当年听见的下人们的议论:   “管家爷为啥没把这些扶桑花移走啊?”   “听说是太子殿下说颜色好看,所以留下了。”   “太子清楚这花不吉利吗?我们老家那儿都叫这种花叫死人花呢……”   “不知道啊……我瞧着也怪阴森的,红得像人血抹上去似的。”   ……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去好多年,他却还能清楚记得这件小事。   死人、血……   大抵是近些日子压在心头的事务太繁多太沉重,他远远瞧着那些红艳艳、随风摇曳的漂亮花朵,心底想的却是——   他日若功败垂成,又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血染多少落花。   从前不信神佛,不惧鬼魄的他终究还是变了。   燕泽玉忽然理解为何母后会整日拜佛祈愿,无非是想找个法子稳定下胸腔中躁动不安的心脏,无非是想将那些无处安放的担忧寻一处寄托。   就如同他现在,厌烦地看着院中晃悠悠、红得扎眼的扶桑花,蓦地扬声喊来了金戈。   “把院子里所有的扶桑都挖出来烧了!”   扶桑好养活,却也实在脆弱。   下人们忙活一下午,将长乐宫上上下下的扶桑花都连根拔起,铲除了。   暮色将晚,所有萎落凋败的扶桑全被聚集在院中一个大盆子里,根系连着些许未抖落干净的土壤,看上去脏兮兮的。   殷红的花瓣衰败,枯瘁得暗红蔫软,缩成一团。   更像血了。   那种将要干涸却尚且湿润的半凝固的污血似的。   燕泽玉蹙着眉,冷声道:“烧了。”   橘红的火光映照着少年俊秀的侧脸,傍晚吹拂过的风摇曳着少年琥珀眼眸中的光芒。   并无暖意,反倒阴沉更多几分。   周遭归于晦暗,满满一盆花朵,最后只剩下了层稍碾便碎的灰烬。   燕泽玉命人将这些灰拿到长乐宫外去倾倒,自己则转身回寝殿。   刚推门进入,他便被里头站着的一道黑影给吓一大跳。   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呼吸都停滞一瞬,燕泽玉勉强定住心神,仔细打量着黑衣人面罩下露出的那双眼睛。   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在他敛眸思索之际,黑衣人朝他行了跪礼,反手解开面罩。   一张即便未施粉黛也昳丽娇媚的脸出现在燕泽玉面前。   是苏贵妃。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见面。   “臣女苏佳,拜见太子妃殿下。”   燕泽玉从怔愣中回过神,赶紧上前一步虚虚在女子手臂下托住,将人扶起来,“不必多礼,你是来找太子的吗?”   苏佳点头,道:“臣女此番的确是有要事需征求太子殿下意见。臣女先去了翰林院,并未见到太子殿下,这才来了长乐宫……不想……却惊扰到太子妃殿下……”   “并未惊扰……”燕泽玉迟疑片刻,询问,“太子殿下不在翰林院?”   可辛钤清晨披露离开时,明明告诉自己只是去翰林院与客卿们讨论些寻常政事……   燕泽玉更加肯定,辛钤肯定有事情瞒着自己。   说不上来心中什么滋味,仿佛身在梅雨季的无脚鸟,被潮湿的空气润湿了翅膀,飞不起来却又坠不下去。   无端端闷得慌。   但他却分明知道,辛钤瞒着他并不是不信任他。   大抵是因为一切还未尘埃落定,辛钤不希望他为此烦忧。   可正是如此,才叫他愈发焦灼。   这是兴复大晏的功业,是他作为大晏唯一留存的血脉的必终之事——无论成王还是败寇。   辛钤这般隐瞒,叫他本心难安。   门外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燕泽玉从思绪中拉扯回来。   他与苏佳同时望向门口,苏佳并不能仅凭脚步声分辨出来人正是太子,故而飞快地扯上了面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上了房梁隐蔽。   辛钤推门而入,眼神细细打量过少年,见并无异样,才对房梁上的人道:   “苏佳,何事寻本王?”   作者有话说:   风雨欲来,静观其变啦,马上要夺权啦 第119章 汤池共浴   苏佳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有关可汗体内的毒素。   距离辛钤叫她停毒已过去快半月,可汗的身体隐约竟有了好转迹象,再加上近日皇后病逝一事,可汗对二皇子的态度骤转。   似乎一切都倒向了对他们不利的一边。   她此番夜寻便是想请示太子,是否需要加重毒药的计量。   “不必。”辛钤朝她摇头,问了个不太相关的问题,“可汗近日可有去你宫中?”   “昨夜来过,但并未在臣女宫中宿下。”苏佳提起这些私事也并未有寻常女子的羞赧,反倒神色淡淡,恍若只是公事,全然将可汗当做工具的模样。   “可汗对皇后的怜惜之情怕是日子越长,积累越多,皇后已逝但二皇子尚存,帝王的偏爱最为致命,咱们若要行动也应提早……以免夜长梦多。”   辛钤不置可否,朝窗外扬了扬下巴,“你先退下吧,本王自有打算。”   苏佳身手极好,似乎比起辛钤那骨哨召唤出的暗卫也不遑多让,一转眼便已消失在了黑夜中,唯余下悠悠晃荡的雕花木窗。   辛钤过去关窗,待锁上搭扣,眉眼间才露出些许倦怠。   “小玉想问什么?”大约是发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辛钤主动起话头。   眼神略过男人眉宇间难掩的疲惫,燕泽玉迟疑半刻,只是轻轻摇头。   他提步走到男人身边,将对方脱下来的外衫接过去,拍顺叠好放到一边。   “阿钤很累的话,我叫金戈烧些热水,沐浴之后再休息吧。”   似乎是因为这句‘阿钤’,男人神色骤然放松些,眼底逐渐泛起笑意,走近,将他揽入怀抱。   辛钤抱得有点用力,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仿佛铁索,似乎想要将他揉进怀中。   燕泽玉顺手将男人头顶玉冠中固定的簪子抽掉,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柔顺落于身后。   学着从前辛钤为他捋顺发丝的动作,以指作梳,插。入略带凉意的发丝中,一一梳顺。   原来辛钤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就如同现在,那威严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埋首于他的侧颈小幅度地磨蹭。   像只牙都还未长齐的狼狗。   燕泽玉为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发笑。   他分明知道,辛钤可不是什么牙没长齐的小狗,而是统领族群,运筹帷幄的狼王。   辛钤唤金戈准备沐浴时已然恢复了往常不苟言笑,冷静自持的模样,狭长的凤眸轻敛,看不出情绪。   当金戈应声退出门外时,辛钤又将人喊住,挥挥手,道:“罢了,不必准备了。”   没等他疑惑,又听男人道:“陪我出门赏赏月吧。”   那件刚脱下的外衫又重新披回男人身上,辛钤牵着他往外去。   近几日都是晴朗无云的天,月色皎洁如霜落,甚至不必提灯,前路也被照得明亮。   周遭静谧,远星稀疏。   两人一时间都未言语,安静享受这份战弦紧绷许久后来之不易的惬意。   “今日回长乐宫,院中花草似乎稀疏了些?”辛钤似是不经意间提及。   神色微顿,燕泽玉凝滞半刻,“我看院中扶桑开得太红,刺眼得很,便叫下人们移走了。”   闻言,辛钤没再多问。   一晃眼,燕泽玉才发觉辛钤带他走的路越发偏僻。   这个方向似乎是通往皇宫后山的……?   “我们要去后山吗?”他疑惑询问。   “怎么,怕了?”辛钤难得抿唇笑了笑,挑眉觑他,“皇宫的后山中又没有豺狼虎豹,安全得很。”   燕泽玉撇嘴,从喉咙里挤出声轻哼。   辛钤果真牵着他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儿时贪玩,他也曾偷偷跑去后山抓蛐蛐,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胜火,据说是他父皇为了描摹红枫千里图而命人栽种的。   风景艳极一时,却也容易迷路,父皇追求原生态的自然,所以后山并未太多人工修筑的亭台或石板路。   他小时候不知道在这后山里迷过多少次路,每次被大哥找回宫去都会被母后耳提面命地训斥一顿。   但眼前的路与他记忆中少有人工开凿痕迹的后山路有太多不一样。   道路两旁砌着威严石砖,每隔一段距离便有雕刻成含珠瑞虎,口中尖利獠牙下的圆珠也并非俗物,而是东海进贡的珍稀夜明珠。   如此明珠铺路,尽头通往的后山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燕泽玉脑海里闪过许多设想,但的确没有想到,绕过曲折回环的园林长廊后,浮现眼前的是一座巨大汤池。   热气蒸腾而起,烟雾缭绕中月色也被浸润得有些湿淋。   精雕细刻的九龙头首分布在汤池周围,汩汩泉水自龙口涌入池中。   云腾雾绕,恍若仙境一般。   燕泽玉怔愣之后,却有些迟疑,扯了扯辛钤衣袖。   “这汤池干净吗?”想起可汗那双色。欲充斥且浑浊不堪的眼睛,他有些犯恶心。   辛钤自然明白少年心中所想,解释道:“前不久才建成的,没有旁人来过。”   望着汤池打量的少年并未发现男人敛下的眉眼中的晦暗,辛钤讽刺地勾了勾唇,暗忖:   可汗大抵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来享受这座汤池了。   若是计划顺利,不过半月……   “辛钤……辛钤?!你在想什么呢?”少年清朗的声线适时响起,眸色一闪,他轻声应了句‘没什么’。   指腹滑过少年后腰的系带,辛钤暗示性的勾了勾,待小家伙回头瞪他时,曲指在对方侧腰剐蹭而过。   这儿是燕泽玉腰上最敏感的地方,每次亲吻落于此,战栗总是格外密集,也总能听见少年难耐的闷哼。   果然不出他所料,眼前的少年因他这下触碰敏感地抖了抖,欲盖弥彰地转过身背对他。   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辛钤缓缓褪去衣衫,望着微微波澜的巨大汤池,沉缓道:   “小玉可会泅水?”尾音略微上扬着,比起寻常询问,戏谑意味更浓几分。   燕泽玉被辛钤给问住了。   他的确不会泅水,甚至因为小时候贪玩儿不慎落入莲池的经历对类似池水的地方有些不喜。   所以下水后他也顾不上羞赧局促,一直站在辛钤身边的位置,用手扶着汤池边沿的石壁。   他原本是想抓住辛钤的手以求平衡,但如今两人都是赤条条……   男人虬曲健美的肌肉在涤荡的泉水下若隐若现,露出水面的肩膀胸膛又被月光映照得雄劲充盈。   似乎抓哪儿都不合适……   地下泉水炽烫得有些过头,燕泽玉逐渐适应立于水中的感觉后才发觉如今局面的窘迫。   辛钤好整以暇的靠在石壁边沿,挑眉看他,蒸腾又凝结的水珠自男人俊逸分明的脸颊旁滴落。   啪嗒——   明明是极细微的声响,此时此刻,燕泽玉却觉得无比清晰。   仿佛并非是水入汤池,而是火入枯草,霎时间掀起燎原之势。   “小玉若是害怕,可以抱着为夫。”   辛钤那双漂亮但凌厉的狭长凤眼微弯,攻击性少了大半,低沉醇厚的声线比平时沙哑几分,仿佛淬毒的钩子,蛊惑人心。   月光洒落男人身上,起伏的肌肉被镀上一层银白如霜的浅淡光晕。   圣洁又极致秽浊。   燕泽玉晕乎乎地上了勾,扶着石壁小心翼翼往男人身边主动靠近。   水流撩拨肌肤,轻盈又浮滑。   男人似乎等不及让他小步小步地挪,长臂一捞,将两人本就不远的距离瞬间缩短得趋近于无。   哗啦——   燕泽玉重心不稳,心惊胆战地下意识抱紧了身边唯一的东西。   入手温润紧实,肌肉起伏。   因为浸水的缘故,皮肤滑溜溜的,燕泽玉抓住又手滑,扑腾几下被男人托住屁。股提了起来。   辛钤垂眼睨他,神色莫名。   “别勾我,到时候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小玉:老攻的腹肌好好摸哦:D 第120章 背你回家   辛钤揽过少年的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水中浮力的缘故,轻飘飘的。   见小家伙畏畏缩缩的模样,他轻笑,道:“水不深,淹不着你的。”   带小家伙走到汤池另一边,这儿的水更炽烫几分,石壁似有凿孔,水流自其中喷涌。   待到走近,水流冲击肌肤的压力感骤增,力度适中,并不叫人觉得突兀。   石壁边沿还修凿了凹陷的阶梯,可以供人坐浴,喷涌热泉的孔洞位置恰好,可以按摩后腰上的几处穴位。   燕泽玉呼出一口热气,也逐渐放松下来,半靠在石壁仰头望月。   汤池东南方栽种了一片竹林,月影斑驳风声萧萧,几片竹叶枝头落下,顺风飘来,恰被辛钤接住。   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纤薄竹叶,翻覆之间,竹叶仿佛锐利成刃,在男人指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燕泽玉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对方翻飞的指尖,月光莹莹。   那竹叶映着月华,明暗之间,锐时似弦上箭翎;柔时又似翩翩蝶翼。   实在美妙绝伦。   似是想到什么,辛钤玩弄竹叶的手略停顿几分。   “我似乎从未听小玉弹过那把伏羲瑶琴。”男人探究的目光落过来,善意的,仅仅只是疑惑,而无别的意思。   但尽管如此,燕泽玉还是有些局促与紧张。   大晏覆灭,战火连天,伏羲琴失而复得后,他无时无刻不期待着与伏羲琴共鸣。   可每当他指悬于琴弦之上,却是浑身僵硬,手指屈伸艰难,更别提弹奏……   他的琴技似乎随着大晏社稷的废墟一同湮灭了,牵线施咒,尽数封存。   沉吟许久,他垂眸躲开了辛钤凝望而来的眼睛,悻悻道:“许久未曾练琴,技法大多生疏,弹来怕是嘲哳难听。”   辛钤之前还特地寻了绝世孤本送他,那琴谱他看了,也尝试着弹奏过……但终究不能连贯……   辛钤听他解释后便也没再多问,只是狭长凤眸敛下,盖住了眼底闪过的多余情绪。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结,龙头泉眼的水流声哗啦,反倒衬得夜晚愈发静谧。   良久,辛钤两指夹着那片纤薄竹叶,凑到少年脸颊轻微剐蹭了一下。   燕泽玉堪堪回神,便闻耳边一阵悠扬的哨声,但似乎又与寻常哨声不大一样。   转头一瞧,辛钤正捏着那片竹叶放置于唇缝之中,吸气呼出,声调高扬,似乎穿透云层,直上云霄。   随着这声音,玄黑天幕中划过一道利落英飒的影子——   通体漆黑唯有爪子雪白的海东青自高空俯瞰而下,黑袍白靴,犹如脚踏祥云,乘风袭来。   这一幕不由得让燕泽玉回忆起第一次见这苍鹰飞驰而下的时候。   辛钤当时应该是想故意吓他,一声哨响,臂展六尺的大黑鸟朝着他面门飞速袭来。   他的确是被吓得不轻,甚至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老鹰扑死的画面……   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好笑。   如今,他已然习惯了海东青朝他急速飞来的画面,不会再胆战心惊。   小黑懂得在适当距离减速停靠,绝不会伤到人,只是看着凶猛狠戾,其实跟他养的那只兔兔没什么区别,在主人面前都是乖顺驯良的模样。   小黑在他们头顶盘旋一阵,似是对这片蒸腾雾气的汤池不太喜欢,毕竟云雾缭绕的环境对依赖视觉的苍鹰来说太碍事。   但辛钤呼唤的哨声并未停止,燕泽玉瞧着小黑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来回盘旋的模样,竟然从中感受到一股纠结。   海东青最后还是落下来了,不情不愿挑了一块尚未被汤池中溢出的泉水沾湿的高地站着。   硕大羽翅抖抖擞擞收回贴在身侧,海东青大大的脑袋略歪了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两位主人,似乎很是疑惑。   “咕咕咕咕?”   辛钤动作极快地,弹指之间扫去一捧热水。   ‘哗啦——’   海东青方才站定的高地刹那间也湿透了。   好在小黑反应敏捷,振翅腾空,这才躲过了变为落汤鸡的下场,但飞溅而起的泉水仍旧沾湿了它翅膀的羽翼,颇为恼怒地咕咕叫了两声。   燕泽玉盯着瞧了半晌,终究没忍住,笑出声来。   “噗嗤——”一声在寂夜中格外清晰,嘲笑似的。   辛钤与小黑一同转头朝他望来,动作出奇一致,燕泽玉嘴角又上扬几分。   一年以前,他根本不会想象到,辛钤这样冷峻如雪、清冽如水的高高在上的男人,会在他面前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心底有些惊奇,但更多的是隐秘的欣喜。   仿佛满身尖刺的玫瑰只为你一人收敛锋芒,荆棘丛生的荒野只为你一人清空出整洁的道路。   ……   泡过温泉后浑身毛孔都像是打开了,舒展又惬意。   燕泽玉懒洋洋地斜靠在池边躺椅上,敛眸瞧着正旁若无人似的套衣服的男人。   剪裁得体的玄黑长袍将那身漂亮完美的腱子肉包裹遮挡住,但肌肉上覆盖的水渍并未完全擦干,湿润地与衣衫面料紧贴着。   起伏的肌肉线条因此愈发凸显,力量的美感淋漓尽致。   燕泽玉不甚明显地滚了滚喉结,在男人转身之前飞快移开视线,左右乱瞄,就是不再望向对方。   直到辛钤一步步朝他走来。   池边有许多满溢而出的泉水,辛钤神色淡淡踏水而来,涟漪点点,月华在其身后铺满。   当真配得上一句‘皑皑天上雪,皎皎云中月’。   恍若神祇的男人却在他身边微微俯身。   “穿上鞋,回家了。”   燕泽玉面前的月光被尽数挡去,他陷在男人的阴影中,眯了眯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好困哦,不想动——”是真的不想动,泡完温泉浑身都软乎乎的,困顿找上门来,他几乎下一刻便能入梦与周公对弈。   但燕泽玉也知道,不可能在这儿露天席地就睡,自然还得慢慢走回宫的,不过是借此跟辛钤撒撒娇罢了。   伸了个懒腰,他撑着腰杆刚要坐起来,辛钤却先他一步将旁边的履鞋提了过来。   脚踝被辛钤握住,脚掌被顺势按在了男人屈起的膝盖上。   “干嘛——?”燕泽玉语气有些别扭,尽管这不是辛钤第一次替他穿鞋,但他还是不能像适应海东青似的适应这个举动。   太羞耻了……   小巧圆润的指头在男人视线下局促地蜷了蜷,换来辛钤一声轻佻的哼笑。   “害羞什么?更……的地方都见过了,这点小打小闹也脸红?”   不说还好,辛钤开了口,燕泽玉更招架不住,脸色胀得通红,一个劲想把暴露在男人视野中的脚给收回来。   但奈何辛钤握着他脚踝的手掌铁链一般,根本不给他挣扎的余地。   红绳系着的小铃铛晃荡轻响个不停,叮铃铃、叮铃铃……   “别乱动。”这声音有些严厉,燕泽玉下意识停了动作。   辛钤板着脸为他穿好裹袜和履鞋,起身将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见一切妥当,直接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一时不察,差点被骤然失重的感觉吓得心脏停跳,燕泽玉的困顿散去大半,撇撇嘴,伸手搂紧男人的脖子。   戳戳对方硬邦邦的胸膛,他小声嘟囔道:“真生气了?”   辛钤沉默不语,棱角分明的下颚线略显紧绷。   瞧见对方神色,燕泽玉心中泛起嘀咕,片刻后又戳戳男人心口,默默道:“你、你怎么不说话?”   被戳了两次,辛钤终是停下脚步,似有些许无奈,“小祖宗现在不困了?”   傻笑一声,燕泽玉勾住男人脖颈往下压,仰头蜻蜓点水地亲上男人下巴。   “你抱我之前也不说一声,被吓醒了。”   不知不觉,辛钤已经抱着他走到后山外的宽敞宫道上,男人闻言神色一顿,挑眉将怀里的小家伙给放了下去。   燕泽玉站定后抬眸,望着男人迟缓地眨眨眼,大概意思是疑惑为什么又不抱回去了。   原本自己走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他也不至于娇贵至此。   但享受过来自太子殿下的舒适服务后,再要他自己走回去,就有些落差了。   辛钤不疾不徐地勾了勾唇,视线在少年微微抿紧的唇瓣略过,又划过对方半垂着的似有失落的眸子。   并未急着哄人,反倒是刻意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辛钤才曲指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戏谑道:   “上来,背你回去。”   燕泽玉愣了半晌,还是选择趴上那宽厚的背膀。   辛钤微微侧头觑了他一眼,“抱稳。”说罢,便托住大腿,往上颠了颠。   说实话,他儿时爬上过许多人的背膀。   无论是父皇,还是大哥,或者叶涟哥哥,都背过他。   但长大以后,很少再有这样的体验。   辛钤的后背很宽阔,托住他的手臂遒劲有力,他双手搭在男人肩膀,环住男人的脖颈。   顺着这个角度看过去,透过男人并未严谨扣好的胸前衣襟,若隐若现的鼓鼓胸肌……   除此之外,还有随着走路摩擦而隐约将要掉出来的红绳系着的骨哨。   即便坦诚相待时看过多次,他仍旧对这枚骨哨颇有些敬畏。   是的,敬畏。   这是辛钤那道贯穿胸膛的伤疤的由来,是辛钤亲自提刀剜骨九死一生的劫难,是辛钤身体的一部分……   他对这枚骨哨的情感很复杂,说不上来饱含着什么,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敬畏绝对占据大部分。   所以在瞧见骨哨即将从衣襟领口掉出来的时候,他收起所有旖旎心思,近乎虔诚地将那枚骨哨往衣领内拢了拢。   辛钤陡然顿住脚步,片刻停顿让燕泽玉回神,讪讪地缩了缩手。   “那个……它快要掉出来……我才……”他结结巴巴解释道。   “无事。”辛钤微微偏头看他,眼底情绪翻涌得很复杂。   没待燕泽玉看清那双狭长眸子中的情绪到底为何,男人已经重新回过头了。   思忖半晌,燕泽玉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有些犯困。   辛钤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晃悠悠的,燕泽玉眼皮越发沉重。   终究是没抵挡住睡意侵扰,燕泽玉埋头在对方肩膀上蹭蹭,嘟囔了句‘别摔了我’之后便趴着后阖上了眼。   平缓绵长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少年轻柔但炽热的鼻息洒落在辛钤肩颈边。   略有些痒。   无奈地笑了笑,辛钤垂眸看着那被少年拢入衣领中的骨哨,眉宇间浮上一抹愁绪。   他想起昨日白天与叶涟商讨的内容,眼底晦暗的雾气逐渐散开,余下一片清明。   一步步走着,身后是熟睡的少年。   他叹了口气,轻道:“放心,摔不了你。”   作者有话说:   呜,是谁生日还在赶长佩榜单任务 终于写完啦:D 宝贝们晚安   求个生日祝福不过分吧 嘿嘿嘿 第121章 早点回来   天光微亮,长夜未哓,燕泽玉听着身边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缓缓睁眼。   辛钤正在金戈服侍下更衣,他揉揉眼睛,也跟着起身。   从前他断不会起这么早,但近几日被男人安排了晨练任务,又有暗九监督着,倒也逐渐养成早起的习惯。   出门前,辛钤走过来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从第一日的羞赧,再到现在的习以为常。   燕泽玉也是后来才听金戈偶然提起——辛钤若是上朝或出去办事,临走前他若还睡着,辛钤也都会到床边吻吻他的脸,再离开。   不带情欲的额头吻有种沐恩的圣洁感。   辛钤给予他的第一个吻也是落在额头的,他始终记得那日的感受。   燕泽玉很喜欢。   男人薄唇离开额面后,他顿了顿,还是伸手勾住对方衣角,低声询问:“今晚能不能早点回来?”这几日辛钤回来得愈发迟,他担心得紧。   辛钤却在此刻颇为沉默,长睫微垂,男人并没有回答这句‘早点回来’,只从旁挑了一根簪子替他挽好发冠。   辛钤的举动说明了一切,燕泽玉感受着发丝被捋起整理的细微触感,心底却不免有些沮丧。   情绪上头,差点没忍住直接质问对方到底出了什么事,又为什么不同他讲。   但刨根问底终究太唐突,会落得个怏怏收场的局面……   沉沉叹了口气,燕泽玉安慰自己:辛钤不会隐瞒自己太久,可能再过几日,时机到了,辛钤便会告诉自己计划何时展开、需要他准备什么……   脑海中神思转圜不过一瞬,他重新抬眼,望着辛钤那双幽深但令人安心的黑眸子,松开了抓着对方衣角的手指,故作轻松道:   “好吧好吧,你快去上朝吧,别被我耽搁了……”   闻言,男人一瞬不瞬看了他好半晌,眉峰蹙着。   良久。   一声低沉的叹息,似是无奈。   男人在他头顶揉了把,刚弄好的发冠又被弄得凌乱。   “今晚我会早些回来的。”   男人领着白棋上朝去了。   燕泽玉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默了半晌,望向梳妆台铜镜中自己略显凌乱的发髻,将那辛钤选的发簪抽出来,自己重新挽上。   挽得没有辛钤的好。   但也聊胜于无。   倒是金戈犹犹豫豫的,半天憋出一句:“太子妃殿下不必太失落,近几日太子殿下公务缠身这才回宫晚些,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是很宠爱您的……”   前半句听着并无问题,这‘宠爱’二字刚出口,燕泽玉就被噎了一下。   无端端叫人联想到从前那些不得父皇宠爱的妃嫔,寂静深宫夜,问自己的婢女皇上到底爱不爱自己的戏码……   额头一跳,燕泽玉微微侧头看向金戈,见他也满脸局促不自在的模样,方才觉得心底滞涩之感稍褪。   整理完毕,燕泽玉唤了暗九现身,开始围绕院子跑圈——这也是辛钤安排的,说是锻炼体能、磨炼筋骨……   但今日刚跑没两圈,叶涟来了。   通常来说,叶涟主动到长乐宫寻他,只有两种情况:其一,外头出了什么变故;其二,镇南将军传了书信。   无论如何,都是兹事体大的要务。   这一瞬间,燕泽玉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怔愣半刻,赶紧让金戈将人迎进来。   去偏殿的脚步稍顿,燕泽玉这才想起辛钤派来监督他的暗九。   回头一看,暗九站在院中那颗桃树后,静静地望着他,存在感极低,几乎让人意识不到那儿还站着个人。   “我与叶表哥有要事相商,不必从旁跟着了。”见暗九没有动作,他思忖一番,想着暗卫应该是要完成主上安排的任务才能交差,又道:“晨练的话,我明日会将今日落下的补上。”   燕泽玉是有所顾忌的。   自己私下与镇南将军联络的事情,一直没找到机会跟辛钤坦白,若此事由暗卫将禀告上去……他担心对方误会。   好在暗九在他给予承诺后便默默退下了。   燕泽玉眼前一花,暗九已然消失在桃花树下,唯余些许凋落的粉白花瓣。   他一直对辛钤手底下这批暗卫挺好奇,记忆中,只需要辛钤吹吹口哨便会现身,个个神出鬼没、武力强盛却深藏不露,颇有些高人风范。   但他记得,唯有一次,辛钤是从怀里取了那枚骨哨吹动,召唤的暗卫。   也不知有何区别……   罢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叶涟还等着他呢。   提步进到偏殿,叶涟站在窗边向外远眺,似是听到门口响动,这才回头看他。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叶涟回眸之前的眼神似乎有些凝重。   可那转瞬即逝的情绪并未叫他看清。   “叶涟哥哥,可是镇南将军又有传信过来?对了,上次我叫费西元送去的那些图纸……”   话到一半,叶涟微微摆头,轻道:“并未有传信,今日来见,也并非有什么大事商量。”   闻言,燕泽玉怔愣半刻。   又听见叶涟略带笑意,竟是难得跟他开了个玩笑:“怎么?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聊天了?”   燕泽玉的视线在对方脸上停留好一会儿,只觉得对方唇角勾起的浅笑格外刻意,似乎想要掩饰什么。   视线略转,他瞧见对方衣袖下伶仃的腕骨——似乎比上一次见更瘦了几分。   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得很,可望向他时却又神采奕奕。   叶涟主动挑起话头,同他说起了燕澜延。   提起大哥,叶涟总是比平日更灵动些,眉宇间恍若流转光芒,又暗含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   “八殿下,您今日下午也要去马场练习吗?”   “嗯?”燕泽玉有些疑惑,叶涟为何知晓他每日去练习马术的事情?但却也没有隐瞒,“要去的,辛钤还安排人监督我了。”   “下午我陪你一起吧。”叶涟盯着虚空不知何处,“你挑的那匹马……其实是你哥哥从前的战马。它通人性,认得你,所以也是它挑选了你。”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但燕泽玉还是察觉到其中幽微的停滞。   想来,叶涟还是没能释怀吧。   沏上两盏凤髓茶,叶涟头一次话这么多,就算是大哥去世之前,叶涟也从来都是温柔却显得有些冷冽的性子,不会主动与旁人搭话,除了大哥。   燕泽玉大抵也是沾了自家大哥的光,叶涟对他也更好些,会主动亲近,但也没有如今这样,絮絮叨叨,用那留了后遗症的苍老的声音与他说了很久。   下午他们一同去了马场。   那黑马果真灵性至极,甚至还未出马厩,遥遥瞧见两人,激动地高扬前蹄,几乎快要破栏而出。   “是青鱼……”   燕泽玉听闻耳边传来叶涟低声的呢喃。   而黑马似乎也听见了,立耳翕动,仰头嘶鸣——   “青鱼?”他疑惑道。   “是从前你大哥起的名字……”   叶涟抚了抚青鱼后背的鬃毛,眼底情绪晦暗,“去跑几圈吧,许久不曾见过……跑马的样子了。”   中间两字含混不清,像是唇舌间最亲昵的称呼,燕泽玉下意识看了叶涟一眼,却恍然瞧见那眼睫下盖着的水光。   愣了半刻,但现在似乎说什么都不太合适,燕泽玉沉默地接过马匹的缰绳。   翻身上马、干脆利落。   马背上的少年英气飒飒,牵绳、扬鞭。   略过脸颊的疾风撩起身后青丝,衣袍翻飞,如星矢划过天幕。   虽然比起战场上真刀真枪见过血的燕澜延,少年尚且稚嫩几分,但依稀已经能瞧出及冠之后的影子。   叶涟长叹口气,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后日便是可汗的四十贺寿宴会……   由于皇后丧期,可汗下令,酒宴不予大办,所以宴请的宾客只是宫内的皇亲国戚,并不包含宫外臣子命妇。   届时,宫人们忙碌于宴会,众人齐聚撷芳阁,把酒言欢之际便是兵变的最好时机。   有了辛钤的帮助,王统领从中作梗,看守西南的边境防线形同虚设。西南边陲的精兵良将已然暗中赶往京畿。   他骗了燕泽玉,其实镇南将军的信件这几日来得很勤,汇报车马行程、人员数量之类。   但他没拿给燕泽玉看阅,反倒是交予了辛钤。   这是辛钤和他的约定。   马蹄声渐渐逼近,最后在刚好不会扬尘飞溅到他的距离停了下来。   叶涟堪堪回神,燕泽玉已经翻身下马,牵着青鱼走来。   少年额头渗出些细密晶莹的汗珠,呼吸略重,看样子是有些累了。   其实燕泽玉寻常跑着几圈是不会累的,只是今日叶涟哥哥看着,他想跑得快些,跑得更像大哥些,所以格外奋力。   叶涟从袖口中取了一方手帕递给他,扬扬下巴,“擦擦汗。”   “好。”燕泽玉也没跟叶涟客气,“今天的训练完成了,我们回宫吗?”   叶涟却拒绝他一起回宫的邀请,“我再陪青鱼一会儿吧,泽玉先回去罢。”   见此,燕泽玉也并未强求,唤了一旁安静站着的暗九离开。   只是走出几步后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叶涟找马仆借来了毛刷,正一下一下替青鱼梳理着后背的鬃毛。   青年瘦得伶仃的手轻抚着黑马的脸,动作看上去是那样温柔,仿佛生怕惊动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   作者有话说:   收尾收尾 大概还有一两万字完结 呜呜 本以为三十万能写完的QAQ 第122章 那个傻子   辛钤没有食言,当晚果真提早回宫,虽然天色也已经黯沉,但总归是比前几日更早。   辛钤进门并未叫人通传,房门推开时,燕泽玉正捻着一撮草料喂兔子。   听闻身后传来脚步,燕泽玉怔愣半刻,飞快转头回望。   果真是辛钤回来了!   杏眼蓦地睁大些,燕泽玉眸底闪过惊喜之色,“还以为你早上是哄我呢。”   “可不是哄你?我可是扔下翰林院的学士们提早离开了。”辛钤调笑道,踱步走近,也捻起一撮草料递到玉玉嘴边。   但玉玉没吃,一缩脑袋,躲回了自己的小窝。   喂养许久,小兔子仍旧害怕辛钤得很。   大抵是从前被男人提着耳朵抓起来的经历太过可怖,无论之后男人怎样喂它,它都不为所动。   燕泽玉不甚明显地笑笑,将辛钤手中的粮草接过放到兔子窝边。   “你别吓唬它了,本来就胆小,每次你逗完都要在窝里多好长一阵子才出来。”   辛钤轻啧,“笨兔子。”   话锋一转,男人询问起今日晨练和马术的情况,燕泽玉也就顺势讲了叶涟和那匹黑马的事。   辛钤似乎对于这两件事都不惊讶,像是提前便已知晓的模样。   男人将他束发用的簪子抽走,霎时间,墨发披散如瀑。   “怎么……?”燕泽玉疑惑。   “无事。”辛钤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梳妆台前坐下了,“想替夫人梳梳头。”   辛钤唤他夫人。   从前这个称呼总用在调情之时,少有寻常挂嘴边的。   燕泽玉面色略有泛红,刚想转头瞪辛钤一眼,但却被男人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无奈,他只好从面前的铜镜中窥得辛钤的脸。   但令他意外,辛钤并非调笑,神情格外认真。   那声夫人似乎是真心实意的一声承诺。   带着流苏的木梳从头梳到尾,一下下,辛钤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说实话,指缝穿过发丝、木梳捋顺青丝的感觉实在舒适,燕泽玉支起胳膊撑在梳妆台面上,托着下巴有些昏昏欲睡。   漂浮的思绪在此刻尽数沉淀下来,脑袋放得很空。   他这才嗅到些许馨香,是一股极为陌生的味道,不似女子身上繁复的脂粉味,倒是稍带些药味。   略清醒几分,燕泽玉鼻翼翕动,发觉这香气似乎是从辛钤身上传来的。   日日相伴的枕边人,燕泽玉自然知晓辛钤没有熏香的习惯。   那这抹若有似无的香气是从何而来呢?   辛钤这几日到底忙乎何事,又面见了什么人?vb狗装你妈   在燕泽玉脑海中反复思虑过的问题重新明晰起来,他抬眼,刚打算询问,却从铜镜中瞧见了辛钤眼底未来得及收起的沉郁。   “辛钤……”他喃喃道,“出什么事了?”   男人没有着急回答,下敛眼帘将情绪挡去,顺手取了条发带替他重新束发。   做这些事情时,辛钤不慌不忙,举手投足间沉稳干练,看上去赏心悦目的。   直到将发带系好,一切妥当,辛钤才缓缓开了口。   “是出了一些事情,这几日不带你去翰林苑也是怕你担心。”   男人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这几日辛钤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姿势。   燕泽玉颔首,目光在铜镜中与对方相接,辛钤继而道:“我与王统领商议后,决定将计划提前。”   “什么?提前?!提前到何时?!”燕泽玉惊呼出声。   “后日。可汗四十大寿之时。”   这变动不可谓不大,其中牵扯颇多,兵力调派、人员筹备……   转念他又想到那被二皇子分去一半的兵力,心下不由得更担心。   原本他是打算今晚与对方和盘托出镇南将军之事,想来西南的兵力也能派上用上……可如今……辛钤却告诉他计划已然提前,还如此紧迫。   眉头紧蹙,他当即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辛钤却顺了顺他披在身后的发尾,淡定安抚道:“小玉不必担心,万事俱备,只需静待时机成熟。”   “可是……若二皇子那边调遣兵力,抵达皇城内也不会耗费太久,到时候就算成功刺死可汗,也免不了两相争斗……后日便行动,会不会太过心急?”   燕泽玉所言之理辛钤自然明白,若只是这样,他当然不会迫切起兵,十几年都等得,还忍不了最后一时吗……   但线人来报,二皇子已联系了乌克鲁部的首领,想必是对他们的举动有所察觉。   若是拖到乌克鲁部落的增援赶到……怕更是一场血战。   辛钤没再说话,烛火燃烧时爆出的噼啪声在沉寂的空中格外分明。   他望着少年藏着担忧的深棕眼眸,长叹口气。   从进门便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淡定神情终究是碎裂开一道缝隙。   蹲下。身,骨节分明的大掌摸到少年脚踝处系着的红绳铃铛。   叮铃铃——   铃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轻声作响。   脚踝本就少人触碰,这会儿敏感地抖动几下,燕泽玉呼吸一滞,下意识将小腿往回收。   还没收回去便被辛钤大掌按住了。   “这铃铛,暂时摘掉吧。”   铃铛没被裹袜包裹的时候,行走或是骑马都会叮铃铃发出声响。   辛钤从前喜欢听这清脆的响动。   他耳力好,就算燕泽玉不在视野范围内,听闻此声,总觉得心爱之人常在身侧,安心。   可若是不再身侧,这铃铛的响动便极易暴露,招来祸端。   “我不想摘……”燕泽玉挣动脚踝,盯着半跪在地上的辛钤,神色惴惴。   为何突然要他摘这个?   辛钤摩挲着少年凸起的踝骨,默了半刻,哄道:“我用东西跟你换,好不好?”   燕泽玉这下来了兴趣,“什么东西?”辛钤顺势将他脚踝的红绳取了下来。   戴了一年多的小铃铛,突然没了,燕泽玉还有些不适应,垂头瞧着。   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当是如何,这铃铛对他来说意义颇多。   一开始是被折辱的象征,后来是能拿捏辛钤的枷锁,最后却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见证……   盯着那根落在辛钤手中的红绳铃铛,燕泽玉沉默半晌,最后沉声道:“你、你要保管好……别弄丢了。”   言罢,他抬眼盯着辛钤,男人还是神色寡淡的模样,可不知为何,总觉得那玄黑的眼瞳里沉着郁气。   心脏猛地一跳,燕泽玉下意识觉得心慌,定了定神,才道:“不是说交换吗?你的呢?”   辛钤深深看了燕泽玉一眼,继而将那小铃铛珍而重之地收起。   凤眸敛着,眼帘下垂,男人探入袖口的手却顺势拨弄了下衣袖中隐藏的香囊,这动作隐蔽得没叫燕泽玉察觉。   封口处更泄开几分,香气外溢。   燕泽玉凝眉,骤然浓烈的香气颇有些怪异,但很快他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在燕泽玉不可置信的眼神下,辛钤略松开衣襟,将挂在脖颈的红绳骨哨解开了……   辛钤靠近,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那双深邃眼眸仿佛永恒漆黑的深海,荡漾着他看不透的涟漪。   怔愣之间,辛钤已然将那骨哨戴在他脖颈之上。   胸口处微微一重,那是骨哨落于其上。   辛钤顺势抱了抱他,细致地吻落在眼帘,燕泽玉不得不闭眼,睫毛轻颤。   黑暗中,辛钤低沉磁性的声线静静响在耳边:   “按照辛萨一族古老的习俗,首领的狼王一生只一位妻子,你收了我的哨子,便是我的人了。”   “害怕的时候吹响它,我会来接我的妻子回家。”   一字一句,刻骨铭心似的。   可太奇怪了,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就像是、就像是即将分别一般……   没由来的,剧烈的心慌猛然将他侵袭,胸腔中心脏都似乎停跳一瞬。   燕泽玉想睁开眼睛询问对方为何如此言语,可鼻尖萦绕的馨香愈发浓重,脑袋阵阵发昏。   他发了疯似地用力睁眼,可落在辛钤眼中不过是少年眼帘猛烈抖动了几下。   最终,他终究陷入了那片永恒漆黑的深海。   就像沉迷于辛钤的眼睛。   沉入海底的最后,燕泽玉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再也不要相信辛钤了……那个傻子……   作者有话说:   咱们就是说!有没有猜到这个走向的宝贝!嘿嘿! 第123章 以命要挟(小修)   燕泽玉仿佛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獠牙差互的丑陋怪物朝他张开血盆大口,惊悸之下,好不容易逃走,却又被卷入猩红血液汇成的深海漩涡。   窒息的压迫感如影随形,叫他喘不过气,燕泽玉只能拼了命往海面游动。   近乎力竭时,他才终于接近了发出莹亮光芒的海面……   燕泽玉醒了,从一片混沌中。   入目是黄粱雕花床顶,并无帷幔,窗棂外倾洒而来的光线刺眼得紧。   太陌生了,这里不是长乐宫的寝殿,他默默想到。   脑袋仍旧昏沉,仿佛宿醉一夜后的迷瞪胀痛。   燕泽玉蹙眉又重新闭上了眼,忽地,鼻尖流窜过阵阵寡淡的香气……   这缕若有似无的香气仿佛开启尘封记忆的钥匙。   他混沌脑海中倏地闪过沉入海底前那段响在耳畔的声音。   蓦然惊醒。   燕泽玉翻身而起,甚至顾不得动作太快带来的眩晕,趿拉上床边的履鞋,匆匆朝门边去。   去找辛钤,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   可这扇看上去轻飘飘的两扇木门,此时此刻却叫他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燕泽玉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   刚想去推另一边的窗户,暗九忽然出现在身边,眉眼低垂,默默道:   “玉公子,请不要白费力气了,过几日,主上自会来接您回去。”   玉公子……   暗九称他玉公子,而非太子妃殿下,想必此刻自己已经不在皇城之内了。   燕泽玉推窗的动作稍微凝滞,但只是一瞬,拳头攥紧几分,仍旧不死心地狠狠拍着窗沿。   可手都拍得发疼,窗户也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似乎是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脑海中再次闪过昨晚辛钤将骨哨交给自己的画面,那双幽暗沉寂的凤眼……   辛钤的想法不难猜到,他想独自扛下所有,叛乱的腥风血雨,夺权的刀光剑影。   而且……究竟是多没把握,才会将他送出宫去呢?   辛钤曾无比笃定地对他说过,他身边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究竟是何等变故,才让辛钤决定不再让他待在他身边,而是送出宫,离得越远越好?   想通其中关节,燕泽玉只觉一阵燎原之火从心中爆发,烧的他心肺几欲炸裂。   真是深谋远虑的太子殿下。   燕泽玉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了,这个男人,把什么都想好了,擅自做主的将他的一切都安排好。   可他有没有问过一句,自己愿不愿意。   脑子里的各种念头翻江倒海,燕泽玉在原地焦躁的踱步了几下,接着又是一拳打在门上。   一阵疼痛从骨节处传来,接着又血从伤口中渗出。   但燕泽玉毫不在意,只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他冷静下来。   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回去!   他知晓辛钤送他出来的意思,颠覆朝政不是一件三两下就能摆平的小事,刀枪难躲,暗箭难防,任何一个差池都会造成万劫不复的后果。   辛钤将他送出,除了保护他,也是为了让他自己没有了能被挟持住的软肋。   可这算什么?   他被喊了许久太子妃,辛钤还真将他当做女人一般需要躲在男人身后被保护吗?   他很早之前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更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如果辛钤这次失败……   那张平素艳丽的脸上现在冷的如同冰霜一般,他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脑海里飞速的分析现在的情况。   他记得,辛钤说计划提前到后日,可汗生辰那日。   自己睡了一整夜,那后日便是明日……   燕泽玉抬眼望着窗棂外大亮的天光,默念道:还不算晚,还有一天时间……   但谨慎起见,他仍旧问了暗九一句:“今天何日?”   明明只是一个随口便能回答的小问题而已,谁知暗九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偌大房间中唯闻二人细微的呼吸声,落针可闻。   赖以生存的空气似乎瞬间被抽干,有一刹那,窒息感达到顶峰,燕泽玉不得不猛然呼吸一大口空气。   暗九的反应似乎将一个他不愿承认的事实摆到了面前……   燕泽玉僵硬地转头看着暗九,对方却心虚地转开了头,视线飘忽地垂头看着地面。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燕泽玉后知后觉地想——   难道他不是昏睡了整晚,而是一天或者更久?   心脏瞬间沉入谷底,强烈的失重感叫燕泽玉趔趄几步,扶着窗沿这才站稳。   “今日是、是五月十三吧?可汗生辰的前一日。”燕泽玉的声线颤抖得厉害。   暗九梗着脖子并不回答。   瞳孔紧缩,燕泽玉呼吸凌乱地上前一步,抓住了暗九的衣襟。   “今日并非五月十三?那是何日?!现下什么时辰了?”燕泽玉有些崩溃,几欲破音。   话音未落,房间中忽然出现了另一道身影,与暗九穿着相同服饰,黑衣黑鞋,黑面罩覆脸,恍若影子。   “在下暗壹,回玉公子的话,今日乃五月十四,现在大抵是卯时末,辰时初。”   五月十四……   这不正是可汗生辰当日吗?!   也是……计划中起兵的日子……   “辛钤呢?他去哪儿了?!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剧烈的情绪如同涨潮,刹那间堆满了燕泽玉的胸口,闷得他差点喘不过去,本就混沌的脑袋更是胀痛得几欲炸裂。   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摸了摸脖颈和胸口。   红绳、骨哨……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燕泽玉迫不及待将那枚骨哨从领口翻出,抵在唇边吹动。   他吹得太着急,哨声染了些许气音且短短足足,听上去与辛钤口哨的声音并不相似,但此刻也顾不上这么多。   辛钤说,吹动骨哨就会接他回家。   可……   期待的事情并未发生,神迹总是少有眷顾人间的。   深吸一口气,燕泽玉收敛好破败的情绪,盯着眼前两个暗卫,努力平稳声线道:“骨哨可以调动暗卫吧?我现在命令你们,放我出去。”   两人齐刷刷跪在了地上,膝盖发出沉闷声响。   “玉公子,臣惶恐。”   辛钤将骨哨赠予之前向他们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便是护太子妃周全。   叛乱在即,他们断不可放玉公子回宫。   望着跪在地上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两名暗卫,燕泽玉当真是要被气笑了,但比愠怒来得更猛烈的情绪是自责、后悔以及担忧……   若是他早些向辛钤和盘托出西南之事,或许这次宫变又能多一分助力……   可如今……可汗寿宴大抵会在傍晚举行,还剩不到几个时辰,联系镇南将军肯定来不及。   还有这些暗卫……   “你们一共几人?”   忽而换了话茬,两人明显有些怔愣,暗壹反应较快,跪着抱拳,毕恭毕敬回答:   “暗影共九人,尽数听从玉公子的调遣。”   “九人……都在此处?!”燕泽玉眉头紧蹙。   “是!”   话音刚落,燕泽玉猛地拍了下窗沿,手掌撞上木质横栏,砰的一声。   “他把你们都留给我干什么!”   几乎忍不住眼眶中翻涌而起的热意,燕泽玉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颤抖。   明明身处宫变中心的辛钤才是最危险的,他为什么还把暗影九人全部派遣过来。   辛钤为他安排良多,那他呢?   他能为辛钤做些什么呢?   视线扫过跪于地板上的二人,又略过室内的陈设,燕泽玉凝了凝神。   趁着二人尚且跪着,反应需要时间,他快速拂袖,将桌台上的一个宽口珐琅琉璃瓶给打碎在地。   尖锐的琉璃碎片大大小小散落满地。   而其中一块,正被他握于手中。   最为鋹利的一角明晃晃抵在脖颈侧边,白皙皮肤被按压出一道红痕,其下淡青血管更凸起几分。   “让我出去。再备一匹快马。”   燕泽玉声音涔泠,调子近乎平直,但仔细听还是能察觉出里头微弱的抖动。   但他的手很稳,也很准。   尖利的琉璃片恰好抵在那最致命的覆盖动脉的皮肤处。   呵,这还是辛钤教他的:   锁骨上三指,见血即封喉。   只是没想到,这见血封喉的本领没用在杀敌,反倒先用在了自己身上。   燕泽玉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瞧着在自己将利片放于颈侧后突然出现在房间的暗卫们。   算上暗壹和暗九,不多不少,正好九人。   他叹了口气,碎片瞬间在那白皙侧颈划出一道血线。   有些深,血珠从中渗出,顺着皮肤滑落。   燕泽玉抿唇,脖颈上的刺痛让他面色稍微发白,但仍旧一瞬不瞬地瞧着面前这些暗卫。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划得深不深,这还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没什么经验。   刺痛在如此紧张的情境下反倒不明显,被那琉璃碎片触碰肌肤的涔凉盖过许多。   退后一步,躲开神色慌张,递来绷带的暗九,他扫视过九人,沉声道:   “想必在此服侍我,也并非你们所愿吧。”   九人齐刷刷跪下了,但却无人应答。燕泽玉也不恼,继续道:   “我知道,你们心中认准的主上只有辛钤,跟随我不过是因为辛钤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   “你们应该都了解辛钤的计划,甚至比我更了解。那你们更知道,他现在所处的境地。你们不去帮太子完成大业,反倒在此 浪费时间……”   周遭安静地落针可闻。   “备马,别以为我不敢用力。”话音刚落,燕泽玉握着的琉璃碎片又往皮肉里按重几分。   伤口愈发深了。   殷红的血顺着侧颈流淌,染湿一小片衣襟。   可燕泽玉恍若无感,目不转视地盯着一众暗卫。   原本圆钝的杏眼微眯成狭长的形状,眉眼下压,像极了辛钤施压时的眼神,叫人畏忌。   僵持半晌,就在燕泽玉心中焦急时,暗壹向他抱了抱拳。   暗壹似乎是暗影的统领者,见此举动,另外八人纷纷抱拳。   “玉公子,从今日起,暗影九人誓死效忠于您。”   “暗九,去备马——”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宫变啦 小玉担心死了 呜呜 第124章 同室操戈   五月十四,碧空无云,天气暖晴。   飞马踏尘扬起一地砂砾,少年纵马飞驰的身影迅疾如风。   在启程赶路前,燕泽玉原本打算安排一名暗卫联系费西元,让其将信件递到西南——即使有些迟,但总好过没有。   但接到命令的那暗卫却满脸迟疑,余光偷瞄着暗壹,似乎有话想说又拿不定主意。   燕泽玉眉头一皱,厉声道:“有何不妥,直言。”   “禀玉公子,其实……其实太子殿下已经与镇南将军取得联系……想必西南增援已经在去往京畿的途中了。”   “……此话当真?”燕泽玉半刻后才回神,喃喃道:“难道说……是叶涟哥哥?”   难怪叶涟会在昨日突然拜访,难怪辛钤总是早有预料的神色。   回头再看,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收起翩迁的思绪,燕泽玉轻叹一声,随即目光坚毅地望向前路。   夹紧马腹,挥鞭,骏马嘶鸣后驮着少年陡然加速,路旁草木都随之模糊。   燕泽玉在心底计算着时间,从城郊赶回京畿,若是快马加鞭,大抵能在日落前赶回。   可汗的寿宴摆在宣政殿——整个皇宫中最为煊赫的宫殿。   大殿巍峨,汇天动万象之吉兆,坐落于长阶百步之上。   平素这里也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宫殿,收拾出摆宴更是绰绰有余,富贵奢华。   可汗口口声声说皇后薨逝不过百日,不得大操大办,却仍旧选址宣政殿,背后所思所想的确引人发笑。   歌舞升平,香衣美鬓,此次四十寿宴并未邀请大臣,倒更像是家宴,在座都是皇亲国戚,熟识的人。   二皇子辛铭恰好坐于辛钤对面,勾唇举杯朝他敬酒。   辛钤抬起酒杯放到唇边,酒液只沾湿了唇瓣,并未饮下,借举杯动作,视线略过辛铭身后的云忌。   云忌看似随意,实则肌肉紧绷着,站姿充满防备,就像蓄势待发的猎豹。   呵,辛钤在心中冷笑。   宴会进行到一半,不远处天际骤然炸开橙红的烟花,声声刺耳,光亮灼眼,转瞬之间点亮整片浩瀚天幕。   宣政殿外骤然响起起密集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逼近门外。   在场宾客来不及分辨眼下是何种情况,大殿门突兀的被撞开。   一名浑身是血的宫人跌进大殿之内,来不及惨叫便被身后的一柄长枪穿透。   嘈杂宴会中丝竹管弦之声骤然停滞,立即有人慌乱惊呼:   “有刺客!有刺客!”   “——保护可汗!”   护卫们当即拔刀,快速列阵,将可汗层层围在其中。   铠甲铮铮作响,竟是一众精锐无声无息的突袭而来!   大殿乱作一团,刚刚还在饮酒作乐的皇亲国戚此刻狼狈的逃窜,却依旧躲不过迎面而来的冷刃。   血腥味弥漫开来,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这一派乱象中,辛萨最为尊贵的两名皇子与座位上岿然不动。   辛钤在这刀光剑影中,露出一丝冷笑,对着对面的二皇子遥遥举杯,当是给对方刚刚的回敬。   随即,辛钤将酒杯摔落在地,拔剑而起。   辛铭神色未变,仿若成竹在胸,云忌则守在他的身边,将敢于上前的人斩落在地。   几乎没什么的悬念,那群手持长枪短剑,身披薄甲的战士很快直逼大殿之上,与那一群护卫杀作一团。   虽说他们人数众多,且都骁勇善战,可若真和可汗身边那群武艺高强护卫对上,一时半会也难分胜负。   距离可汗最近的人并非这些精锐士兵,苏佳才是刺杀可汗的最绝妙的武器。   被重重护卫保护着后退的可汗万万没想到——   寒芒乍现,利刃破空。   短匕‘歘’地一声刺入左胸,很精准的位置。   致命且干净利落。   像是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熟练。   匕首自左胸骨二三根骨头之间斜向上插入,精准刺入心脏。   银白刃入,血红刃出。   可汗捂着心口,满脸不可置信,瞪着眼前冷漠无情,与往常判若两人的苏佳,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护送可汗的近身侍卫见此也足足愣了好几秒,方才提刀朝苏贵妃刺去。   苏佳竟也不躲不避,闭眼等待着,但耳畔一声急促且气若的喊声传来,“住手!”   这刀终究没刺入。   可汗一言未尽,咳嗽起来,侍卫一边防备地盯着苏贵妃,一边将可汗拖到桌案边坐着。   苏佳缓缓睁眼,可汗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无力地耷拉着,她知道自己这一刀的狠戾,可汗活不久的。   但她竟从那男人眼底瞧出一抹悔恨和爱慕。   她听见可汗断断续续,先是朝侍卫下令,“不许杀她”然后又看着自己,“朕的贵妃啊……朕自诩待你不薄,咳咳咳……”   话到此处已是气息极弱,“传朕遗诏……皇二子性情恭肃……”   闻言,苏佳凝眸冷笑。   趁旁人不备,她一把挣脱束缚,飞快将插在可汗胸口的刀刃拔了出来。   原本涓涓细流的血霎时间如河堤溃败,汹涌如潮。   可汗眼珠瞪大,猛地吸了两口气,胸口剧烈起伏,而后骤然平静。   可汗死了。偷zha   并非死于叛军的刀剑,而是温柔乡的软匕,他生前的最后一道命令竟是不许杀她。   荒谬至极,苏佳每每想起都觉得嘲讽。   但现在不是她多想的时候,整个宣政殿已成人间炼狱。   那张轻飘飘的黄帛最后落到苏佳手中,她垂眸扫过,提步闪身混入厮打的人群中。   刀光剑影、声声爆喝。   辛铭死死盯着距离自己五步之外的辛钤,他清楚地知道,可汗既已身死,这后续便是他们之间的兄弟斗争。   凝眸冷视,他扬声呵斥道:“辛钤,你这是要造反吗?!”   辛钤面无表情地擦拭着长剑缝刃上沾染的血迹,慢悠悠扬眉,“二弟难道并无觊觎?”   说罢,轻轻抬眸,觑了一眼宣政殿正上方被血迹染红的金銮宝座。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宝座之后是可汗新鲜的尸首,是动乱纷争之始。   旋即,男人话锋一转,讽刺道:“一切也到了清算的时机。”   身形闪动,抬手间,辛钤便已取走一条性命。   殷红炽烫的血飞溅到男人刀刻斧凿般的侧脸,加之其眉眼压低,愈发显得阴翳狠戾。   如同浴血而战的猎狼。   见此情状,辛铭神色瞬间阴沉下去,颇为忌惮地后退半步,但旋即想到云忌,飘忽的心倏而安定下来。 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阴沉。   分不清是谁先动作,陡然之间,兵刃交接之声铮铮作响,迅如疾风,响若惊雷。   辛钤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剑刃十字相抵,抗衡之余,辛钤心下对云忌的武功也有所估计,不足为惧却也碍事烦人。   他此番招招致命,直取辛铭首级,以辛铭的武功,怕是不过半刻便要殒命,可云忌却拼死缠斗过来,不要命似的挡在辛铭身前。   蓦地,疾风袭来,辛钤凝目抬手,长剑铮铮扫落直直逼近的箭雨。   宣政殿,无数士兵踏长阶而入,血腥愈发浓郁,辛铭驻扎于京城之外的军队竟是率先赶来了。   西南的援兵呢?   思绪转圜间,云忌抓住他的破绽,提剑突刺,辛钤快速调整身形,但辛铭的长剑也随之刺来,避无可避。   右肩一阵剧痛。   那剑刃很快收了回去,复又步步紧逼地袭来,势头又急又凶。   辛钤不得不退开一步,闪避。   右肩处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将玄黑衣袍肩部沁得愈发暗沉。   他将剑柄换到左手,抬眼扫视大殿一圈,一开始的优势已然倒戈,若是西南的援兵半个时辰之内还不到,那必然落败。   辛铭见他蹙眉,嘲讽道:“太子大哥还在等什么呢?援军?还是晏国那本应该早死了的八皇子?”   辛钤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愠怒,“辛铭,你此话何意?!”。   “这话什么意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都已经走到同室操戈的地步,何必装得这幅深明大义的嘴脸?”   辛铭仰天长笑,手中宝剑直指辛钤,“想不到吧?百密也有一疏!当年你凭着削骨的狠劲儿得了太子之位,今日这宣政殿上,便取你性命,叫你九泉之下看本王坐拥江山!”   无数士兵朝辛钤涌来,王统领见势不好刚想逼近替太子解围,但却被更多敌人绊住手脚。   辛钤左手挥剑,招式愈发狠戾,但身上仍不免增添许多伤口,衣角被寒芒扫过,削去一片。   包围外还闻辛铭挑衅之言;“辛钤啊辛钤,你为何要与我争抢这皇位?我乃皇后嫡子,名正言顺,你这个晏女所生杂种,也配?”   听到辛铭提起母亲,辛钤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怨恨,他发了狠,硬生生从重重围堵的士兵中杀出一条血路。   摸出皮靴内侧的短匕,朝不远处站立的男人的方向狠掷。   这变故来得突然,谁也没有想到,那短匕旋转着以一个刁钻角度扎进辛铭手臂。   随即,反应过来的士兵们更加忌讳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男人,却也不得不壮着胆上前拼杀。   蓦地,地面似有震动传来,但打斗中的人们并未立刻觉察。   直到宣政殿的大门被砰地推倒——   王统领率先望向门口,身披敖甲的镇南将军握着长枪矗立着。   “西南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125章 情人节番外丨主CP if线 慎   (默认大晏不亡if线,辛钤随母亲逃回大晏后一直流浪)   (与正文剧情无关)   又是一年乞巧佳节,母后借乞巧的寓意在荷塘边的亭台水榭中操办了一场花灯宴。   燕泽玉晨起便听身边伺候的宫女说,这花灯宴是为自己选八皇子妃而办的。   按理说,大晏自古便重秩序,长幼有序,年长自己的太子大哥还未曾娶妻生子,怎么样也轮不到自己。   疑惑半刻,燕泽玉随即想到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自幼都是父皇母后口中出类拔萃的榜样的太子大哥,前几日不知缘何,竟惹得父皇母后勃然大怒。   伏暑烈日,居然罚大哥在宣政殿外长阶平台上的鹅卵石地面足足跪了一整天。   就连他去求情也无济于事。   偏生那夜天气骤变,惊雷暴雨打得人猝不及防。   原本就因为担心大哥辗转难眠的燕泽玉被雷声惊醒,匆匆忙忙披了件外衣,不顾守夜宫女的阻拦便往宣政殿跑。   铺天盖地的急雨将周遭草木都晕染得如同水墨画里的景色。   远远地,燕泽玉瞧见宣政殿的长阶台上跪着两道身影。   愣住半晌,他从追上来的小夏子手里接过油纸伞,朝那两人跑去。   “大哥!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但父皇母后平日中最是爱重你,你跟父皇母后求个情,服个软不就好了吗!”   哗啦啦的雨声好似掩盖一切,燕泽玉不得不提高声线,几乎是吼出来的。   小夏子递来的油纸伞很大,燕泽玉将其撑起,罩在两人头顶,但耐不住风吹雨打,总有斜雨丝落进来。   燕澜延笔挺地跪着,一向通权达变的他却在此刻格外坚持。   这可不是个办法……   燕泽玉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一旁的叶涟,“涟哥哥,你怎么也跪着?!”   叶涟浑身湿透,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鬓角,黏腻又狼狈,但腰板挺得笔直,目视前方宣政殿的牌匾,听见燕泽玉的声音也没有一丝妥协。   他瞧着面前的手帕,没有伸手接过,冲燕泽玉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紧,“八殿下,不必管我,这雨下得大,淋坏了可就不好了,您赶紧回去——听话!”   燕泽玉唇瓣嗫嚅,刚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喊声。   “你们怎么照顾主子的?这么大雨居然叫八殿下冒雨跑出来?!”   皇后愠怒,威严厚重的嗓音叫小夏子两股战战直接扑跪下去。   “奴才失职!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啊!”   “不关小夏子的事,母后!是我自己担心大哥才跑出来的。”   燕泽玉朝前走了两步,见母后也是衣着单薄,急匆匆出来的模样,有点心疼,但心中也有了底。   母后还是担心大哥的,不然也不会半夜过来。   “母后,今晚雷雨交加怪吓人的,大哥他也知道错了,您就免了责罚吧!”他扬声求情道。   谁知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反驳:“我没错!”   惊诧回头,燕澜延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地面,下颚线紧绷。   燕泽玉不禁怀疑,刚才那句真是自己大哥说出的话吗?   他那个冷静自持、温文尔雅的大哥……   母后显然也没料到平日里谦和有礼的燕澜延会公然顶撞,胸口猛烈起伏着,呼吸急促,显然是气急。   她瞪着自己这个好儿子半晌,又蓦地瞧见跪在燕澜延身边的叶涟,本就怒火中烧,这下更添一把柴。   但碍于周遭这么多宫女太监,此乃皇室丑闻,不可宣扬,再说……燕泽玉也在场,泽玉还小,可不能跟他大哥学坏了……   皇后不愧是皇后,即便盛怒之下也善权衡,最终,她只骂了句‘孽子’,转头朝燕泽玉招手。   “泽玉,跟我回宫去!你大哥若是想跪,那就在这儿跪满十二个时辰!”   母后那晚震怒的神情似乎还犹在眼前,燕泽玉每每想起都觉得后背发凉。   身边侍候的宫女的询问声将他换回神。   “八殿下……八殿下?”   “啊?嗯,怎么……你方才说什么了?”   梦荷欠身,道:“方才皇后娘娘身前的大宫女来了一趟,叫八殿下您今日早些去花灯宴,莫要贪玩。”   闻言,燕泽玉撇撇嘴,耷拉着眼睛玩弄妆台上整齐摆放的玉冠。   “本殿下何时贪玩了?”他拿眼睛轻飘飘地觑了眼梦荷,“再说了,今日一大早便把本殿下叫醒,还能去晚不成?”   尾音略上扬的,带着刺。   他不想去什么花灯宴,听小夏子说,母后会让他见很多世家大族的贵女……   没意思。   他之前也见过一些高门贵女,那些女孩儿们个个都循规蹈矩的,笑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他不喜欢,更不想娶为妻子。   眼珠子打了个转,在梦荷看不见的角度,燕泽玉偷偷勾了勾唇。   “花灯不是晚上看才好吗?为何母后叫我大白天的便过去?”他故意问梦荷。   “听说各家小姐入宫前都做了花灯,等着八殿下您去瞧呢,白日光线充裕,也方便您看。”梦荷边说边替他将发丝挽起束进玉冠中。   “看什么?看花灯还是看人呢。”燕泽玉小声嘟囔。   青天白日,他总不好光明正大地领着小夏子去爬狗洞出宫——被人瞧见多没面子。   即便再不乐意,他仍旧坐着步撵去到荷花池。   正值盛夏,池塘里的荷花开得娇艳,当真是‘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的盛景。   远远地,他瞧见母后正坐于荷塘边的水榭主亭中,旁边环绕池塘修筑的数个小亭也都三三两两坐满了少女。   母后似也瞧见他,召他过去。   “今日乞巧节,本宫邀请了朝中各位重臣家的女儿来宫中游玩,泽玉,你且瞧瞧,可有喜欢的?”   燕泽玉:“……”   这样尴尬且局促的聚会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一位小太监急匆匆的跑到皇后座下。   “皇后娘娘,小的……小的没在宫里找到八殿下,听侍卫说,八殿下他……”   “说。”皇后蹙着眉头。   “八殿下逃出宫去玩了!”   燕泽玉换了一身衣裳,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   灯火灿然,今天夜市里卖花灯的小摊格外多。   小夏子很有眼力见地在旁边提醒道:“少爷,今天是乞巧节呐,咱们也买个花灯去放吗?”   燕泽玉思忖片刻,觉得小夏子的主意很好,便朝着前面高挂着花灯的小摊走。   谁知半路碰见了卖糖葫芦的老爷爷。   老爷爷居然也记得他,乐呵呵道:“这位公子,之前您给的那把碎银子,我还没找您钱呢。今天您想吃多少,随便拿!”   燕泽玉停下脚步,看了眼老爷爷扛在肩上的糖葫芦,红彤彤的,透亮脆壳泛着亮光。   “不打紧,今天也买两串吧。”他冲小夏子扬扬下巴,示意他给钱。   没等小夏子掏出钱袋子,两枚铜板被递到老爷爷面前,与其同时,一道声音却横插进来。   “我请你吃糖葫芦。”声音沙哑,紧巴巴的,似乎是有些紧张。   燕泽玉蹙眉朝身侧望去。   一个落魄褴褛的……小乞丐?   这倒让他想起一个人。   但又不能确定,这人头发披散着挡住了脸,燕泽玉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只能瞧见一绺一绺发丝脏兮兮地垂在鬓边,衣裳裤子也破烂漏风。   活脱脱街边要饭的。   居然说要请他吃糖葫芦?   燕泽玉再次确认似的扫过那脏兮兮手心里躺着的两枚铜板。   “你说你要请我吃糖葫芦?”   这次,小乞丐抬了头,黑亮的眼睛盯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破布包着的东西。   “请你吃糖葫芦。还有……你上次掉的玉佩。”那递过来的手看似很稳,但仔细瞧却能察觉到细微的颤抖。   颤抖却坚定。   燕泽玉其实有些脸盲,但唯独记得这双眼睛。   黑亮亮的,像是忠诚的小狗。   他认出来这是上回在拱桥那边儿,自己踢石头块砸中的小流浪狗。   明明对方可以拿着他那块玉佩去典当,所换金银应该够这小流浪狗一生衣食无忧的。   但他却愣是在这儿等着,等着把玉佩还回来。   唉——   燕泽玉难得心软,领着小乞丐回了宫,连同他母亲一起。   入夜,正玩着小盒子里的蛐蛐的燕泽玉听见敲门声,头也没抬应了声进来。   梳洗打扮好的小乞丐站在他面前,有些局促地垂头盯着地板。   燕泽玉这才想起来自己带了人回来。   骤然来了兴趣,他将手里的蛐蛐装好放进床头暗格里,转头跑到那人面前,来来回回瞧。   少年原本破烂脏乱的衣服换成了精致贵气的墨蓝华服,发丝也洗净了,干净利落地束在头顶。   一点也看不出几个时辰前狼狈不堪的模样。删水印衮   “原来你长得这么漂亮啊!”比今早母后叫他见的那些个高门贵女都漂亮。   闻言,本就瑟缩的男孩儿更局促了,白皙的脸烧得通红一片,却也不敢反驳。   他想过,自己的恩人肯定家境优渥,却没想到……竟是坊间传闻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八殿下。   燕泽玉看着对方惶恐的神情,不自觉抿出个笑,有种逗小狗的愉悦之感,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草民……草民辛钤,今年十、十七了……”   “十七?”燕泽玉惊讶瞧着,明明跟自己差不多高,还比自己瘦这么多,居然比自己大了整整三岁?   想来是乞讨过活,短缺了营养。   心底轻叹一声,他似乎在他身上格外心软些,燕泽玉默默想到。   “你以后便留在本殿下身边当个伴读吧。”   作者有话说:   一年后,   小玉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的辛钤,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辛钤:八殿下好香,暗戳戳喜欢   两年后,   辛钤:老婆抱,老婆亲,老婆今晚……   小玉: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126章 利济于世【终章】   燕泽玉一眼便瞧见了辛钤。   男人很狼狈,侧脸被不知名的利器划伤,一道不算深的血痕正往外渗血,看着很凶。   右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侧,左手攥着长剑,粘稠血液顺着手腕、指缝滴落,分不清到底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层层包围着辛钤的敌军不得不分神应对赶来的西南军兵,那包围圈逐渐撕出一道豁口。   辛钤从血路中走出,闪神间瞧见了燕泽玉,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愣住半晌,又朝少年的方向投去一眼。   少年站在叶涟身侧,视线相交时,辛钤分明看清了那杏眼中未散开的怒气、担忧,还有……心疼。   莫名的心虚,辛钤敛眉移开了眼,脑海中却又将少年方才的模样想了一遍。   衣角沾染了些许血渍,发冠也微微凌乱,胸口起伏喘着气,像是匆匆赶来的。   但似乎身上并未受伤。   思及此,辛钤终于安定下来,提刀将一个想要偷袭的敌人抹了脖子。   增援的西南军队气势磅礴。   他们都是曾经大晏的军兵,也有逃往西南的流民参军的。   杀亲亡国之恨,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兵戎相接,每个西南士兵都拼死搏杀,誓要将斩下敌人首级。   血腥气息在大殿蔓延得愈发浓郁,往日金碧辉煌的宣政殿到处飞溅着鲜血,雕龙画凤的九龙金柱沾着不知是谁的碎肉。   尸横遍野、流血千里。   辛铭望着自己手下的士兵们死伤无数,眼底浮现出恨意。   闪身避开迎面刺来的长剑,他还未来得及转头,便听见身后尖锐之物刺入血肉的声音。   声源极近,就像是刺入了自己身体似的。   但并未有疼痛感传来。   蓦地,他像是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却只来得及接住随着抽刀而倒下的云忌的身体。   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汩汩鲜血从青年胸口处涌出,很快便染红了衣襟。   就算大军压境也面不改色的辛铭,此刻却红了眼,他愣愣地瞧着云忌胸口的血窟窿,手抖的厉害。   目光相接,云忌朝他笑了笑。   辛铭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云忌笑过。   这张姝丽又清冷的脸原来笑起来时也是如此鲜活的。   即便脸颊沾了血沫,也漂亮得很。   辛铭抬手在青年侧脸上抹了抹,却抹不干净,自己手上的脏污反倒蹭上去更多。   像是发了疯,他抖着手去捂对方胸膛上的疮口。   “殿下、对不起……”气若游丝的。   云忌一直看着他,很执着,像是想在最后一刻多记住些什么。   辛铭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云忌时。   对方是军中初露头角的新人,但凶险一战后受了很重的伤,他存了利用的心思,动用最好的医师将人救回来。   此后云忌这块顽石似的心似乎裂开些许痕迹,至少让他的利用存了生根发芽的空隙。   云忌成了他座下最忠诚的狗,无论何等艰险的任务都完成得极好,就算是十有九死的任务,他也是那唯一的存活者。   云忌总说‘我的命是主人的,断不会轻易丢了’……   可现在,   云忌的命还是丢了。   辛铭眼底褐红的血丝分明,下颚紧绷着,动作却无比轻柔。   他将怀中无力的躯体缓缓放下,靠在立柱旁,转而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辛钤。   拾起地上染血长剑,辛铭奔袭而去,抬手便往辛钤心口处刺。   燕泽玉心中一紧,将将要急呼出声时——   无数士兵的长枪刺入辛铭的腹部,抵住了对方势头。   辛钤面无表情地望着唇角不断溢出鲜血的辛铭,冷冷道:“成王败寇,今日这一战,是你败了。”   辛铭惨然一笑,口唇间随即喷涌出更多血沫,他咳着、笑着,声音说不出的凄厉。   束发的冠冕不知何时被挑落,辛铭的长发尽数披散了,又沾上粘稠的血,合着这笑声,愈发邪佞,状似疯魔。   插在男人腹部的长枪歘地拨出,辛铭身形晃了晃,好一会儿,但最后终究是站稳的。   他遥望着长阶之上盘龙雕刻的金銮椅,又微微偏头看了看闭着眼,似是沉睡的云忌,大笑出声:   “辛钤!我没有败,本王没有败!不过是上天不垂怜,命运不眷顾!”   ……   天瑞四十七年,大晏光复,遗孤八子登基,功臣辛钤为摄政王。   史书上记载——   光复之晏,承继上代,不改年号,不变国章。   惟有其一之异,晏不计前嫌,纳辛萨遗民,利济于世也……   作者有话说:   《敌国太子》终于完结啦!   小星知道这篇文还有很多不足之处,我会从中吸取教训并且继续努力,争取在下一本中精进   不知道从哪儿看到一句博尔赫斯的话:“因为阅读毕竟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我每写出什么,什么就一直被每一位读者改变着。”我深以为然,这本书连载期间的每一个字都因为阅读过它的读者宝贝们产生了莫大的意义。   感谢宝贝们陪我一起度过这漫长的连载期,从一开始的个位数收藏一直到现在四万多,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反响,呜呜真的很感谢   辛钤和小玉的故事将会在他们的世界中继续幸福下去,小星也祝愿每一个阅读本文的小读者们寻得所爱,山海无忧。   2023.2.17   (最后不要脸地求个作者关注!关注小星!看文不迷路~)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